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藍田玉/著
住在鎮(zhèn)西的藍古伯昨夜深夜兩點走了。
去年被查出腎結石的時候,他還在縣醫(yī)院的大門口抽著小白紙卷玉米須折成的旱煙。他伸手撫摸佝僂的后背,搗鼓了半天,硬是磨出了一小塊臟東西。爺,那是你的汗?jié)n,女人懷里的小孩嘲笑他。老人攤開手心,喏,給你嘗嘗。小孩一臉鄙夷,把臉撇過一邊。爺,你好惡心,他說。
“爹,少抽一點。”女人勸道,“醫(yī)生的話不能不聽?!迸吮Ьo了三歲的兒子,把他的臉往老人面前靠攏,好像要他狠狠地看清老頭子古銅色的臉。
“快,叫爺爺別抽了?!迸讼騼鹤酉旅?。小孩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話,一直看著不遠處另外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老人睡著了,嘴里掛著一根口水線,一直淌到褲子上那塊三角區(qū)域,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尿褲子了。
“他尿褲子了。”小孩示意老人和女人往那邊看,“這么大個人還尿褲子啊?!迸擞檬直刍瘟嘶螒牙锏暮⒆?,警告他不要亂說話。
“這要在我們學校,老師可是要罰站的呢,全班女生還會向他吐舌頭,誰也不理他?!毙『⒚闇世先丝人酝O碌目障?,一本正經地說道。老人笑了。半白的胡子跟著上下抖動。
“先生啊,不久之后可要麻煩你來送我一趟了啊。”老人自言自語,“一定得來啊,你不來,我可就不走?!?/p>
藍古叔口中的先生不是哪位老師,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只是白山鎮(zhèn)的一名道公。說得俗一點,就是給死人念經誦佛超度的人。
居住在白山鎮(zhèn)的人,大多是壯家子弟。他們家里死了人,無論是老人小孩青年,死因不管是車禍、溺水、失蹤、服毒、跳樓,甚至是被謀殺,都會專門請一位道公來給死人誦經超度,目的當然是希望死者安息,生者長久。
白山鎮(zhèn)是個四周環(huán)山的小地方,鎮(zhèn)上也有三四萬人口,人們最熟悉最信賴的道公就是藍正龍道長了。從來沒有人叫他作道長,大家都直呼他先生,而這“先生”兩字在偏僻農村已經消失了,在這里卻是給人誦經超度的人莫大的尊敬。
鎮(zhèn)上所有人都知道,藍正龍先生只住在白云山上。白云山是挺高的山巒,只有一條小徑上山,四周都是陡峭的石灰石和帶刺的灌木草叢,當然還有一些終年嫩綠的黃竹。小鎮(zhèn)的地形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白云山除了尖就只剩下陡了,那些石灰石被風吹雨刮坑坑洼洼,不便走路。所以上山的人,先穿上回力鞋,背上再背一個空簍子。下山的時候,簍子里裝上一塊發(fā)黃發(fā)黑的石灰石,保持平衡。
上過白云山的年輕后生都說,白云山上根本沒有山,只有云。先生的屋子就搭在云上,白天陽光普照,像一座金塔。到了晚上,月光傾瀉,又宛如一尊白銀城。先生是個高手,能在光和云里穿梭自如,且能和天地之神對話。
人們都愿意相信這種說法。
其實白云山借助來自西南邊大明山下來的冷風氣流,在白云山下與暖氣流相遇,冷暖氣流團被帶上山頂,形成一層層大霧,大霧四處彌漫,就成了云。大明山是真的高,高得能下雪能結冰。但是人們青睞的是白云山和白云山道長,不怎么喜歡雪花和冰霜。
兩年前,大年三十的晚上,天空沒有半顆星星,鎮(zhèn)上所有的山巒都在黑乎乎中沉睡。住在西門橋的藍潔嬸突發(fā)腦溢血,都沒來得及吃個團圓飯。一家人的過年興致被澆滅,圍攏成一個圈陷入沉默。懂事的小孩自覺地把手里的炮仗收起來放進竹柜。一家老小全部換上白布衣,額頭纏上白布條?!翱炜烊フ埶{正龍先生吧,”藍潔嬸的丈夫藍司馬大伯父傳話給家里的長子,“時辰不等人?!遍L子即刻動身,穿鞋,背簍,掛白條,騎上摩托車,往東走了。
凌晨三點,藍正龍先生出現在藍潔嬸家的大堂?!跋壬量嗔?。”司馬伯出來引路,“請進來,她走得不是時候,可要麻煩你送她一程?!?/p>
