胡丹
摘 要:目前語文界對蘇軾的《放鶴亭記》存在著誤讀和簡單化約的傾向,認為文章體現(xiàn)了蘇軾的隱居思想。然而暫且不說蘇軾思想的宏博開放,出儒入道,浸染佛禪,即便是從文本中就可以看出邏輯上的矛盾。因此,在教學中應從這一矛盾入手,用三個主問題貫穿教學活動,用知人論世的方法走進蘇軾作此文時復雜的內(nèi)心。
關鍵詞:鶴 西山 出世 入世 儒道
蘇軾的《放鶴亭記》選自高中選修教材《唐宋八大家散文鑒賞》,由語文出版社教材研究中心編寫,是一篇非常值得探討的散文。尤其《放鶴亭記》的結尾,蘇軾為隱居的張?zhí)祗K作了《招鶴》和《放鶴》歌。其中《招鶴》歌云:“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边@一句化用了《楚辭·招隱》中:“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久留?!痹凇冻o》中,山中的環(huán)境是“虎豹斗兮熊羆咆,禽獸駭兮亡其曹”般的森然恐怖,所以希望隱士離開讓人魂悸魄動的山林,邏輯上也是說得通的。而在《放鶴亭記》中,通過“縱其所如,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等句我們發(fā)現(xiàn),在西山總是出現(xiàn)鶴飛翔舞動的身影,因此西山的生活應是飄逸灑脫、隱逸超凡、自由獨立的,那么邏輯上的問題就出現(xiàn)了:西山的生活如此自由,為何“西山不可以久留呢”?
其實在教學實踐中,有很多學生都曾問過這個問題,然而大部分解釋都過于牽強,難以自圓其說。目前語文界對《招鶴》和《放鶴》有兩種解釋:一是說前一首言主人臨風放鶴,望鶴而歌,重在歌詠仙鶴的清遠閑放,自由自在,實際上也是在歌詠一種像仙鶴一樣獨來獨往逍遙自在的隱士風采;后一首言主人向晚招鶴,呼喚而歌,重在歌詠山人躬耕自食,素面真心。借山人呼喚仙鶴歸來,表達了作者向往隱逸,醉心山林的濃郁情懷;另一種認為東山為隱居之廬,謂隱居;西山謂入世為官,仕途維艱,吉兇難以預料。應及早猛醒,亡途而知返。
這兩種觀點結論一致,卻是建立在對西山的矛盾性理解的前提上。第一種觀點認為西山是逍遙生活的隱喻,這直接回避了《招鶴》詩中結尾的矛盾;第二種說法亦不當,因為《放鶴》歌中說鶴在西山的狀態(tài)是“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因此,西山代表的應是一種飄逸灑脫、自由獨立的生存境界,不能說西山代表仕途維艱。但是我們應該讀出第二種說法背后的邏輯,就是試圖闡釋西山不可以久留的內(nèi)在原因;而第一種說法雖然對西山做了正確的解釋,卻無法解釋西山生活如此自由,卻為何“西山不可以久留”。
要想理解這句話,避免陷入狗逐其尾的矛盾之中,教師必須全面理解本文中鶴和張山人的形象,在教學實踐中,可用以下三個問題貫穿。
一、山人的兩只鶴真的是飄逸自由的嗎
在教學實踐中,學生很容易從第一段和第三段中鶴的任意翱翔的浮光掠影中,看到鶴的飄逸和自由。然而,鶴真的是完全的自由嗎?《莊子·逍遙游》告訴我們真正的自由應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這才是真正的“無所待”的自由。本文中,鶴雖可縱其所如,游于陂田,翔于云表,但是,通過“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句中的“放”字,以及《招鶴》歌的“招”字可以看出這兩只鶴的不自由狀態(tài)。因為無論是朝飛西山還是暮歸東山,鶴的活動總是伴隨著人的身影,而不是完全自主的行為,也不是道家所言的自由自在狀態(tài)。因為在莊子看來即使是扶搖直上九萬里的大鵬依然是有所持的,更何況是被放而飛,被招而歸的仙鶴呢?
