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長征
有關(guān)蜣螂的在場主義敘事
我們村管蜣螂不叫蜣螂,叫屎殼郎,聽著讓人倒胃口,無論大人小孩沒誰說愿意和一只黑到發(fā)亮的蜣螂為伍。我倒沒那么覺得,自從看了法布爾的《昆蟲記》之后,對蜣螂的處世態(tài)度更是欽佩有加。
法布爾寫道:“假使那賊安然逃走了,主人艱苦做起來的東西,只有自認(rèn)倒霉。它揩揩頰部,吸點空氣,飛走,重新另起爐灶。我頗羨慕而且嫉妒它這種百折不撓的品質(zhì)?!笔钦f蜣螂界也有坐享其成之人,躲在一塊石頭下,看見一只勤勞的蜣螂推著一小車美味佳肴,半道殺出個程咬金,劫掠而走。那只被劫的蜣螂,并沒有看出一絲惆悵,轉(zhuǎn)過身去,飛走,另起爐灶。
月光下的老河灘,野草繁茂,一只蜣螂從草叢中走出來,伸出前腿拭擦臉頰,就著明亮的月光,就著流水的潺湲,它要做什么,只有蜣螂自己知道。月光透過厚厚的大氣層,發(fā)生了散射,也就是月光偏振現(xiàn)象。我們不一定能懂,就如月光牽引潮汐,是冥冥中上天的旨意。蜣螂也靠著月光偏振辨別方向,以免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時我想,作為一個并不讓人喜歡的物種,蜣螂如何保持著一種出世的態(tài)度,在月光下建造屬于自己的房屋,在漫長、崎嶇的路上尋覓愛情,收獲天倫之樂。在圓球中安睡的卵們,聽著來自老河灘上的風(fēng)聲雨聲,聽著蜣螂父親和蜣螂母親微微的喘息聲,心中必有一份有關(guān)親恩的感動。
在古埃及,蜣螂是一種神圣的動物,起碼不會像我們村的傻二,一看見蜣螂就嗤之以鼻,說吃屎的東西,帶著你的臭球滾一邊去。古代埃及人把蜣螂當(dāng)作一種圖騰,相信在空中有一只巨大的蜣螂,名字叫克羅斯特,是它,在用后腿支撐著地球轉(zhuǎn)動。
由此,我知道了自己胸揣淺陋,也因為一只毫不起眼的蜣螂,引發(fā)了對世間萬物的好奇,一只小小的蚊蚋為何在水汽中起舞,一只蝴蝶為何飛越雨林到另一片山野,一只蟬為何在暗夜無眠無休,一只螢火蟲為何點燃生命之燈在林中若隱若現(xiàn)。
南非世界杯,一只巨大的蜣螂在開幕式出場,這并非惡搞,而是以蜣螂旺盛的生命力,寓意五谷豐登,百事興旺。更蘊(yùn)含了智慧、團(tuán)結(jié)與集體的力量。在廣袤的非洲大陸上,到處生活著各種野生動物,各種野生動物的糞便,需要蜣螂——大自然的清道夫來進(jìn)行排污處理。如此,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才可以安享自然賜予的快樂時光。
一時間,想起蜣螂就會想起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是人間最足智多謀的人,建立了科斯林王國,甚至一度綁架死神,讓世間沒有了死亡。犯了眾神之怒的西西弗斯,作為懲罰,諸神讓他把一塊巨大的圓石推上山頂,而每每巨石又從山頂滾下。
這是一個讓人悲傷的神話,相比,蜣螂的努力還是終有所獲的:“儲藏室是在軟土或沙土上掘成的土穴。做的如拳頭般大小,有短道通往地面,寬度恰好可以容納圓球。食物推進(jìn)去,它就坐在里面,進(jìn)出口用一些廢物塞起來,圓球剛好塞滿一屋子,肴饌從地面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保ǚú紶栒Z)這是蜣螂的在場主義敘事,從遙遠(yuǎn)的古埃及出發(fā),啟蒙了法老們的亡靈,創(chuàng)造出木乃伊的永恒死法。而后推著一只圓球,走進(jìn)蘇軾的詩里“洪鐘起暗室,飄瓦落空庭。誰言轉(zhuǎn)丸手,能作殷床聲。”這是婉約主義的表達(dá),通過一片飄落的老瓦,驚起蕭蕭秋聲。
