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阿勇/著
小學時,就囫圇吞棗地讀了《水滸傳》,對第二十三回“武松打虎”一節(jié)尤愛。在那“三碗不過岡”的地方,武松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鐵拳伏虎的酣暢英雄形象,契合了我的少年“英雄夢”。因此記住了“景陽岡”這地方。于是,在年幼的腦海里,以為凡是“岡”都是幽深、險惡之地,不是名山大川,卻也具峻嶺之險。
查《現(xiàn)代漢語大詞典》“岡”指較低而平的山脊,而“崗”指高起的土山坡。在百度詞條里,“岡”相當于山、山巒、山脊、山梁,而“崗”介于嶺與坡之間。古代“岡”與“崗”互通。如此看來,“岡”應該比“崗”更高、險、峻?!对娊?jīng)》有詩佐證,“陡彼高岡,我馬玄黃”中的“岡”是山脊之意,多指大山;而“渭山蓋卑,為崗為陵。民之訛言,寧莫之懲”中的“崗”實指小山。譬如,井岡山,一個“岡”字就突出了險、峻之韻。
歷史悠久的石牛岡古道
好不容易,告別了陰郁的童年,上了初中。那是1990年的9月,故鄉(xiāng)的秋風,吹拂著我額前的發(fā)梢,開始了激動而又忐忑的征程。那是一所鄉(xiāng)中,名叫高田中學,距我的故鄉(xiāng)馬圩村,約六公里。那時在校,我們每周的伙食費五元。周末時,為了省錢,或錯過了當天往來三兩趟的班車,就只能步行上學或回家。常常還不能做“甩手掌柜”,還得手拎肩扛著十余斤米和其他物什。這對于一個十二歲的少年,路的艱辛是可以想象的。但當我面對此般景況臉露怯懼之色時,性格如炮仗一點就爆的父親就吼道:“這有啥?當年我們走石牛岡到新橋讀書走的路比這要遠幾倍呢!”臨行前,祖母隨送至村頭那棵龍眼樹下說:“勇哦,那時你叔地(你爸爸們)走石牛岡,肚內油水又少,比你們可難多了……”說完,嘆著氣,別過臉,似在拭淚。
于是,從那時起,我對石牛岡既好奇又敬懼。想那必如“景陽岡”一樣的幽森險峻,一人躑躅獨行,想象著飛沙走石,突然從一巨石后,躥出一只吊睛白額大蟲;也可能一聲大喝后,從樹叢中,蹦出一兩個剪徑攔路的流寇來。
石牛岡上到底有沒有大蟲出沒過?查遍《賓陽縣志》等地方史料,未見記載。但我寧信其有。千百年前,發(fā)生在逶迤石牛岡蔥蘢幽深之處的真相,誰能輕言有與沒有?只是獲悉,石牛岡周邊還有天然老虎洞、大蟲門峽等與“大蟲”沾親帶故的地名或景觀留存至今。
時光如蝸牛般慢慢地爬,在不經(jīng)意間,爬完了父親的年輪,爬完了我的青春,爬過了我的半生。當我與神秘而幽森的石牛岡相逢之時,已年近不惑。
2017年9月3日,恰逢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二周年,我隨賓陽縣作協(xié)采風團,來到了石牛岡山腳下。
石牛岡位于原河田鄉(xiāng)(今賓陽縣賓州鎮(zhèn))德明村委,西面與陳平鎮(zhèn)高田社區(qū)接壤,距高田圩三公里,南面與賓州鎮(zhèn)王明村委相連,北面是賓陽縣城,東面與武陵鎮(zhèn)相通。離原河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河田圩三公里,距賓陽縣城十二公里。其北面山腳處是六板村,南面是涼水村,岡長約一點五公里,徒步約需一小時。