“不礙事,不礙事。”先生總是這么說,他拍拍身上的灰塵,挽著矮小瘦弱的司馬伯走進內堂。藍潔嬸一家人都在掩面哭泣,每個人頭上戴著草帽。過會,先生拿柚子葉往他們頭上灑些水,嘴里念念有詞。
第三天上午臨走時,司馬伯給先生的手籃放了一斤豬后腿肉,一瓶白酒,一斤白稻米,還有一些人民幣。
眼尖的人會發(fā)現,藍正龍先生是一個高高瘦瘦的老頭,估計也有五十多歲了吧。平時喜歡穿老北京黑邊白底布鞋。上身套純黑色T恤,衣下擺中規(guī)中矩插進褲腰里,從不留胡子,愛抽煙,也喝酒,酒量極好。出門隨身帶一把藏青色的雨傘。大多數時候先生都住在白云山上,偶爾碰上集日,他也會下山采購一些墨水和宣紙。做道的,怎么能不會使喚毛筆?先生當然懂書法,空閑時候在山上自臨自摹柳公權的《多寶塔》和《神策軍》。狼毫、羊毫毛筆大小長短有十幾根。
操練完了,墨水還沒干,就先拿出門外放在橢圓形石頭上曬會。先生的女兒伍婷傍晚上山了,負責收好宣紙,整齊地碼在墻角。父親的字從不給別人看的,這些宣紙點柴火的時候用得著。先生的字很清瘦,和他的身子對稱。字里行間沒有力透紙背的蒼勁,反而多了一絲飄逸,估計是在云山上住慣了,沾了云的光。我們這里的道公區(qū)別于和尚,是可以要女人生小孩的。
關于伍婷的相貌,不必多說。跟大多數壯家妹子一樣,圓臉蛋,笑起來兩排牙齒像銀白色的鈴鐺好看。伍婷也并不苗條,胳膊和腿都是敦厚結實,腰肢豐滿。膚色從小就接受陽光的洗禮,黃里透紅。要說的是長到半腰的頭發(fā),順順滑滑,跟一得閣的墨水一樣黑亮,仔細一聞,有茶草的清香,這是從山里帶出來的味道。伍婷是銀興街“雅閣十字繡”班的成員,專門給人制作十字繡。伍婷是老骨干了,一天可以出兩幅,班上的普通成員最多能出一幅。
伍婷也是個大姑娘了,媒婆就找到了藍正龍先生?!澳慵夜媚锝Y實,能干?!泵狡磐熳∠壬氖郑敖瓰I路的藍宏文家正好有個兒子,和你閨女年紀相仿?!?/p>
“他爹在縣里是個官?!泵狡趴粗壬难劬︻D了頓說,“他自己辦了家根雕公司,叫什么‘鴻運’雕刻公司?!?/p>
先生只是不停地抽煙,沒有說什么。
“你要是沒意見,”媒婆笑了,“那我安排兩個年輕人見一面?”
“問我家閨女的意見吧。”先生站起來滅掉香煙,“她覺得行就行?!?/p>
伍婷沒有同意見面。她母親前年剛走,今年守孝剛滿三年,她是不會同意任何婚約的?,F在她的生活只有兩件事,一是好好工作,做出優(yōu)美的十字繡賣給省城的有錢人裝飾房子。二是照顧自己的父親藍正龍先生。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的酒量猛增不是沒有理由。
伍婷還記得,三年前,她跟在父親后面,走過滿是酒精味的醫(yī)院大廳,直走上樓梯,再走一段走廊,右拐,再上兩段樓梯。終于到了一層樓,這層樓的人基本都是癌癥晚期的病人。
母親的肚子鼓起來了,像一塊水腫的肉,青色的肉。整雙眼睛凹陷進去,下巴的頜骨凸出來?!安《緮U散太快了,肚子都大了。”父親揉捏母親浮腫的雙腳說,“前兩天肚子還好好的呀。”
“把痛喊出來吧,千萬別忍著。”父親邊用蘸水的棉簽擦拭她越發(fā)干燥的嘴唇說,“我和伍婷都守著你呢?!?/p>
兩個星期后的一個星期天,父親請了別的道公來送母親,他則一個人待在屋子里。
母親去世后,父親對伍婷的要求更加嚴格了:十一點之前要回家,平時不能穿超短裙、露肩吊帶,不能穿白色半透明襯衫,襯衫扣子扣到脖子以下第二顆。
后來,她就跟著父親上了白云山。一開始她是不情愿的,山上畢竟沒有鎮(zhèn)上熱鬧。后來慢慢就習慣了,山上的生活清靜得像一潭水。每天早晨,能看到第一抹五彩的陽光,也是生命的一種奢侈。
藍正龍先生是那種隨叫隨到的人。你上山叫他,他就來。
有一回,住在大通村后山的“混混”華德在水庫溺水了?!盎旎臁笔俏覀儺數厝藢λ氖鍤q以上未婚男人的統(tǒng)稱。尸體三天后才發(fā)現,臃腫得像個大白皮球,起泡,發(fā)出陣陣惡臭。村主任和幾個年輕人好不容易把尸體撈上岸。“你去請藍正龍先生來吧。”主任走到一個從一開始見到尸體后一直在不停嘔吐的青年人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抬起手滿臉疑問,想說話,話沒得說出來,又吐了。
“別他媽的又吐了?!贝逯魅未舐暫暗?,“跟先生說清楚,這是個‘混混’!”
