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軒
(德陽外國語學校(高三·八班) 四川 德陽 618000)
引子
2016年夏天。
6月8日。
透著夏天腥辣的氣息,附和著知了的叫聲而變得無比漫長又厚重的下午。陽光一如既往的好,透過撕裂開的云朵投在地面上,熱得讓人失去了說話的欲望。人們只是站在樹下,靜靜地看著天,那徹底的純粹的藍。
暈染開的,千絲萬縷的藍。
余來和他們站在一起,把剛拿到的手機開了機,放進包里,他看了看那些正在照畢業(yè)照的人們咧了咧嘴角,他想起了當初老師說在考試結(jié)束后才照畢業(yè)照的情景,老師一臉正經(jīng)的表情和什么為了不讓悲傷情緒影響大家的理由,感覺就在上一秒發(fā)生,現(xiàn)在卻連考試也結(jié)束了,余來皺了皺眉,心想就這樣畢業(yè)了。
人們一點點散去。余來從樹下走出來,來到相機前。每個人擠在一起,臉上掛著有的沒的笑容,陽光射得睜不開眼,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夏天特有的潮紅。照相的大叔在下面說:“笑一笑,茄子”,然后“咔嚓”定格。一群人就呼啦啦的鳥獸作散,五分鐘后就再也想不起來左右站的誰。
很多人都哭了,也笑了,最后沉默了。余來瞇起眼,看著那棟不是很大的“回”字形教學樓。他看到自己在樓梯上拐彎,經(jīng)過墻上掛著的一副一副的畫。他看見自己坐在高一·一班的最后一排,把頭深深埋進胳膊,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頭發(fā)上。那些陽光像是濃稠的墨汁一樣慢慢滲進窗子里。自己則呼啦啦的叫著,拖著箱子路過種滿梧桐的小道,來到班上說:“請多指教”。他感覺自己似乎昏睡了無數(shù)的夏天,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季節(jié),溫度一直沒有散去。
可現(xiàn)在突然就要離開了。
帶著恍惚的悲傷和未知的恐懼。
天色漸暗。
人們?nèi)齼蓛傻碾x開了,進行著這最后的盛大的告別。
再一次走過布滿梧桐的小路,影子被裁成一塊一塊的,他們留在原地,似乎在祭奠那逝去的幾年。留在空蕩蕩的校園里,哼唱著青春時唱的但將被遺忘的歌,它們在等待新的流行。
那些人終于走了,余來也慢慢地挪出了校門。帶著三年時光美好的人們終會消失在全國甚至全世界的每個角落。
空氣中彌漫著一圈一圈的熱氣。余來走在街上,手機在振動,他拿出來了,聯(lián)系人顯示的是清禾。他接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干凈的聲音:“余來,晚上一起吃飯嗎?”“都有誰?”余來問,“有某某,某某某,陳倦還有林亦木。”余來聽到后面兩個名字,說:“好,我去。”
余來推開包間的門,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到了。陳倦穿著白色的短袖,在那里不斷和別人說自己英語聽力有幾個沒聽清,閱讀寫錯了幾個,不停叫著自己完蛋了。清禾則和林亦木坐在一起,安靜的交流著什么。陳倦看著余來進來了,過去在余來肩上打了一拳?!澳憬K于來了,考的怎么樣?說好的上一個大學的啊?!庇鄟硇χf:“先吃飯吧?!标惥朦c點頭,說:“行啊,反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闭f完聳了聳肩。