石牛岡自古以來就是賓州至南寧的古驛道,也是兵家必爭之地。太平天國年代,太平軍從此路過,留下許多傳說。民國初期,滇軍和粵軍也逐鹿于此,并在周邊的“金貓隘”交火。據(jù)《賓陽縣志》記載:民國六年(1917年),官府出資修整石牛岡道路。石牛岡下有一座石拱橋,橋頭刻立一塊指路碑:“左通鄉(xiāng)村,右通南寧。”可佐證石牛岡地理位置之重要,交通歷史之悠久。
“石牛岡自古還是賓陽縣城和河田一帶通往高田、陳平、九塘、南寧的捷徑。來往客商肩挑馬馱各種貨物,都走石牛岡。陳平、高田的群眾趕河田、蘆圩或學生到新橋初學和賓陽中學讀書,往返也必經(jīng)石牛岡。由于過往客商、民眾較多,石牛岡下的六板村曾經(jīng)開過十多家飯鋪,形成一條街肆,人稱‘飯鋪街’,給走石牛岡的客商供應茶水、粥、飯等,亦為客商歇腳之地…… ”
邊走邊聽縣作協(xié)原主席張云真(以下稱張叔)介紹石牛岡的前生今世,并不時回望來時路,當聽到“飯鋪”這一熟悉詞語時,我的思緒頓如脫韁的野馬,再也收不住了。
1965年9月的一天,一群靈動的麻雀,躍上門前的柿樹、苦楝樹枝頭,用清脆悅耳的鳴啾,唱散了山村的霧靄。父親在祖母的輕喚下醒來,用家里那印著“人民公社萬歲”字樣、周身斑駁陳舊的口盅刷牙,勺上幾瓢清涼的井水,利索地洗了把臉,就在祖母慈祥而痛惜的眼光下,扒拉起早飯來。
從這一天開始,十三歲的父親要上初中了。而即將就讀的學校,遠隔四十多公里,名叫新橋初中。那時,故鄉(xiāng)高田鄉(xiāng)還沒有初中。盡管相距幾十公里,但在祖國百廢待興而又災難連綿的年代,鮮有汽車,哪怕手扶拖拉機也成了稀罕寶貝,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雙腳。多年后,九十五歲的祖母,已是白發(fā)蒼蒼,滿臉皺紋,張著無牙的嘴,和我喃喃說起當年父親求學走過的路。從老家出發(fā),翻山越嶺奔赴學校路線是這樣的:馬圩村—大塘村—陸空村—鳳凰丫—涼水村(河田鄉(xiāng))—木登丫—石牛岡—飯鋪—河田圩—塘來水庫—新橋。途經(jīng)兩個鄉(xiāng)鎮(zhèn),翻越無數(shù)山坳、坡嶺,至少走上五六個小時,方能抵達新橋初中。中途要在石牛岡或飯鋪一帶休息,吃隨身帶著的葉包飯??诳实篃o憂的,跨入路邊山澗小溪,捧起便“咕?!焙葌€半飽,天然冰涼礦泉水穿腸入肚,解渴解乏。
幸好,這一漫漫長路,父親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隨行的還有差不多同齡的七十五伯、嚴天叔。最重要的還有高兩屆的六哥(雖年紀比父親大,但與我卻同輩分)。六哥不但長得高大魁梧,為人勤懇仗義,長著一副熱心腸,路上常常幫父親幾個拎或扛行李,還不時地給他們鼓勁,六哥算是父親初闖江湖時的“帶頭大哥”了。
“只有走出石牛岡才算人才!”這是幾十年流傳在故鄉(xiāng)的祖訓。故鄉(xiāng)位于賓陽西南一隅,是全縣最多高山、最偏僻、最貧窮之地。當年國家窮困,教育資源短缺,高田、思隴等鄉(xiāng)鎮(zhèn)都還沒開辦初中,欲上初中,都要經(jīng)過層層考試、審核(審核出身、資格),父親和幾位叔伯就是殺出重圍的佼佼者?!澳悄暾麄€高田公社(含陳平鄉(xiāng))有十多人考上了新橋初中,光咱村就考上了我、你爸和七十五伯三人,為咱村長了不少臉哩!”在不久前的一場家族喜宴上,嚴天叔自豪地對我說。
