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煉爸爸和媽媽攝于1950年代初駐瑞士使館期間。
這簡直像一個荒誕電影腳本:
和我老爸一樣,我叔叔出身富家,從小公子哥兒吃喝玩樂,學過拳腳(據(jù)說是京城有名的大刀王五的再傳弟子)、背過外語詞,卻從未跨出過奶奶家的安樂窩,就那么晃晃悠悠地長大,直到1949年參加工作。
這個年輕人,理想談不到,熱情還不缺,1957年黨號召提意見,頭腦一熱,就忘了自己先天不足的壞出身,誰知道在單位說了什么,總之最后被扣上一頂右派帽子,解送塘沽鹽場勞動改造。
鹽場那苦活兒,不是人干的。鹽田里,赤腳趟著海水,頭上太陽暴曬,得不停扒鹽,等到海水被一點點蒸發(fā),析出白花花的鹽粒。一天,一月,一年,和海水一起被熬干的,還有叔叔的生命。
一轉(zhuǎn)眼九年過去,1966年“文革”開始,叔叔興奮地聽到,當年打他右派的家伙,一個個都是走資派。原來如此哇!他一激動,上書黨中央,申訴當年自己被打成右派是個錯誤。哇呵,階級斗爭新動向:右派想翻案!叔叔得到的回答很簡單:加刑!
這一加,就加到了1980年,叔叔五十五年的生命,被裝進了塘沽鹽場的鹽口袋。這期間,我爸爸是“老革命”,必須和右派親戚劃清界線,只有我爸的姐姐,我大姑,心疼這個幼稚的小弟弟,時不時帶上省下的口糧去探望他,直到1980年叔叔終于回到了北京。
故事到此為止,只能算悲劇,還夠不上荒誕。真正的荒誕劇情,得等到右派開始被平反,叔叔也回到原單位,要求平反和補發(fā)工資,可單位里的人一查:“右派名單上沒有你,你不是右派呀?!薄笆裁??我當然是右派!在鹽場苦熬二十多年,怎么可能不是右派?”“但右派名單上確實沒有你,也許當年搞錯了?!?/p>
沒人知道,當年什么搞錯了,也許叔叔的名字交晚了,單位里右派名額已滿,卻沒人費心通知下邊這回事?
一個小小的“錯”字,令叔叔不僅遭罪半輩子,而且連遭罪的名義都沒有,到頭來,還得努力申請,去爭取獲得那罪名。
什么叫“白”遭罪?這就是。
但罪白遭了,后果卻實實在在。政治災難的結(jié)果有兩類,一類烈火真金,確實鍛煉出幾條英雄好漢。但反面的一類,數(shù)量大得多,境遇之惡,印證了人性之惡,且徹底釋放了它:自私、貪婪、猥瑣、殘忍。世界既然虧待了我,我就以眼還眼,加倍去報復所有人,包括曾經(jīng)善待自己的人。
可惜,叔叔屬于后一類。
“文革”后,北京開始退賠“文革”抄沒的房產(chǎn)。我奶奶家原住的西堂子胡同15號,地處王府井八面槽,正是商業(yè)黃金地段。那所宅子,南門在西堂子胡同,北墻臨甘雨胡同,一路三四進院子,里面假山、回廊、老樹、大屋。原為我曾祖父從前清宮廷畫家溥雪齋后人手中購得,再往前,還查出是晚清名臣左宗棠的北京故居。雖經(jīng)“文革”,但房子保存基本完好,也正因此,令各種人眼紅。
叔叔專程來我大姑、我父親居住的天津,要求他們簽署授權(quán)書,由他全權(quán)代理奶奶房產(chǎn)事宜。我爸和大姑,哪有異想,親弟弟嘛,當然簽字。授權(quán)書拿到,叔叔滿意而歸。