在文本的第一段說:“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柄Q集中了“善飛”和“甚馴”這兩個矛盾的特點。這告訴我們鶴形象的復雜性:善于飛翔卻受到了馴服。所以在本文中鶴絕不是閑云野鶴,而是兩只被馴養(yǎng)的家鶴。其實我們有時和鶴一樣,有著飛翔的愿望,有著善飛的翅膀,然而何時我們又不是翅膀被剪去,成為善飛而不能飛,甚馴而熨帖的塵世中人呢?
《招鶴》歌云:“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飽。”很多學生認為這一段寫了黃冠草履的隱士生活,這本身沒有問題。但由此認為這反映了鶴的自由或是蘇軾對隱居生活的向往則是明顯的誤讀。因為張山人在東山過著隱居生活不代表東山就是隱居生活的代表,因為這是《招鶴》中人的生存狀態(tài)而非鶴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的分析應立足于鶴在東山的生存狀態(tài),能夠體現(xiàn)這一狀態(tài)的就是“其馀以汝飽”,這五個字恰恰表明鶴回歸東山的根本原因——“食”。
所以無論鶴在外怎樣自由自在,必然回歸東山的原因恰恰就是要填飽肚子。和“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不同的是,《招鶴》詩中并沒有渲染西山山林生活的險惡從而讓鶴歸來,這蘊含了更多的悲涼。因為從險惡的山林回來是人類趨利避害的心理的體現(xiàn),而從快樂逍遙自由的山林中回到塵世卻是為了填飽肚子。當然,能填飽儒家知識分子肚子的絕不僅是物質食量,更多的是儒家知識分子賴以生存的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責任和擔當,是現(xiàn)實的土壤,是南懷瑾所言的糧食店。
二、張山人究竟是不是個隱士
可能有人會質疑,說西山的確代表著自由的生活,但東山卻是張山人這樣隱者生活的地方,建有隱者的亭子,為何卻代表了和道家自由生活相對的儒家生活呢?這說明我們對張山人的身份存在著誤解。
首先我們來看張山人遷往東山的原因:“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于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張山人從縣城到山林是被動遷移,而非主動追尋?!芭沓谴笏笔且环N隱喻:對于很多隱者來說,回歸山林都因在塵世生活中遭遇了生命的大水。很多山林遁世之人的“隱”并不是思想上主動的超越,而是生活上被動的逃避。
其次,張山人與鶴的交集是“放鶴”和“招鶴”,“放”和“招”這個動作對于鶴而言是說鶴的不自由狀態(tài),對于山人而言,是說山人對鶴行為的控制。因此,山人并不是真正的超然外物,他是在馴養(yǎng)鶴而非放養(yǎng),始終在控制鶴的生活。鶴在隱士那里的生活狀態(tài)應是像“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愛水中鷗”,應是類似于“云無心以出岫”的自在狀態(tài)。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張山人所養(yǎng)的鶴和林逋所養(yǎng)的鶴,看看千古隱士所養(yǎng)之鶴的生存狀態(tài)。宋·沈括《夢溪筆談·人事二》:“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可見和暮招而歸的鶴不同的是,林逋的鶴是主動入籠。
再次,文中第二段以酒寫鶴,以“南面之君”寫“山林遁世之人”的言外之意也值得探究。一是將問題拉向兩極,引出南面之君即使面對清遠的鶴都會亡國,而山林遁世之士即使面對荒惑敗亂的酒都可“全齊真”;二是對人的忠告:若是真隱士則酒鶴無礙,而若不是隱士,或是名曰歸隱實則難以忘懷,則會玩物喪志,貽害無窮。這算不算是對山人的忠告呢?