于是陳倦變怪叫一聲“用膳了”。一桌人便動起了筷子,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看上去每個人都很開心。陳倦把油弄到干凈的衣服上,余來問他什么時候才能長大,他嘴里塞著肉含糊的說管他的。林亦木唱起了歌,她說過去的三年也只能用歌聲來描述了,整桌子人稀稀拉拉的鼓掌。相互揭穿做過的壞事,余來叫著自己不喝酒,卻還是喝了。迷糊中他看著穿著白短袖,一頭碎發(fā)的陳倦,唱著歌穿著裙子長頭發(fā)的林亦木,還有安靜笑著的清禾。他感覺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三年變成一塊塊切片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流走。
青春就是這般美好但脆弱到無法挽留的東西。
暮色四合。
整桌人吵累了,鬧累了,就散了,林亦木和陳倦說著明天見先回家了。清禾和余來并肩走在窄窄的街道上,路過一個廣場,他們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余來花五元錢買了一包飼料喂廣場的鴿子,余來拋出飼料,鴿子們便來瘋搶。“大學還是準備去上海嗎”余來低著頭問。清禾愣了一秒,說“嗯,你呢?”“我不知道?!庇鄟硇πΓ皯?yīng)該會出國吧,家里都聯(lián)系了。”沉默了幾秒沒有說話,清禾頓了頓:“那以后還會回來嗎。我們說好要去很多地方的?!薄耙欢〞摹!庇鄟砜粗搴痰难劬φf,清禾點了點頭。余來站起來給了她一個擁抱,站起來說:“回家吧。不早了?!鼻搴虘?yīng)了聲好。余來轉(zhuǎn)身揮手消失在黑夜里,清禾身上還留著熟悉的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浮在空氣中,成為空氣中的微小氣味。地上的鴿子撲楞楞飛向天空。
又過去一天了。清禾想。
時間就這樣碾過我們生命的切片。我們每天過著一樣的生活,我們會想:我是在夢里呢?還是真的過了一天?等到時間碾過我們的歲月,我們淚流滿面,步步回頭,卻只能一直橫沖直撞。
余來經(jīng)常說他不喜歡飛機,像是飛在天上的十字架。而他此時就在空中,聽著空姐播報的信息,他笑了笑。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坐飛機興奮的樣子,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八了,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吧。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再見到清禾、陳倦還有林亦木。他搖搖頭,接過遞過來的果汁,對著下面那座渺小的,熟悉的,叫做青川的小城,說了再見。
然后任由飛機撕裂無盡的黑夜,閃著撲朔的光。
一
青川對于余來來說,是一個新鮮又熟悉的城市。城市不大,街道不寬,卻很干凈,街道兩旁有著密集的樹,人行道隱藏在樹里。隔幾百米便會有一個站臺,便利店緊密的挨著,無數(shù)的人路過在那里買冷飲。店老板吹著風扇,看著最近播出的節(jié)目。風扇的咯吱聲將每個夏日拉的格外的長。人們把希望投進這座小城,然后在迷幻中等待結(jié)果。
余來幾年前來到青川,在這里讀完了初中最后一年,然后在千軍萬馬中沖過了獨木橋。考上了升學率第一的實驗中學,對于為什么學校要加上實驗兩個字。余來總是聳聳肩說我也不知道……余來也想不通。
總之今天就要去哪里了。
余來很早出了門,來到那不是很大的門口。校名刻在墻上,宣傳欄里掛著學校的榮譽,照片里的人笑著,似乎在慰藉過去的三年。余來在想三年后自己會不會也是這樣。
余來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了一口氣,走了進去。連著校門口的是一條小徑,道旁種著梧桐樹,樹葉與樹葉交疊,陽光從間隙中射下來,形成一束束的光線。空氣中似乎漂浮著安靜的塵埃。學校不大,沒有足球場,跑道也很短,小徑旁邊是四個球場,此時籃球架已經(jīng)被移開,主席臺上的學長學姐們在忙著布置開學典禮的場地。人們從余來身邊走過,笑著,似乎對于未來有無數(shù)期待。