之后不久,北京某個有來頭的單位,與叔叔接洽,欲以王府井附近七套單元房,換取我奶奶這座宅院。老爸們聽說,都表示贊成,而且特別表示,雖然作為我奶奶四個后輩,有權(quán)平分遺產(chǎn),但叔叔一生坎坷,理應多加照顧,所以大姑、我爸每家只要一套單元房即可,其余都分給叔叔和在北京的四姑。
叔叔隱沒許久,某天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父親:房產(chǎn)交易完成。然后,在電話中輕描淡寫地加上一句:“人家的房子,只給有北京戶口的,你們沒份兒。”
我爸還沒醒過味兒來,那邊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
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北京戶口”等等說辭,純?nèi)皇侵e話。不僅換房產(chǎn)的單位,壓根不知此事,法律上也絕對站不住腳,叔叔騙老爸他們簽署授權(quán)書時,已經(jīng)打定了獨吞房產(chǎn)的主意。老爸他們被親情蒙住眼睛,把白花花的銀子送到了這位堪稱“宰熟先行者”的手中。
七套房產(chǎn),就這樣都成了我叔叔、我四姑的囊中物。別人打抱不平,而我老爸對此付之一笑:“這讓我看清一個人,有什么不好?”不屑于爭利,但不等于不明義。老爸從此拒絕回復叔叔任何來信。沉默的滋味,夠你嚼的。
這故事的結(jié)局,頗為悲慘:四姑坐擁三套房產(chǎn),卻早早癌癥逝世。四姑父拚命健身,卻在爬樓梯時心肌梗塞發(fā)作猝死。
叔叔房產(chǎn)更多,可心不安理不得,據(jù)說他最后的日子,滿屋見鬼,時時高喊:“快出去!你們都快出去!”他臨終叫著的名字,不是別人,正是被他騙了的哥哥——我老爸。為什么?他還想要什么?原諒嗎?早知如此……唉,叔叔的心,畢竟不曾黑透。
叔叔的扭曲,反襯出我父親心地的純正,2017年,老爸九十五歲,身體健康,思緒清晰,他豁達愉悅的一生,可以概括成一個字:美。
老爸年輕時,堪稱美男子。他得自母親的一半蒙古血統(tǒng),既帶來白皙的皮膚,更帶來地平線般開闊坦蕩的心境?!袄细吲d”,這是老爸的一句口頭禪。
我得承認,小時候,父親之于我,除了一家之主的印象,并未意味更多。我和他開始像朋友一樣交流“思想”,要等到“文革”后,我們各自從農(nóng)村回城之后。
一些片斷的鏡頭,串聯(lián)起小時候爸爸的形象:
一束水仙花:在西苑機關(guān),每個冬天,家里開滿水仙。那抹獨特的甜香,柔柔浸入我的鄉(xiāng)情,幾乎成了“家”的標志,再后來,又潛入我漂泊的鄉(xiāng)愁。至今,如果趕上水仙季節(jié)回國看望老爸,睡在他家里,被彌漫的花香包圍著,就像被童年的記憶抱著,我總能睡得格外深沉。
