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輝
說起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卷這件傳世名作,就不得不提及北宋的翰林圖畫院和宋徽宗的一項繪畫教育的創(chuàng)舉—畫學,王希孟就是這種藝術(shù)氛圍中的碩果之一。
宋代山水畫是中國山水畫史上的一座高峰,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官方的支持。翰林書畫院是由朝廷建立,網(wǎng)羅各地繪畫人才,專門從事繪畫創(chuàng)作的機構(gòu)。在宮廷中建立畫院最早始于五代時期,宋統(tǒng)一中原后建立翰林圖畫院,理所當然地將當時各地的優(yōu)秀畫家召至京師汴梁的圖畫院中,先后應(yīng)召的畫家有黃筌父子、周文矩、郭忠恕、董源等人,這使得宋代的畫院從起始之時就實力雄厚。特別是宋徽宗在位期間對畫院進行了一番調(diào)整,使得畫院由一個單純?yōu)楫a(chǎn)出畫作而設(shè)的創(chuàng)作機構(gòu),演變成兼具教學功能的藝術(shù)學院,這無疑是徽宗皇帝的一大創(chuàng)舉。不僅如此,因為畫院由皇帝直接領(lǐng)導(dǎo),畫院中經(jīng)過層層篩選的畫家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天子門生”,君主的支持使畫院進入了全盛時期,王希孟成長和學習的年代正在此時,所以他理當劃入“天子門生”之列。
畫院中的這些“門生”均經(jīng)過嚴格挑選,他們在畫院中的任職亦有所區(qū)別,如待詔、詆候、藝學、畫學正、學生、供奉等,并按不同的出身和文化素養(yǎng)加以區(qū)別,分為“士流”和“雜流”,畫院畫家可以觀摩宮廷所藏繪畫,日常作畫也有專人指導(dǎo),有時則由皇帝親授。王希孟所處的環(huán)境和他個人的文化素養(yǎng)決定了他的審美情趣,他的畫風屬于精工濃艷一派,其畫作色彩濃麗鮮艷,且畫面氣氛燦爛輝煌,頗符合皇室的審美取向。
北宋有過3次興學的高潮,第一次是范仲淹的慶歷興學,直接管理和資助地方州學;第二次是王安石與熙寧、元豐興學,重在改革培養(yǎng)和選拔人才的制度;第三次是蔡京的崇寧興學,一方面大肆實行文化專制,另一方面大力培植文化、藝術(shù)人才。北宋的畫學和書學就是在這個大背景下建立起來的。
宋徽宗管理藝術(shù)具有一定的計劃性和前瞻性。為了持續(xù)性地提高翰林圖畫院和翰林書院的藝術(shù)功力,分別建立了畫學和書學,即皇家繪畫學校和書法學校,這不能不說是一項很有見地的文化功業(yè)。在當時,與畫學、書學相對應(yīng)的學校還有算學、醫(yī)學等,時稱“四學”,形成了相當大的規(guī)模。
為了專事培養(yǎng)繪畫人才,提高未來翰林圖畫院畫家的綜合藝術(shù)修養(yǎng),崇寧三年(1104年),宋徽宗創(chuàng)建了專門培養(yǎng)畫學生的學?!媽W,其目的是教育眾工。這是歷史上最早的宮廷美術(shù)教育機構(gòu),也是古代唯一的官辦美術(shù)學校。畫學機構(gòu)還十分重視提高學子們的文化素養(yǎng),向他們教授《說文》《爾雅》《方言》《釋名》等基礎(chǔ)課程。
為提高諸生的繪畫技藝和構(gòu)思能力,宋徽宗親自出題招考取士,往往以詩句為題要求學子們曲盡其意、遐想無限。特別是“考畫之等,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態(tài)形色具若自然,筆韻高簡為工”。如畫“蝴蝶夢中家萬里,杜鵑枝上月三更”,贏家的構(gòu)思是畫漢代歷史故事“蘇武牧羊”,畫中的蘇武正在假寐。畫“踏花歸來馬蹄香”之句,勝者是畫蝴蝶尾隨著馬蹄上下翻飛。宋徽宗排斥那種平鋪直敘、圖解式的繪畫構(gòu)思,這推動了宮廷畫家提高文學修養(yǎng)、工于巧思的創(chuàng)作風氣。
王希孟曾經(jīng)是這個畫學中的一員學徒,長卷《千里江山圖》是他存世的唯一之作。該圖卷尾有時任尚書左丞相右仆射蔡京的跋文:“政和三年閏四月一日賜。希孟年十八歲,昔在畫學為生徒,召入禁中文書庫。數(shù)以畫獻,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誨諭之,親授其法。不逾半歲,乃以此圖進。上嘉之,因以賜臣京,謂天下士在作之而已?!庇纱丝赏浦跸C系纳淠隇?096年至1115年。他年少時是畫學里的一名學生,學成后被召入宮中的文書庫,即宋代的中央檔案館,此系存放尚書省下吏、戶、禮、兵、刑、工六部檔案之所在。不過,值得揣摩的是,畫學里的生徒本應(yīng)向翰林圖畫院輸送人才,而王希孟卻未能進入翰林圖畫院,想必有兩個原因,其一:他未能通過進入畫院的命題考試;其二:其畫“未甚工”,宋徽宗對畫學生最基本的要求是狀物精準、寫實入微,缺乏工致的寫實技巧也給王希孟帶來了不利影響。
