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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會的節(jié)日

2017-10-25 16:57方塊??
上海文學 2017年10期

方塊??

民國三十四年,時局詭譎多變,隨著美國軍隊奪取馬里亞納群島的戰(zhàn)斗打響,各方勢力在中國土地上的明爭暗斗也漸漸浮出水面。而作為參與其中一方的南京國民政府卻早已在各種接二連三的致命打擊中岌岌可危。前方戰(zhàn)事失利的消息不斷傳來,局勢變得日益緊張,一些來源不明的消息像突然被釋放的蒲公英種子,隨風飄散,一夜之間便會在街頭巷尾里生根發(fā)芽,像一場瘟疫席卷了整個政府。盡管當局采取了一切可能的措施,試圖清除這些傳言對政府早已失去的公信力和日益艱難的戰(zhàn)局所造成的破壞,但是如同一座年久失修、等待坍塌的水壩一樣,流言順著堤壩各處開裂的縫隙滲透而出,勢不可擋,崩潰只是時間問題,即便是出于某種目的由政府本身散播的謠言,也對這些暗自流傳的小道消息無能為力。而在上海,四月的氣溫開始回升,這些動搖人心的流言伴隨著江南地區(qū)濕潤多雨的氣候發(fā)酵、泛濫,從長江流域逐漸向黃河流域和珠江流域蔓延。在一個光怪陸離的下午,一團濃密的墨綠色烏云裹挾著翻涌的閃電沿著長江三峽順流而下,一路翻滾肆虐,一沖到地勢開闊的中下游平原上便立刻四散鋪開,黑壓壓地籠罩住浦江兩岸,一場后果難以預料的暴風雨顯然一觸即發(fā)。

趙士鴻在二樓彌漫著緊張氣氛的辦公室里看了一眼窗外變得烏黑的天空,嘶啞的悶雷聲陣陣傳來,雖然他的辦公桌邊放著一把油布傘,但是仍然感到有些憂慮。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早已冰涼變味的龍井茶,又輕輕放下,忍住了沒有嘆氣。

這時,鄰桌的老皮慢條斯理地開了口,看起來這場雨不會小。

趙士鴻點點頭,又皺了皺眉,什么鬼天氣,才幾月份,怎么會有這樣規(guī)模的雷電。

老皮把高高舉起的報紙稍稍降低了一點,露出一雙小眼睛,這雨么,早晚要來的,現(xiàn)在不下,六月份也要下,六月份不下,八月份也要下,遲早都一樣。

趙士鴻沒有接話,從桌上拿了一些文件看了起來。然而老皮卻似乎來了興致,他放下報紙,側(cè)過身體像趙士鴻這邊靠近,趙士鴻不得不也同樣傾斜地向他那邊靠過去,以示接受的是對方提供的秘密信息。你看今天的報紙了嗎?老皮問。

趙士鴻搖搖頭,還沒有。

老皮故作神秘地看了看周圍,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沒有其他人注意他們,于是壓低聲音說,昨天在公園里又逮捕了幾個青年學生。

這種事天天都在發(fā)生,而且愈演愈烈,根本算不上新聞。

老皮的眼睛呈狹長條形,在他圓滾滾的臉上所占比重不大,每次他要透露一些人盡皆知的秘密時,為了顯示嚴肅性,都習慣將眉毛往下壓,以至于兩只眼睛幾乎被埋在肉堆里看不見。你不知道,原本并沒有盯上他們,只不過他們可疑的發(fā)型引起了秘密警察的注意,那些人跟我們可不一樣……老皮又轉(zhuǎn)動了一下脖子,朝四周看了看,仍然沒有人注意到兩個人的密談,后來我聽說,在抓獲的那些人當中,有一個人的身份讓他們頗感意外。另外,在重慶那邊……

這時,有人從辦公室外走了進來,皮鞋在木制地板上啪啪作響,于是兩人迅速將身體坐直,老皮把報紙恢復到原來高度,仔細閱讀起來。趙士鴻伸手去拿茶杯,可觸碰到了青花陶瓷杯冰涼的把手,他又將手縮了回來,轉(zhuǎn)而拿起一份文件抄寫起來。進來的是主任秘書小黃,他帶來了一沓表格,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了一圈,每個人桌上都發(fā)了一張。趙士鴻拿起一看,是一張個人信息表,似乎每年都要填寫一回,交由人事部門存檔。黃秘書確認每人手中都分到了表格,走到門口,毫無必要地在辦公室里拍了一下手來引起眾人的注意,各位,主任交代了,周末之前把表格填寫完整交上來,請大家務(wù)必不要讓我為難。

辦公室里沒有人接他的話,張小寧低著頭正用一把銼刀雕刻顏色鮮艷的指甲,馮子軒似乎連頭都沒有抬起來過,依然伏在桌案上奮筆寫著永遠不會結(jié)尾的詩,而楚天名則憂心忡忡地看著他的那缸日本金魚,最近,一波神秘的病菌侵襲了魚缸,那幾條金魚不約而同地患上了疾病,嘴唇潰爛、腹部腫脹、鱗片雜亂無章,失去平衡的身體側(cè)向一邊在水里四處打轉(zhuǎn)……黃秘書等了幾秒鐘,轉(zhuǎn)過身,用皮鞋后跟重重踩在了地板上,走了。趙士鴻把表格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一些空格里要求填寫的信息讓他不禁感到為難。他看了看老皮,他還在看報紙,似乎根本沒拿表格當回事。趙士鴻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喊了聲,老皮。

老皮放下報紙,轉(zhuǎn)動腦袋,什么事?

這次趙士鴻率先把身體向?qū)Ψ絻A斜過去,但是老皮卻端坐著紋絲不動,只是直直地看著他。趙士鴻有些尷尬,又不能把身體撤回,只能用一種討好的姿勢問,你就……一點也不擔心嗎?

老皮的表情嚴肅,眼睛像黑洞一樣吸收著所有的光線,擔心什么?

趙士鴻想了想,這場雨下來,肯定小不了,你又沒帶傘,怎么回去?

老皮眨眨眼,用手指摸了摸下巴,我遺憾的不是沒有帶傘,而是沒有帶毛巾和肥皂,否則這場暴雨下來直接就可以洗個澡了。

等到下班的時候,那團氣勢洶洶、帶著閃電的烏云離奇地消散了,或者輾轉(zhuǎn)奔赴他地,轉(zhuǎn)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陽光開始露面,淺淺地灑在水門汀路面上,山雨欲來的寒意消失不見,空氣里微微泛著燥熱,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撤走的濕氣是那團來歷不明的降雨云團殘留的證據(jù),緊緊黏附在皮膚上,和襯衫互相糾結(jié),讓人心煩意亂。

趙士鴻從門口出來,一手拎著公文包,一手握著油紙傘,不免有些失望。那場消失的暴雨就好像是一個醞釀許久的、已經(jīng)張開嘴巴而最終沒有打出來的噴嚏一樣讓他難受,他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暴雨的心理準備,可現(xiàn)在竟然連雨傘都變得多余了,如同鼓足力氣去搬一個重逾千斤的箱子,抱起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箱子變空了,難免會氣血不暢一陣。這時,老皮從他身旁走過,似乎笑了一聲,你看吧,我說不需要擔心什么,有的只是遺憾而已。說完,跨出大門。趙士鴻像只失了勢的公雞,垂頭喪氣默默走在路上。等他趕到電車站,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過了幾分鐘,遠處傳來一陣叮叮當當?shù)穆曧?,人群開始微微有些騷動,等到電車靠站,他跟著人群一同擠上不堪重負的電車,車子緩緩開動,突然,他的目光掠過路口的拐角處,兩個身影從他眼底一閃而過,消失在建筑物背后的陰影中。他吃了一驚,疑心看錯了,但是立即就明白這只是給自己找的借口而已。出于同樣的理由,事實上他完全無法從剛剛一瞥而見的身影中解讀出任何實質(zhì)內(nèi)容來,但是他依然無可挽回地將自己的情緒調(diào)整到沮喪的一面,無論那兩個身影實際上是否保持著正當?shù)木嚯x,或者說一起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個巧合,他都不得不根據(jù)那些不可靠的流言來解讀其中的曖昧意義,這讓他的心里泛起一陣陣潮水,嘴巴苦澀,感覺好像在一天之中連吃了兩場敗仗。