父親三歲喪父,上無哥姐,下無弟妹,與寡母相依為命,自然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讀書自覺而刻苦。
那一天的路,盡管艱辛漫長,但對于第一次遠離故土的父親來說,內心卻是躊躇滿志。
“下了石牛岡,前面就到飯鋪了,咱們就在那吃午飯吧。”六哥招呼著父親幾個,不時地為他們鼓勁。由于山偏路遙,無論是從縣城到河田走昆侖古道的過往商人、馬幫,還是從故鄉(xiāng)往來新橋或縣城的人,到了石牛岡都已舟車勞頓、人困馬乏,必須休憩片刻,吃個飯或喝喝水,補充體力,方能繼續(xù)漫漫征程。宛如當年的武松翻越景陽岡之前,也是要在客棧里喝上幾大碗酒才能過岡的。石牛岡下六板村的飯鋪,就成了最佳的休憩之所。六板村是石牛岡古道必經(jīng)之路,不知始于何年,在村道兩旁漸漸地自發(fā)形成了十多家飯鋪,再后來“飯鋪”的名氣就蓋過了村名,過往行人皆知飯鋪,而不識“六板村”了。如今的手機地圖上,還真的能找見“飯鋪”這一地名呢。而父親們路過“飯鋪”多是不進去過把嘴癮,吃個肚子滾圓的,他們只是借地坐坐,末了從包里掏出自帶的飯團“吧嗒”地吃起來。不是他們沒有武松般的豪氣,而是心痛兜里汗?jié)n涔涔的菲薄鈔票,那可是維持他們至少半個月生活的伙食費喲。
一個“飯鋪”,承載著幾多父親們艱辛歲月的味蕾記憶。
后來,我還多次聽祖母講到父親在石牛岡路遇“好人”的故事:
記不得是1966年還是1967年的暑假,父親一個人背著沉甸甸的行李,從學校返鄉(xiāng)。事先父親和祖母約定,在河田圩匯合,再由祖母幫助父親扛行李回家。當年還屬掙工分的公社年代,在哪里讀書,口糧就隨遷到哪。放假了,學校就又分發(fā)口糧給學生帶回所在公社。那年暑假,父親帶著學校分發(fā)的幾十斤口糧,加上一些其他行李,用單薄的肩膀挑著往故鄉(xiāng)方向艱難行走。孰料,辛辛苦苦而又滿懷期待地走到河田圩頭時,卻不見祖母的身影,苦等一陣,以為祖母因事不來了,父親失望地獨自從圩市的這頭繼續(xù)趕路。
當走到石牛岡時,父親已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望著陡斜而悠長的石牛岡,絕望如潮汛彌漫心頭。此時,恰巧路遇一賣菜返屋的阿婆,見狀趨近問父親:“弟呀,擔這么重的東西,你要回到哪里去???”當知道原委,并知父親要一個人徒步趕回幾十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就叫父親就地休息等候,阿婆轉身快步回村叫來兒媳,幫父親挑著行李和米,送至石牛岡頂,才與父親揮手道別……
其實,那一天祖母已趕到河田圩等候父親??申幉铌栧e,祖母在圩尾等父親,父親卻從圩頭另一條路走了。祖母苦候至午后三時未見兒子,也只能怏怏而返。當傍晚五點多,回到娘家高田鄉(xiāng)上峰王社村口時,遇到村人,村人驚呼:“死啰,你咋到現(xiàn)在才回來?你兒子早在舅公家吃粥等你好久了??!”
