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角
初進大觀園
金馬獎在臺北市貿(mào)中心舉行一場演唱晚會,我這才知道臺灣地區(qū)還有這么宏偉的會堂,當時只覺得那些歌支支動聽。有一天徐楓請吃飯,陳凱歌、王家衛(wèi)、張國榮等人都在座,那些菜真好吃,我一想到遠在美國的太太不能同享,心里面很難過,就跟身旁的王家衛(wèi)說了說。真是憋得太久了,氣剛順過來,還不太習慣。
頭一次參加金馬獎頒獎典禮,我很緊張,一方面不知會不會得獎,另一方面若得了獎上臺也不曉得講什么,心里面五味雜陳。
柏林影展對我來說很特別,我第一次參加國際影展就是去柏林,發(fā)跡也自柏林開始。1992年我隨《推手》參加“電影大觀”觀摩展,初開眼界,到了那里才知道還有競賽部。那年關(guān)錦鵬的《阮玲玉》參加“競賽”,楊德昌去參加“青年導演論壇”。我第一次去,什么都不知道。天好冷,我穿了件灰綠色的雪衣,就只有托尼·雷恩(著名影評人)的一個訪問。
1992年4月,我第一次參加香港電影節(jié),《推手》在香港文化中心的大會堂放映,觀眾反應蠻好的,映演后我還上臺跟觀眾交流,該片的女主角王萊阿姨也到場觀賞,那次接待我的是電影節(jié)負責人之一的黃愛玲。記得會后我還遇到一位NYU的同學,說是邊看邊掉淚。
不過,這個跟《喜宴》沒得比,《喜宴》是豁然開朗地闖出新局。
1993年我?guī)А断惭纭返桨亓謪⒄骨埃芤敶髮W中國同學會之邀,又放映了一遍《推手》,頗有恍如隔世之感。結(jié)束一部電影進入下一個拍片過程,就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我坐在后排,第一次覺得自己能比較客觀地欣賞《推手》,看到過去的我,感覺蠻好的。
我很久沒和觀眾一塊看自己的電影了,這些都是些教授、博士、碩士等高級知識分子,有很多是內(nèi)地留學生。反應很好,他們比較內(nèi)斂理性,淺而持久的笑發(fā)自內(nèi)心。看完片觀眾出來,頭都低垂著。
很多時候,我不太滿意自己,但那次的感覺很好,我覺得能攪動人心,很有滿足感。
《推手》是很通俗溫暖的,它奠定了我的人緣、片緣,但也成為我的一個限制。
處女作最純真,最實。很多人看了第一部后,覺得這是我的本性,結(jié)果命定論,給我設(shè)了一個基調(diào),一個原型,永不得翻身。直到現(xiàn)在還是有人拿《推手》的眼光看我,而我自己也不免順從這個基調(diào),對觀眾有著一種類似面對父親般的義務(wù)感,有所不敢為。所以我當初不敢接拍《推手》的顧慮也不是沒道理,直到《冰風暴》才稍有扭轉(zhuǎn)。
有時我也很掙扎,雖然心里跟自己說,別管這些,但到現(xiàn)在我還常聽到這種話——最溫馨、最貼心的是《推手》。中國人感受很深,因為它很根本。你不能孝順算什么人,百行孝為先。
對于翻不出《推手》的模式,我是有些不服氣。拍片十年,若沒點長進那還成?不過這些話對我還是有著警惕作用。當初寫這個劇本就沒打算拍,猶豫中也拍出來了。每次人們一提《推手》,總有一種奇怪的心情,我就一直納悶,為什么會有這種反應?是因為處女作很純、無法取代?還是因為我拍了一次以后,就無法再重回原先的狀態(tài)?或許有一天,我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如今重看《推手》,發(fā)現(xiàn)不乏粗糙之處,有些地方我?guī)缀蹩床幌氯ァ5灿袔讉€段落還蠻順的,如從老朱打工、打架,父子監(jiān)獄相會,到結(jié)尾兩老在夕陽余暉中喃喃地說:“沒事,沒事!”好像沒有敗筆。我覺得電影能有一段沒疙瘩,還蠻欣慰的,因為很難得?!锻剖帧烽_頭、結(jié)尾的戲我很喜歡,中間有幾個段落不太好。
《推手》里的老朱一角,是我至今電影里角色發(fā)展得最完整的一個,因為全片就盯著這個人?,F(xiàn)在來看,完整也沒什么,有時一個精彩片段給人的提醒,多過一個完整卻啰唆的東西。我以前求取完整性,現(xiàn)在覺得或許不那么重要了。而且完整性有時也不一定靠角色完整,有時人物、事情片段,只要整體有個概括的完整性亦可。憑良心講,完整,有時是我們強加的,那是一般通俗劇,尤其是西方或美國的看法,其實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做到完整。
《推手》是個很好的基礎(chǔ),是老天對我的厚愛,我覺得它很善意,回饋也很善意。至于藝術(shù)絕對值有多少,順其自然吧!