“先生會來嗎?”年輕人用力捶打胸口,“我看大家伙干脆直接埋掉算了,他的肚子里估計都生蟲了?!蹦贻p人指了一下那具尸體,臉轉過另外一邊去。
“好歹也送他一程?!贝逯魅我皇植嬷皇值鹬鵁?,“興許路上碰見個中意的女鬼也好啊?!?/p>
“混混”的名聲在哪里都不好。大多數道公都不喜歡給他們作法。一是怕沾了他們的霉氣,討不到好運。二是“混混”本身就是個窮鬼,沒錢。
“可是,”年輕人歪斜著頭說,“誰會來上香?”華德有個妹妹,很久以前得了癡呆癥,去年元宵節(jié)跟人去鎮(zhèn)上看花燈,走丟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管他呢,你快去快回?!贝逯魅翁吡四贻p人一腳。年輕人悻悻地走了。
藍正龍先生下午三點多一點的時候到了水庫旁邊。村主任和一幫年輕人都在樹蔭下吧嗒吧嗒地抽煙。
見到先生,主任有點驚喜,連忙小跑過來歡迎?!跋壬?,辛苦你這一趟了。”主任苦笑掀開尸體上的薄膜,“哎,這仔溺水了,就在這水庫。家里也沒人了,事難辦?!?/p>
“不礙事,不礙事?!毕壬袅烁髯于s走尸體上的蒼蠅,從包里拿出白布,一揮開蓋上,“他也可憐,生前也沒處過女人?!?/p>
“那么,”主任欲言又止,“這真的不礙事吧?”先生知道,主任指的是送“混混”華德這一程,不僅白費力氣,還有可能被同行笑話。
“不礙事?!毕壬呀涢_始忙活了。
第二天上午,先生抽了主任的一根煙就離開了。的確沒有人來給華德上香,七八個年輕人點了一排香煙,擺上兩包花生米、三瓶啤酒,把華德埋在了水庫旁邊的山坳上,那里只有幾棵已經不被允許再割松脂的老松樹。
寡婦的待遇比“混混”好多了。男人好面子,道公也是男人。如果寡婦家里有白事,道公雖然到場了,但是心里不愿意的。即使到場了,整個過程也走得簡單,反正做得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們都說寡婦陰氣重,能攝魂,對老人、小孩不好,稱之為“黑鬼”。寡婦一家人往往只能以淚相送死者,埋怨自己男人走得早。
現在,一個寡婦上山找先生了。她是華文伯家的兒媳婦。先生到現在還記得,這個女人的丈夫是自己親自送走的。
那會兒是某個清明節(jié)前的一周。華文伯的兒子是開小四輪的,有一回雨天幫人運水泥磚過南蛇嶺的時候,車子打滑,連人帶車直滾下南蛇嶺的山溝去了,一車的水泥磚全壓在身上。
“華勝慘啊,”華文伯老淚縱橫對藍正龍先生說,“一車的水泥磚塊壓我兒啊,比頭大象還重。”
“不礙事,不礙事?!彼{正龍先生對親自上山找他的華文伯說。
“你送他一程?!比A文伯捏著先生的手說,“你可要好好送他一程??蓱z的兒啊,可憐的孫啊。”那會華文伯的孫子才兩歲。
“我親自去送他一程?!毕壬鷮θA文伯說,“讓他放心走。”
現在,中秋節(jié)剛過去幾天,一直住在農貿市場的華文伯高血壓突然走了,手里捏著半塊月餅。
“正龍叔,”華文伯的兒媳婦用帶血絲的眼睛直視先生,“我爹走了?!?/p>
“華勝是你送走的?!比A文伯的兒媳婦用帶哭腔的聲音說,“現在你再送他爹一程吧,我替他們父子感謝你。”
“這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先生說,“哎,都是命啊?!毕壬槠鹆藷煟姷饺A文伯的兒媳婦不習慣煙味,他皺了下眉頭趕緊滅掉了。
“不礙事,不礙事?!毕壬詈笳f道。
于是,撐一把藏青色的傘,藍正龍先生在華文伯兒媳婦的帶領下走進了掛滿白布條的大堂。
屋子外面有五六個女人在嘰里咕嚕,誰也聽不清楚她們到底在說些什么。先生知道,他來寡婦家做事送人的事情第二天將會傳遍整個白山鎮(zhèn)。
這些事完了以后,其他道公有笑話藍正龍先生的嗎?當然是有的,藍大海就是其中一位。
“他真是腦子進水了?!彼{大海在順豐大排檔跟一幫喝酒的人說,“水進多了,就成了地下水道啊,什么單子都收?!?/p>
“送走了‘混混’,以后就再沒運氣摸女人的屁股蛋子了?!?/p>
“他真是在山上快躺出毛病了,‘黑鬼’一召喚他就去了?!?/p>
“他真是佛祖轉世啊,死個人都要送人上天?!?/p>
“這年頭,好人不是這么當的。”藍大海脫下了上衣,光著膀子。每個人都看見他肚子上的玩意了。那是一個羅盤文身。藍大海還有一個外號,叫“風水師”?!帮L水師”顧名思義,就是專門給人家看前風后水掌握生辰八字運籌天地陰陽方向的人。藍大海只給有錢的人家“看風水”,而且主動上門服務。每逢當官的升職,大老板開店、裝修,藍大海就出現。他的第一句話總是這么說,古人言,宰相肚里能撐船,今我大海肚里能撐盤。金盤一開,天地迎合,迎財神來,來!他早已脫去上衣,雙手像孕婦托著肚子,好像真的在托著一個真羅盤。