下了電車,趙士鴻正要過馬路,這時,他抬頭看見了對面暗黃色的商廈外墻上掛著的一幅巨型廣告牌:一個女人穿著花色短袖旗袍,烏黑發(fā)亮的齊肩長發(fā)左右分開,從末梢十公分處變得卷曲、迷人。細長的眼睛并沒有正視前方,而是稍稍向下,嘴角帶著一絲模糊的笑容,也可能只是光線折射的效果。她微微側(cè)向一邊,腰部以下隱匿在廣告牌之外,但是可以看見她并沒有站直,上半身和下半身并不在一條中軸線上,使得整個人看起來更顯嫵媚,兩條渾圓潔白的手臂舉在凸起的胸前,彎曲的手指之間捧著一只青釉色的瓶子。在她頭部的右側(cè),寫著某個品牌的雪花膏。趙士鴻站在馬路邊上看了一會兒,然后回轉(zhuǎn)身走進一家百貨商店,從面貌與廣告上完全不同的女營業(yè)員手里買了一瓶與廣告牌上一模一樣的雪花膏。他回到街上,穿過馬路,走進狹窄曲折的弄堂,經(jīng)過那些叮當作響、并且傳出煎炒香味以及油鍋輕微的爆炸聲的門洞,來到自家門前,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跨進家門。他小心踩上嘎吱作響的樓梯,以免驚動那些無所不知的鄰居們?;氐蕉堑膸?,他放下公文包,看見妻子正在對面的廚房里忙碌,輕輕喊了一聲,我回來了。

錢佩珊應(yīng)了一聲,并沒有轉(zhuǎn)過身來。他穿過走廊,走進廚房里,妻子正在水槽里洗著一盆長長的芹菜,他在她身后站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我回來了。這時,錢佩珊將洗好的芹菜從水槽里拿出來,轉(zhuǎn)過九十度,將盛有芹菜的臉盆放到灶臺上,仍然沒有看他。趙士鴻從口袋里拿出那瓶雪花膏,輕輕放在桌子上,送給你的。

她停了下來,拿起那瓶護膚化妝品在手上看了看,終于轉(zhuǎn)過身來,憂傷、甚至帶著一點乞求地看著丈夫,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趙士鴻雙手輕輕扶住妻子柔弱的肩頭,心潮起伏,我知道。

錢佩珊低下頭,用右手揉了揉眼角,你去洗把臉,等我這里弄好就可以吃飯了。

晚飯很簡單,一條鯽魚、一碗芹菜干絲和一碗番茄蛋湯,錢佩珊的廚藝不錯,很簡單的菜卻做得精致可口,但是趙士鴻卻難以下咽。飯桌上的氣氛很沉悶,妻子低頭吃飯,趙士鴻卻覺得胸口堵塞、胃部膨脹,他只稍稍吃了幾口菜和半碗飯,就把筷子放下了。錢佩珊抬起頭看了看他,你看今天的報紙了嗎?

趙士鴻吃了一驚,不,我沒看。

那上面說的都是真的嗎?

這個,我也不太清楚,也許吧,你也知道,對報紙總是不能完全相信和否認。

你上班時就沒有聽到什么消息嗎?

不,一切都還很正常,老皮還是每天假裝在看報紙,張小寧只關(guān)心自己的指甲的顏色和外觀,馮子軒依舊埋頭寫作誰也沒有看過的詩,而楚天名則對他那缸快要上天的金魚深感憂慮,黃秘書有時會來傳達主任的命令,至于主任么,他自己老是待在辦公室里,我也記不起來有多久沒見到他了……說到這里他忽然自己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

但愿如此,最近我總是憂心忡忡,生怕會出什么事。

佩珊,趙士鴻猶豫了一下,仿佛很艱難,那些字組成句子后會變得鋒利、寒冷,等會兒吃完飯我還是要出去一次。

妻子的臉色突然變了,她緊緊咬住嘴唇,但是終于沒說出什么話來,只是站起身來收拾碗筷,然后端著盆子到了廚房里,趙士鴻從背后看見她的肩膀在顫動,他轉(zhuǎn)過頭去,看著窗外。陽臺對面的王家正坐在天臺上吃飯,一家四口,桌上也有一條魚,兩個孩子正在為爭奪魚肉的部位而吵鬧,王先生戴著的眼鏡折射出家常的怒火,他按住兩個孩子,親自替他們挑選魚肉,趙士鴻甚至從他眼鏡的反光中看見了一片片排列整齊、沒有刮干凈的魚鱗,他于是站了起來。

天色已暗,霞飛路上燈都已點亮,散發(fā)出暈黃的光芒,柔弱的光線只能覆蓋上街沿的一小片區(qū)域,再往上就被繁茂的梧桐樹葉所遮蓋,那條幽深的隧道只能由偶爾過往的汽車燈照亮一小會兒,旋即又歸于黑暗。法國公園里一片恬靜,氣候適宜,空氣里充滿了粉紅色的秘密。趙士鴻經(jīng)過毛氈花壇,那里三三兩兩的有些涉世未深的情侶在漫步,然后他路過那個經(jīng)過精確計算、每隔十分鐘就會無緣無故自動噴水的池子,以及那在黑暗中影影綽綽、散發(fā)出可疑香味的月季花園,最后跟隨曲折迂回、峰回路轉(zhuǎn)的小徑登上了假山,山頂?shù)囊雇泶A⒅蛔母蛹右粋€尖頂?shù)墓诺涫酵ぷ?,里面空無一人。

月亮被一圈神秘的光暈籠罩,朦朦朧朧的。趙士鴻在亭子的長椅上坐下,他從口袋里拿出青色瓶子的雪花膏,放在手心借助微弱的月光仔細看了會兒,然后將它放在長椅上。過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人來,他站起身圍著亭子轉(zhuǎn)了兩圈,感到焦躁不安,并且無端想起下班時在電車上看到的那兩個身影,于是身上開始冒汗,夜晚山頂涼爽的微風也無法緩解他逐漸升高的體溫。他在亭子里坐立不安又煎熬了半個小時左右,終于對今晚的結(jié)局有了清醒的認識,一種惶恐不安的情緒從他身體向外散發(fā),如同掀起的漣漪,從山頂陣陣向外擴散,慢慢波及到整個公園。他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于約會被取消了,是出于個人的原因,還是因為某些不可抗力?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再等下去也毫無結(jié)果,一不小心還會將自己置于危險之中,這注定不是一個適合約會的夜晚。趙士鴻離開了亭子,順著原路下了假山,繼續(xù)往公園的東南方向前行,路過那片時常舉辦音樂會的大草坪時,他看見在草坪的邊緣與茂密的樹林接壤處聚集著一些青年學生,在原本應(yīng)該浪漫的燈光下,他注意到他們與眾不同的發(fā)型,以及彌漫在他們之間的危險氣氛。趙士鴻不由想到白天老皮從報紙上摘錄給他的消息,于是立即轉(zhuǎn)身。

這時,那些學生突然毫無征兆地一哄而散,向著公園的各個方向逃竄,其中有一個人向著他的方向跑來,趙士鴻吃了一驚,也跟著拔腿跑了起來。與此同時,公園里響起了尖厲的哨子聲,從四面八方冒出一些早已等待多時的黑影,像是追逐獵物的狼群一樣緊緊盯著那些四散的學生。趙士鴻加快了腳步,但是由于長期缺乏有效的鍛煉他跑了不一會兒就感到呼吸不暢,雙腿發(fā)軟打顫,而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當他掙扎著跑過一個彎角時迎面撞倒了一個人,突如其來的猛烈撞擊讓他重重摔倒在地,眼冒金星。這時,一個黑影已經(jīng)追上了一直跟在他身后逃跑的學生,并且將他撲倒,戴上了手銬。趙士鴻從一陣暈眩當中緩過勁來,慢慢從地上爬起,準備將被他撞倒之人攙扶起來,但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人竟然是老皮。

老皮被撞得不輕,因為疼痛而嘴角陣陣抽動??吹节w士鴻打算過來攙扶他,趕緊擺擺手,示意讓他在地上恢復一會兒。過了片刻,那些黑影從公園的各個方向向他們聚攏過來,押著被抓獲的學生。其中有一個人向他們走來,老皮坐在地上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證件遞給他,并且指了指趙士鴻,自己人。

秘密警察接過證件看了看,又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地下的老皮和一臉尷尬的趙士鴻,然后把證件還給老皮,帶領(lǐng)著狼群和捕獲的獵物走了。這時,老皮不知從什么地方拿出一只抽拉式打氣筒,他將打氣筒嘴對準了自己的肚臍,然后開始上下打氣,不一會兒就像一只恢復了精力的皮球一樣從地上站起來。他看著目瞪口呆的趙士鴻,露出一絲寬容的微笑,你怎么會在這兒?

趙士鴻怔了一會兒,我只是來散散步,沒想到正好趕上他們抓人。

哦,果然是你們年輕人有心,大老遠地跑來散步。佩珊呢?沒有和你一起來?

她……身體有些不舒服,已經(jīng)睡下了。

老皮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是這樣,那你可要好好照顧佩珊。

趙士鴻低下頭,他決定改變形式來挽救自己拙劣的謊言,你怎么也在這兒?