余來往前,看到了教學樓。很簡單的結(jié)構(gòu),回字形的樣式。中間是一塊廣場,立著幾位科學家的雕塑,靠近教學樓的是一座很大的孔子像,從三樓的窗子看出去剛好持平。余來在陽光下找著分班名單。出了一層密密的汗,很癢,余來恨不得把身體轉(zhuǎn)過來使勁抓??鬃酉褡髠?cè)的張貼欄貼著名單,余來也看到了,那里圍滿了人。交談的聲音此起彼伏。
“哎,我和你一個班哎。”
“這個班男生好少啊,哈哈哈?!?/p>
余來一邊聽他們討論,一邊踮起腳,瞇著眼睛找自己的名字。他很快就找到了:“高一·一班,班主任文華”余來看著,喃喃道。他不知道教室在哪里,他問了問別人,別人指了指三樓靠邊的教室。余來說了謝謝,看向了那間教室,那座灑滿斑駁光影的教室。
踏著一階一階的樓梯,余來走到了教室前。他發(fā)現(xiàn)教室里已經(jīng)有人了,他推開門進去,坐在了離門口最近的座位。桌子排的很整齊也擦的很干凈,黑板上大大的粉筆字寫著“歡迎新同學”,旁邊寫了班主任的名字和電話。余來從開始到現(xiàn)在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對的。他笑了笑,一切都很順利,他開始向往自己未來的三年。
人開始陸續(xù)到齊,有兩個女生背著書包坐到了余來后面。余來聽到他們在討論著什么?!澳阒恢肋@個老師剛剛帶了一個畢業(yè)班,他們班升學率蠻高的?!薄笆菃幔俊薄皩Π?。而且聽說人還不錯,對學生挺好的?!薄澳俏页踔袥]聽過……”“你初中只知道學習嘛……”余來聽著,轉(zhuǎn)過身,看見了兩個長頭發(fā)的女生,說:“你們初中都是在這個學校讀的嗎?”,“對啊”其中一個學生回答。她告訴余來她叫林亦木,余來笑嘻嘻的問:“你是不是命里缺木?”林亦木翻了他一個白眼,說:“因為我媽媽姓欒。”另一個女生叫做清禾。他們告訴余來這所學校的一切,老師的性格,學校的規(guī)則以及無人知曉的角落。余來嗯嗯啊啊的應(yīng)著。他覺得這兩個女生很有趣。說著說著,林亦木拍了一下余來的肩膀,指著講臺說:“看,班主任來了?!?/p>
余來看見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男老師走上講臺。下面的人也都安靜了。余來看了看表。三點三十,報道時間到了,班主任站在講臺上說:“各位同學好,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的名字大家都應(yīng)該知道了?!彼χf:“我是一個很好相處的老師,我希望我們可以過得很愉快,下面請大家介紹下自己吧。”
于是大家便一個個上去介紹自己。余來也上去,介紹了自己的名字,說請多指教,余來看到每個人都很熱情,他很安心。
余來回到座位,林亦木用筆戳了一下余來,她問:
“你姓余,為什么不叫余生啊,多好記?!?/p>
余來愣了幾秒,轉(zhuǎn)過來對清禾說:“你說呢?”
“難不成你媽媽姓來?”
“我有個哥哥叫余生,我媽媽說我叫余來是因為余生,余來。”
林亦木不說話了,她不知道說什么。憋了半天說:“我覺得你坐我前面真的是緣分?!?/p>
余來笑著轉(zhuǎn)過去,他看到一旁的清禾在安靜的偷笑。
“大家都介紹完了吧……”文老師說到一半。門突然“砰”的打開了,余來看到一個穿著干凈白色外衣的男生,汗水大滴大滴的往下滴,打濕了衣服?!皩Σ黄鹄蠋煟疫t到了?!彼f?!皼]事,快進來吧。給大家做個介紹。”老師笑著說?!芭?,好?!彼呱吓_“我叫陳倦。我媽媽說我小時候很喜歡睡覺。所以她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請大家多多指教?!毕旅嫦肫鹆讼∠÷渎涞恼坡?。