一把鐵尺:從西苑機關(guān)去國關(guān)的路邊,1960年代是一帶稻田,其中一塊,水下埋著一柄“中華牌”鐵尺。我記得清楚,鐵尺凸起的一面上,有個華表商標。這把“兇器”,是老爸看我實在太淘氣時,拿來打手心懲罰的。說懲罰,無非作勢而已,除了啪啪聲響,手心的疼,足以忽略不計,但這并不能阻止我對鐵尺恨之入骨。所以,1964年,當我們搬家去國關(guān),老爸讓我?guī)┬|西過去,我一見鐵尺赫然在內(nèi),不禁心頭暗喜,走到稻田旁,把它拈將出來,在手里掂一掂,喝聲:“去你的!”“嗖”一道黑影,稻田中央水花飛濺,鐵尺自此杳然無跡。這算我的反叛嗎?但不是還有話“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無論如何,鐵尺消失了,它也許至今還在那兒,等著未來的考古發(fā)掘呢。搬家后某天,老爸忽然記起,問我:“咦,那把鐵尺哪去啦?”我當然答:“不知道?!惫F(xiàn)在想起,老爸真厚道,明知是我做了手腳,卻沒揭穿這小把戲。endprint
一個老爸騎跨上自行車的形象:從西苑機關(guān)到國關(guān),大約三四里路,1955年我父母從瑞士回國后,不知是否受到叔叔、舅舅雙雙淪為右派的教訓,反正他們堅持從外交“前線”退下來,變成了國關(guān)第一批外語教授。這種撤退,阻斷了官場的向上爬,但對老爸,絕對合適。因為他睡覺的習慣,簡直就是黑白顛倒,別人沉入夢鄉(xiāng)時,他整夜醒著,別人起床,他剛睡下??陕闊┦牵瑖P(guān)學生整整齊齊在教室坐等楊老師呢!經(jīng)常,學生們最終不得不打來電話問,“楊老師起床了嗎?”我爸才匆匆跳起,抹把臉跨上自行車就走,那兩條長腿,雙側(cè)著地,不像騎車倒像在跑,我們看著他的背影,不感到丟臉,只覺得好玩。
一條從頤和園到香山的路:我們家喜歡野餐,甚至“文革”也沒打斷這傳統(tǒng),而我最喜歡的,是讓媽媽帶著姐姐弟弟擠汽車,我跟著老爸,走那十幾里路。后來才知道,我爸從大學起就愛遠足,北郊十三陵,西郊八大處,日本人占領的山西大同,投奔共產(chǎn)黨后的北岳恒山,都有他的足跡。而我記得的是,過青龍橋,經(jīng)廂紅旗,左手玉泉山,右邊娘娘廟,到香山和臥佛寺十字路口向右拐,野餐就擺在植物園草坪上,背后是飯后必去的櫻桃溝喝泉水……我的相冊里,好像還留著一張“文革”初期野餐時我端著小紅書的留影,那傻氣,真是撲面而來!
一盞臺燈,和燈光照亮的半張臉:“文革”前,不知多少個半夜,我起來撒尿,蒙眬摸回床時,總透過門縫看見這景象。我爸喜歡熬夜,誰也不知道,他在那漫漫長夜里干什么,只聽窸窸窣窣的紙筆聲,沒有停下的時候。如果問他,回答總是一個字:“玩?!遍L大了,我才知道,那時他玩的是唐詩、宋詞。他不寫詩卻極愛詩,自己決定整理宋詞詞牌發(fā)展的源流,用無數(shù)筆記本,分門別類,詳細抄錄每一詞牌下的佳作,那手鋼筆字,精細到一個蠅頭小楷能劈成四份用,真正是蝌蚪文啊,“紅衛(wèi)兵”絕對會認定是密碼!就因為愛詩,老爸“文革”前就被戴上“革命意志衰退”的帽子,“文革”開始,還差點為此挨批?!爸袊藧厶圃姡谷皇菈氖?!”多年后他還憤憤不平。而我倒對他這詩歌嗜好,和我自己寫詩的隱秘聯(lián)系感興趣,連帶也覬覦著他那堆神秘的小本子,希望有朝一日,能把那密碼破譯一番,沒準順帶理出一個我自己的“傳統(tǒng)”。但,到現(xiàn)在為止,不得不說,我寫詩這么多年,還遠遠沒修煉到老爸那個一語破的的境界:“玩”!
