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長青
鞋這個字的象形意義比較突出,左邊是一個“革”,右邊兩個“土”。革為皮質(zhì)的材料,說明材料之昂貴,昂貴的東西用來造鞋,來包裝人身上的主要零部件,更說明足之珍貴!再貴重的東西來裹足,它還得沾土,而且沾得還比較厲害,你看這個字右邊是雙土了,多么接地氣兒,看起來鞋真是土命。
祖母曾對我說,你媽來咱家時,給咱家的老老少少都做了一雙鞋啊。那時我還年幼無知,僅感覺鞋和母親有關(guān),而且是隱隱約約,朦朧層面上的理解?,F(xiàn)在我已步入中年,又回想起來,感覺這話分量那么重,壓得我心堵。這樣說來,母親不僅和一個家有關(guān),還和一個家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祖母說的母親剛到咱家,那是一個年輕的成年的女孩子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從少女到人妻的最莊嚴神圣的過渡。這時她們還沒有母親的稱呼,甚至很羞澀地喊彼方的媽為媽……她們對新的家充滿著無限的情義和美好的遐想。按鄉(xiāng)俗的規(guī)矩,給家族的近親做鞋,那是很好的見面禮!
母親給我的家族親人做鞋的事兒,我肯定沒見過,因為我還沒來到這個世上。但是年幼的時候沒少看見母親在繁重的農(nóng)活間隙,見縫插針飛針走線。鄉(xiāng)下的母親那時節(jié)都是這樣的。我的母親在母親堆里溫和麻利地穿針引線。母親們都年輕,多向上了些年歲的大娘們請教。大娘們這時也真熱情,認真講解針眼的走向與疏密,腳樣的寬窄和厚度,鞋底和鞋幫的銜接……那是一種幸福的交流。
雖然繁忙,我的母親從來不把鞋當作速成品。從剪樣到揉線,從選料到設(shè)計,最最關(guān)鍵的是鞋樣,也就是鞋底樣的尺寸大小。母親在這時候很自信,因為她有一個寶貝,珍藏在衣櫥里,一般不示人。這決非母親小氣和不知禮數(shù),因為那是她的陪嫁品,也算是嫁妝吧。母親的寶貝是一個精美的鞋樣盒。這個盒子不是簡單的啟封開合,確切地說不是木質(zhì)的!捧著時很輕,緞面蓮花,底部玩童赤腳,光著肚子白白胖胖,托的手一松,神奇就出來了。層層疊疊,而且每一層又有兩格,格子沒開啟之前,是八角形的圖案,圖是鯉魚蓮花,而且魚連著魚,花接著花,格子打開之時,魚也就游動了,花也就盛開了……一切都活了。格子里面的東西才是母親真正的寶貝。那是用很優(yōu)質(zhì)的油綿紙剪成的鞋樣子!第一層是小樣的,第二層是略大的,第三層是稍大的,第四層是中樣的……共八層,大小有序排列,男女搭配均勻,上小下長,輩分齊全……這是母親的媽媽、我的姥姥給她女兒的陪嫁品,據(jù)說,是新中國成立前我的姥爺花了不菲的價錢,從開封馬道街一家老字號的店里購置的。我想,少女時代的母親從她父親手中接過寶貝時,又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呢?普天下父女之間的情結(jié)也許就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突然幸福地綻放了。幼時在家寂寞的時候,我沒少翻看母親的寶貝,像看一件愛不釋手的玩具……
母親這輩子到底給我做了多少雙鞋,真的記不清楚了。但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六歲時一個夏秋相接的中午,母親打來一盆清涼的井水,讓我坐在她的腿上,細細地把我一雙沾滿泥巴的腳丫洗凈。然后給我穿上一雙嶄新的燈芯絨布鞋,微笑著對我說,穿上鞋吧,你該上學(xué)了,孩子……
(王建德摘自《鄭州日報》2017年6月26日∕圖 錦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