然后陳倦坐到了余來旁邊,余來告訴他自己的名字。陳倦又轉(zhuǎn)過去問林亦木和清禾。她們都自報了家門。陳倦轉(zhuǎn)過來對余來說:“下課去打球嗎?”余來說:“好”。他問:“你為什么遲到?”陳倦笑了兩聲,一無所謂的樣子說:“還不是記錯了時間了唄。”
余來覺得他是個人才。
陳倦一下課就抱著球跑了。余來有點懵,因為他找不到球場。他看見清禾還坐在后面,他問他怎么去。清禾說帶余來去,反正亦木去廣播站報道了。自己也無聊。余來說好。
于是清禾帶著余來路過孔子像,路過梧桐樹,路過很小的操場。來到一塊球場。陳倦看到了余來,招手叫他快來。余來問清禾準備去哪里,清禾說:“我等著你,我怕你找不到路?!庇鄟硇α?,便跑向球場。他看著夕陽把清禾的影子拉長,空氣中傳來夏日的香味和亦木的聲音,彌漫在每一寸的空氣中。
余來想,即將過去的夏天會讓秋冬變得美好。
二
余來和清禾他們?nèi)齻€果然走到了一起,成為了他們口里的四人幫。
余來有時會和陳倦逃了自習去打球,所以每次林亦木和清禾都會想盡理由為他們開脫。林亦木總是敲著陳倦一頭很亂的頭發(fā)說:“你總要請我吃飯的,我每次都很害怕。”陳倦哪里知道她每次都是氣定神閑的說謊,于是每次便被宰得哇哇叫。陳倦每次問清禾他是不是被騙了,清禾都裝出一副無辜的表情說沒有,以至于后來陳倦只愿意請亦木校門口的牛肉面。
陳倦有時候也會因為一個人打球遲到。班主任教育他他也不聽,結(jié)果后來班主任說和陳倦打球,陳倦輸了就不準遲到,陳倦不放在眼里,結(jié)果幾局都接連敗北。陳倦垂頭喪氣,清禾告訴他文老師年輕的時候打球很厲害,參加了很多市級的比賽。陳倦再也沒遲到過,余來總說這小子是沒人收拾。
余來總是和陳倦開玩笑。他有時候把陳倦的車鎖上,把鑰匙丟在籃子里。陳倦總是哼哧哼哧的把車扛到學校問余來拿鑰匙。余來說放在車子里了。陳倦不信,又哼哧哼哧的跑下去看,又跑上來說確實是。林亦木把手搭在余來肩上大笑,然后兩個人一起笑著從椅子上翻下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清禾總是安靜的坐在后面,林亦木總是一下課就往外跑,陳倦每天上課自說自話,仿佛一位大數(shù)學家在解什么了不起的猜想。余來總是靠著椅子,聽著老師在講臺上笑嘻嘻的講“l(fā)ove at the first sight”。一邊看向窗外,斑駁的光影不在,夏天漸漸過去。梧桐將他們的葉子孤獨的投在地上。
秋天來了,也說明學校的藝術(shù)節(jié)要到了。在青川這個不大的小城,學校的藝術(shù)節(jié)還是有名氣的。學校會找來各種燈光,請人搭舞臺,顯得很氣派的樣子。余來想在那里唱歌,他聽亦木說過清禾民謠唱的很好,于是他找到清禾。
“想不想一起唱歌,在藝術(shù)節(jié)上?”
“我?可以嗎”
“沒事的,反正要先選拔,如果通過了不也說明你可以參加?”
“可是……”
“沒那么多可是了,陪我一次吧?!?/p>
“那……好吧?!?/p>
余來就這樣半拉半勸的把清禾拉下了坑。
往后幾天,林亦木還是放學了就在外面玩,拉到陌生人都可以聊半天,仿佛認識了幾百年;陳倦大多數(shù)時候都泡在球場。
而余來和清禾會到二樓的空教室唱歌,和著秋風拂過葉子的沙沙聲。
余來和清禾在二樓的空教室,余來第一次聽到清禾唱歌。
該怎么形容那種歌聲呢?
像是夜色中驚起萬千飛鳥;像是朝著太陽生長的花朵;像是山谷河流吟唱的清脆。天地,山川,河流,滄?;貧w沉寂,而歌聲重新勾勒山川五行。
余來彈著吉他,哼唱著,清禾也專注的唱著。余來看著她,覺得世界無比安靜。他說他在學校慶幸有一份美好。
余來和清禾過了選拔,余來覺得很正常,清禾則說自己受寵若驚,余來笑了笑。
學校找到了他倆,讓他們?nèi)サ怯泜€組合的名字。余來想不出,清禾她也不知道。陳倦說他有主意,余來說你去吧,陳倦便笑嘻嘻的跑了。
后來放學了,余來問陳倦取的什么名字。
陳倦撐到講臺上坐著說:
“我覺得不能太俗”“對”
“也不能太簡單?!薄班?。所以?”