老爸這一玩,玩出了我最早的詩歌經(jīng)驗——一個徹底負面、討厭、可怕的經(jīng)驗!七八歲時,每天晚飯后,最怕老爸說:“怎么樣,背點詩?”我就知道噩夢又來了。什么“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哦!誰爺娘妻子走相送,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那破咸陽橋,在什么鬼地方?詩這把鐵尺,也是一種懲罰。但比鐵尺更糟,它不能忍忍就過去,卻幾乎每天晚飯后都會回來,像個惡魔咬住我不放!好煩人啊!可我沒想到的是,那些我覺得渾若天書的句子,卻把漢字音樂性的種子,秘密播種進了我的下意識。它潛藏在我的血液里,只有當我開始寫自己的詩,才悄悄醒來,嚴厲地裁判我的手,不準我隨便丟出松懈的、缺少音樂能量的句子。
“車轔轔,馬蕭蕭”,我至今不認為那是老杜的好詩,可卻是我學習中文音樂性的啟蒙課本。這也連帶啟發(fā)了我對古典漢語教學的認識:小孩子被強迫“搖頭晃腦、死記硬背”,不是為了讀懂內(nèi)容,而是要感受漢字的音樂能量,正是漢字的音樂性,秘密建構(gòu)起漢語文學的形式,操控著文本空間的結(jié)構(gòu)。
聽啊,“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仔細想想,這句子中哪有西方式的語法結(jié)構(gòu)?每一句中三個并列意象,形成一個全方位的空間,讓我們讀它,就仿佛置身風景中,仰觀、俯瞰、耳聽、心想,自然無比、自由無比??蓡栴}來了,如若不是所謂“語法”,那這些互不關(guān)連的意象,靠什么黏合在一起?再思之,除了用漢字的平仄系統(tǒng)作曲般譜寫下的音樂結(jié)構(gòu),還能是什么?在漢字視覺性可見的表面下,正是漢字看不見的音樂性在操控一切。因此,音樂性正是漢語詩歌更深刻的能量——我直接稱之為“秘密的能量”!
更細致一點,還舉《登高》為例,最著名的對仗“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蕭蕭”,無邊枯葉之聲,而一個“下”字,字面含義是落下,而第四聲的下降音調(diào),更令“落下”之勢直入耳中!同理,一個“滾滾來”,連用波濤狀的第三聲之“滾”,加一個上升狀的第二聲“來”,把“不盡長江”浩浩蕩蕩由遠而近、由渺茫而清晰,直漫觀者頭頂而過的氣勢,描述得不可能更真切了,說它是用音響之繪畫,絕不為過!
漢語古詩的形式美學系統(tǒng),發(fā)展了三千年,秘密原來全藏在這里!因為這極端的音樂性,我才敢對當代中文詩人喋喋爭論的“純詩”問題發(fā)表己見:“完全的純詩是沒有的,但必須把每首詩當作純詩來寫?!睕]有音樂能量的詩,很簡單,就不配被叫做“詩”!
甚至不止詩,漢語思維和觀念,也有音樂性蘊含其中。那些古怪的外來說法,憑借著前輩翻譯大師的音樂能力,讓人們弄懂含義之前,先“美學地”接受了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音樂引領語義,節(jié)奏陪伴思想,一路踏歌而來。
哈,我后來詩作的音樂之樹,原來都扎根在老爸這把(詩歌)軟鐵尺的折磨中!后來對老爸感慨這一點,他笑得好甜啊。
“文革”記憶,浩如煙海,回顧中,幾件事浮出,頗值得一提。
一件來自我姐姐的回憶錄《吃蜘蛛的人》,極可見出我爸爸的為人。