在娘家看到了苦盼未至的兒子,祖母懸著的心才安全降落。當聽完父親講述路遇好人的事后,祖母心中萬分感激,幾近落淚。想那長長又陡斜的石牛岡,兩手空空走完,也要近一個小時,何況一個萍水相逢的阿婆竟讓自己的兒媳,挑著幾十斤的行李相送全程!事后,祖母一直都想和父親一起去答謝那位好人阿婆與她的賢孝媳婦,可苦于未知姓名,抑或諸事纏身,最終沒有找到那位好人阿婆。只是這事常常被祖母說起,一說就是幾十年,一直念叨至今。七年前,隨著父親病逝,這就成了永遠的遺憾。當我回賓陽工作后,欲去了卻祖母和父親的心愿時,祖母又說:“罷了,罷了,那好人阿婆怕是不在人世了。”
一個世紀的呻吟,石牛岡古道早已淹沒在歲月的風雨與滄桑中。
伊始,我們只能走在石牛岡新開辟的山道上。 走至半山腰,隨行的村委干部黃新機指著左邊一草叢說:“這里就是石牛岡古道接我們腳下山道的出口?!蔽覀冋镜铰愤呉桓咄共荻馍?,順著黃哥手指的方向遠眺前方,但見林木蔥蘢、荊棘叢生,甭說古道了無痕跡,就算人闖入其中,須臾工夫連發(fā)梢都覓不到了。石牛岡古道,荒蕪近百年,荒蕪了歲月,荒蕪了多少人的記憶。
作者和滄桑的石牛合影
“你看見左前方那棵野生桐油樹了嗎?去年我們來山頂籌建國軍將士墓時,就曾見到一只長長尾巴,卻不知叫啥的野生動物,至少有四五斤哩!”黃哥興奮地說。聽黃哥的描述,我猜該不會是果子貍吧?在賓陽,沒有野生猴子,有著長長的尾巴,堪稱爬樹鉆洞高手的野生動物,除了貍貓,估計就是果子貍了。而黃哥說又不太像貍貓。黃哥五十多歲,自小在鄉(xiāng)野長大,家貓司空見慣,那野生動物像不像貍貓,一望便可知大概。想來斷然不會看走眼的吧。于是果子貍便成了我腦海中的“熱選”。因為果子貍許多人一輩子難見其真容,它酷愛爬樹偷食野果,加之敏捷,精明異常,故得美名“果子貍”。屬可遇不可求之珍禽。長著一條長而肥大靈動的尾巴,一只成年果子貍常有五六斤,十斤以上者,已屬罕見。在我故鄉(xiāng)的小名山腳下,曾不時游弋、跳躍著一只或數(shù)只下山偷食村民芭蕉、木瓜、黃皮果之類的果子貍,我對它們并不算陌生。
或許受黃哥興奮敘述的感染,我的思緒也異?;钴S起來。近二十年來,我曾在百色隆林縣的幽深山谷中,看見成群的拖著長長尾巴、撲騰著七彩翅膀,從這邊灌木叢飛往對面挺拔松樹枝頭的野雞;曾在四川九寨溝汪汪碧湖里,看到數(shù)只野水鴨和數(shù)對野鴛鴦在旁若無人優(yōu)哉地游弋;曾在毗鄰的上林縣一個名叫“拉最”的村道上,放慢車速,一路與五只拳頭般肥大的野生鷓鴣,深情對望,徐徐相伴前行。如今,想及果子貍、貍貓、野豬之類又悄然回歸我們賓陽大地,出沒于石牛岡的松林山澗,心中就有了一種酥軟般的舒暢。
那一刻,我知道作為統(tǒng)治地球的人類,如能把野生動物視為不可或缺的忠實朋友,不去殺戮,不去驚擾,它們肯定對我們涌泉相報,不離不棄。“勿以惡小而為之”,別以為只是捕殺了幾只麻雀、幾條蛇,當我們廣袤的田野,因蝗災鼠患肆虐而顆粒無收時,再假惺惺地捧著蛇、雀的尸體哭泣,悔之晚矣……
臨近石牛岡山頂,山道左邊陡見一巨石,酣睡在雜草叢中,重約一噸,形似臥牛,這就是聞名遐邇的“石?!绷恕J虼说妹?。