我么,老皮嘆了口氣,醫(yī)生建議我要多呼吸新鮮空氣,并且加強鍛煉,因此我每天晚上都到公園來散步。

趙士鴻吃了一驚,心臟猛然抖動了一下,后背的汗水立刻滲出皮膚,你是說……每天晚上?

是啊,老皮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每天晚上。

趙士鴻感覺整個人都被抽空了,腦袋里回蕩著一種嗡嗡的聲響,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問,有效果嗎?

老皮若有所思,快要見成效了。

趙士鴻又是沒來由地一陣心驚,那么快?

老皮望著深不可測的夜空嘆了口氣,時間不等人啊,一轉(zhuǎn)眼就可能什么都沒了,他跟著轉(zhuǎn)向趙士鴻,你剛才跑什么,你的證件呢?

我沒帶,你一直隨身帶著證件?

老皮非常驚訝地看著他,證件當然要隨身帶著,沒有了證件,我們又怎么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呢?

趙士鴻點點頭,的確如此,只有證件才能證明自己,我實在是太大意了。

老皮抬起手腕看了看發(fā)出夜光的手表,好吧,時間不早了,該回去了,別讓佩珊等急了。

兩個人一路走到公園門口,老皮忽然問,你的表格填好了嗎?

趙士鴻遲疑了一下,還沒有,你呢?

老皮溫和地笑了笑,我也沒有。

兩個人道了別,趙士鴻走出了十米遠,忍不住回過頭,他看見老皮仍然站在公園門口目送著他,似乎早就知道他會回頭一樣,他的臉上透露出神秘、無所不知的笑容,舉起一只手臂向他揮舞著,并且向他喊道,記住,是每個晚上……

趙士鴻心頭劇烈震動,已經(jīng)凝結(jié)的汗水再次順著耳后根流淌下來,于是趕緊回過頭加快步伐逃跑了。

下了電車,幾乎是在蜿蜒曲折的弄堂里一路小跑著回到家里。他跑上二樓,在樓梯上發(fā)出很響的聲音都不介意,但是到了門口卻發(fā)現(xiàn)氣氛有些不同,他拉亮了樓道里的燈,然后從口袋里摸出鑰匙,打開房門,通過陽臺外面路燈透進的微光,他發(fā)現(xiàn)果然狹小的房間里沒有人,各種家具以及它們的陰影占據(jù)了整個空間,在半明半暗的房間里紋絲不動。這不禁讓他吃了一驚,錢佩珊幾乎不太出門,尤其是在晚上,但是這會兒她會上哪兒去呢?趙士鴻看了看時間,由于今天約會沒有成功,雖然發(fā)生了另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但是他仍然比平常提早了半小時回來。這時,一些可怕的想法開始出現(xiàn)在他思維當中,讓他甚至不敢去仔細閱讀這些想法。空蕩蕩的房間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和疑慮,他呆呆地在房間里站了一會兒,然后關(guān)上燈退出了房間,又把門關(guān)好。輕輕下了樓梯,慢慢走出了弄堂。

馬路上亮著黯淡的燈光,行人稀疏。趙士鴻來到弄堂隔壁的一家煙紙店,店老板姓姜,是一個失意的中年人,他正坐在搖擺的躺椅上聽著收音機,看見趙士鴻來了,只是輕輕點了下頭,算是打了招呼。趙士鴻的眼睛在他店里的所有商品里來回掃了一遍,最終落在他身后的櫥架上,姜老板,給我來包“哈德門”,再給我一盒洋火。

姜老板驚訝地看著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仍然從躺椅上站起,轉(zhuǎn)身拿了包香煙,又從玻璃柜臺里拿出了洋火,一并遞給他,趙先生學會抽煙了?

趙士鴻笑了笑,不抽怎么能會呢?他付了錢,當場拆開了煙,從中抽出一支,首先遞給姜老板。姜老板連忙擺手,那怎么行呢?我怎么能抽趙先生的煙。

有什么不行的,姜老板不要客氣,我是想請你教教我怎么抽煙。

兩個人倚在柜臺兩邊,伴隨著趙士鴻的咳嗽聲,隔著玻璃柜臺一邊聊天一邊抽煙。持續(xù)了半個小時,只剩下半包煙,趙士鴻和姜老板道了別。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再一次跟著月光穿過彎彎曲曲的弄堂,悠長狹窄的隧道在夜晚的襯托下顯得靜謐、隱晦,兩旁熟悉而又陌生的一扇扇黝黑窗戶里,無數(shù)隱藏著的秘密、痛苦、憂郁正在悄悄腐爛、分解,與白天偽裝的日常喧鬧景象完全不同。路燈拉長了他孤單的身影,在地上傾斜地跟隨著他向前移動,有時投射在路面凸出的水池上,讓他飄蕩的身影變得扭曲、折疊,好像是被放在了魔術(shù)師錯了位的箱子里,在粗糙發(fā)黃的墻壁上顯得突兀、詭異。他聽見自己輕微的腳步聲隱沒在迷宮般的弄堂里,手心里攥滿了汗水。

趙士鴻慢慢上了樓梯,盡量避免發(fā)出聲響,如同一個正打算撩起帷幕的偷窺者一般,他站在房間門口,心臟怦怦亂跳,從褲兜里掏出鑰匙微微發(fā)抖,甚至不敢用力,轉(zhuǎn)動鑰匙,緩緩推開門,借助樓道里的光線看見床的里側(cè)躺著一個人,背對著他。趙士鴻突然泄了氣,感覺雙腿沉重,無比疲乏,似乎心臟也一下子沉到了身體底部,虛汗從皮膚上陣陣涌出,他跌跌撞撞走到床邊,由于失去了支撐重重地坐到了床上,長長地喘著粗氣,過了良久才恢復平靜。他脫掉衣服,仰面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又側(cè)過身去,把手從錢佩珊的睡衣里伸進去,沿著光滑細潔的腹部往上直到妻子垂向一邊的乳房,輕輕托起,放在手里。錢佩珊突然扭動身體掙扎了一下,顯得相當煩躁和堅決,趙士鴻愣了一會兒,覺得手指因長時間地抓握而慢慢變得僵硬,于是把手抽了回來,背過身去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趙士鴻醒來后感到精神萎靡,他做了一晚上各不相同的夢,其中有一個夢讓他深感憂慮。他夢見有一天自己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廢墟,正當他感到茫然無措的時候,有個自稱是先知的人,坐在已經(jīng)成為垃圾、倒塌了的鋼筋水泥上向人們布道。按照他的說法,我們的世界其實只是眾神手中的一個石臼,在眾神休息的時候我們建造了很多我們自以為是、其實毫無用處的建筑物,有些甚至被冠以藝術(shù)的名稱,但當眾神需要將芝麻磨成粉的時候,于是天上先開始下雪,跟著石杵從天而降……

他被這些夢整整折磨了一晚上,當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妻子早已起床,出門去買早點了。他從床上下來,感覺頭重腳重,昏昏沉沉的,摸了摸額頭,也無法確定是不是發(fā)燒了。趙士鴻走到廚房,刷了牙,用冷水洗了把臉,感到稍稍精神了一些,于是回到房間里,照著梳妝臺上的鏡子梳理頭發(fā),這時,他看見自己的眼睛因為干澀而充滿了血絲,不由得吃了一驚,懷疑是不是由于晚上做夢的時候痛哭不止才導致現(xiàn)在雙眼因缺乏水分而發(fā)紅。趙士鴻對著鏡子發(fā)呆,錢佩珊已經(jīng)回來了,她把買來的金黃酥脆的油條放在了桌子上,并沒有和丈夫說話,又轉(zhuǎn)身去了廚房。趙士鴻心想妻子還在生氣,這也怨不得她……他用筷子夾起一根油條,就著稀飯匆匆吃了,然后換好衣服,拿起公文包,對著廚房里交代了一聲,下了樓梯。

一種從昨晚延續(xù)而來的從未發(fā)生過的危機感在春天的街頭籠罩住了趙士鴻,他心情低落,無端感到緊張,認為自己已經(jīng)被盯上了,每一個穿梭在擁擠的馬路上的可疑陌生人都有可能在暗中觀察他。這讓他很不自在,為了掩飾這種外溢的不安情緒,趙士鴻開始對自己的步伐和節(jié)奏進行嚴格地控制,努力扮演一個心理健康、無憂無慮的普通路人的姿態(tài)。然而,刻意的模仿反而導致了他的步伐僵硬,節(jié)奏混亂,如同一個演員用舞臺上的方式過度演繹現(xiàn)實生活,必然錯誤百出、欲蓋彌彰……