李安:一直回不去喜劇
之前拍片我悶著頭往前沖,到了《臥虎藏龍》,我啟動各方資源,回籠去做創(chuàng)新,又往前闖出一個更大的世界。人也跟著邁入中年,心情開始轉(zhuǎn)變,我也不自覺地透過拍片往自我解剖的路上走。
我常自問,為什么從第五部片子《冰風暴》開始,我每部片子的結(jié)局都帶有“死亡”的因素,一開張我拍了四部喜劇,《理性與感性》拍完,我一直回不去喜劇,想也找不著題材,可能因為我的顯性已經(jīng)表現(xiàn)夠了?!侗L暴》起,我開始有興趣摸索隱性部分,碰觸潛意識里一些無法掌控的領(lǐng)域。尋求刺激,讓我持續(xù)處于亢奮狀態(tài),也折磨著我的身心;但這股亢奮,又支撐我度過身體的不適。長期下來,精神、肉體幾乎難以承受,老感覺是在“解構(gòu)”自己。
久而久之,在我的電影里,結(jié)尾都以悲劇收場、以死亡終結(jié),似乎要追求到某種美感才能結(jié)束,《色·戒》也是一樣,走向死亡,成了我電影中主角的宿命,包括活著的人(易先生、俞秀蓮、羅小虎等)也要去體會逝者(王佳芝、李慕白、玉嬌龍等)的滋味。我是不是在追求一種絕對值,也在滿足一種求死欲望?對我來說,創(chuàng)作欲好像不是求生,而是求死,是自我解構(gòu)的一個演化過程,當你冒險追求絕對值時,經(jīng)常處于臨界點上,如履薄冰,興奮感與危機感共生,求生與求死并存。
我是一個心智與身體都較晚熟的人,個性比較溫和、壓抑,因為晚熟,所以我很多的童心玩性、青少年的叛逆、成年對浪漫的追求,以及我的提早老化,其實是一起來的。就在自覺比較成熟時,我年輕時該發(fā)生又不發(fā)生的事,突然在我中年危機、身體開始往下掉的時候,就這樣都沖撞上來。
打從《臥虎藏龍》起直到現(xiàn)在,我都在經(jīng)歷這些。拍《臥虎藏龍》時,我正和剛冒起的中年危機感搏斗,還不承認,還在盡使少年的那股傻勁蠻力;及至《綠巨人浩克》,我更是一頭栽入,好像要把剩下的半條命也拼掉似的?!杜P虎藏龍》規(guī)模甚大,又有很多我不解之處,且引發(fā)出許多文化現(xiàn)象,依我原來的個性,應會稍事收斂,但我反而更拼命;拍《綠巨人浩克》時,我更直接面對好萊塢的商業(yè)與制作機制、挑戰(zhàn)電腦動畫、碰觸美學領(lǐng)域,進而摸索我心底的不安、父子間的緊張,觸摸死亡與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我覺得體內(nèi)好像有個什么東西硬要蹦出,我也不自覺地以暴力的方式去表達出來!
認命時拍《斷背山》
拍完《綠巨人浩克》,我才真的認命,人到中年,歲月不饒人,以前身體根本無須考慮,如今還要去與它共存。我身心俱疲,很想就此收手;可是不拍電影,整個人又很沮喪。
就在父親首次鼓勵我繼續(xù)拍片時,我決定拍《斷背山》,其實動機也很單純,我就是想用它來休養(yǎng)生息。拍攝時,我盡量不多想、不動氣,人雖沒什么力氣,但還是很投入,每天按部就班,把該拍的拍完。拍攝當中,我曾因為疲累想停拍,面對演員偶爾也會想:干嗎要這么擠榨他?這是前所未有的念頭。拍完《斷背山》,整個人也養(yǎng)了過來,五年來困擾我的病痛,也逐漸控制下來。有人說,《斷背山》有種自然天成的味道。我想,如果不是耗盡一切,也不會拍得這么松活。我別無他意,沒想到它會引發(fā)出這般回響,至今依然余波蕩漾;更沒想到是它帶著我跨越過一個階段。
我的精神又來了,掙扎奮斗的著力點也不同了。
七年來,我變了,外在的世界也變了?!杜P虎藏龍》時,我第一次來內(nèi)地拍片,這七年里,內(nèi)地各方面變得很多。想起《臥虎藏龍》時,我?guī)е鴥?nèi)地電影工作人員開始與世界影壇接軌;到現(xiàn)在,他們真的接了,現(xiàn)場工作時,不論事情大小,人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很順溜、很舒服。《色·戒》的戲份本來計劃香港、內(nèi)地各占一半,后來一些香港的戲,都移到內(nèi)地來拍了。
由于《色·戒》是個年代劇,是四十年代的東西,所以我是從我的文化背景出發(fā),間接來做詮釋、表達。這次讓我覺得,好似離散多年的“舊時王謝”,如今歸來,似曾相識,內(nèi)地也好奇臺灣地區(qū)的發(fā)展。許多年來,我們在臺灣地區(qū)承繼了文化中國的古典養(yǎng)分,同時也吸收美、歐、日等各地涌入的現(xiàn)代文化,多種元素混雜變化,但都在一個較為漸進的形式下進行,個中帶有一種舒緩、親切的特質(zhì)。
就在彼此交流當中,我感受到,對于文化中國的古典傳承,內(nèi)地是相當在乎,雙方有許多共鳴。
現(xiàn)在年齡漸長,我總有個感覺,這幾年來,不論拍片、講話或?qū)懳恼?,越來越說不出個道理來,我可以拉里拉雜地接受訪問,但要我理出個所以然來,一方面力不從心,一方面也不愿意。我東講西講,支離破碎,許多東西還想不通,也沒有深思,如今回想,其實很多東西是張靚蓓幫我理出頭緒、言之成理的。就因為寫這本書,她常會追問,她想不通,也不愿意筆下糊涂帶過,就問我,逼著我要去想,事實上那段時間里我想通了很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