對這頭石牛,民間有著神奇的傳說:這頭牛頭向南邊(永淳、甘棠),屁股向北(上林巷賢),伸長脖子就吃到了永淳、甘棠的草;屁股一抬,屎就拉到了上林、巷賢。故上林、巷賢的禾苗長得特別地好,尤其是糯谷長得穗長而粒大。另一種傳說是這頭石牛晚上走到永淳、甘棠一帶偷吃禾苗,留下又大又深的腳印,那里的農民沿著牛腳印一路追尋,來到石牛岡,看見是一頭石牛,于是就把石牛嘴里的牙齒鑿掉了。從此這石牛嘴里就沒了牙齒。而我祖母的版本說,石牛的頭向高田、陳平一帶,張開著大嘴,多少食物都不夠塞牙縫,而屁股向蘆圩、新橋方向,屙出的都是肥料、真金白銀,所以我們內山人(泛指河田、高田、陳平、思隴一帶)總是不比外洞人(泛指縣城周邊幾個鄉(xiāng)鎮(zhèn))撈得吃。聽罷,我常哈哈大笑,不置可否。詭異的是,在石牛周邊,竟難覓他石。仿佛天下石牛,唯我獨尊。
不但有石牛傳說,還有詠“?!惫旁姡?石牛本來在賓州,不知留下幾千秋。雨風匆匆無毛動,細雨霏霏有汗流。青草在前難下口,棒鞭打后不回頭。
尤其后兩句“青草在前難下口,棒鞭打后不回頭”寫得妙趣橫生,令人忍俊不禁。
想及當年,行到此地,汗水涔涔的父親,一手拭著額頭的汗珠,一手扶著石牛,極目遠眺連綿群山,心中一定涌起無限感慨:終于走出石牛岡了!
遺憾的是,1992年,石牛被一些財迷心竅、尋找黃金白銀的人挖損,“牛腿”被打斷了。留下一段塵世的孽債,以及我們內心深處的喟然長嘆。
至岡頂,終于見到了“中華民國抗日陣亡將士墓”。
石牛岡上的抗日國民黨軍將士墓
1941年,原河田鄉(xiāng)德明村村長李步云(六流村人)組織民眾到榃柿頂、石塞隘、涼水村一帶撿拾國民黨軍遺骨,擇日集中安葬在石牛岡上,此墓即為“中華民國抗日陣亡將士墓”前身。后來,民間稱此墳為“官兵墳”或“萬人墳”。此后約定每年農歷三月二十五日為公祭日,集中緬懷抗日英烈。后來,經(jīng)昆侖關戰(zhàn)役親歷與幸存者、國民黨軍第66軍159師477團一營營長陳慶斌撰文披露,并有石牛岡下涼水村老人韋春厚目擊、見證,爾后昆侖關戰(zhàn)役研究專家容杰先生,又多次來到石牛岡周邊走訪查證,最終確認石牛岡抗日陣亡將士墓埋葬的就是國民黨軍第66軍159師廣東籍陣亡官兵遺骸,因而揭開了民間眾說紛紜的“官兵墳”“萬人墳”的廬山真面目。
2015年,正值抗日戰(zhàn)爭勝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為緬懷先烈,弘揚偉大的抗戰(zhàn)精神,德明村委會牽頭募資,重建石牛岡抗日陣亡將士墓。墓成,各界人士于農歷丁酉年三月二十五日隆重公祭,祭文寫得極接地氣:
76年前,華族危亡。日寇殘暴,侵我賓陽。燒殺掠搶,實行三光。昆侖一帶,慘烈戰(zhàn)場。國軍義勇,陷陣沖鋒。怒殺倭寇,戰(zhàn)旗高揚。血戰(zhàn)昆侖,為國盡忠。河田鄉(xiāng)民,情深義重。搶救傷員,奮不顧身。掩埋烈士,強忍悲痛。修墳立墓,告慰英魂。2015,重修墓園。陣亡將士,九泉安息。民永緬懷,感念心中。丁酉之年,三月廿五。各界人士,敬獻花圈。三牲酒禮,深情拜祭??谷沼⑿郏来共恍?。
輕吟祭文,走近石牛岡抗日陣亡將士墓,觸及“血瀝昆侖關流芳百世,魂歸石牛嶺景仰千秋”的墓聯(lián),頓時讓人熱血沸騰。