當他路過已經(jīng)改名為常德路的赫德路的某幢公寓時,突然背后傳來一陣沉悶的撞擊聲,好像是一塊厚重敦實、長寬高都是一米、表面光滑、泛著金屬黯淡光澤的正方體鋼塊落在地上發(fā)出的低沉、悶顫的聲音。趙士鴻回過頭去,就在離他不到一米的水門汀上,一個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幾乎渾身赤裸,只戴著一副口罩的男人正趴在公寓底層的人行道上,殷紅的鮮血如同蜿蜒蠕動的蚯蚓一般慢慢在他身體下方爬行。失足者雙手微微擺動,似乎仍然想要掙扎著站起來。趙士鴻抬起頭往上尋找,五樓的陽臺上一男一女正在大聲爭吵、互相指責,似乎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人正在流失的生命。他收回目光,這時,周圍突然冒出了許多圍觀的人群,將趙士鴻圍在圈子的中心。他有些著急,想要往外擠,但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組成了一道緊密的人墻,如同一個牢不可破的陷阱將他和受害者圈在了中心,似乎他與這次墜樓事件有著不可告人的聯(lián)系。趙士鴻感到有些慌亂,試了幾次都沒能從包圍圈中掙脫出去。正在此時,有一個人忽然分開人群脫穎而出,他穿著一套精致的西服,黑色的皮鞋閃閃發(fā)亮,臉上神情嚴肅,頭發(fā)由于氣候的原因向兩邊分開,戴著一副黑色的眼鏡,從鏡片后折射出沉著、淵博的光芒。他走到傷者身旁,單膝跪下,四根手指搭住了他仍在擺動的手腕,閉上眼睛認真觀察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用機械、冰冷的語氣對著趙士鴻說,他患有十二指腸潰瘍。

趙士鴻吃了一驚,你說什么?

醫(yī)生又切一會兒脈,還有高血壓和脂肪肝,弄不好還有神經(jīng)衰弱和腰肌勞損,另外肝臟和頸椎也不太好。接著,他用雙手托著傷者的腰部,用力往上頂起,然后盡量彎下腰朝地下看了看,又把傷者的身體放平,抬起頭盯著趙士鴻,生殖器短小,前列腺有病變跡象,少許慢性炎細胞浸潤。

趙士鴻臉色蒼白,呼吸也變得緊張起來,你跟我說這些干嘛?

醫(yī)生頗為憂慮,身患這么多疾病,他大概只剩幾分鐘的時間了。

趙士鴻把公文包緊緊抱在胸前,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醫(yī)生突然又想起來什么,翻開失足者的眼皮檢視了一番,然后思索了一會兒,得出了結(jié)論,破壞家庭。

趙士鴻往后退了一步,撞在圍觀的人墻上。醫(yī)生緊緊盯著他,家庭和每個人都有關(guān)系。說完,他站起來,往前跨出一步。趙士鴻轉(zhuǎn)過身,想從人群中尋找一條通道,但是卻無法抵抗人墻的阻力。他越發(fā)著急,甚至想彎下腰從眾人腳下鉆出去。這時,突然吹起了尖厲的哨子,警察聞風而動,出來收拾殘局,圍觀的人群立即散開了,轉(zhuǎn)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趙士鴻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那個無所不知的醫(yī)生也不見了蹤影,他松了口氣,拎著公文包,懷著滿腹的震驚和疑惑繼續(xù)上路。

走進單位大門,趙士鴻稍稍從憂慮的情緒中平復了一些,他一路緊繃著的神經(jīng)也松懈了下來,辦公室多少讓他感到安慰,看著那些雕著紋飾熟悉的窗戶和漆成暗紅色的回旋樓梯和扶手,他甚至覺得找到了些許依靠,至少不用再像在馬路上那樣擔心被盯梢了。他上了二樓,推開門,其他人早已就位,依然忙著每天一成不變的事情。他走到自己的位置,把公文包放在一邊,拿起杯子出門右拐,將杯子清洗了一遍,回到座位,放上茶葉,然后到公共區(qū)域泡上開水,回到椅子上,開始一天的工作。然而他坐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真正有意義的事情需要去干,于是問老皮,今天報紙上有什么新聞嗎?

老皮放下報紙,把頭轉(zhuǎn)向他,額頭微微前傾,雙眼往上翻起,默默地注視著他,似乎從一副不存在的老花鏡上方看著他,一直看得趙士鴻心中發(fā)虛,過了好一會兒,老皮才收回X射線般的目光,又看向報紙,心不在焉地說,沒什么特別新聞,只有一條還有點價值,早上有個渾身赤裸、戴著口罩的男人從常德路上的一棟公寓里跌了下來,你每天都從那兒路過,你看到了嗎?

趙士鴻吃了一驚,思索了一會兒,不,我沒有看到。

是嗎?老皮似乎冷笑了一聲,太遺憾了,我要是在場,倒是想好好看看怎么回事,一個渾身赤裸卻戴著口罩的男人,說不定能查出什么線索來。

你認為這不是一起自殺事件?

當然不是,依我看這肯定是一起兇殺案,至少是過失殺人。

為什么?

我猜想情況是這樣的,由于忘記了某件東西的丈夫意外返回家里,卻不期遇上了外遇的妻子帶著情人在家里偷歡,這里通常會出現(xiàn)兩條分岔的線索,如果不幸的丈夫帶著鑰匙,當他開門而入看見妻子正岔開雪白修長的雙腿恭迎著另一個男人,他很可能因為憤怒和沮喪而將那個趴在他妻子身上的男人從陽臺上扔下去。當然,如果他沒帶鑰匙,那就只能敲門,這時,為了掩蓋偷情的事實以及擔心可能遭到報復,那個侵占了別人妻子的人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陽臺,而他很有可能在翻越陽臺欄桿時失足跌落,因此,解開這個謎團的關(guān)鍵就是那把可能攜帶或者可能沒有攜帶的鑰匙。

趙士鴻緊緊捏住了褲子口袋里的鑰匙,那為什么要戴口罩呢?

這個嘛,偵探也感到了為難,他沉吟了一會兒,可能是為了防止某種災(zāi)禍,你知道的,禍從口出,戴口罩是一種有效的防護措施。

趙士鴻搖搖頭,我覺得自然墜樓的可能性更大,很可能是出現(xiàn)了什么經(jīng)濟或者信仰危機,一時想不開。

老皮也搖搖頭,不對,當時現(xiàn)場有一位醫(yī)生在,其實他的真實身份是一位少校,隸屬于一個軍事法庭,是一名助理法官。他檢查了死者的死因,甚至在圍觀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嫌疑犯并且質(zhì)問了他,只是可惜在混亂中讓他給跑了。他嘆了口氣,流露出無限遺憾的神情,真是太可惜了。

趙士鴻冷汗直流,死因是什么?

老皮沉吟了一會兒,破壞家庭。對了,佩珊怎么樣了?

我太太?

是啊,昨晚在公園里你不是說她不舒服嗎?

趙士鴻用雙手撐住桌子,腦袋里反映出妻子背對著他躺在床上扭動身體掙扎的畫面。是的,她很好,已經(jīng)恢復了。

為了掩飾自己虛偽的神情,他又站了起來,假裝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幾步,似乎是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了張小寧的邊上,看著她正在修剪已經(jīng)涂成紫色的指甲,這是今年流行色嗎?不過指甲油是消耗品,時間長了會掉色。

張小寧沒有抬頭,依舊專注著自己鮮艷的指甲,可是指甲卻不是消耗品,據(jù)說孫將軍挖開東陵的時候,慈禧太后的指甲已經(jīng)長了有一尺多長,可見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指甲就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代表,怎么能不精心打扮一番呢?

趙士鴻又轉(zhuǎn)到馮子軒桌子前,建仁兄的詩作何時才能拜讀呢?

馮子軒從桌案上成堆的書籍中抬起頭,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他,快了,我的作品離完成大約還有三公里的距離,我相信你一定能看見的。說完,又埋下頭去繼續(xù)創(chuàng)作。

最后,他晃悠到楚天名的魚缸前,五條日本金魚飽受病痛折磨,已經(jīng)奄奄一息,側(cè)著一邊身體漂浮在水面上,只有嘴唇和魚鰓還緩緩開闔,突出的眼珠散亂無光地注視著憂心忡忡地觀察著它們的楚天名。

看起來情況不太樂觀。

嗯,已經(jīng)用了藥,但是收效甚微。這波病毒是前所未見的,來勢很兇,在上海已經(jīng)造成大量金魚傷亡,照此下去,它們在上海是待不住了。

是通過什么途徑感染的呢?

楚天名嘆了口氣,我想是飼料,那些外來的魚蟲攜帶著大量病毒,我早該想到的,病從口入,當初給它們戴上口罩就好了。

趙士鴻點點頭,也跟著嘆了口氣,他甚至拍了拍楚天名的肩膀以示寬慰,然后轉(zhuǎn)身出了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辦公室,但是臉色發(fā)白,神色慌張。他坐在椅子上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而不停地喝水,但是茶杯里的水卻隨著他雙手的抖動幅度而飛濺出來,打濕了堆在桌子上毫無意義的文件。老皮放下報紙,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是不是佩珊把病傳給你了?

