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強(qiáng)
拜 訪
拿起電話,我還在猶豫,怎么說呢?
我說我們是一個村的,可村里來省城的人多,多是找麻煩的,這個不行。我說我們從小同學(xué),可同學(xué)也多了,老家同學(xué)聚會請他幾次都沒去。到底怎么說?我說我也調(diào)來省城了,還是個基層干部,想約出來坐一坐?他更會笑我,他現(xiàn)在是局座了。我想不出辦法,可我身處異鄉(xiāng),舉目無親,眼前他是一尊救命菩薩。
簡直不敢相信,根本不是人們俗話所說,天上真掉了餡餅。
局座同意見我。
如柳暗花明,枯木逢春,大雪冬梅,我不知道用什么表達(dá)心情。
記憶如水,我們曾有過美好的少兒時光……
我們同在一個小村,一起上學(xué),走一條小路,坐一個課桌,點一盞馬燈,趴一個石碾上寫作業(yè)……他家生活條件不好,老爹臥病在床,我爹說多幫幫他家。我?guī)退诘乩锴腥黾t薯片,幫他去集市上賣小豬崽,還幫他砌過倒塌的院墻,還背他發(fā)高燒的小妹去衛(wèi)生院……
后來他考學(xué)去了省城,一別就是許多年。
可我沒有忘記他的模樣,因為我有張他的照片。
那是去縣城拍考初中的照片,他家沒車也不會騎車,我借老舅家的飛鴿加重車帶上他。去縣城的路很遠(yuǎn),一路沙地,又頂大風(fēng),他伏在我身后,死死抱著我,任憑土路起伏顛簸。我們在縣禮堂看了《紅燈記》;我們?nèi)ピ杼没ゴ晟砩夏嗷遥晃覀冞€湊錢買了只乒乓球拍;最后我們?nèi)フ障囵^拍了那張“友誼長存”。
往事就是鄉(xiāng)愁別緒,照片就是感情聯(lián)絡(luò)圖。
小伙伴姓洪,小時候叫紅孩兒,今后要叫洪局,我現(xiàn)在必須改口。
洪局變化很大,身體稍稍發(fā)胖,戴上了眼鏡,盯我半晌。
我快速上前伸手,洪局沒有動,像對一個熟悉客人。我故意放松地說:“平時不燒香,到時抱佛腳,小人所為,十分慚愧?!蔽业脑挷豢尚?,還輕浮庸俗讓人惡心。門開著我想關(guān)上,洪局說開著透氣。洪局起身泡茶,我說不喝。洪局抽煙,我想抽卻說不抽。我形態(tài)變異,手足無措。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小人品質(zhì)。
我原來想好的開頭忘了,竟說起了昨晚的回憶。
洪局端坐茶桌中央,吹著茶屑,漫不經(jīng)心,像是沒聽。
我猛然驚醒,情知大錯,對領(lǐng)導(dǎo)說話不要奢談感情,不要胡拉亂扯,話題要朝前走,不能往后說。我是懂這些的,可這會兒忘了。
話是收不回來了,不知往下再怎么說。
“吃飯。”我終于想到這個事。
洪局沒客氣,打個電話,夫人來了,懷抱著孫子。
在不遠(yuǎn)處一家酒店,我們靜靜地用餐。
我突然想起帶來的照片,急忙遞上“友誼長存”。洪局拿起照片端詳,又遞給夫人,夫人掃一眼又遞還我,我拿給孫子讓看他爺爺,孫兒拍打推開。我想將照片放桌上,看洪局無意收藏,撿起又放回兜里。洪局說著天氣、霧霾、中藥、運動等話題。我不懂養(yǎng)生,但我雙手扶膝,目光凝聚,故作驚異,裝著很喜歡很啟蒙很受用,眼睛幾乎放出光。