近年來,逢農歷三月二十五日,賓陽縣賓州、高田、太守等鄉(xiāng)鎮(zhèn)群眾一千多人,自發(fā)拿著各式祭品,趕赴石牛岡,參加一年一度的公祭石牛岡抗日烈士墓活動。央視七套及區(qū)、市、縣等四級電視臺都曾有報道。
站在岡上,眺望遠方。群山如黛,莽莽綿綿,林木葳蕤,一陣涼風吹起,耳畔仿佛隱約傳來當年飛機轟鳴投彈、機槍“突突突突”掃射的聲音。
四是黨建引領要抓緊抓實。全面從嚴治黨“兩個責任”要壓緊壓實,政治建設和業(yè)務建設都要抓緊,抓班子和帶隊伍工作更是要緊而又緊。
石牛岡上,原還有一座“更鼓樓”,位于石牛岡抗日陣亡將士墓正前方五十米處?!案臉恰奔s建于民國初期,是守夜打更人住的地方,有上下兩層。上層鋪木板,樓頂蓋青瓦,外墻用青磚砌成,樓上四周開設有瞭望窗口和槍眼??谷諔?zhàn)爭時期,賓陽縣兩次遭日軍侵略。為了防范日本鬼子進到德明村一帶侵擾,村里派人日夜守在更鼓樓上,向河田方向瞭望,一旦發(fā)現(xiàn)日寇來犯就敲鑼為號,通知民眾轉移。
遺憾的是,如今“更鼓樓”已消失在烽火歲月的長河中。
距抗日陣亡將士墓三百米處,有廟一座。走近,赫然看見一中年漢子袒胸露肚,酣睡地上。伊始,還以為石牛岡上真有醉臥的大漢,在候著那傳說中的吊睛白額大蟲呢?!拔?,老呵,起床喲!”隨著張叔一聲大喊,瞧之原是附近村莊熟人。不遠處,兩只大水牛正在岡上悠閑地甩著尾巴,“哼唧、哼唧”啃著青草,原來“大漢”在此牧牛呢。
“這就是橫財廟了,你腳踩的那塊長長青石就是傳說中的橫財石!”隨著張叔的呼喊,方知到了石牛岡著名的“橫財石”景點。因此石形似一副豬橫肝,賓陽人稱豬橫肝為“橫財”,故得大富大貴之名——“橫財石”,蘊含大發(fā)橫財之意。因而,經(jīng)常有人前來燒香祭拜。后因焚香燒紙,存在火患,附近民眾建議在此建廟設壇,方便祭拜。2017年6月,石牛岡公益理事會組織募捐,投入三萬多元,在“橫財石”處興建廟宇,取名“橫財廟”。內設財神塑像、香爐、案臺等。廟兩邊設立“功德”長廊,廊內有功德碑,上面寫滿社會各界捐款人士姓名,以資褒揚。
或許是我不懂風情,不知為何,當看到“橫財石”被水泥鋪平,加以大墻圍之,總覺得少了份山野之美。但愿如此別驚動了石頭原有的靈氣。
復行百步,又見一石,形似“牛軛”,故名“牛軛石”。傳說有人曾在“牛軛石”的凹處挖出一鍋白銀。
往前,再遇一石。石上有一凹陷處形似狗的一只腳印,爪子印痕清晰可辨,故名“狗腳印石”。
“石牛”“橫財石”“牛軛石”“狗腳印石”組成了石牛岡“四大奇石”,流傳民間久矣。
石牛岡的歷史與底蘊,厚重得讓人唏噓。
下岡,往南面走。行至山腰處,豁然開朗,但見兩旁松樹亭亭如華蓋,芳草萋萋。修哥揶揄:“此等佳境,諸公可有‘停車坐愛楓林晚’之雅興乎?”眾君莞爾,疲憊頓消。而我,卻癡望“一行白鷺上青天”。可時值晌午,三十余度的高溫,連蟬鳴都嘶啞,天穹上的蔭翳遁得無影蹤,從山口外吹來的涼風勉強而無力。山梁之上,鷺毛覓不到半根,遑論“一行白鷺”了。我想不是沒有白鷺或其他飛禽走獸,只是它們都在午睡未醒哩,我們與它們無緣罷了。此景,倒讓我又想起《水滸傳》黃泥岡楊志丟失生辰綱的情節(jié)來。流火的驕陽高掛天際,在高聳的山梁,如果此刻,有人擔著兩桶米酒或泉水踽踽而來,定是疾步趨前,舀起便飲,哪管有毒無毒呢。況且吾輩皆普通工薪階層,何來巨筆民脂民膏,煩勞“好漢”惦記呢?