趙士鴻放下杯子,愣愣地看著老皮說,不,我很好,那張表格我已經(jīng)填好了,回頭麻煩你替我交給黃秘書。

一連兩個月,局勢已經(jīng)相當險峻,日本軍隊在中國戰(zhàn)場和太平洋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敗退,開始陷入無可挽回的失利局面,而隨著軸心國意大利的投降,意志堅定的德國軍隊也冰消瓦解,剩下大日本帝國獨木難支。眼看大勢已去,南京政府雖然還未解散,但是自從汪主席去世之后實際上早就已經(jīng)分崩離析,接任的陳主席自身難保,或許已經(jīng)東渡日本,留下的只是一個依靠往日積累的威信而繼續(xù)運轉(zhuǎn)的空殼子也未可知。而在上海,盡管政府加強了管控,但是由于人心渙散、流言四起,表面上的平靜難以掩蓋底下涌動的暗流,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都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趙士鴻這段日子卻恢復了往日的平靜生活,他不再在晚上外出,生活完全是從單位到家里的兩點一線,不出任何一點意外。唯一的遺憾是妻子錢佩珊似乎對他的優(yōu)良表現(xiàn)仍然心存疑慮,對待他的態(tài)度多少有些冷淡。但是趙士鴻并不以為意,他認為這是在一個合理的時間范疇之內(nèi),一切都會過去的,馬上就會好起來的。

那天早上下了一會兒雨,很快就停了,又退回到陰天的狀態(tài)。最近的天氣總是維持在下雨和陰天的交替中,似乎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拉鋸戰(zhàn),雙方的勝利都只是暫時的。趙士鴻刷牙的時候看見水斗上有一道蜿蜒曲折、閃閃發(fā)亮的痕跡,通向了窗臺外的某處,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從進化的角度上說,留下一道明顯的線索暴露給捕食者,好讓對方在自己身上撒鹽或者糖,對一條黏糊糊的蛞蝓來說究竟有什么好處呢?或者說這只軟體動物已經(jīng)進化出了某種方法,故意給敵人指出一條錯誤的路線,而自己則趁機逃之夭夭?他把頭伸出窗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蛞蝓的蹤跡,于是覺得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如果這樣慢吞吞、又總是暴露行蹤的家伙不給自己留一手的話,它們恐怕早就湮沒在吞噬了無數(shù)物種的進化道路之上了。

離開家之后趙士鴻的心情莫名地高興,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嘴角神經(jīng)質(zhì)地牽動,不由自主地要露出笑容,在電車上甚至一路都想用口哨來吹奏一支曲子,他連曲調(diào)都想好了,也許是周旋的《四季歌》,或者是《春江花月夜》,只是由于技術(shù)尚未成熟而取消了。到了單位,他和碰到的人都打了招呼,似乎那些壓抑在每個人臉上的沉重和晦澀,以及對命運的擔憂絲毫沒有影響到他。走進辦公室,他照例給自己先泡了杯茶,這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辦公室的氣氛略有不同:張小寧沒有在修剪已經(jīng)接近完美、妖艷的指甲,而是看起了報紙;馮子軒站在楚天名的魚缸前,滿意地看著那群翻了肚皮、在夜里飽受風寒、最終因過度咳嗽而溺水的日本金魚;楚天名則趴在桌上寫著什么東西;而老皮正坐在椅子上悠閑地修著幾乎已經(jīng)磨平的指甲。他不由地疑惑起來,問馮子軒,你在看什么呢?魚都死了還不快點撈出來?

接著他又轉(zhuǎn)向楚天名,你又在寫什么呢?

馮子軒繼續(xù)盯著魚缸里一動不動漂浮著的金魚尸體,臉上浮現(xiàn)出詭異的笑容,幾只金綠色肥大的蒼蠅落在他的頭頂,和他一起盯著魚缸里金魚的尸體,我在觀察死亡,我的詩一直無法找到恰如其分的結(jié)尾,沒想到在這里。

楚天名抬起頭陰郁地看了他一眼,當然是尸檢報告,需要羅列死者姓名、年齡、婚姻狀況、政治面貌、文化程度、身高體重、個人愛好、經(jīng)濟狀況,以及死亡時間、地點、外表情況、氣味情況、腐爛程度,最后還有分析死因,這一點也不比寫詩容易。最要命的是,據(jù)我所知,這幾條魚生前分屬不同的政治黨派,相互勾結(jié)又相互斗爭……

趙士鴻走到張小寧辦公桌前,你的指甲修好了?

張小寧放下報紙,愉快地伸出雙手,露出十根纖蔥手指,那些指甲因為涂抹了過多的裝飾而變得斑駁脫落,面目可憎,已經(jīng)非常完美了,是不是?我想不需要再修剪了?,F(xiàn)在需要的是多看報紙,這樣才能對局勢有信心。

他又看向老皮,這次還沒說話,老皮先開口了,黃秘書來找過你,讓你來了之后到他那兒去一趟。

他沒說什么事嗎?

老皮搖搖頭,沒有,但是好像蠻急的。

趙士鴻走出辦公室,往右經(jīng)過散發(fā)著垃圾分解過程中產(chǎn)生的氨基酸味道的走廊來到黃秘書的辦公室,他看了一眼隔壁緊閉著門的主任辦公室,直接推門進了秘書辦公室。黃秘書坐在椅子上,正在和什么人通電話,他抬頭看著趙士鴻,有幾秒鐘,似乎正在傾聽電話里傳來的指示,一邊對著話筒說,是的,我知道了。然后放下了電話。

黃秘書找我有什么吩咐?我的表格已經(jīng)填好委托老皮交給你了。

黃秘書擺了擺手,不是表格的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桌子前,臀部倚靠在桌子上,順手又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打開看了看,是這樣,最近風聲很緊,抓了不少人,很多犯人都需要及時審訊。你也知道,隔壁人手不夠,因此想借調(diào)你過去幫一下忙。

要我去干什么?

不需要你干什么粗活,只是審訊時讓你負責記錄一下而已。

辦公室其他人怎么不去?

你沒看他們都忙著嗎?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業(yè)余愛好,根據(jù)我的觀察,只有你平時沒事總是在看文件,因此業(yè)務(wù)一定非常熟練,所以我就推薦了你。黃秘書又側(cè)過頭看了一眼剛剛掛斷的電話,補充了一句,這也是主任的意思。

趙士鴻已經(jīng)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什么時候?

黃秘書合上文件夾,直起身走過來,交到他手上,就是現(xiàn)在。

趙士鴻出了大門往右拐,隔壁就是那座西式花園洋房,他對著大門上銘刻著的那塊藍底白字、曾經(jīng)風光無限、讓人聞之色變,但在民國三十三年后開始逐漸沒落的門牌號碼看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那兩個阿拉伯數(shù)字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頹勢,一些銹斑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兩個白色數(shù)字的某些邊緣部分,如同失去光澤、已經(jīng)長出老年斑的遲暮的臉。盡管如此,這個地方仍然充滿了神秘氣息,關(guān)于這里的流言非但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它注定滅亡的命運而消失,相反,在以后的日子里仍將會在它可以預見的廢墟上生根發(fā)芽、廣為流傳,甚至會比現(xiàn)在更真實。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走到大門口,出示了那張從來不曾使用過的淡藍色的通行證,守衛(wèi)只是略略掃了一眼,甚至沒有看清證件的字跡便放他進去了。第二道門是一座牌樓,匾額上如同大門的門牌一樣的藍底白字,刻著四個大字,看起來也是無精打采。但是這里的管控似乎更為嚴格一些,一個臉色陰沉、目光警惕的守衛(wèi)仔細檢查了趙士鴻手中淡藍色的通行證,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又盯著他的臉搜索了一陣,最后將證件還給他,伸懶腰的同時打了個哈欠,揮揮手讓他通過了。他進了門往西走,那是一幢三層樓的洋房,他走上樓梯,到了房子的大堂,東邊有一間辦公室,趙士鴻敲了門,走進去,里面靠墻擺放著一張辦公桌,桌子上放了一些文件,還有一部黑色的手搖式電話機。另一側(cè)墻壁堆滿了綠色的鐵皮箱子,從地板到天花板,一只只疊加起來鋪滿了整堵墻。桌子后面坐著一個體型偏瘦的男人,穿著一襲淺藍色的長衫,頭發(fā)三七分開,戴著一副金絲邊的圓形眼鏡,眼神迷離,就像一個茫然無措的中學國文教師。