終于說出小兒就業(yè)大事。洪局似乎早有所料:“孩子要靠自己,可以去考研,可以支農(nóng)鍛煉,可以個體創(chuàng)業(yè),我們當(dāng)年都是這樣走出來的?!焙榫终f的道理好啊,可一個普通孩子講這樣的標(biāo)準(zhǔn)有點高了。我終于出手了,小心拿出絨布小盒,遞上我家那顆祖?zhèn)鞯你@戒。洪局推辭,我直接將它塞到夫人包里。
門廊之下,洪局的手握上我:“唉,等等吧,有機(jī)會再說?!?/p>
洪局終于留下了活口,我重重呼出一口氣,我不愿松開洪局的手,它綿軟輕柔溫暖極了。洪局身居高位,一分謹(jǐn)慎,一分穩(wěn)妥,心有所系,深謀遠(yuǎn)慮,進(jìn)退留余,領(lǐng)導(dǎo)就是這樣子,有把握的事也不承諾。
街面的風(fēng)有些涼,眼睛有些濕潤,不管咋說,事情已有了些眉目。我們雖然不像是伙伴,也不像是同學(xué),更沒有熱烈場面,但我不在乎這些,功利在身就是小人。
望著洪局的背影,頓生敬佩和感激。
回家的路很長,我沒有坐車,我想走走,那天的路很長。
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村里來的一個打工的伙伴,我驕傲地告訴他在洪局這里呢!對方說是為孩子的事吧?我說是的。他電話里大聲說:紅孩兒早退啦。
什么?我愣了。
一個月過去了,沒有消息,我有些忐忑,不相信洪局會忘掉我,終于忍不住去尋洪局。門衛(wèi)老人說,你找洪局?我說嗯。老人說洪局上個月已去澳洲定居了。
踩
村頭有個水塘。
七月的太陽,天上沒有一絲風(fēng),只有知了刺耳的鳴叫。
池塘很靜,水面一絲不動,水黽在上面爬著,劃過一道抖動的水紋。
我和村里孩子小寶去水塘洗澡,天太熱,我們都將頭埋在水里。
不一會兒我們開始玩貓捉老鼠,小寶膽大,水性也好,我總是被他逮住。我不服輸,因為那會兒池塘沒人,只有我倆,我都沒有藏身的地方。后來小寶讓我先跑,游至十多米遠(yuǎn),他眼看追上我,突然我一聲大喊:“媽呀,有鬼!”接著撲騰騰往外跑。小寶知道我點子多,繼續(xù)追我。我臉色灰白,滿臉驚恐,一邊抹著臉上的水一邊急說:“真的,這水下邊有東西!”小寶將信將疑將腳輕輕向水下伸去,突然蹦起來,喊:“真有鬼!”小寶雖然膽大,可臉也變色了,鎮(zhèn)定一下,他說可能是個啥東西,我下去看看吧。我拉著他的手,他吸口氣鉆水里去了。我等待著,突然“嘩”的一聲,水里冒出兩個人,一個是小寶,一個是“水鬼”。小寶抹凈臉上的水,氣喘吁吁地說:“快,拉住他,是個人?!蔽覈槙灹耍瑳]敢猶豫,抓住那人的胳膊,一人一邊,將“水鬼”拖上岸。
那是村里的孩子叫喜兒。小寶說他剛下水就觸著一只胳膊,知道是個人,干脆拉他上來了。我站起來向村莊跑去喊人。一會兒,村里的人來了,亂哄哄的,后來的人還牽了一頭牛。喜兒放在牛背上繞麥場轉(zhuǎn)圈控水,我們跟在牛身后走圈,喜兒還是沒動靜,村民說人已經(jīng)死多時了。
村里人擠在麥場上,已經(jīng)有了哭聲。