看不見白鷺,也遇不上擔酒(水)的老者,但拭目遠眺,在對面的山腰上,卻特立獨行般有一人家,雖不是青磚黛瓦,也不見裊裊炊煙,但真真切切是“白云深處有人家”了。
沿途見到了許多帶刺的野草莓,以及收藏著我們童年鄉(xiāng)野之趣的稔果。它們迎著陽光,各自恬靜地熟睡枝頭。隨手采摘,再輕緩地放入口舌,味蕾間泛起的,依然是親切熟悉的味道。
武松在景陽岡打虎,一“戰(zhàn)”成名,而“青面獸”楊志在黃泥岡丟失生辰綱,從此亡命天涯。同是闖“岡”,命運卻天壤之別。雖然最終都殊途同歸落草梁山水泊,但終究曾為此一時彼一時的榮辱得失而竭力掙扎,想來就連宋朝的英雄好漢也不能免俗。
且走且回首,我是真不舍這片葳蕤松林與廣闊草甸的。須臾又想,只是長眠石牛岡上的英魂,此前又有多少時光、多少歲月、多少滄桑,未曾受到塵世中榮光的照耀了?
繼續(xù)朝岡的南側,往下走。
正當腿酸舌燥之際,徒見幾間農舍掩映在一片山林中。走近,見路邊立有一牌,上書“美麗鄉(xiāng)村,賓州鎮(zhèn)顧明村委上涼水村”,不覺驚嘆“美麗廣西·清潔鄉(xiāng)村”活動真是普及窮鄉(xiāng)僻壤了。
“汪,汪!”未見主人,先聞犬吠。
爬一截斜坡,遇幾間破敗的泥坯房屋。歲月風雨的侵蝕,使其徒余殘垣斷壁。張叔說:“這就是韋春厚家的五眼頭(一排五間房)呢?!痹偈半A而上,見一座民居依山傍竹而建,一位背稍駝、身稍瘦的耄耋老人,早已倚著柴門等待我們了。很明顯,這就是我們要找的涼水村老人韋春厚了。
韋老1926年出生,現(xiàn)年已九十一歲,卻精神矍鑠,身板硬朗。
當天恰逢農歷七月十三,本地一個節(jié)氣,老人的兒子韋天成特意回來接父親去縣城一起過節(jié)。房舍一隅,圈養(yǎng)家畜。里面幾只碩大、威猛的獅頭鵝,正高昂頭顱引頸“嘎嘎”亂叫。不用說,那都是老人飼養(yǎng)的。這些獅頭鵝,將被韋天成一并帶回城里。
在老人家的小院前,我們聽他娓娓講述當年參與搶救國民黨軍將士經(jīng)歷,以及有關石牛岡抗日陣亡將士墓的來歷。國民黨軍在昆侖關打日本鬼子那年,韋老才十三歲,當時有國民黨軍駐在該村,講的都是白話(粵語),并在他家池塘邊設了一個戰(zhàn)地醫(yī)療所,在榃柿頂和石塞隘(均屬原高田鄉(xiāng)境內)與日本鬼子交火的國民黨軍,受傷后都被抬回村里醫(yī)治。當時,村里的人已四散逃命。韋老因惦記家人事前埋在地下的一禾桶稻谷,加上又有國民黨軍駐守,故不太害怕,留村未去。設在韋老家魚塘邊的醫(yī)療所,有幾名醫(yī)師、護士。他們白天在醫(yī)療所工作,晚宿韋老家的“五眼頭”。而有些國民黨軍士兵白天睡在樹下或田垌,晚上則到榃柿頂打仗,傷亡慘重。