偵緝隊長正在等他,他首先站起來熱情地和趙士鴻握了手,對他能來幫助他們開展工作表示感謝,同時他也合乎時宜地抱怨了人手不夠以及級別萎縮給他帶來的難處,以致于讓他無法應(yīng)付眼下近乎失控的局面,由于受到種種限制,他甚至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一些重要的犯人大搖大擺地越過邊界進入重慶或者延安控制的地區(qū),這顯然對穩(wěn)定局勢毫無益處……

很抱歉,趙士鴻攤開雙手,你說的這些我根本無能為力,我只是來負責審訊記錄的,做完這些我馬上得回去。

是這樣。偵緝隊長臉色陰沉下來,明顯感到失望,似乎他原本期望有一個職位更高、握有實權(quán)的人來和他會面,他想了想,然后拎起電話,命令某個人立刻到他的辦公室。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制服的警衛(wèi)敲門進來了,偵緝隊長從桌子上拿起一份文件看了看,又從筆架上挑選了一支金色的鋼筆,把文件放在桌子上彎下腰簽了字,接著把文件交給警衛(wèi),對他說,你把這位先生帶到三號審訊室,然后你再去把昨天晚上抓到的那個女學生提出來。

對不起,趙士鴻打斷了他的話,我得到的指令是協(xié)助審訊一名重要的犯人,而不是什么在街頭抗議的女學生。

偵緝隊長看著他,冰冷的眼光從他的眼睛中直射進去,直抵腦髓,突然又詭異地笑了一笑,的確如此,可是那個重要的犯人昨天晚上成功越獄了,眼下我們這里只有這些無足輕重的學生。

趙士鴻跟著穿制服的警衛(wèi)走了出去,他深深吸了口氣,一個早上難得擁有的美好心情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里的工作然后回到家里睡上一覺。警衛(wèi)帶著他走到大廳中央的樓梯下,然后從腰間摸出一串鑰匙,在樓梯的下方有個儲物室,他打開門,后面是一道狹窄幽長的階梯,一邊通道上每隔幾米亮著一盞壁燈,趙士鴻往下看了看,見不到底。警衛(wèi)沒等他開口,便率先走了下去,趙士鴻只能跟上他。這條向下的陰暗通道漫長得讓人絕望,趙士鴻亦步亦趨地跟在一言不發(fā)的警衛(wèi)身后走了一段時間,也許有幾個世紀之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他漸漸感到了一種虛無感,一成不變的景色,永遠不會到達的盡頭,以及兩個人回蕩在狹小空間里的沉重的腳步聲,他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長時間,時間在這里已經(jīng)失效,空間是唯一的存在。他感到恐懼,對失去的恐懼,他想也許自己再也出不去,見不到盡管只是存在于想像中的藍天白云,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在這個鬼地方,更可怕的是,由于超出了時間的范疇,或許他將就這樣順著這臺階永遠地走下去,沒有終點。他想要喊叫卻根本發(fā)不出聲來,又想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往上跑,但是由于丟失了時間,大腦發(fā)出的指令根本無法傳遞到沉重的雙腿上,兩條腿只是機械地輪流擺動著。這時,除了沉悶的腳步聲之外,趙士鴻還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以及血液流淌的聲音,他甚至看見自己慢慢從身體中脫離出來,像一個影子一樣跟隨著自己的肉體,他想,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痛苦的話,最糟糕的莫過于靈魂被困在這個沒有盡頭的隧道里……正當他打算放棄追逐自己身體的時候,身前的警衛(wèi)忽然往右一轉(zhuǎn),然后用低沉的聲音宣布:我們到了。他看見自己的身體也跟著站住,而他則一頭撞了上去。

右邊是另一條陰暗的甬道,只是不再往下,而是水平方向的,有二十七米長,三米寬,通道頂上掛著三盞吊燈,由于燈光只能涉及周圍一米范圍內(nèi),因此這條通道看上去像是三段各自獨立的錐形在虛空時光里并排陳列著。但是趙士鴻仍然看清了通道兩旁布滿了一間間牢房,雖然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但他還是能清楚感受到死亡和腐爛的氣息從厚重的牢門上黑暗的四方形的透氣孔中如同濃霧一般向外溢出,慢慢沉落到地面上,形成一條絕望的河流。這座地牢一定是利用某個陵墓改建的,那長長的甬道和兩邊的陪葬墓室毫無保留地暗示了墳?zāi)沟母窬郑鋈幻靼走^來,只有墳?zāi)估锊艜縿又?jīng)久不息的、即便用現(xiàn)代照明技術(shù)也無法穿透的無邊黑暗,也只有在陵墓中才能引發(fā)一個人內(nèi)心如此強烈的絕望情緒,以及對外部世界的無限渴望。

警衛(wèi)帶著他一直走到了通道的盡頭,應(yīng)該是主墓室的位置,那里果然也有一間屋子,鐵門上用灰白的油漆標著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3”,警衛(wèi)從口袋中掏出一把鑰匙,準確無誤地塞進鐵門細小的鎖眼中,沉重的鐵門發(fā)出一陣難聽的摩擦聲,慢慢向外打開了。趙士鴻很難想像在如此昏暗幾乎什么也看不見的地方他是怎么做到的。這時,似乎是猜到了他的困惑,警衛(wèi)回過頭對他神秘地笑了笑,這里就是我的王國,我閉著眼睛就能知道每一個角落的動靜。你先進去,我去提犯人。

趙士鴻跨進房間,一股濃重、發(fā)霉的潮濕味道向他撲來,他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但是身后警衛(wèi)已經(jīng)將門重新關(guān)上,他只能停留在原地,伸手在墻壁上摸索著,終于找到開關(guān)按了下去,突如其來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別過頭,抬起胳膊遮擋住了燈光。過了一會兒,等到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他才放下手臂,看了看幾乎空無一物的房間,只有中央位置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似乎有半包煙,一盒火柴,還有一個高六公分、寬四公分的硬紙包裝盒,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墻壁和地面都是用整齊的方磚鋪成的,他抬頭往上看,果然是拱形的圓頂,那張桌子擺放的地方以前或許正是安置棺槨的位置,從風格上看,符合唐代早期的墓葬格局……

過了十分鐘左右,趙士鴻明白了那個警衛(wèi)或國王不會再回來了,根本不存在什么亟待審訊的重要犯人——那些犯人早已通過各種可能的方式逃之夭夭——如果有的話,那也只能是他自己,這是一個圈套,是為了不引起別人注意的一次秘密逮捕,甚至沒有得到正式授權(quán)或許可,只是一次非法拘禁。當然,在目前這種局勢下,合法的重要性早已下降,這也是可以理解的。趙士鴻慢慢走到桌子后,在椅子上坐下。桌子和椅子都是金屬制的,冰冷、僵硬,毫無舒適感,但是為什么要在一座墳?zāi)估镒非笫孢m感呢?那些花了畢生心血修建自己豪華舒適的陵墓的帝王諸侯們,是不是直到死后躺進了棺材里才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浪費了大把金錢?在泛著寒光的殘酷地獄里,一張皮質(zhì)的柔軟沙發(fā)又能緩解多少痛苦呢?他先看了看只剩半包的哈德門香煙,然后用手掂量了一下火柴盒,幾乎是滿的,最后,他打開包裝盒的蓋子,從里面拿出一只青釉色的瓶子,瓶子的正面刻著幾個字……他感到眼前一黑,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寒氣逼人的椅子上,瓶子從他的手上跌落到桌子上,在沉悶的墓室里發(fā)出一聲巨響,在這個封閉的空間里激發(fā)起經(jīng)久不散的回響。

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這個你認識吧。

趙士鴻重新坐起身,四下打量一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但是同往常一樣,他知道他們在觀察他,通過某些不為人知的方式,聲音雖然經(jīng)過了處理,變得沉悶、扭曲,像是從一個悶罐子里發(fā)出來的,但是他仍然能夠辨認出它的主人來。

只是一瓶雪花膏而已,市面上到處都是。

可是這一只卻不同。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那個聲音傳來兩聲毛骨悚然的冷笑聲,你很清楚這不是一瓶普通的雪花膏。

趙士鴻停頓了一會兒,對著看不見的聲音說,雪花膏能有什么特別?你看報紙看多了,被那些稀奇古怪、來源可疑、只是為了快速售罄的小道消息弄昏了頭腦,以至于真以為現(xiàn)實中有這樣的編造的故事存在。說到報紙,我倒想問問,今天有什么有價值的新聞?

老皮沉默了一會兒,你對報紙的偏見讓我深感遺憾,事實上如果你能用心尋找的話,你就明白正是報紙上所報道的各種各樣的信息組成了我們的世界,如果能真正徹底了解每一張報紙,你會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了宇宙中的所有秘密和信息。不過既然你問起,和往常一樣,我是非常愿意和你分享那些無邊無際、又真實可靠的新聞消息的。今天的報紙上登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在乾朝……

趙士鴻立即打斷了他,為什么是在乾朝,而不是在坤朝?