最后抵達(dá)我們村的老河灘。我小時候身上起無名惡瘡,老祖母會抓來一只活的蜣螂,在槐花蜜中浸死,在瓦片上烤焦。刺破膿瘡,以老醋調(diào)末,敷上。過夜即好。此方記在《本草綱目》中。
蝎子扛肚
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個詞,扛在此處念gàng,而非肩扛手提的扛。蝎子扛肚是我們小時候玩的一種游戲,就是趴在地上,像蝎子一樣伸出一條腿,相當(dāng)于蝎子的尾巴。《史記·項羽本紀(jì)》中有記:“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身長八尺,力可扛鼎?!闭f的就是項羽神勇,力氣大到可以舉起一座鼎。
日暮黃昏,我們在大隊部的場院里以蝎子的名義玩得不亦樂乎,蝎子們從土墻縫里蠢蠢欲動。蝎子,四月中下旬出蟄,全年活動期大概六個月,晝伏夜出。我們村里有很多土墻,有土墻的地方就是蝎子的根據(jù)地,不可侵犯。玩得熱烈的當(dāng)口,村西黑蛋從燈影處哭著喊著娘跑出來,說是讓蝎子蜇了,捂著褲襠。蝎子沒娘,所以疼的時候必須喊娘。黑蛋娘一把摟住黑蛋,一邊說,好像不這樣不足以解決痛的問題。
我也讓蝎子蜇過,在大連,郊區(qū),一個遠(yuǎn)方姑奶的家里。房間背陰,在山的陰面,聽姑奶說過,沿著山腳走到陽坡,同一塊石頭底下,陰面有好幾只蝎子,陽面一只也沒有。我沒有實地考察,就沒有發(fā)言權(quán)。反正某天清晨,惺忪著眼,趿拉著鞋子要去尿尿,驀然,腳尖針扎了一樣,抽出腳,一只蝎子倉皇而出,轉(zhuǎn)眼消失在墻縫里。
就哭著叫娘,是真疼。聽見動靜的姑奶趕緊過來,好像未雨綢繆,從墻角捉來一只碩大的蜘蛛,說是黑寡婦。后來我才知道,這種蜘蛛也有劇毒。把黑寡婦放在腳面上,就見它在努力尋找,尋到蝎子蜇的地方,伸出吸管,在已經(jīng)發(fā)黑的腳尖吮吸。約一盞茶的工夫,疼痛便減了許多。所謂的一物降一物說的就是這個吧,確實讓我長了見識。
蟄,本義是動物冬眠,藏起來不食不動。在我們村特指被馬蜂蜇了,蝎子蜇了,螞蟻蜇了,最為見血封喉的就是蝎子。后來被文人們引申為隱居的意思,指一個人忽然看透世事,或者不再、不便與更多人聯(lián)系,蟄居某地(此處往往是山村或鄉(xiāng)村,好像城市與鄉(xiāng)村原本就隔著一條鴻溝,人失意了,才想起來與鄉(xiāng)村為伍)。我看是一些人蒙昧了靈魂,無非是想給自己找一個合適的理由,斷非動物冬眠的真實性情。
地球經(jīng)過7000萬年的不斷演變,大多動物改變了原來的形態(tài)。人也是,從四肢著地,到彎腰站起,到直立行走,其間經(jīng)歷了太多磨難與曲折。最后終于進(jìn)化到現(xiàn)在的人模狗樣,就以為成了萬物之主。可以吃遍天上飛的,海里游的,地上爬的。殊不知只是胃口與欲望的擴(kuò)張,說到心智,怕是早已偏離了方向。而蝎子們尚且保留了原始形狀,至今仍然保持著7000萬年前的原始形態(tài)。
我以為,這算是一種堅守。堅守造物最初的性情,堅持生命中最為本真的部分,與世無爭,順應(yīng)天理。
其實蝎子的名聲并不好,蛇蝎美人,美人一旦冠上蛇蝎的前綴,就成了禍水,好像所有的錯誤都在于他人,與自己毫無瓜葛。叫我看,無非又是一項嫁禍能事,蝎子藏在陰暗處只是為了個體需要,只是受到外界的驚嚇與刺激,才會像我們做游戲時來個蝎子扛肚,刺入對方的肌膚。