小寶的爹跑來了,聽說小寶也在這里洗澡,二話不說,掄起巴掌打小寶,小寶爹手重,只挨兩下,小寶疼得扭頭就跑。有村民拽著我問,你們是在一起玩的么?我說來時這里沒一個人。村民說那咋發(fā)現(xiàn)他呢?我說剛才在水里洗澡時踩著一個東西,拉上來看是一個人。這話說完,就壞事了,很快那家人圍上我,說是你踩住了他?我說沒有啊。正在哭的喜兒的娘,聽這一說,一下倒在地上暈了過去。endprint
我娘也來了,我正想跑,又停住了,我跑了說明是我踩死的人。娘拉著我追問,你們不是一起來的?我說嗯。娘說不是你碰著他吧?我說是踩著了他。娘哇一聲撲我身上捶打。
晚上,我不敢回家,站在池塘邊發(fā)呆,后來在麥場草窩找到了小寶。我說喜兒在我們來前早死了,怎么怨上了我們。小寶也說,這事我們太冤枉了。我和小寶都懵了,似乎這事怎么也說不清了。我們都想哭,卻哭不出來。
半夜時,村里人找到了我們,領(lǐng)頭的隊長說:這事我聽懂了,我去對喜兒家人說,不管咋樣,你們撈出了喜兒,這也是好事,不然還找不到人呢。隊長這么一說,我和小寶哇一下哭出來。
這件事,不了了之,可在村人心里還是個謎,時常有好奇人探問,到底是不是踩著他了?我說是踩著了,不然怎么會發(fā)現(xiàn)呢。后來有好心人說,你怎么說是踩著了呢?我說不是踩著又怎么說?對方搖著頭,說反正不能說踩著了。
尷 尬
我向列車長遞上證件,問:可以安排一下嗎?
列車長謙和地說:唉呀,記者同志,實在對不起,鋪位太緊張了。
我說沒關(guān)系,您忙吧。列車長猶豫下,轉(zhuǎn)頭望我說:“這樣,一個包房里有一位女同志你在意嗎?”我說別人不在意我不會在意。
包房里是位中年女人,衣著顯貴,眼睛很大,眉毛呈八,還涂著眼影。
女人剝著香蕉吃著,動作慢吞吞的。桌上放著雜亂的東西,瓜子、小鏡子、化妝盒、粉色手機(jī)、一個很大的太陽鏡,還有一個紫色圓嘟嘟的手鏈。
女人沒有看我,也沒收拾桌上東西,只是用餐巾紙擦下嘴上的蕉絲。
我掏出的茶杯,很難放下,只好重新放回包里。
我沒與女人招呼,并非她不是美人,她沒禮貌,我沒了說話興趣。
適逢正午,拉開被子躺下,漸漸入睡。
“主人、主人,那個壞蛋來了?!扁徛曊?。
“哇,我在列車上哪,在哪一段我也不知道……去了大連、沈陽、哈爾濱,車上也關(guān)照得挺好,那是,您是誰呀……”
電話聲音很大,嚇我一跳,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女人仄起身子,架上一條腿,捏起桌上瓜子嗑,腳尖幾乎觸著我的床幫。
我側(cè)過身子,抱頭朝向廂壁,用夸張肢體表示不滿。
不知多久,終于電話打完,重新閉上眼睛。
“哇,不是工程進(jìn)度的問題呀,資金不到位,農(nóng)民工不愿干啊,指揮長,你可得為我做主啊……”
這次不是她接電話,而是她撥出去的電話。我再次被驚醒。
這女人是做什么?不知道別人在休息,不知道去外邊打電話?!
女人不看我,臉轉(zhuǎn)向窗外:“你呀,又做夢了……去你的,我急什么,是你急吧……嘻嘻嘻……那你飛來啊,傻瓜。”
電話漫長而響亮。我腦門青筋隨著蹦跳。
女人回過身,朝我睥睨一眼:“省了吧,接什么風(fēng),你可要小心,當(dāng)心人家打不了老虎卻拍了蒼蠅……”
我?guī)缀跻舷⒘?,我不是謙謙君子,我也不是模范公民,我心里罵出臟話:垃圾女人!