“所以……”余來覺得他不會讓自己失望。
“所以……你們就叫“紅鯉魚與綠鯉魚與驢””
余來直接把籃球砸了過去,拉著清禾就走。清禾還問他“有什么不對的嗎?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余來翻了一個白眼,然后聽見了陳倦大笑著從講桌上摔下來發(fā)出“咚”的一聲。
藝術(shù)節(jié)讓學校像沒了頂棚的馬戲團。藝術(shù)節(jié)從中午開始,大家都很開心,或許是因為忙里偷閑得半天清閑。余來和清禾準備著晚上的表演,陳倦笑著說晚上和亦木一起看兩條魚和一頭驢的演唱。
舞臺搭好,天色漸濃,一些工人在調(diào)試音響。
清禾在后臺準備,深呼吸。余來對他笑笑,清禾指著下面密密麻麻的人說:“那么多人,有點緊張。”余來撥著弦說:“沒事的。”清禾放下手,喃喃說:“但愿吧……”
節(jié)目一組一組的演過,很快到了清禾他們。他們站在沒有光的地方,看著主持人別扭的念出他們的名字。下面一片笑聲,余來想著陳倦現(xiàn)在肯定笑得不行,心想一定要收拾他。
清禾拉了拉余來,余來回過神來。來到舞臺中央,先是黑暗,然后光束打在他們身上,余來看著清禾,點了點頭,彈起了吉他。
清禾和著琴聲,唱起了熟悉的民謠:“風里飄雪的花,在記憶之中發(fā)芽,那些紅色綠色,我們的青春年華……”余來也低聲唱著,他扭過頭看著站著的安靜唱著的清禾。她望著下面揮手的人群,歌聲如帶著朝陽般的生命力刺破夜空,她的眼神帶著光芒。余來又轉(zhuǎn)過來微笑著在光下彈琴。
后來歌聲停了,清禾拉著余來向觀眾鞠躬,臺下掌聲一片。
一切仿佛成為無聲的電影。
余來看見陳倦和林亦木笑得比誰都開心。
看見班主任站在人群中鼓掌。
在這個枯乏,干冷的秋天。
三
余來的表演很成功,學校給他們評了個什么最佳人氣獎。同學們都說他們唱的很好,用陳倦的話說就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聽的驢叫?!?/p>
然后日子又平靜下來,考完期中考試已經(jīng)是冬天了。大家把自己裹得越來越厚,賴在位置上不動,于是班主任老師有時便帶著男生們?nèi)ゴ蚯颍瑤е嗳ヅ懿?。大家總把校服到處扔,然后找不見,班主任站在講臺上拿著校服問是誰的。陳倦說:“聞聞味道不就知道了。”班主任笑著說你來試試。余來便拍拍陳倦的背說:“去吧,搜尋犬?!标惥氡愎纸幸宦暃_上臺去。
后來冬天來了,飲水機前面排滿了等熱水的人。他們哈著氣,搓著手,躲著濺到地上的熱水,水霧彌漫開去,滴灑在校園。
陳倦每天都搓著手大叫著語文好難,然后和大家嘰哩哇啦的讀書。清禾送了余來一條圍巾,余來笑著說很喜歡。林亦木成了廣播站站長,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歲月就是這樣在平淡中將我們驚醒。
余來坐在位置上早讀,背著古詩。第一節(jié)課就是語文課,陳倦還沒來。
要遲到了。
果然,陳倦遲到了,他背著書包滿臉通紅的坐下來。發(fā)現(xiàn)老師還沒有來,他感到很慶幸,一向準時的老師也遲到了。于是他扭過頭對清禾他們說:“昨晚夢到班主任出車禍了,嚇死我了?!庇鄟眍^也沒扭一下地說:“恩,你厲害”
“話說老師怎么還沒來。”
“不知道?!?/p>
他們說著,英語老師進來了,他說文老師昨天因為地滑摔了一跤,把腰摔傷了,站不起來,可能這學期都來不了了,自己暫時是代班主任。
下面的人聽了,驚呼一片,大家都很驚訝,陳倦更是說不出話。
余來橫了陳倦一眼,他想起以前文老師在班上的情景,他覺得文老師一直很棒。他會在感冒流行時為大家買藥;在大家灰心喪氣時給大家鼓勵;也會在過節(jié)時被陳倦拖著請全班吃雞排;也會笑著懲罰在教室里飛紙飛機的陳倦,讓他疊兩百個紙飛機并用古詩文起名,還不能重復。
他總是笑著,給大家上課,在操場打球?,F(xiàn)在居然那么久都不能見到他,余來心里有些失落。余來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意識到今天是周五。他問陳倦他們要不要去看老師。陳倦聳聳肩說,晚上約好了要打球。他便問清禾和林亦木去不去,她們點頭說好。