千萬不能搞錯,正當(dāng)防衛(wèi)與侵犯他人權(quán)利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蝎子若能言善辯,我想也會遞上一紙訴狀,以洗千年不白之冤。
昨日與人一起吃飯,說到一項致富新門路。利用夜間紫外線照射蝎子會反光的原理,有人發(fā)明了一種蝎子燈,一月可有幾千元進(jìn)項。愕然,原來科技真的已經(jīng)無處不在,原來什么物種也逃脫不了人類的覬覦。想,寂靜的夜里,一只蝎子從墻縫里爬出來,僅僅為了捉幾只蟲子,冷不防卻成了他人的囊中之物。
一首希臘神話中的小詩,送給蝎子:“朋友啊,每塊石頭下都藏有蝎子,謹(jǐn)防他襲擊,暗中施用詭計。”此中真意,你懂得。
夜雨剪了一把春天的韭菜
我一度不怎么喜歡吃韭菜,怕燒心。母親則不同,后院里種了一畦韭菜,說話間就拿了一把剪子剪回來。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詩句,在我聽來更像是母親踩著清晨的露珠,剪一縷春天的味道,也剪了一幅我永生不會遺忘的記憶剪紙。
剪紙上,是一畦水靈靈、綠油油的韭菜,清晨的鳥鳴散落,蟋蟀蹚過沾著露水的韭菜叢林。母親的身影,在初春的光影里閃動。我彎下腰,剪斷的齊茬上似乎有淚,是韭菜在喊疼,還是有關(guān)幸福的淚水滑落,亦未可知。
“正月蔥,二月韭”是說初春的韭菜最為可口,也最為適宜人體需要。我母親不懂,我的歸來或離去才是母親心中的節(jié)氣。母親把剪來的韭菜,淘洗干凈,做韭菜盒子,兩面煎至金黃,入口鮮嫩。也做菜托,摻入泡軟的粉條,打入生雞蛋,像鞋底,一分為三,吃到齒頰留香。三鮮餡的餃子,是母親操持一生的手藝,逢年過節(jié),或者哥姐團(tuán)聚在一起,母親都會張羅著包一頓韭菜餡的餃子,有團(tuán)圓之意,更有融融暖意。
韭菜又叫陽草,含滋陰補(bǔ)陽之意。手腳冰涼,小腹冷,腰膝酸軟,或婦女月經(jīng)不調(diào)者可以多吃。這是韭菜帶來的恩惠,也是大地之母濃情的賜予。我常想,如果沒有了這些鄉(xiāng)村植物,記憶里是否會一直空曠蒼涼,我們流淌的血液會不會失去溫度,巖石般冰涼?
《齊民要術(shù)》里種韭菜,說集市上買來的韭菜籽,可以先試試發(fā)芽率。用小銅鍋裝水,放些韭菜籽進(jìn)去,在火上稍微那么一煮,過不多久生出芽來的,就是好種子。我看大可不必,我們村很多家后院都種韭菜,春頭上拆開糾結(jié)在一起的韭菜根,移植到自家菜畦里,不出三兩月就能吃上鮮嫩的自家韭菜。
有關(guān)老杜的“夜雨剪春酒,新炊間黃粱”尚存在爭議,一說是在雨夜里像我母親那樣剪一把春天的韭菜,而《山家清供》的林洪則說,此處的剪是指在屋里炸韭菜時,用剪子剪去末梢而已。林洪此說不能說全無道理,以常理度之,似無必要非得要在下雨的夜里冒著泥濘去菜畦里割韭菜。一說是《瓊林》記載的林宗自種畦圃,友人范逵夜至,自冒雨剪韭,作湯餅以供之。要我說這些爭論都沒有必要,一畦春天的韭菜杳然長在夜雨里,代表綿綿不斷的情義,不妨把夜雨作為主語,手持一把虛無的剪刀,更剪更生更見新綠。
楊凝式的《韭花帖》可算是草木史記里的絕唱,其格調(diào)高過眾多奇花異草。楊凝式,字景度,號虛白,陜西華陰人,自稱“楊瘋子”。在《韭花帖》里說了他午睡醒來,恰逢有人送來韭花的事,大略吃了一口味道鮮美,就情不自禁寫了這帖“天下第五行書”的帖子。其功在韭菜。
母親在時,秋天必做韭花,騎一三輪車十幾里地送來。有青椒,黃瓜,搗碎的鮮姜,韭菜花,食用時佐以小磨香油。而今又是秋天,只見后院草木荒蕪,間雜幾束纖弱的韭菜花,一只落單的蜜蜂在孤獨飛舞。