“文革”開始,所有保姆都必須回家,因為她們算傭人,而革命不能容忍剝削。我家老保姆“二姨”,當年經(jīng)她的姨、曾把我爸帶大的上一輩老老保姆介紹而來,那時已經(jīng)在我家十六年,不僅成了我家當然成員,更因為她隨我父母在瑞士工作期間,自己兒子病逝,早已把我們姐弟三人視同己出。但突然,從小睡在一屋的人,變成了兩個“階級”,她不得不孤零零離開??烧l膽敢抗拒那紅色大潮呢?成千上萬保姆不在那一刻都被趕出家門了嗎?但我家有所不同:二姨離開前一晚,老爸把全家召集到一起“開會”,既感謝這么多年二姨的幫助,更向她保證:雖然她現(xiàn)在暫時離開,但她永遠是我家一部分,她活一天,我們就贍養(yǎng)她一天,她不必為老來無靠擔憂……endprint
現(xiàn)在想來,那種環(huán)境中,老爸如果不是唯一,也是極少敢依照人的天性思維、行事的人。這激起了二姨善良心靈的回應。誰也沒想到,三年后,國關(guān)解散,我父母也被趕去河北“五七干?!保R行不得不把我和我弟弟托付給二姨照管,理由很簡單:小孩子該上學,去連學校都沒有的鄉(xiāng)下干什么?我和弟弟“違規(guī)”留在北京(算最早的“北漂”吧?),住進了二姨在北京板橋二條小小的家,由此開始了我們在二姨家兩年多的棲居。唉,命運弄人,老爸那番仗義的話,不期而然結(jié)出善果:不是我們照料二姨,而是她出手救了我們。
我姐姐在書里寫道:“至今我仍為三十年前那個炎熱夏夜父親說出的這番話叫好……二姨雖然什么也沒說,但她很感動。此后她便一心一意把我們家當成了她自己家。她不是負擔,而是支柱,在我家風雨飄搖的十余年中,為我們苦苦撐著它,直到耗盡全部精力?!?/p>
還有兩件和我的“寫作”直接相關(guān):
“文革”中的1971年,北京首次恢復了高中。我很幸運,在北京67中的高中班上,遇到教授語文課的姚建文老師,她全無“文革”充斥的匪氣、野氣,卻能溫文爾雅地把無聊課文的縫隙,變成一扇扇窗口,給我們送來真正文學的空氣。在她引導下,我的文學細胞開始發(fā)酵,先是愚蠢地用詩體重寫了一遍高爾基的《海燕》,結(jié)果當然是一場災難。又交出一篇散文《掃雪漫筆》,看題目就知道酸氣撲鼻、幼稚可笑。老師顯然為了鼓勵,在課堂上朗讀了這篇酸文。沒想到像給我打了雞血,令我一發(fā)不可收拾,一頭扎進“文學”,模仿報紙上的宣傳垃圾,制造了一大堆廢話。我那喜歡唐詩的老爸,一定看在眼里,擔憂在心里。有一天,突然爆發(fā)了:“你那個姚老師,知不知道在把你送上死路?什么文學?這白紙黑字都是罪證!我得找她去!”哇,老爸臉色鐵青,嚇我一跳,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火?后來細想,與其說在發(fā)火,不如說那是發(fā)自心底的恐懼?!鞍准埡谧帧保@個詞組的危險,我還得等好幾年才懂,而對他,這是到處砸得人頭破血流的現(xiàn)實。
我的幼稚浪漫,并沒被老爸一通發(fā)火止住。“文學垃圾”繼續(xù)濫造,而兩年多的高中一晃而過。1973年畢業(yè)后,我先到北京郊區(qū)六郎莊,鸚鵡學舌地“批林批孔”一番,之后1974年,該正式插隊了,去哪兒?是隨大流到北京近郊的昌平?還是像那幾位革命更徹底的同學,主動申請去延安?對我塞滿了賀敬之《回延安》韻律的頭腦,延安絕對更誘惑,那黃土高原、延河寶塔、信天游……誰知剛把這念頭透露給老爸,卻聽劈頭蓋腦一聲怒喝:“胡說什么?不準去!”第二次,我又見到老爸那張鐵青的臉,有這張臉,我就知道浪漫之夢肯定沒戲了,乖乖到騎自行車距離的黃土南店待著吧。嘿,我哪知道,老爸第一次沒把我從文學里拉回來,可這第二次確實救了我,以我之傻,那條黃土路前面,不知有多少苦頭等著我!