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是在坤朝,反正根本就不存在這些朝代,有一個才疏學淺,但是前景遠大的年輕人……

趙士鴻再次抗議,一個才疏學淺的人怎么可能前程遠大?

老皮想了一會兒,你還真是喜歡在細枝末節(jié)的地方糾纏不清,這就是你最大的毛病,其實這很簡單,一個人的才學和前程又有多大關(guān)系呢?正如你一樣,這個年輕人依靠著裙帶關(guān)系在某個有權(quán)有勢的皇室成員手下謀得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職位。如果一切正常,他很可能將平整而又富裕地度過一生,安然無恙。這個皇室成員雖然富甲一方,但是由于他在還沒來得及出生之前便卷入了一場可能并不存在的宮廷政變之中去,因此,盡管暗藏偉大的理想,他的一生卻注定只能在其實并不可靠的榮華富貴里收獲如蛆附骨般的惶恐。但是,生活總是不會像你規(guī)劃的那樣風平浪靜,有一天早上,這個無所事事、郁郁寡歡的諸侯王突發(fā)奇想,打算發(fā)動一場規(guī)模龐大的叛亂來改善日益凋零的生活,希望能獲得他已經(jīng)從美酒、美食和美女上無法滿足的快樂,于是他召集了手下的所有官員,向他們宣布了這樣一個宏偉的臨時計劃,并且用一張模糊不清的地圖標注了他狂妄的野心。盡管缺乏足夠的才智,但是從諸侯王手下那些在酒色中過度消耗了精力的將領(lǐng)臉上流露出的憂心忡忡的表情里,年輕人也已經(jīng)明白了這場缺乏籌劃、臨時起意的叛變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只不過是心血來潮的諸侯王厭倦了自己單調(diào)的富裕生活而尋找的另一種游戲而已。同時,他也深知任性剛愎的諸侯王一旦作出了決定是不會更改的,想要勸說他放棄這個念頭無異于與虎謀皮,甚至會引起多疑的諸侯王毫無必要的猜忌而遭到處決。因此,雖然叛亂剛開始進行時朝廷由于缺乏準備而屢屢失利,但是由于年輕人早就看清了諸侯王失敗的本質(zhì),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命運提前作出規(guī)劃。在戰(zhàn)爭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他暗中將許多重要的機密情報藏在妻子的胭脂盒里傳遞給朝廷安插在諸侯王身邊的間諜,以期取得朝廷的信任,在諸侯王戰(zhàn)敗之后不會牽連到他個人的安危,這本也無可厚非,在沉船之前連老鼠也不會愿意留在船上。但是,為了向朝廷表明自己的不貳忠心,在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年輕人甚至殺死了自己和諸侯王有著親近血緣關(guān)系的妻子。最后,諸侯王的軍隊因為倉促起兵準備不足,并且意外流行了一場不明原因的瘟疫,果然全軍覆沒,而諸侯王本人則從朝廷的詔書中獲得了他畢生謀求的自殺的權(quán)利來結(jié)束他的人生或者游戲,跟著他一起參加叛亂的人也無一幸免。除了那個殺了老婆的年輕人,由于他向朝廷傳遞了許多有價值和無價值的秘密情報,朝廷非但沒有處罰他,反而對他大加褒獎,皇帝一高興,甚至將女兒許配給他,以挽回他失去妻子的損失。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新婚當晚,年輕人卻在床頭死于公主冰冷、無情的劍下,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趙士鴻想了想,破壞家庭。

老皮滿意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能領(lǐng)悟。無論出于什么理由,背叛者總是有罪的。

趙士鴻沉寂了很長時間,我也有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當然,我最喜歡的就是聽故事。

有一天一個人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廢墟,正當他和其他沒有遇難的人感到茫然無措的時候,有個自稱是先知、其實長久以來都是以瘋子的面貌出現(xiàn)的人,坐在已經(jīng)成為垃圾、倒塌了的鋼筋水泥上向人們布道。據(jù)他宣稱,我們的世界其實只是眾神手中的一個石臼,在眾神休息的時候我們建造了很多我們自以為是、其實毫無用處的建筑物,有些甚至被冠以藝術(shù)的名稱,但當眾神需要將芝麻磨成粉的時候,于是天上先開始下雪,跟著眾神揮舞著的石杵從天而降……

老皮思索了一會兒,這是你做的夢,你竟然把它當故事來講。

趙士鴻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夢?

是的,我們知道,老皮干笑了一聲,出于某個偶然的原因,我們也監(jiān)視了你的夢。有意思的是,你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呢?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夢境是人潛意識的反應(yīng),那么所有建筑物都坍塌了意味著什么?

再也無處藏身了。

說得對,可是對于現(xiàn)實來說有什么意義呢?嘿嘿,其實我們都很明白,大勢已去,尋找下一個依靠也許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趙士鴻想了想,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說到底那只是一個夢而已,什么也證明不了。

是這樣,老皮嘆了口氣,看來你是不打算和我們說實話了,不如讓我們來談一些實質(zhì)性的問題,以避免時間被不必要地浪費掉,你有多久沒有見到唐少娜了?

趙士鴻抽出一根煙,用火柴點燃,深吸了一口,大概有兩個月了吧。

是兩個月零七天,老皮糾正他。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也許有一點,或者我換個方式問你,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不知道,也許是出差去了,也可能……

出差?你這么想?好吧,從某種程度上這個說法也對,雖然不是奉我們的指令。我相信你真的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因為她把你扔下一個人走了,目前她正在重慶,住在她的直接上峰戴雨農(nóng)的家里,如果你把這叫做出差的話,嘿嘿,你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嗎?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的身份究竟是軍統(tǒng),還是共產(chǎn)黨?

惶恐的情緒在趙士鴻身上蔓延,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與墳?zāi)沟慕^望氣息遙相呼應(yīng),紅色的煙頭在他的手中微微顫抖,一些無法改變的錯誤,已經(jīng)造成的難以彌補的傷害……他想了很久,我要求會見主任,他會了解我的背景。

老皮扭曲的嗓音從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傳聲筒里擴散出來,我就是主任。

趙士鴻吃了一驚,煙頭從手上完全掉落,煙灰灑滿了西服的下擺,這怎么可能,你天天和我們在一起,而主任他……

那只是個空關(guān)的辦公室而已。

不,我之前見過主任。

是的,可是自從他叛逃之后我就接替了他,而且是秘密的,并沒有告訴你們,是因為我希望能好好地觀察你們。

好吧,趙士鴻沉默了一會兒,稍稍恢復了一點平靜,既然是這樣,我想告訴你,你們完全搞錯了。我不是軍統(tǒng),更不是共產(chǎn)黨,也沒有向什么人傳遞過情報,你們對我的懷疑都是出于你們的判斷失誤。事情是這樣的,我的妻子——你也認識她——雖然看起來美貌賢淑,溫文爾雅,但是實際上她卻不怎么熱衷于夫妻生活,事實上她對此采取的是完全抗拒的態(tài)度,這讓我痛苦不堪,幾乎處在瘋狂的邊緣。之后,我遇到了唐少娜,她年輕、美麗,充滿活力,身段婀娜,兩條腿又細又長,好像是兩條……令人著迷。漸漸地,我們就走到一起,在那些無聊的夜晚,我們在公園假山頂上的亭子里擁抱、親吻,也許還互相撫摸,既然你每天都在公園里,你一定也看到了,但是這和情報毫無關(guān)系,即便如你所說,她是軍統(tǒng)的潛伏人員,那也和我沒有絲毫關(guān)系,我們有的只是不正當?shù)幕橥鈶偾槎?,一個結(jié)了婚的男人對一個年輕女孩的遐想,你也應(yīng)該能夠理解,即便是有錯,但是無論如何是不至于被關(guān)在這里的。

唔,老皮想了想,你給自己的找的理由聽上去還很有道理,可惜全是撒謊。否則那天在公園里遇上抓捕學生,你為什么要跑呢?

我告訴過你了,我沒帶證件,害怕被他們誤抓,你知道,雖然之后可以解釋,可是一點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回家了。

然后呢?

我又下了樓。

去干什么?

買了包煙。

你之前會抽煙嗎?