藍大海也是道公出身,近幾年卻很少再出門送人。他漸漸有了啤酒肚,衣服也一律換成了七匹狼的牌子。他成了有錢的道公。
藍正龍先生對藍大海的話不以為然。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任由他們說吧,流言止于智者。
夏天的一個晚上,藍大海喝足了酒從某位官員家里出來。他從內昂路一直走到姑娘江河岸。他扶住護欄,對著姑娘江嘩啦啦流著的水撒出一泡又長又臊的尿,然后騎著他的雅馬哈走了。
在威馬大道,藍大海出事了。威馬大道是省道,大車來往頻繁。藍大海直直撞上了迎面開來的水泥罐車,人在送往醫(yī)院的路上就斷氣了。
據后來的護士說,藍大海斷氣前,一直喊著一個人的名字:藍正龍。護士說,這名字喊了幾遍,我們都認為喊的是他老婆的名字呢。
藍大海的女人用信封裝了一筆錢,和藍大海的弟弟藍大河上山去了。
“正龍先生,”藍大海的女人哭哭啼啼地說,“大海生前說過你的不好,你別見怪?!?/p>
“正龍叔,”藍大河換了另外一種親切的口吻,“我大哥平時愛嚼舌頭說大話,可他心里還是佩服你的。他死前還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呢?!?/p>
“只有你才能送他一程?!彼{大河頓了頓說。
“你送他一程,他才能安心地走?!迸藘裳蹮o神地說,“我現在也是孤兒寡母了?!?/p>
“但我知道你會來的,對不對?”女人遲疑了一下說道。
先生沒有說話,他用筆在紙上刷刷刷寫著什么東西。他抬頭凝望眼前這個跟伍婷年紀差不多的女人,嘆了一口氣。
“那么,剩下的都收回去吧?!彼{正龍先生從信封袋子里抽了一張人民幣,把袋子還給女人,果斷地說,“走吧,時辰不等人?!彼掷锾崃艘桓眲倢懞玫耐炻?lián)。
同樣的,撐一把藏青色的傘,藍正龍先生在藍大海女人的帶領下走進了掛滿白布條的大堂。在先生眼里,同行都是朋友。
藍正龍先生是那種隨叫隨到但不隨便和人喝酒的人。
有人上山請他去送送人,他二話不說就去。有認識的朋友請他喝酒,他二話不說就去。
有一回住鎮(zhèn)東的凡盛叔家的小兒子書銘考上了師范大學,他家擺了十幾桌宴席款待親朋好友。凡盛叔在縣城的高中當體育老師,和藍正龍先生是多年的好友了,書銘八歲的時候就讓他認了先生做干爹。
所以,藍正龍先生當然受邀到場。
酒席吃到一半的時候,凡盛叔示意書銘給先生敬個酒。書銘就端了一杯飲料走到先生面前。
“干爹,”書銘雙手揚起手里的杯子對先生說,“我們碰一個。”
“壯家男人嘛,”先生打斷書銘,“怎能不喝酒?”
“你也都長大了啊。”先生拍拍書銘的肩膀又說。
“混賬東西!”凡盛叔罵兒子,“還是不是個壯家男人?飲料那是給女人準備的。”書銘只好換了杯黑糯米酒。
“什么感覺?”待書銘喝完,先生問他。
“苦啊,”書銘抹了一下嘴巴說,“但是到了肚子里一下就暖了。”
“笨蛋。”凡盛叔指著兒子的空酒杯說,“那是甜,怎么能說是苦?”
“行了,過去吧。”先生笑著說,“好好招呼你的老師和同學們?!?/p>
前面說過,先生的酒量很好。本地自釀的黑糯米酒、紅薯酒、木瓜酒他能喝兩斤半。那晚,藍正龍先生和凡盛叔就像兩個酒鬼,酒喝個不停。凌晨一點半,所有的客人都回去了,他們兩個人還在喝。
此時先生坐在竹凳上,低著頭不說話。兩只手臂交叉搭在胸前,好像是睡著了。
“再來。”凡盛叔兩眼迷糊,把酒杯伸到先生的耳根子,“喝個痛快?!彼氖衷诙叮凭透幯?。
先生聞到了耳邊飄來的酒香,扭過頭抻長脖子,慢慢吸干了杯中的酒。
“你也來一個?!毕壬驳沽艘槐?,伸過去給凡盛叔,“祝你早生貴子?!?/p>
“我操!”給先生敬完酒后一直把頭埋在褲襠里的凡盛叔抬起頭,雙眼迷離,“你說什么?我都這把年紀了?!?/p>
兩人最后玩起了猜碼,結果只玩了一輪就癱倒在竹凳上打起了呼嚕。那呼嚕聲比對面黑乎乎的山巒上的貓頭鷹叫聲還大。
不認識的人請藍正龍先生喝酒,他不去。不管是多大的官,多有錢的老板,多大的面子,他就一句話回絕別人,山下飲酒不便上山,危險。
有一回,從山西來的一位大老板請鎮(zhèn)上有點名氣的人去快樂羊肉店吃酒。鎮(zhèn)長和秘書都去了,住南山的彥華、彥秋兩位道長也去了。
山西大老板對大家說,要把白山鎮(zhèn)的石頭加工成奇形怪狀的藝術品,拿到東京去展覽。如果恰巧被哪個路過的美國藝術家看上了,那就更好辦了,直接運去他們的拉斯維加斯去。那里半塊石頭都沒有,到處都是沙子和錢。
有人問,有金發(fā)女人嗎?