1970年,我父母被發(fā)去干校走“五七道路”,我的“家”從此宣告結(jié)束。從那時到1976年母親去世,除了寒暑假去看望他們,或他們時而回北京治病,幾乎沒有像樣的直接交流。
現(xiàn)在,我柏林的書房里,還珍藏著十幾本老爸當年的藏書:《詩人玉屑》《南唐二主詞校訂》《杜甫詩選》《詩比興箋》……比書更令我感動的,是它們那清一色包好的書皮,別提多嚴謹仔細了:一律半透明的薄紙,淺紅色或淡黃色,細致得吹彈得破。包書皮的手法專業(yè)無比,緊壓著原書的書脊,和封面絲毫不差,邊沿折得猶如刀切,讓書皮和書渾然一體。透過書皮表面,我能隱約看到書的標題、封面的裝飾,可我絕對不敢試試拆開這書皮,因為絕不可能再包回去。我甚至認為,連這包書皮的手藝,都是失傳的藝術(shù),拆開就會毀掉這最后幾個樣本!撫摸這些書皮兒,我像能摸到老爸四十年前的體溫,那充滿了對書之愛和對它們的憂慮。
老爸下鄉(xiāng)前,把所有藏書精心打包、編號、注冊,在小本子上記錄每包里的內(nèi)容,為了有朝一日要用時方便查找。老爸哪知道,等著那些書的將是多少漂泊:運到河北,運到鄉(xiāng)下,運回北京,再入“鬼府”,然后在我出國后的十年里,被鼠咬人偷,棄置走廊,最終剩下的幾本,還要漂洋過海,赴倫敦,轉(zhuǎn)柏林,這些“白紙黑字”啊,正與古往今來的詩人們同命運。
我在自傳體長詩《敘事詩》中,為我照相冊里母親那些題記,寫了《母親的手跡》一詩:“冷如精選的字給兒子寫第一封家書……兒子的回信只能逆著時間投遞”,老爸也在這一張張精美無比的書皮上,留下他的手跡,四十多年前就已寫下,留給我品讀,細細回味。
1976年1月7日,我母親猝然離世那天,我爸也恰在京。當我騎車從村里狂奔回家,我爸爸、弟弟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來了,他們的臉色,告訴了我一切。二姨也同樣,一看他們的臉,立刻“哇”地哭出了聲:“你怎么能走?。縼G下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辦哪?”二姨最先直覺到,母親不在了,一個家就散了。
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并排躺在國關(guān)1號樓117號的床上,看著我媽媽親手建起來的家,談著她,直到天快亮才蒙眬睡去。
突然,一陣巨響驚醒了我們,什么聲音?哀樂!“文革”中無所不在的高音喇叭,都在播放哀樂。為誰?我媽媽?不可能?。≡龠^一會兒,才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周恩來總理……”原來周恩來在我媽媽后一天逝世了。
我們躺在床上,靜靜聽著哀樂。不管它為誰而放,反正符合我那時的心境。我在想媽媽,也認為爸爸在想她,一會兒之后,聽見他說:“你知道嗎?周總理去世,中國會出大事呢?!迸叮瓉硭€在想別的。
那天之前,我不記得和爸爸談論過“政治”,大概因為我那蠢到頭的浪漫,加嘴上沒毛的幼稚,不談,是對我最好的保護。只有那個清晨,家難國難重重砸在一起,老爸才唯一一次撬開嘴唇,泄露出深藏心底的隱秘,他其實深深憂慮著這國家呢。杜甫充滿憂患的詩,原來就躺在我身邊。
事實上,老爸最大的特點,正是寬容,甚至散漫。他對我那“白紙黑字”和奔向黃土高原的愚蠢發(fā)火,是因為這事關(guān)我一生的命運,非管不可。