起身拎包出了包房,干脆坐在了走道邊凳上。車廂從頭到尾都是靜靜的,只有這個女人的聲音。
我知道路途還很長,這樣坐著會很累,可再不想看這張女人的臉。
這次出門前,曾給王總打電話,說這個工程曾經(jīng)報道過,如果沒有新的新聞價值,最好過一段時間再說??赏蹩偱c我是朋友,一點不客氣,呵呵一笑說:“你呀,上次采訪是寫工程建設(shè),這次是寫文明建設(shè),這次可是個大美女,應(yīng)當(dāng)說是內(nèi)外兼修,我保證它能成為你一篇成名作……好了,好好準(zhǔn)備吧。對了,你一定要下點功夫,宣傳這樣的先進(jìn)人物,對我們工程人來說是一個形象展示,意義重大?!?/p>
本來工作很忙,又是人情稿,很不情愿,真讓人憋屈。
火車終于到站,重重呼出一口氣,快步逃離車廂。
大早,王總打來電話,說我今天開會,不能陪你,讓人過去,干脆在賓館采訪得了。我說行。
飯畢站在窗臺抽煙,無意識朝窗外望去,老遠(yuǎn)看見王總帶來一個女人。
霎時,我愣住了,急急摸出電話。急說:“喂,王總,實在不好意思,報社突然來電話有重點報道,采訪只能改時間了啊!”
王總面放紅光,牙簽放在嘴里,邊走邊說:“扯淡,人已經(jīng)來了,哪在乎這幾分鐘,啥也別說,中午我請你吃大餐!”
心幾乎要跳出胸口,樓梯傳來咯咯的高跟鞋聲……我閉上眼睛。
這是我一生中最尷尬的事情。
解 放
“文革”時,家里突然收到一封信,其中還有一張寫著數(shù)千元的匯款單。
這封信雖然不是什么外調(diào)或舉報,卻是我在青海坐監(jiān)的叔家寄來的。父母一陣驚慌后冷靜下來,分析定是叔落難后的一點遺產(chǎn)。叔嬸身邊沒有兒女,于是父母要我去趟青海。
在一間低矮的小屋,我看到一張蒼老的面孔,也許多年生活在高原,這張面孔粗糲而油膩,一頭白發(fā)如雪一樣蓋在頭上。嬸狐疑盯著我,漸由吃驚轉(zhuǎn)而欣然,一把將我拉入懷里,臉上滾下一串淚珠。
晚上嬸聽說我愛讀書,盯視我許久。第二天,嬸領(lǐng)著我去一座花園,那里有幢歐式別墅,高高的臺階,寬大的窗戶,渾厚的墻基,房子非常漂亮。嬸說你喜歡讀書,這房子里有許多書卻被查封了,不然可以送你。我說嬸這是您的家嗎?嬸點頭。我跨過柵欄翻窗跳進(jìn)“家”偷出許多書。路上,我問叔是干什么的。嬸說叔是省委領(lǐng)導(dǎo)。我說很想看看叔。嬸眼淚掉下來,說幸好你這次來,不然或許就見不到他了。
這次看房是嬸對我的一次測試考察。
嬸很快做了一個決定,她與監(jiān)管人約定,決定派我秘密探監(jiān)。嬸寫了一封信,傍晚嬸戴上圍巾和口罩帶我去察看了探監(jiān)路線。
黑夜,我繞過人們的視線,轉(zhuǎn)過幾幢房子,最后摸到一間漆黑的小屋。小屋沒電,只一盞油燈,燈下坐一位老人,一臉胡茬,戴著黑框眼鏡,一張蒼白疲憊的面孔,他是我叔。我對叔說,這是剃刀、肥皂、牙膏、衣扣、針線,您留下用吧。監(jiān)護(hù)人接過物品沒收。趁監(jiān)護(hù)人轉(zhuǎn)身的剎那,我悄悄地把紙條塞給叔。endprint