山西老板說,別說金發(fā)的、銀發(fā)白發(fā)的都有,那腰肢比水蛇還細嫩。
一周后山西老板帶了幾塊從某個山洞拿出來的頂端亮閃閃的石頭去了省城,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后來大家都說,是道公們送的祝福不夠,沒打動佛祖和財神爺。那天要是藍正龍先生來了,這事準成。說不定那天白山鎮(zhèn)真的成為一座藝術城鎮(zhèn),成為中國的拉斯維加斯了呢。
因為這件事,開始有人埋怨藍正龍先生。有人說他清高,不識抬舉。有人說他其實很好色,見到拉斯維加斯的金發(fā)女人就要上。
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天,黃黃的泥水千軍萬馬,帶走了那些稚嫩的玉米苞子,沿著姑娘江一直流進紅水河。
“給海里的魚開開眼界也好?!崩先藗兪滞熘终驹谏巾敶畹暮喡锖暗溃拔覀兎N的玉米谷子夠你們撐到來年了?!?/p>
老人們在山上唱:送佛送到西啊,好人講恩義。一路坦蕩走啊,從來頭不叩啊。白日鋤頭起啊,晝間米粒擠。喲呵!來年好豐收啊,全靠爹娘好伺候!喲呵!
沒有了玉米粥,人就得挨餓,一挨餓就得想辦法敷衍自己的胃??墒巧缴系囊吧私?、薄荷早被清光了。
這一年,有很多老人跟著玉米苞子走了。所以今年是道公最忙的一年,一天夜里趕三四場。各種哭聲都聽膩歪了,跟蚊子的叫聲一樣令人煩躁。
就在這一年,人們發(fā)現藍正龍先生的身邊多了一個男人。戴著眼鏡的,一副斯文樣。這是先生唯一的徒弟,藍天一,是一個大學生。對,沒錯的,還是全日制大學本科,地理學專業(yè)。學校在武漢還是重慶,沒有人知曉。天一讀過大學,思想開放。他喜歡穿小魔怪黑色牛仔褲,上身搭配白藍條紋立領襯衫,腳上一律是安踏跑鞋。
山上有一個半米高的圓形水泥水缸,底座呈圓錐形,用來收集雨水。先生和伍婷喝的水就是這樣來的。天一來了以后,先生和伍婷就不需再喝雨水了。他們三個人改喝一種叫“慢泉”的桶裝水。這個牌子的泉水是天一從一個叫“天峨”的地方專門訂做的。那個地方是典型的大石山區(qū),紅水河經過他們的家門前,于是當地人建了一個很大的水電站,這在山旮旯里真是奇跡。
天一一天下兩趟山,早晚各一次,每次背一桶水上山。他的體力和耐性都很好。這對他來說,相當于在學校的田徑場來回跑了三圈,而他的最高紀錄是六圈。
先生也是人不是機器,況且機器還吃油呢。今年送的人太多了,先生體力不支,病倒了。天一每天下山去中藥店鋪抓藥,帶上山。伍婷負責熬藥,并不厭其煩地告訴每個來上山找父親的人:我爹病了,不便下山,請諒解。那些人表示惋惜之后,第二天會送來一竹籃子雞蛋或者一蛇皮袋紅薯、梨,也有人送來一斤肉、一斤花生米。
天一不用給先生抓藥的時候,他的身影就出現在野草肥嫩的稻田里,有時候也在果園和菜地里幫人抓蟲。天一教人們種植水稻。天一告訴大家,白山鎮(zhèn)是亞熱帶季風氣候,一年可以種早稻、晚稻兩季稻谷,鄉(xiāng)親們不要只種一個季節(jié)的夏稻,把田丟在那里,給牛當洗澡的池塘。
一開始人們是不信的,這么多年了,老祖宗只種一季稻谷,這規(guī)矩不能壞。但是自從天一跟隨藍正龍先生頻繁地出入各個掛滿白布的大堂以后,人們才開始相信他的話。
藍正龍先生徒弟的話,難道不能夠信得過嗎?于是很多山上的老人都下山重新整理長滿雜草、布滿??拥乃?。于是,這場洪澇過后,勤勤懇懇的老水牛重新派上用場。他們的主人在身后拋出一聲聲熟悉的壯家話,老牛就吭哧吭哧犁出一排排整齊的泥土。這土味太熟悉了,那些發(fā)黃的稻草梗比自家水缸腌漬的酸菜還香。
進入十二月份,來找先生的人漸漸變少了。人們在年底前收割了金燦燦的稻谷,然后把沒脫殼子的稻粒全部囤在杉木做成的倉庫里。
今晚的白云山很白,月亮懸在天空中,從山下往上看,以為月亮就掛在了山頂上。先生喝了藥,氣色有所緩和。現在,他和天一坐在家門前的石凳上,伍婷在廚房熬著先生睡前要喝的藥。