傷員換下的血衣和綁帶一大堆,護士拿到塘里洗,塘水都變紅了……隨后國民黨軍匆忙而撤,面對一具具暴尸荒野的國民黨軍尸體,韋春厚和大伯想他們都是抗戰(zhàn)而死的,理應有個埋葬之地,于是就把他們抬去埋掉,埋尸體的地方叫“弓矢麓”,他和伯父埋了二十多具尸體。昆侖關戰(zhàn)役結束后第二年,六流村村長李步云發(fā)動附近各村的人去挖拾死亡官兵的遺骨,集中安葬在石牛岡上……
“戰(zhàn)役打響后,進駐我家的國民黨軍出征前對我祖母說,假如此去不見我們回來,您老就往那個方向(昆侖關)上幾根香。國難當頭,那些當初多抱出來混碗飯吃的國民黨軍,還是有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血性的!”賓陽作家譚江鷹曾在微信群里感慨地說。
是啊,不管是剿共的國民黨軍、抗日或不抗日的國民黨軍,抑或軍閥混戰(zhàn)的國民黨軍,只要在國家危難時刻,人不分男女,地不分南北,功不分大小,哪怕只揮拳吶喊、打一顆正義的子彈、砍一顆囂張狂妄的頭顱,國家和民族都會對其寬容過錯,永頌功德。
以前,縣內有人質疑石牛岡官兵墳的真假,認為是軍閥混戰(zhàn)留下的死尸,不承認散落路邊林間草叢的尸骨是抗日將士的遺骸。更有一些卑賤如鼠之人,以為埋有金銀,竟昧著良心盜挖石牛岡抗日陣亡將士墓……
如今“沉冤”得以昭雪,不再是露尸荒野的籍籍無名之輩,那些長眠石牛岡的抗日陣亡將士終可告慰,他們配得起這份遲來的榮耀!
賓陽作協(xié)采風團慰問韋春厚老人
影片《沖出亞馬遜》中,兩名中國軍人,用血肉之身軀和鋼鐵的意志沖出亞馬遜,維護了中國軍人和國旗的尊嚴。
缺衣少食的年代,走出石牛岡便能開拓一片天地;抗日烽火年代,走出石牛岡的將士終能榮歸故里;求知奮進的年代,走出石牛岡的父輩,才能成就人才或業(yè)成一隅。
于是,石牛岡便成了闖蕩謀業(yè)之路、殺敵報國之路、求學奮進勵志之路。
倒在石牛岡的將士,有青山高岡埋忠骨。那些為保家衛(wèi)國、民族解放沖鋒陷陣的先烈,人民不會忘記,歷史不會忘記,他們與石牛岡一起永遠沉淀在歲月的長河中。
留守或回歸石牛岡的人們,如今無怨無悔無憾,石牛岡的明月清風、藍天綠水,早已洗濯來自塵世的喧囂與傷痕。他們像韋春厚老人、好人阿婆一樣,撐起石牛岡的脊梁。
秋風乍起,夢回石牛岡。我仿佛看到山岡古道上踽踽行走著一隊馬幫,萬道霞光染紅山梁,叮當作響的鈴聲漸行漸遠,須臾便消失在殷紅如血的紅日之后……
青山依舊在,只是旌旗改。
石牛岡,說不盡的傳說,訴不完的往事,永遠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