下午放了學,他們問好了班主任的地址,三人走在青川不寬的街道上,兩旁是剩著光禿枝丫的法國梧桐和白樺。風吹得他們很冷,林亦木把衣服裹得很緊,憤憤道文老師不在語文怎么辦,又說陳倦那小子不來沒良心。一路上講個不停,余來最后受不了了,說:“你這樣不休止的說下去遲早要口述出一部世界名著?!绷忠嗄菊f:“那你在書里是第一個被寫死。”
余來第一次到文老師家。不大的客廳很整潔,一切都井然有序,茶幾上還放著昨天在醫(yī)院照的CT還有茶具,空氣里彌漫著香氣。
文老師在里屋的床上臥著,他正在看書,聽見聲音??匆娖拮訋е鄟硭麄冞M來,見余來笑嘻嘻的臉湊過來說:“老師,我們來看你了?!蔽睦蠋煼畔率稚系臅b作嚴肅的樣子說:“放了學不回家學習,來這里耽誤什么時間?!?/p>
“哪有,老師我們聽說你受傷了,擔心才來看你的”,林亦木喃喃道。
“是是是,真是謝謝你們”文老師笑著說。余來告訴陳倦今天為什么沒有來,下一次一定來。老師說這小子只知道玩,他還說扭傷了腰,不能動,醫(yī)生說要躺幾個月。一直不說話的清禾說話了:“那豈不是冬天都過去了?!薄皩Π。俏疫€是會回來的。”老師說。清禾喃喃自語,小聲的說了聲好。
余來他們和老師聊了很久,清禾不斷地告訴老師要吃什么才能養(yǎng)傷,怎么休息。老師瞇著眼睛點頭,囑咐他們學習不能落下,他們聊了很多很多,余來覺得文老師是他遇到最好的老師,總是和他們開玩笑但是也要催他們學習。
后來老師留他們吃飯,林亦木一邊端著碗在床邊陪著老師,一邊叫著師娘手藝好,老師笑瞇瞇的說那就多吃點,吃完飯已經(jīng)傍晚了,他們和老師道了別。
出了門,風很大,路燈孤立在路旁。清禾踮起腳尖幫余來理了理他的圍巾,她輕聲問道冬天什么時候才能過去。
余來說:“會很快的。”
林亦木說:“該來的還是會來的。”
人們就這樣在無邊的時間里為了一點點小小的期盼里等待著。
冬天還沒過完,英語老師在某個昏沉的黃昏說語文老師要回來了。
于是全班炸開了鍋,大家都很興奮,陳倦說一定要和他好好打一場球。亦木說又可以好好聽課了。全班在下課后用粉筆在黑板上畫畫,大大的寫著“歡迎回家”。于是空氣中彌漫著熱度,五彩斑斕的黑板讓余來想起高一時文老師寫的“歡迎新同學”。他驚異居然過去了幾個季節(jié)。
第二天陳倦很早就來了,他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筒禮花,說是一會為了炸老師臉上。余來笑笑,搖搖頭沒說什么。
上課鈴響了。余來看到一個熟悉的聲影。老師回來了,文老師在全班的歡呼聲中進了教室。他看著五彩斑斕的黑板,看著上面幾個大字,看著做鬼臉的陳倦。他笑了笑,站上講臺說:“謝謝大家?!毕旅嬗腥苏f“老師你不知道我多想你?!薄傲硪粋€語文老師教的爛透了?!蔽睦蠋熜α诵Γf:“其實,今天……我是來和大家告別的”下面的每個人聽到以后笑容都凝固了。原來老師傷了腰,好不了。站久了腰很疼,疼的汗水在冬日大滴大滴往下掉。文老師的妻子勸他別再教書,他舍不得講臺。但是別無他法?!拔蚁挛缇妥吡?。你們要好好學習,我會回來看你們的?!毕旅婷總€人都很沉默。“陳倦。上次我讓你折的紙飛機我給你拿來了你自己留著吧?!崩蠋熜χf。盡管他知道,此時每個人的心都和外面的天一樣涼。陳倦愣了愣,摸出那筒禮花,“砰”的扭開。投向老師頭上,五彩斑斕的黑板前,他只說了四個字:
“歡迎回家?!?/p>
老師辦完了手續(xù),下午準備離開。他來到樓下停車的地方。他發(fā)現(xiàn)車旁放滿了紙飛機,機翼上貼滿了五顏六色的便利貼。他明白這是陳倦干的。他拿起來一個??粗厦鎸懙淖郑l(fā)現(xiàn)是學生對他說的話。他一個個拾起,很感動。
以前因為上課吃面包而被懲罰的學生寫著:“老師一定要回來,我請你吃面包啊?!?/p>
以前語文很差的學生寫著:“老師,我語文會學好的?!?/p>
以前的課代表寫著:“老師,我會讓大家認真學習語文的?!?/p>
他含著淚一個個撿起來,放進車里。
余來寫著:“老師我會管好陳倦的!”陳倦寫著“老師,我會努力服從余來的管教!”老師笑笑,清禾和林亦木只寫了“老師,再見!”