“這是老牌的越南香煙。”先生悠然地點了一根香煙,煙氣從他喉嚨冒出來,似乎是從一個黝黑的山洞奔出來。煙氣飄蕩在空氣中,有一股醇香的味道,讓人迷戀。他說:“年輕的時候,我和你師娘去過越南諒山?!?/p>
“那時候還不用辦什么簽證,一張身份證就夠了?!?/p>
“你還是少抽一點吧?!碧煲豢粗萑牖貞浀膸煾?,打斷道,“你還病著呢?!?/p>
“喝點酒吧?!毕壬鷱纳砗竽贸龊谂疵拙疲沽藘纱笸?。他自己先抿了一口。天一想阻止他,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先生決定的事沒人能攔得住。
“男人不喝酒,做愛不長久。”先生端起碗碰了天一的碗,看著眼前的徒兒說。天一想笑,但不敢,只好也抿了一大口。
“你跟我也有一段日子了,我啥也沒教給你?!?/p>
“不,”天一說,“做人要低調,尤其是男人,我跟你學的?!?/p>
“槍打出頭鳥?!毕壬^上的月亮說,“做人做事低調一點總是好的。”
說完,先生已經喝完了第二碗酒。天一斟滿酒。先生突然咳嗽起來,天一趕緊幫他揉后背。這時他才發(fā)現,先生那張因嚴重失眠的臉已變得暗黃,像一塊被曬成了古銅色的石灰石。
“明天我們去醫(yī)院看看吧。”天一說道。
“不礙事,不礙事。”先生擺了擺手,“你要記住我說的話?!?/p>
“你要牢記我的四個規(guī)矩?!毕壬f。天一雙手搭在石桌上,坐直了身子。
先生說,第一個是隨叫隨到。只要有人上山喊你,山崩了你也要跟人走一程。有那么一回,有個保姆來找我,我跟著去了。原來是死了條叫什么哈巴還是泰迪的狗。她家女主人在客廳哭哭啼啼,求我送送她的狗。呵,送一條狗啊,這不是笑話嗎?我當時就想,人活著還真不如一條狗呢。
“后來呢?”天一問。
“后來我就走了?!毕壬粗诤鹾醯倪h方山峰,“要是現在,我會送它一程,畢竟也是一個生命啊?!?/p>
先生端起酒,喝了一半。天一也喝了一半。這時候,天一發(fā)現,從沒留胡子的師父,現在長出了稀稀疏疏的胡子,硬硬地立在下巴。
先生繼續(xù)說,第二個是叩拜。你踏進人家的門,首先要對大堂中央的死人倒酒行禮,來回倒兩輪酒,叩三個頭,表示尊敬。
說到這里,先生喝完了碗里的酒。滿上,先生說。天一發(fā)現眼前的男人還真是好酒量,即使病了喝酒也不含糊。
第三個是放銅錢。每次做完法事,你把事先準備好的六枚硬幣交給死者家里管事的,三枚銅幣,三枚銀幣。這是希望他們今后能發(fā)個大財。我們這幫壯家老百姓,誰不盼望著升官發(fā)財?第四個是談個話。找來家里管事的,面對面聊會天。如果家里有單身的你祝他早日成家,窮一點的人家你祝他發(fā)財,有錢的幫圖個平安,寡母的給求個兒女出息。
“這個好像是你們大學的課程吧,叫‘心理學’,對不?”先生問。
“是的,”天一回答,“是門選修課?!?/p>
短短半年,這對男女,現在進展到什么程度,藍正龍先生心里有數。天一靈活、有力、斯文,伍婷心里是喜歡的。在山上,天一會突然伸手掏進伍婷柔軟而堅挺的乳房中的一只,說,我逮到你身上的云了。坐在蓄水池木板上發(fā)呆的伍婷回過神來,抓起木瓢舀一勺冷水朝他潑去,男人身子一拐靈活躲開攻擊,背后那些石頭上的宣紙卻“刷”的一下濕透了。伍婷站起來整理內衣帶,又羞又惱,我告訴你師父去。天一就服軟了,行行行,好姑娘,今晚我?guī)闳ゲ叫薪殖园謇酢?/p>
天一正值壯年,身體容易作怪。昨天晚上,他起身去找伍婷。在房間里,這對男女對視了半晌。出去坐坐吧,天一說。伍婷就跟著天一坐在門外的橢圓形石頭上。兩人半天沒有說話,也沒有悶得慌。不清楚是誰先動的手,兩個身體就抱在一起了。抱著貼著容易發(fā)熱,衣服就慢慢退掉了,可是這樣更熱。周圍很安靜,只有呼呼嘈雜,像抽風筒放出的風。天一想辦法把伍婷放倒,但是石頭又不是床,怎么放都是不行。他逮著她的味道,中毒了般瘋狂。
“別急啊,你?!蔽殒冒牍碜訅旱吐曇簦诎抵袃蓚€人都急了,天一的手被石頭劃破了也沒察覺。此時,他借著微弱的銀光,清楚看見了女孩光滑白皙的后背,他忍不住用雙手撫摸起來,那感覺就仿佛把手放在云里一般,一片滑溜。這回可真是在云上了,天一心里想。