他的寬容,可舉一例:1980年代,當我已經(jīng)忝列青年詩人,正在無數(shù)晚會間暈頭轉(zhuǎn)向,他唯一的告誡是:“在中國別進監(jiān)獄,在外國別得艾滋病,除了這兩條,你什么都能做!”這要求可夠低的!endprint
許多事情,只能事后厘清。我爸爸的“覺醒”,說來與政治并無直接干系,反而更與他貪“玩”相關(guān)。具體地說,與“老貝”——貝多芬相關(guān)。
楊煉和他九十四歲老爸攝于2016年。
我爸爸出生的家里,是北京有名的富戶。我曾祖父劉燮之,現(xiàn)在上網(wǎng)去查,至少能找到五十萬條目,幾乎百分之百與吉祥戲院有關(guān)。對京劇戲迷而言,“吉祥戲院”,是圣地。京劇鼎盛期的前后三鼎甲、前后四大須生、四大名旦、四小名旦,都在吉祥唱戲。老爸從小就被楊小樓的《鐵龍山》、梅蘭芳的《貴妃醉酒》唱腔繚繞著長大,十二三歲,每晚吉祥壓軸鑼鼓一響,少東家漫步從西堂子胡同溜達過去,樓上雅座早已備好,就等他落座啦。
我爸從京戲到昆曲,口味越聽越雅致,再向前聽什么?這位年輕人的藝術(shù)胃口遠未滿足。高中最后一年,一位音樂老師偶然提到西洋音樂,引起了他的好奇:“西洋音樂,那是什么?該聽誰?”老師答:“最有名要數(shù)貝多芬,去找找他的第九交響樂吧。”
我爸去了一家日本人開的唱片店,真有“貝九”!七十八轉(zhuǎn)的快轉(zhuǎn)唱片,整個曲子一共十七面。當即買回家,用曾祖父的手搖唱機一聽,這是什么呀?亂七八糟!刺耳嘈雜!完全不懂。但他為什么有名?好奇心特強的老爸不服輸,再聽!就這樣他一口氣聽了十幾遍,啊,聽出點兒意思了,這音樂里真有東西!再聽再聽,貝九被一連聽了一百多遍,唱片都劃爛了,老爸也對老貝真服了!那音樂里的峰回路轉(zhuǎn),蜿蜒曲折,細致悠遠,深邃宏大,把他從人性到品味,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老爸一發(fā)不可收拾,從貝九最高峰下來,堪稱所向披靡,他橫掃所有能找到的西洋音樂,沉迷其中。高三下半年,根本沒去上學。
沒想到,大學高考來了,這怎么辦?也算他“命好”(老爸又一個口頭禪),臨陣磨槍,竟然在逃學半年后,一舉考上了輔仁大學英語系。據(jù)說報到那一天,老爸曾穿了條檸檬黃的褲子,在校園揚長而過,招來全校師生側(cè)目。哈,他也許沒聽說過“現(xiàn)代派”,但自己直接成了個現(xiàn)代派!
我父母在瑞士的五年多,應該算他們共度的美好時光。年輕,浪漫,雖然是“紅色”外交官,但他們家庭的背景、生長的環(huán)境,與歐洲(特別是瑞士)風景風韻一拍即合。當然,白天要工作,1954年著名的日內(nèi)瓦會議,就在我爸安排中舉行。他的工作也傳染了他的美學品味,例如他曾安排周恩來住進法國名詩人夏多布里昂的故居。今天想來,那真有點玩世不恭,莫非他想讓周恩來在談判桌上念法文詩?
晚上,我父母許多時間都給了音樂。老爸的大少爺脾性,讓他什么都要買最好的(那原則就是:最貴的!):相機,萊卡、羅萊法萊克斯、蔡司;冰鞋,英國造;唱機,“他主人的聲音”(His Masters Voice),還有大批1950年代剛出現(xiàn)的密紋唱片,富爾特萬格勒、卡薩爾斯、魯賓斯坦、奧伊斯特拉赫……看他們在瑞士拍的照片,哪像來自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儼然是一對亞洲富二代,正在歐洲度蜜月!