總之,這是一個看上去住在東山的隱逸之士,實則不是,所以才會出現(xiàn)“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于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的場景。一個官場中的郡守,帶著賓客幕僚去問隱居的山人是否知道“隱居之樂”,這本身就是一個隱喻。此外,文本中很有意思的地方是總是拿南面之君和山林遁世作比較,這種不經(jīng)意的比較,恰恰表明了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南面之君所代表的生活中脫離。
三、塑造鶴及張山人形象的意義
在教學中,《放鶴亭記》的核心問題是探討蘇軾是借鶴的生存狀態(tài)還是借山人的生存狀態(tài)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因此在課堂上花大量時間解析鶴或山人形象的目的仍是走進蘇軾的內(nèi)心。無論是從“《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還是蘇軾回答別人對文章的詰難都可以看出他的所指:“或問東坡:‘云龍山人張?zhí)祗K者,一無知村夫耳。公為作《放鶴亭記》,以比古隱者,又遺以詩,有‘脫身聲利中,道德自濯澡,過矣。東坡笑曰:‘裝鋪席耳。”①這段對話說明兩點,一是在當時都有很多人誤會了《放鶴亭記》的旨意,二是蘇東坡的話表明張?zhí)祗K也好,鶴也好,只是“鋪席”而已,無非是“澆心中之塊壘”的“他人酒杯”。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鶴的形象還是山人的形象都無法代表道家所言的真正的隱者形象。表面看來,蘇軾想要借助鶴的清遠閑放抑或是張山人的隱居之樂表達對道家出世生活的向往;實質卻是,他想要借助鶴表面清遠飄逸而內(nèi)在的不自由或是張山人形象的復雜表達一種復雜的情感。這種情感就是出世飄逸背后痛苦的執(zhí)守,徘徊在儒道之間的矛盾。在教學中,應重點讓學生感受這種矛盾和掙扎。
清代蔣士銓《臨川夢》雜劇中有詩云:“翩然一只云中鶴,飛來飛去宰相衙。”諷刺那些“終南捷徑無心走,處士聲名盡力夸”的假隱士。但讀了蘇軾的《放鶴亭記》后我卻讀出不一樣的感覺。本該徘徊于云中的鶴總也飛離不了宰相衙,這本身就是鶴的悲劇。因此這首詩也道出了想要出世而不得之人共同的命運。出世正如南懷瑾在《論語別裁》中所言,是療治心靈傷口的“藥店”,而入世才是“糧食店”。能夠填飽鶴肚子的是糧食,而填飽儒家文人士大夫肚子的不只是物質食糧,還有精神食糧——士大夫的理想、擔當和責任。由此看來,像蘇軾這樣飛去的“鶴”即使沒有招鶴之人的召喚,必然也是向往精神的回歸,回到塵世,回到儒家廣闊的土地。那些表面的飄逸自由之人,諸如劉伶、阮籍,這些不守禮法的人表面上是浪漫的超越,骨子里仍是對禮法痛苦的執(zhí)守。② “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边@是蘇軾思想的矛盾,也是蘇軾的痛苦。
寫作《放鶴亭記》正值蘇軾的不惑之年,他不可能有完全的歸隱思想,因為即使是在被貶黃州時期,也沒有放下自己身上的儒家擔子。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好地概括了蘇軾的復雜:“蘇東坡比中國其他的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變化感和幽默感,智能優(yōu)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這種混合等于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雹厶K軾的天真讓他以真性情去面對周圍的人和事,雖有王弗的屢次提醒,但仍不改其樂,而天真另一面就是試圖去追尋自己想要的真正生活,卻屢屢陷入理性和感性所認定生活的矛盾之中?!熬訌R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進亦憂退亦憂的無奈可能是那個時代士人的宿命,即使是曠達的蘇軾也難逃這個魔咒。
總之,雖然鶴飄逸的蹤跡和意態(tài)翔舞于文本之中,文本背后更多的卻是出世和入世、南面之君和山林遁世之士、儒與道、隱與歸的矛盾。正如教材第三十七頁單元提示所言:“文章表現(xiàn)了超然物外的道家思想,實際上是內(nèi)心苦悶的寄托?!笨鄲?、矛盾、痛苦、執(zhí)守這些隱藏在文本罅隙的地方是文章最精彩的地方,也是作為選修課最應該讓學生探討的地方。
{1} 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劉德權、李劍雄點校,中華書局1997年版。
② 這種觀點可以參考魯迅的著名演講《魏晉風度與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
{3} 林語堂:《蘇東坡傳》,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作 者:胡 丹,四川省成都市第七中學高一語文教師,語文備課組組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本碩連讀,致力于高中語文文本解讀和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
名作欣賞·下旬刊2017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