王希孟在畫學“畢業(yè)”后進不了翰林圖畫院,所“分配”的工作只能去文書庫供職,文書庫不是宮廷繪畫的創(chuàng)作機構(gòu),只是承擔抄帳、編目等書吏的活計。為了改變命運,他只有屢屢作畫呈獻,以引起宋徽宗的關(guān)注。宋徽宗見王希孟如此執(zhí)著且有慧根,乃可造就之材,于是決定親自教授。
在政和三年(1113年)閏四月之前,18歲的王希孟力戒欠工致之弊,精心繪成了《千里江山圖》,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就繪成如此高頭大卷,可見用功之勤;采用如此超大的尺幅,也是為了迎合宋徽宗“豐亨豫大”的享受要求。小畫家滿懷的欲求化作丈余丹青,盡在不言之中。宋徽宗收到此圖后,頗為嘉許,將此圖賞賜給了蔡京。于是才有了蔡京的題跋,使今人得知了王希孟極為簡略的身世。
王希孟大概是在入了文書庫之后與宋徽宗建立了直接的師生關(guān)系,從蔡京的跋文中我們可以得知,他是在這個時段得到宋徽宗的親授,成了宮廷繪畫活動中的一個亮點。
宋徽宗對王希孟的厚待還不止于此,王希孟得到了御賜的繪畫材料。
文書庫的待遇并不高,按《宋會要》載:“景德三年八月詔:金耀門文書庫差三司軍大將二人充專副,月給食錢二千。”副職尚且如此,王希孟初到,只能是最低一等的吏員,以此推算,他的月收入也就一千個銅錢(一貫)多一點,在當時,只夠他一般性消費。他的收入是無法承擔畫《千里江山圖》卷的材料支出的,該圖卷的絹織得十分緊密和平整,從破損處看,且有一定的厚度,是北宋上等的“宮絹”。紡織品在宋代屬于高稅商品,以大觀元年(1107年)每匹(十丈)一千五百錢的普通絹價,王希孟筆下四丈長(門幅近兩尺寬)的宮絹至少值八百錢,還不算顏料和筆墨等開支,一定是宋徽宗直接提供了這些。
《千里江山圖》卷的尺寸反映了當時宋徽宗主持宮廷繪畫的狀況。該圖的高度與宋徽宗的《瑞鶴圖》卷十分相近,后者是宋徽宗《宣和睿覽》冊之一,高度為51厘米,比《千里江山圖》卷只少0.5毫米,這應(yīng)該是后世多次揭裱切邊造成的,可忽略不計。它們的材質(zhì)和色澤幾乎也是一樣的,是宋徽宗賜予希孟厚厚的一卷宮絹,用于畫《千里江山圖》卷。很可能也是在這個時段,宋徽宗將同樣材質(zhì)和高度的畫絹賜給了另一個御用的人物畫家,繪成了《聽琴圖》軸(此圖舊傳為宋徽宗所作,楊新先生說畫中鼓琴者為徽宗,清代胡敬指出著紅衣坐者為蔡京),只是《千里江山圖》卷的高度在此成了該立軸的寬度?!堵犌賵D》軸系宋徽宗的御題畫,蔡京在上面題寫了七言絕句。此圖雖然沒有年款,但根據(jù)蔡京獲得寵信的時間,可以推定該圖也是繪于這個時段(有說此圖系明代繪畫。但從出自同一批同一織機的畫絹來看,也證實了《聽琴圖》軸的時代當為宋代)。同樣,宋徽宗也將這一門幅的長卷賜予了李唐,使他完成了《江山小景圖》卷,由此為李唐繪該圖于北宋末提供了依據(jù)。這些畫絹極可能都來自當時同一規(guī)格的織機,一匹同門幅宮絹的使用,連接了宋徽宗、蔡京與王希孟、李唐以及其他宮廷畫家在政和初年的繪畫聯(lián)系,也是這個時段的特殊記憶。
此外,王希孟畫這樣一幅高頭大卷,應(yīng)需要一定的場地。用不到半年的時間畫完《千里江山圖》卷,不可能是用文書庫的工余時間,不但“脫產(chǎn)”不夠,還須“突擊”。有宋徽宗御賜宮絹,王希孟作畫的場地和時間必定會迎刃而解,也就是說,王希孟在繪制《千里江山圖》卷的半年時間里已經(jīng)暫時離開了文書庫。根據(jù)徽宗對臣屬有命題作畫的習慣,其在御賜宮絹的同時,也會給王希孟一個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命題,抑或就是一句與“千里江山”有關(guān)的唐詩。
從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圖》卷還可以探知宋徽宗繪畫教育的特征—具有一定的“速成”效應(yīng),注重培養(yǎng)實際操作的能力,提高生徒畫大畫、畫長卷的駕馭水平,以適應(yīng)今后畫大鋪壁畫的需要。好在王希孟有在文書庫“用大紙作長卷,排行實寫”(《宋會要輯稿》)的經(jīng)歷,在控制材料方面能夠做到胸有成竹。