夜雨剪走了一把春天的韭菜,我心底的那畦思念卻更剪更生,夜雨濃。
月光漫過木格窗欞
木格窗欞下有只床,棕繩攀的木床,床小,說準(zhǔn)確些更像一只大的網(wǎng)兜,睡在上面晃晃悠悠,適合追憶似水年華。我在這只床上睡了十幾年,月光就從窗外漫過了十幾年,從未缺席。
這是我家的一座老屋,父親用玉米稈豆秸做的“榻榻米”在正當(dāng)門,寒冷的夜晚我會瞞著漫過木格窗欞的月光偷渡到父親的軟臥上,讓父親摟著我的一雙冰腿,暖到天亮。一頭牛,一口石槽,月光打從另外一扇木格窗欞漫過來,灑落在石槽里,慢條斯理的咀嚼里就有了拌了月光的青草香。
木格窗欞的存在大可追溯。唐代,詩人杜甫站在春寒料峭的木格窗欞前看西嶺上的雪,看江畔的柳絳,聽兩只黃鸝,一行白鷺如何約定春天。這是可以入畫的木格窗欞,透過漫漶的春光,將一嶺雪山萬里船帆悉數(shù)收納眼底。
在江南,木格花窗是朦朧煙雨的點睛之筆。窗外是小橋流水,窗內(nèi)是繡閣春暖,是美人的纖纖玉指挑針弄線織出“春江水暖鴨先知”,是“泉眼無聲惜細(xì)流,樹陰照水愛晴柔”的一方心池。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窗戶便是房屋的眼睛,一個少女的成長,有了木格窗欞的陪伴,也便多多少少緩解了青春的哀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宿命也是緣分的另一種表達(dá)形式。我去過蘇州,閣樓上木格窗欞可以偷窺媒人介紹的夫婿,將客廳里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而那個同樣滿懷憧憬的男子,并未察覺,只在離去時,拾起長袍跨過門檻丟下一聲長長的嘆息。
錢鐘書曾在《窗》一文中調(diào)侃,說窗和門也一樣作為進(jìn)出口,小偷或小說里私約的情人就喜歡爬窗子。這是捷徑與情欲走私的窗子,此時的月光大多不像故鄉(xiāng)的月光那般明亮,只有一縷過路的風(fēng),只有窗下低吟的蟲鳴可以作證。
我寫作,也有一種偷窺欲在作怪,總是想透過文字的木格窗欞遇見更深的心靈。抬腳邁過文字的叢林,從潛伏在暗處的經(jīng)典里窺見文學(xué)大師的欲望之眼,和他們約見,沉默,錯過,并記住那一雙雙深邃的眼。我想不是我的這扇窗戶太小,而是和窗子的距離靠的尚不夠近,不是我的木格窗欞太過樸素,而是不曾透過上面的塵埃聽見年久失遠(yuǎn)的回聲。
韓愈有詩,《此日足可惜贈張籍》,“篋中有馀衣,盎中有馀糧。閉門讀書史,窗戶忽已涼?!笔乔镲L(fēng)吹過季節(jié)的木格窗欞,抬望眼,猛然間發(fā)覺窗外已是幾許寒涼,人生已過經(jīng)年。這是一種愜意的生活,也是小小的木格窗欞所帶來的悲欣交集,無他,晴可耕雨可讀,夫復(fù)何求?
如今,高大明亮的落地門窗占據(jù)了每個角落,仿佛人與世界并未存在一絲心理上的隔閡。遠(yuǎn)可見藍(lán)天白云,一萬三千英尺的飛機(jī);近可見高樓林立,燈紅酒綠,高鐵如夢一閃掠過眼際。實則不然,明清清言中,有《小窗幽記》《娑羅館清言》《小窗自紀(jì)》《菜根譚》,單聽名字就離不開一扇扇曲徑通幽的木格窗欞。那木頭上面鐫刻著年輪,那窗后面是一顆顆守住寂寞的心,撥亮靈魂的燈盞。
鄉(xiāng)下的那座老屋還在,雖早已無人居住,月光還是漫過舊年的木格窗欞?;貞浝镉幸活^老牛的憂傷,有父親簌簌的起床聲,有我年少時清澈的眼神,與月光對接。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