趙士鴻感覺渾身都濕透了,說話越來越缺乏底氣,不會,不過我想這總是需要的,我以為她變心了,下班時我看見她和白非羽一起走,據(jù)說白非羽一直在追求他。況且那天我妻子不在家里,而她平時都不……

老皮打斷他,好了,既然你不肯吐露真相,那就讓我來告訴你:那天晚上你在公園里的假山上沒有等到唐少娜(事實上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身份暴露而立即想方設(shè)法逃離上?;氐搅酥貞c),于是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也隨即離開了亭子,但是由于你此時已經(jīng)處于惶恐之中,而將重要的證據(jù)——雪花膏——遺留在了亭子里。直到你下山之后才意識到這個無可彌補的失誤,你本來想再上去找,可是正巧碰上了逮捕學生的行動,阻斷了你的計劃,你逃跑不是如你所說的害怕被誤抓,而是源自于你內(nèi)心真實的心虛。而之后你又遇到了我,于是你徹底明白取回這件物品的愿望是徒勞的。然而,當你回到家里,你又覺得遺失如此重要的物證是非常嚴重的事故,一旦被我們發(fā)現(xiàn)其中的奧秘將徹底暴露,于是你到樓下的煙紙店去買了一包你本人并不懂得如何抽的香煙,而這個煙紙店的姜老板早在我們的監(jiān)控之中,據(jù)我所知,此人長期向延安方面提供或真或假的消息,以便從中牟利……于是,我們想,你同時向雙方出賣情報,甚至還向雙方套取情報,以期在任何一種形式下都能夠保全自己,這才是你現(xiàn)在在這里的真正原因,與你所說的婚外情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還記得那天我告訴你關(guān)于秘密警察意外逮捕了某個重要人物的消息嗎?沒過多久他就越獄了,知道這事的除了我只有你,而我是故意泄露給你的。當然即使你和唐少娜真的存在著不道德的關(guān)系,依我看來,像她那樣一個女人,嘿嘿……有時候我們有了證件,也難免會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半包香煙已經(jīng)抽空了,趙士鴻將煙殼握在手中捏成一團,僅僅因為我和唐少娜在公園里幽會你們就懷疑我是軍統(tǒng)或共產(chǎn)黨?連必要的證據(jù)也沒有,就用你們虛構(gòu)出來的情節(jié)來指控我?

老皮長長嘆了口氣,從傳聲筒里發(fā)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他正在翻閱一本記載了所有真相的筆記簿,證據(jù)?那也得看在什么時代,什么社會,據(jù)我所知,在中世紀的歐洲,指控一名女性是巫婆只要有人告密就足夠了,而對于你,嚴格地說,你的夢就是無可辯駁的證據(jù)。當然,我們掌握的遠遠不止這些,就在你和姜老板秘密接洽的第二天,我們就收到了三十多份目擊報告。另外,在辦公室里,每個人都互相檢舉,馮子軒對張小寧的,張小寧對楚天名的,楚天名對馮子軒的,各種各樣荒謬的原因和指控,當然也少不了對你的,還有針對我的檢舉信,甚至還有舉報楚天名那一缸身患絕癥的日本金魚的,指控它們一張一合的嘴唇和不時扇動的魚鰓是在向外界發(fā)送摩斯電碼……幾乎已經(jīng)堆滿了我空著的辦公室,而讓我感到奇怪的是為什么從來沒有收到過你的檢舉信呢?于是,我讓黃秘書給大家發(fā)了一份表格,填寫個人信息收歸檔案。別人都在當天就填寫完了,但是我發(fā)現(xiàn)你遲遲沒有完成,直到發(fā)現(xiàn)唐少娜失蹤后,為了怕引起別人的警惕,才匆忙填寫了表格。這就迫使我思考一個問題,你不檢舉別人,也不愿意填寫信息,是害怕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些東西都對你不利,你想盡量避免留下這些無可辯駁的證據(jù)。有了這些,只是把你關(guān)在這里可以說是對你的優(yōu)待了,完全是看在同事一場的份上,也是出于我個人對你的欣賞。通常對于你這樣的叛徒,槍決已經(jīng)是最輕的刑罰。你以為你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而我們不妨猜想一下,那天早上的蛞蝓究竟爬到哪里去了。

趙士鴻沉默了一會兒,那些人都檢舉我什么?

無可奉告,事實上我也知道那些舉報多數(shù)都是毫無根據(jù)的,沒有什么真正價值,無非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忠誠而已,更像是一種迫不得已的舉動。但是,在其中有一封舉報信引起了我的注意,是它最先提到了你每個晚上那些不安分的舉動,并且讓我深感憂慮。

那是誰寫的?

老皮沉默了好一會兒,你真想知道嗎?

趙士鴻無端感到恐懼,突然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他大聲喊道,不,我不想知道。

老皮似乎長出了口氣,帶著顯而易見的同情,我也是這么想的。

在墳?zāi)估锏娜兆訜o法計算長短,一開始趙士鴻還依照一日三餐的標準來衡量時間,可是到后來他自己也已經(jīng)混亂了,送進來的究竟是早餐還是晚餐根本無法辨別,也許已經(jīng)改成一日兩餐或者兩日一餐也未可知,因為住在墳?zāi)估锏娜送ǔ8静恍枰燥垼砸膊粫叙囸I感,時間在這里毫無用處。讓他唯一感到還活著的證據(jù)是他的胡子和頭發(fā),還有張小寧最關(guān)心的指甲還在旺盛生長,它們和植物不一樣,根本不需要陽光的滋潤。這些日子里他也沒有再接受過任何審問,因此也失去了辯白的機會,老皮似乎消失了。他有時候想,也許某一天他就會被永遠遺棄在這個陰森的陵墓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像剛來時那么害怕了,無論什么事物,只要習慣了,恐懼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他甚至想,即使永遠呆在這個地方也沒什么不好,至少用不著再去寫什么檢舉信了。

突然,某個時刻,老皮的聲音從天而降,宣布立即無條件釋放趙士鴻。他起先難免感到困惑,然后立即心生抱怨,考慮起一些可能的賠償問題,我早說了你們搞錯了,我一定會追究你們的責任。

老皮陰郁地笑了笑,我們是不會搞錯的,不過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日本人投降了,陳主席下落不明,重慶方面已經(jīng)宣布勝利,你的時代來臨了。

趙士鴻感到茫然,今天是幾號?

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號。

有意思,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月,那我現(xiàn)在可以出去了嗎?

當然,現(xiàn)在就可以,老皮突然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嘲諷或者是恭維,以后我可要全靠你了。

趙士鴻沒有搭理他,打開不知何時已經(jīng)解鎖——或者從來就沒有鎖上過——的牢門,順著漫長得讓人絕望的甬道又回到了洋房大廳,這里已經(jīng)人去樓空,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飛揚著沒有及時處理掉的紙張。他適應(yīng)了一會兒陽光和新鮮的空氣,拖著腳步慢慢從兩個月之前的來路走了出去,交通已經(jīng)癱瘓,大街上擠滿了慶祝勝利的人群,喜慶的氣氛在大街小巷流淌。但是趙士鴻卻對這些不感興趣,他只想回到家里洗個澡然后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覺。

拖著疲乏的身體穿過半個城市,趙士鴻終于回到屬于自己的弄堂。他轉(zhuǎn)過那些迂回和曲折,走進門洞,一級級爬上樓梯,整個房子都空蕩蕩的,所有人都去參加這百年難遇的慶典了。他來到門前,從口袋里掏出鑰匙塞進鎖眼,但是卻受到了堅硬的阻礙,他用力推了推,木制的門板晃了兩晃,落下一些沉積已久的灰塵,但是仍然牢牢把他擋在了外面,司別靈鎖被反鎖住了。他在門口呆立了一會兒,臉色蒼白,汗水涔涔而下,雙手因為恐懼而酸軟乏力。過了片刻錢佩珊開了門,穿著凌亂的睡衣,頭發(fā)蓬松,似乎剛剛睡醒,驚訝地看著他,你回來啦?

趙士鴻看了一眼褶皺叢生的床鋪,又看看陽臺上打開著的門和隨風飄動的窗簾,一只手在褲袋里捏緊了鑰匙,是的,他們放我出來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想了一想,沒有進房間,不過我馬上要出去,我不想錯過這個將載入史冊、值得紀念的時刻,我需要去慶祝一下。說完,拋下在一旁吃驚的妻子,又轉(zhuǎn)身下了樓。

歡慶的人群似乎無邊無際,將整個上海灘都鋪滿了,黃浦江岸飄動著無數(shù)鮮艷的旗子。趙士鴻擠在人群中漫無目的地走著,天空中飄起了稀稀拉拉的雨點,但是同時卻又高掛著火辣的太陽,掉落在身上的甘露在干燥的皮膚上引發(fā)一陣微小的清涼,又立刻被陽光蒸發(fā),伴隨著針扎的刺癢感覺,讓人難以忍受。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激動的笑容,聲嘶力竭地喊叫著一些含糊不清的口號,熱淚盈眶。趙士鴻穿過勝利的人群,倚靠在被陽光炙烤的發(fā)燙的燈柱上,盯著涌動的滔滔江水,感到渾身乏力。一艘被漆成一半紅、一半黑的巨大貨輪正緩緩駛過外灘的萬國建筑群和黑壓壓的人群,猛然拉響了慶祝勝利的汽笛聲,他失神地看著巨輪劃開江水緩慢移動的身軀,突然感到難以言喻的孤獨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