突然,伍婷叫了一聲,嘴巴卻立即反射性地被自己的一只手捂上,隨后像只老母雞發(fā)出干啞的聲音。
門輕輕開了一個小口,沒有半點聲響。藍正龍先生半個腦袋伸進門框,但是只出現在門框底。雖然有些眼花,但是男人那只碩大有力的手搭在柔軟圓潤的物體上刺激著他的腦神經。那只手揉捏,舒展,反復。他的腦瓜上冒了些熱汗。
該死的,羞不羞?第二天,先生對著石頭丟出話。晚秋的山上還有一些霧,空氣里涼颼颼的。石桌上放著半碗藥。
“我這輩子也沒做過什么大事?!毕壬Z重心長地說,“壯家人給我留個好名聲,你替我把棒子接下去?!?/p>
“等你當了道公?!毕壬谕庖伦谑^桌前對天一說,“那么,你才可娶走伍婷?!碧煲豢吹较壬哪樕悬c黯淡?!暗綍r候挑個好日子,”先生嘴里呼出暖氣,“風光點,把事情辦了?!碧煲徊煌5卮曛p手,不知是因為突然刮起了一陣冷風還是石凳太冰,打了一個冷戰(zhàn)。
周圍短暫的沉默。“一切,我聽您的安排。”天一看著先生認真地說。這時候白云山的霧突然聚攏壯大,似乎要吞噬眼前的兩個男人。
這時候,從濃厚的霧里慢慢游出一個男人。他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衫,下面是一條麻黑西褲,襯衫下擺不插進腰間。一半整齊一半凌亂的頭發(fā)上掛著四五滴水珠,眼鏡也被霧水淋模糊了。
“早上好!”男人喘粗氣說,“兩位都在啊,真好?!?/p>
天一認出來了,這個男人是縣委副書記藍鼎天。
藍古伯生前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在他死的時候,藍正龍先生必須親自送他走一趟。如若不然,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入土下葬的。
“你去給我把先生背來?!彼{古伯有氣無力躺在床上,脾氣卻兇得很,他指著正在面前下跪的兒子藍鼎天說,“別人喊你書記,我都不當你是個卵蛋。”
藍古伯是在西門橋附近賣西瓜的小商販。很多年前,一個天氣悶熱的下午,藍正龍先生撐傘從他的瓜攤子走過。
“嘿,正龍先生,”藍古伯向先生招手,“嘗嘗我的瓜吧,鎮(zhèn)西大平地種出來的。”先生定眼看了下眼前的瓜農,他的臉被曬得跟他腳上的膠鞋底一樣黑,指甲厚長而塞滿泥土,后背因為經常彎腰鋤草護瓜而變得異常隆起。
“好啊,”先生收了傘坐下來,“人都說鎮(zhèn)西的西瓜水多甜過棗?!毕壬B續(xù)吃了三塊西瓜,然后滿意地抹了兩下嘴巴,起身掏錢。
“不用不用,”藍古伯揚起手說,“算是我請你的?!?/p>
“這怎么行?”先生堅持道,“你們種瓜比誰都辛苦。”先生錢硬塞給藍古伯,藍古伯卻執(zhí)意不要。原本還算整齊的人民幣在兩個男人手里推來推去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哎呀,你這人,”藍古伯急得跳起來,“怎么就不聽我的話呢?”藍正龍先生哭笑不得,只好從兜里掏出六枚硬幣,三銅三銀,交到瓜農手里。
“那你收下這個,”先生對他說,“保你瓜大人圓滿,順利!”
從那個悶熱的下午開始,藍古伯的西瓜攤生意就變好了。每天早晨他哼著壯歌蹬著小三輪車過橋擺攤,還沒到傍晚六點,瓜就賣完了。這時他看著西門橋下嘩啦啦流淌的江水又哼起小調,才慢悠悠回家。藍古伯靠種植西瓜把一雙兒女都送進了大學。后來,藍正龍先生在一個雨天又光顧了藍古伯的瓜攤。再后來,藍古伯的兒子藍鼎天就當上了縣委副書記。
小鎮(zhèn)的人們愿意請藍正龍先生送人,很大原因也是因為他對人說的話有“點石成金”的效果。白山鎮(zhèn)的壯民不信基督教,不信占卦,不信星座,他們寧愿相信先生是個神人,愿意聽他嘶啞干巴的聲音。鎮(zhèn)上有人當了官,有人發(fā)了財,有人考上了大學,有人成了親,有人開了店鋪,大多都是和他對過話以后發(fā)生的事情。
“副書記,”天一驚訝地問,“你怎么來了?”