最后一個也被放進車里。文老師準備離開,他看著那間教室,他不舍得,但他沒有辦法。他慢慢打開車門,卻聽到背后傳來的喊聲。
下課的孩子們把窗子打開,向樓下的老師喊著:
“老師要回來看我們!”
“老師,我會努力學習的!”“老師再見!”“一定要再見??!”
文老師向他們揮揮手,帶著溫暖的笑。然后發(fā)動了車,那些紙飛機放在后臺上,被夕陽照得發(fā)紅。
余來后來說那個下午是他三年中最美好的回憶。
任憑那時寒風凜冽。
四
三年是什么樣子?有很棒的夢想,有想去的大學,有過熬夜但很有成就感的感覺,有過夜深人靜帶著耳機刷題的感覺。有過喜歡的歌手喜歡的書喜歡的電影,寫一手好看的字,有主見有擔當。有每天想起但不會懷戀的人,但也會有真正的朋友,有可以相互依賴相互嫌棄的朋友。有想去的地方,有不能說的情愫,每天都不會愁眉苦臉會很燦爛,每天都不可以后悔。
余來就這樣度過了三年,時光推著他們不斷的前行。
高二時,林亦木退出了廣播站,也不再整天的玩鬧,時不時地在教室里刷題。陳倦也不在往籃球場跑,他總是約著余來清禾在學校外的咖啡館里做題,余來總打趣他說他悔過了,陳倦總是摸摸頭,不好意思的說他希望有一個很好的未來。
他們四個人走過了青川的每一個地方,看著樹上樹葉換了一撥又一撥,看著城市有了新的流行。他們在各自的青春里哈哈大笑,又聽著老師念出的分數(shù)愁眉苦臉,林亦木總是談起文老師,她說他不在學校里總少了些什么。清禾總在下課時輕聲唱著歌,也把耳機的一頭放進余來的耳朵里分享新的民謠。他們在一起看電影,擠公交車,在一起吃飯。林亦木還是每天笑嘻嘻的,遇見不開心的,她說總會過去的;清禾還是那么安靜的存在;余來和陳倦每天可以為了一瓶牛奶斗嘴。他們就這樣不斷前行,每天過著平常一樣,但不覺得乏味的時光。
在這光怪陸離的世界里,他們看著世界變色,變聲。他們看著新的學弟學妹臉上的笑容,余來每每對林亦木說遇見你們真好,她總會笑著把耳根的發(fā)絲撫到耳朵后,笑著說:“我說過這是緣分?!?/p>
時光就這樣消逝在平淡的每一天。
就這樣,余來陪清禾聽了一首又一首的民謠,陪陳倦在咖啡館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周末,陪亦木看一場又一場的電影。他聽著風拂過耳旁,聽著已經(jīng)成為班主任的英語老師激情澎湃的講話,然后他看著清禾他們變成18歲,看著高考倒計時的數(shù)字變?yōu)榱恪?/p>
窗外又是茂密的樹葉,厚重的蟬鳴,斑駁的光影。
又是馥郁的夏了。
2016年夏天。
6月7日。
余來在考場門口發(fā)現(xiàn)了清禾他們,陳倦對他揮揮手。他走過去,陳倦說:“沒什么好說的,上同一所大學吧?!绷忠嗄拘ξ恼f:“那你們要禍害許多人了?!庇鄟頉]有回答,他擁抱了每一個人,說了加油。清禾說你也是,林亦木和陳倦揮揮手說一會見走向了考室,余來也和清禾進了一間考室。
余來坐了下來,他虛著眼睛看著窗外不大的操場,短短的梧桐小道,還有很高的孔子像,他想起他第一天來這里,遇到清禾、陳倦、林亦木。他看著坐在門口的清禾,穿著白色的裙子。他笑了笑,他想起了藝術(shù)節(jié)的晚上,一起聽歌的下午,斑駁的記憶隨著蟬鳴吹回腦子里。
他很慶幸過得很好的三年。
他說過他們要一起去很多地方。
試卷發(fā)了下來,余來自己笑了笑。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在這座小城度過了那么多的春秋冬夏,每天在路過丟失中前行,遇見一個又一個重要的人,歲月很難以捉摸。他想。
然后他埋下頭開始寫字,嗅著濃郁的夏天的味道。
他寫下屬于他們的青春。
光芒萬丈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