王希孟得到宋徽宗如此青睞,不是沒有原因的。一個遠離皇城、委身于外城金耀門文書庫的十幾歲的小吏員,根本沒有辦法接近徽宗。更何況王希孟初呈其作,不入法眼,宋徽宗還有耐心賜教,必定是有人從中疏通。從蔡京的跋文來看,他對王希孟的情況頗為熟識,對他拜師于宋徽宗的事情也十分清楚,可謂了如指掌。蔡京為什么會對王希孟這般關(guān)注?他們之間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
王希孟與蔡京有著不一般的關(guān)系。王希孟的才華早就被蔡京注意到,蔡京才有可能牽上線推薦給徽宗。由于蔡京的出現(xiàn),王希孟短暫而模糊的生命歷程漸漸清晰起來,他短暫生涯中的逆順竟然與蔡京第二、三次入朝拜相的時間緊密相連,這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兩人之間的依存關(guān)系形成的契合。
王希孟出生于1096年,大約生長于南方,以他能進入畫學的經(jīng)歷來看,此前一定受過良好的蒙童教育和書院或縣學的培養(yǎng)。
大觀元年(1107年),被貶黜中的蔡京得到黨羽們的推舉,宋徽宗又給了他生機。蔡京在仕途上一路飆升:左仆射、太尉、太師。當時蔡京就在開封,是年王希孟進入畫學。古代“志于學”的年齡通常是15歲,他年尚13,要入畫學必須有要人從中推薦、斡旋。
大觀三年(1109年),臺諫官連續(xù)彈劾蔡京。次年,蔡京被貶為太子少保,遷居杭州退休。正在這個時候,王希孟完成了畫學學業(yè),他本該進入翰林圖畫院任畫學生,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失利?至少可以確信,當時他孤立無援,而此時的蔡京被貶在杭州。王希孟被召入文書庫從事抄寫與登錄稅賦檔案等煩瑣賬務(wù),一直干到蔡京回京。
政和二年(1112年)宋徽宗召蔡京回京師官復(fù)宰相,該封魯國公。蔡京再次得到宋徽宗的寵信,并超過了以往,進入了他一生中最得意的時期。蔡京復(fù)相,對王希孟來說無疑是復(fù)蒙甘霖,激起了他回歸畫壇(去翰林圖畫院)的愿望。王希孟只有通過蔡京的疏通才有機會叩見徽宗。他在這一年數(shù)次將畫作呈交徽宗審閱,徽宗初評其畫“未甚工”,但覺得王希孟聰明可教,便親炙畫藝,不逾半年,繪成此卷。
蔡京對王希孟的態(tài)度并非純出于提攜后學,人稱蔡京“有手段”(《鐵圍山叢談》),以其“天資兇譎,舞智御人”(《宋史》)的德行,他必定是有所圖謀的。蔡京為了巴結(jié)宋徽宗,揣摩主子喜好奇異事物的特性,不停地向他覲獻珍奇異寶,年輕的王希孟僅僅是蔡京準備的一枚小棋子而已。王希孟不到半年趕工完成此圖,其中必有緣由,會不會是蔡京的敦促?精于此道的蔡京會不會傳授這些禁中伎倆?大凡宮中此類禮數(shù),只要有蔡京摻和,不會沒有他的用心。王希孟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獲得宋徽宗的認可,盼望著離開外城西北角金耀門的那個文書庫,正式進入翰林圖畫院畫學生的行列。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有據(jù)可查的文字資料當中均未提及王希孟后來的繪畫創(chuàng)作,在存世的宋代繪畫中也確實沒有王希孟其他的作品。直到清代,宋牧仲才有一首論畫的絕句提到了王希孟,詩云:“宣和供奉王希孟,天子親傳筆法精。進得一圖身便死,空教腸斷太師京。”并自注云:“希孟天資高妙,得徽宗秘傳,經(jīng)年作設(shè)色山水一卷進御,未幾死,年二十余,其遺跡只此耳……”也是據(jù)此后人才得知希孟之姓氏為王。
《千里江山圖》卷曾被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文學家梁清標收藏,他將畫家題為王希孟。梁清標曾將大批私藏書畫重新裝裱,他得知希孟姓氏這一信息極可能來自舊裱上面的遺跡。果真如此的話,王希孟多半是因趕工所累。這幅畫的面積相當于60多平方米,以當代工筆畫家的經(jīng)驗和作畫的照明條件而言,無論如何也需要大半年的時間,更何況當時的北宋,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來說,體力和精力都會透支。所以王希孟不久即大病,約在兩三年后病故,年二十出頭。不過,從蔡京最后被革職流放病死在漳州(今長沙)的結(jié)局來看,《千里江山圖》卷在他手里長達13年。
無論如何,王希孟這位早熟的天才畫家,其英年早逝可謂中國美術(shù)史上的一大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