“專程來請先生下山的?!备睍浺黄ü勺谑噬?,“有點急事?!?/p>
“正龍叔,”副書記用略帶傷感的語調說,“我爹快不行了,他死活都要請你去送他一趟呢?!?/p>
“我爹就是那個在西門橋賣西瓜的老頭?!备睍浛闯隽讼壬樕系囊苫?,“鎮(zhèn)西大西瓜,記得沒?”
“有印象了,”先生略一思忖,“那個后背像駱駝的老頭?!?/p>
藍正龍先生在天一正式介紹藍鼎天身份的時候一口喝完了石桌上的半碗藥,說了句,你爹是個十足的壯家漢子。
先生執(zhí)意一個人去送一趟藍古伯。本來天一打算中午帶師父去趟醫(yī)院的,早些時候,他已注意到先生臉上耷拉的眼袋、凹陷的眼珠,和一坨暗黃色的眼屎。他正嚴重失眠啊。最后,藍正龍先生跟副書記走了。天一和伍婷留在山上。
事辦完了。副書記和藍正龍先生坐在了一間溢滿松香的小屋子。藍正龍先生身上穿著道服。這件全身通黑代代相傳的服飾,用劍麻和黑山羊毛煉制而成,耐磨、硬挺、防水。領子、袖口、褲子是紅色的。腰間掛兩條金飄帶。從昨晚到現在,先生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嚇壞了藍古伯一家人,但他一直說,不礙事不礙事。前晚,當藍古伯要求喝最后一口黑糯米酒時,先生和他對口飲?!胺判陌?,”先生溫柔地看著懷里的病人,仿佛兄弟一般,“一切都順了?!彼{古伯慢慢合了眼,周圍立即傳來一陣女人的哭喊聲。
“您辛苦了,”副書記遞給先生一塊毛巾,“喝口水歇會吧。”
“我知道您要和我講一些安慰的話,”副書記說,“但是您太累了,所以還是由我來說會話吧?!?/p>
“不瞞您說,天一是我安排去跟您學習的,他先前是在縣城里的農科院上班。您別怪我欺騙,我也是迫于無奈。每逢洪澇,人們內心慌亂成無頭蒼蠅,根本聽不進政府的半句話,而您是個說話有分量的人,人們都愿意相信您說的話。
“你們師徒倆一個縱一個橫,硬是把白山鎮(zhèn)帶起來了。您看鎮(zhèn)上的幾個官,都沒有你們這么大能耐呢。您看現在,在您的帶領下,‘混混’或者‘黑鬼’家有白事也有人去上香了,社會風氣逐漸好轉了啊。
“天一帶著鄉(xiāng)親們種植水稻,現在又移植香蕉、黃梨,換季輪流種花生、土豆、黃豆、甘蔗。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再也不用為洪澇發(fā)愁了。天一是個有奔頭的年輕人,他應該站在比道公世界更大的社會舞臺上?!?/p>
“那么,”先生突然大聲咳嗽起來,“一切都順了?!毕壬哪樣珠_始一陣紅一陣白,終于歪著頭倒在桌上。副書記大喊了兩聲先生,沒反應。他感覺情況不妙,于是沖出門去,一面派人叫醫(yī)生,一面往白云山跑去。
天一和伍婷趕到副書記家小屋子的時候,藍正龍先生換了另外一身衣服。原先那件黑色衣服整齊地放在桌上。
是誰幫先生換的衣服?副書記表示很疑惑,我走之前,正龍叔可是穿著道袍的,而他那會兒已經昏過去了。醫(yī)生和在場的人都搖頭。戴眼鏡的醫(yī)生說,我趕到的時候病人就穿著這件純黑色T恤啊。
“那么,師父,”天一一邊扶起快要哭暈了的伍婷一邊說,“讓我送您走一程吧?!碧煲惶崞鹱郎系牡婪瑓s驚訝地發(fā)現,那條紅色的褲子褲襠處被剪了個拳頭大小的洞。
“不礙事,不礙事?!碧煲粚Υ蠹艺f。天一心里明白,師父自己剪破了褲子,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下了決定:不給徒兒接下他的棒子。
藍古伯殯期延遲了兩天。那兩天,副書記家的庭院重新堆滿了人,比先前的還多。許多男男女女出入掛滿白布條的大堂,上香,鞠躬,倒酒。那些抱怨過藍正龍先生的道公也來了。
到了真正出殯的時候,有人在外面議論。
“副書記的父親走了?!?/p>
“有兩副棺材!”
“副書記有兩個父親?不可能啊!”
后來,天一和伍婷還住在白云山上。“混混”“黑鬼”兩詞逐漸從白山鎮(zhèn)的壯語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