這次探監(jiān)后,嬸更信任我,我開始成為“地下交通員”。
叔每天要被人監(jiān)視著去廁所打掃糞池,于是我就老遠(yuǎn)地觀察,當(dāng)發(fā)現(xiàn)監(jiān)測人在背風(fēng)處曬太陽時,就裝著上廁所晃到茅廁,望左右沒人,就順手塞去嬸寫的紙條。嬸的條子很多,為避嫌疑,我得常變換花樣,比如我貓在某條路的一個拐角地方,等叔拉著糞車走過,恰是一個視覺死角,于是快速將紙條遞叔。嬸寫的紙條我沒看過,都是折成死結(jié)。
一天,幾個小孩子在踢皮球,看見叔拉著糞車過來,故意將皮球放在路當(dāng)中,叔過來踢開了皮球,幾個孩子就拾地上石子砸他。我忘記了送信任務(wù),攔住那幾個孩子,與他們對罵后廝打,幾個大人跑來才拉開。這件事家長們告到了專案組,嬸做了檢查并上門向家長道歉,專案組要求親屬立即離開青海。
那個冬天,我才12歲,北風(fēng)送走了我。
許多年后,叔解放后擔(dān)任重要領(lǐng)導(dǎo)工作,我們相處遙遠(yuǎn),再也沒有見過。
叔病故時,我去參加追悼會。那天,我看到了許多老紅軍、老延安們拄著拐杖來向他送別,他們說叔是老虎團(tuán)長,身上有過槍傷,胳膊也被造反派打斷過。我認(rèn)真聽著臺上的悼詞:忠于黨,忠于人民,即使在身受迫害時,仍然堅信黨的事業(yè),與林彪、“四人幫”進(jìn)行著堅決的斗爭。
回來路上,嬸說這次你叔真的走了,你叔平時最喜歡你呢。我說為什么?嬸說你救過你叔的命呢!我說啥時候呀?嬸說還記得那些小紙條嗎?我說記得。嬸很真切地告訴我,當(dāng)年你叔受不了誣陷與凌辱,幾次想過自殺,我每次在紙條上都寫著一句話:你快解放了。
吝 人
他打電話來,說今天要請客,還說訂了一家大酒店。
我說算了算了,別破費了。一會兒電話又來,又是他,說如果大家嫌麻煩,就在自家擺酒也行,辦公室的人都來。我說周日好好休息,改天改天。
他是我同事,我們住一個樓上,他叫倪有德。
倪有德無事不請客,說白了,他的飯不好吃。
上次在家請客,邀來辦公室四人,大家坐定,他打開廚柜,里邊有三瓶白酒,一瓶是滿的,一瓶是半滿,一瓶是剛蓋住底的。接著又掏出四個塑料袋,里邊有花生米、海帶絲、豆腐皮、蘿卜條,剛從集貿(mào)市場買來的。大家見這場面,說酒就不喝了,說說是啥事吧。老倪也沒客氣:“今天老家來人了,就在城邊賣西瓜,農(nóng)民不容易啊,大家?guī)兔?,每人買點?”大家說:“西瓜就不要了,我們每人給老鄉(xiāng)一百塊錢,就算是支援瓜農(nóng)兄弟了?!蹦哂械潞芸煺酒?,蹬蹬蹬下樓,不一會兒給各家送了西瓜。
放下電話,老婆就沖我嘀咕,又是鴻門宴吧?上次西瓜是支農(nóng),這次又不知道是支什么?我說好了好了,夸張了。老婆說,你啥都忘了,上周我弟在省城招待了他們一家,可他們回來竟然拿來省城的電話卡,說是只用了兩次留在家里浪費,讓我們將錢兌給了他。還有你要去買電影光盤,老倪在家樓道里等上你,把你拉進(jìn)家,說優(yōu)惠價,將一大摞光盤塞給你,其實那是他女兒大學(xué)宿舍扔掉的舊盤!