老爸的浪漫,到1955年回國為止,特別是到1957年我叔叔、舅舅被打成右派后,他更加小心了。畢竟,雖然為了平等中國之夢,他四十年代初就奔向了革命,可身后拖著的那條剝削階級出身的尾巴,卻是切不掉的。
我爸自己說,他一生順暢,原因有二:一,運氣好,不害人也少被人害;二,謹慎,從不喜歡出頭露面,因此沒給槍打出頭鳥的機會。但,這么說,本身已泄露了“天機”:他嘴上不說,并不等于心里沒主意。相反,他心里對周圍的一切,都有相當清晰的判斷。
這判斷終于在“文革”中變成了決斷。
大約1967年吧,高音喇叭里忽然開始批判“資產(chǎn)階級無標題音樂”,首當其沖就是貝多芬。按照“文革”邏輯,沒有抽象的人性,一切都帶著階級性,音樂也不例外。貝多芬沒明確表示為勞動人民創(chuàng)作,那他就只能是為貴族而創(chuàng)作,因此就是反動的。
老爸好苦惱啊。作為共產(chǎn)黨員,他必須服膺這個階級邏輯。但作為人,他又明明能感到,貝多芬的音樂里充滿愛、充滿美、充滿最好的創(chuàng)造力,這不是完美的人性是什么?但更大的問題是:在組織和自己的感受之間,應該聽從誰?
這個今天簡直不是問題的問題,當年卻沉重無比。倘若服從組織決定,自己就明知在說謊。倘若肯定自己的感覺,那又該如何評價自己一生的道路?包括背叛自己的家庭、半輩子投身其中的奮斗和那個被美妙許諾過的未來?難道都錯了?
萬幸,老爸畢竟是我老爸,雖經(jīng)內(nèi)心折磨,他最終的選擇,還是服從內(nèi)心之“美”——那從人性中提煉、提純出的精華。他認定:美沒錯。那么,錯的就只能是美的批判者。貝多芬沒有錯,他音樂里洋溢的自由也沒錯,堆到他頭上的種種罪名,只能給他的偉大提出一串反證。
“文革”后,我?guī)е约旱牟尻牳惺埽_始了寫作,和老爸交流中,聽到他這個故事。一瞬間,我明白了許多東西,包括我長大的環(huán)境,為什么窗外狂風暴雨,而我家里卻能保持人性化的小氣候,讓我們在其中心智健全地長大。我老爸認定了貝多芬,而我則認定,他那次“認定”本身,至少和貝多芬一樣偉大!
這件事,舉重若輕、似小實大:它指明,心存“美感”,人能少犯很多錯誤。當年,老爸面對周遭許多丑陋,那對“美”的暗自肯定,要付出多大心力。
這世界上,理論昨是今非,更換如時裝,追隨時髦觀念,常會被歷史嘲笑,更令自己悔恨。一切非人的制度,都全力以赴奔向一個目標:毀滅人的美感。從日常生活到精神境界,以齷齪、丑陋、鄙俗取代純凈、高尚、優(yōu)雅,令千載積淀的教養(yǎng),讓位給貪欲橫行。
人性放棄向善、向美的追求,便只能投入墮落的競賽。
因為心中有美,我爸爸與我的老保姆二姨、我媽媽,合力建起一座小小的城堡,保護了我們少年時稚嫩的美感。美,自他們內(nèi)心發(fā)源,向我們傳遞著一生受用不盡的“正能量”,在我的詩中,發(fā)出回聲,我寫給母親的是:“當所有語言響應一句梗在心里的遺言”;寫給二姨的是:“善良如此簡單如此難”;而心甘情愿寫給老爸的是:“繞過星空朝父親漫步/還原為寓意本身”。
楊煉新著《你不認識雪的顏色》獲德國羅伯特·博世基金會“華德無界行者”項目資助,本文為該書選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