老實說,老倪這人工作沒啥說,就是太愛占小便宜了,最近科室人也都疏遠(yuǎn)了他,原因是老倪給老家工程隊幫忙,讓科室人幫助他修改設(shè)計圖紙和預(yù)算,結(jié)果加班熬夜一星期,預(yù)算為他省了十多萬元錢,可他拿著圖紙一聲不響走了。
我開始想,老倪或許從小窮怕了。他是個孤兒,從小受苦,當(dāng)年他考上大學(xué)卻沒錢讀書,還是村里人湊錢供他上的學(xué)。老倪曾說過,將來有出頭之日,一定要回報鄉(xiāng)親呢,可多少年了,他根本就沒回過老家。
老倪的電話又來了,又叮鈴叮鈴地……
老婆說不能去,話沒落地,直接扣了老倪的電話。
老婆指示:換衣,鎖門,上街,不準(zhǔn)帶手機(jī)。
我們兩口子去逛了商城,又去了書店,又遛了街心花園,估計飯局時間過了,這才開始慢慢朝家走。路上我想,此時老倪是否還在等我呢?放家里的手機(jī)是不是嘟嘟在響呢?這樣一想,腳上的步子不時加快。老婆側(cè)目看我,問:你走這么快干什么?我說沒事沒事。
其實,我對老倪的看法也就是嘴上說說,真正給人難看還沒有過。今天沒參加老倪的飯局,至少應(yīng)當(dāng)告訴人家一聲,這樣對待人家有失厚道,何況還有單位的同事,大家也許沒那么苛刻,如果大家真的去了,他們又會怎樣看我?明明自己沒事,卻在這里繞圈子,卻是有些小氣了。
今天的天很長,太陽落山很慢。
進(jìn)家就去看桌上的手機(jī),沒有來電顯示,重重呼出一口氣。
天黑下來,逛街很累,早早休息了。
半夜,突然樓下傳來女人的嗚嗚聲。
細(xì)一聽,是老倪家傳出的聲音,接著哭聲一聲高過一聲。
感覺有些不對,沒有多想,披上衣服匆匆下樓去。老婆也驚醒,緊隨我身后跟來。
果然是老倪媳婦在哭!老倪倒在地板上,一身的酒氣,面如灰紙。
我一邊急叫救護(hù)車,一邊給同事們打電話。
“……你給誰說了,你藏私房錢,你背著我要干啥呀……只要你愿意,咱啥都不要了,你為啥要丟下我們哪!”倪有德一動不動,說不出話來,眼睛直直地望著同事和家人。
同事們都來了,大家聽不懂女人的哭訴,我老婆是醫(yī)生,一邊喂他救心丸一邊幫他胸口按壓。
“死鬼老倪啊,你沒良心啊,你咋丟下我們呀,嗚,嗚,嗚……”
原來,老倪周六悄悄回了趟老家,他20多年沒回家,村人見他回小村,覺得稀奇,嘻嘻哈哈與他調(diào)笑。老倪掏出煙一支支給人遞著,臉上表情怯懦且猥瑣。他磨磨嘰嘰去了小學(xué),那里有幾間大房,房頂長著蒿草,窗欞用塑料布遮著,墻壁有著老舊的白灰。
今天是村小學(xué)開工典禮,村長剛要講話,老倪從臺角溜上講臺。他拿出了一個大包遞給了村長,他說錢送遲了,對不起鄉(xiāng)親了。村長說修建小學(xué)不差錢了,這錢還是留著吧。老倪撲通一下在臺上跪下了,一個勁兒給村民磕頭,說錢送晚了,對不起村民了。
村長數(shù)著錢,包里有著20萬元呢。
老倪被推到了臺子上,村民呱呱地給他鼓掌,老倪趴在臺上哭得哇哇的。
周日,老倪從村里回來,想在酒店擺個宴席,謝謝科室人多年對他的關(guān)照。
老倪抱著酒瓶子坐了一天,可卻沒有人來,他幾次又打電話催人,可始終不見人影。他心里難受,自己邊喝酒邊流淚,一個人將那瓶白酒喝了。老倪不幸心臟病發(fā)作……
120急救車嗚嗚著向醫(yī)院開去。
所有人都趕向醫(yī)院,大家在走廊里站著,沒有一個人走,他們什么都不說,只是不停地嘆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