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麥
葉蓓的故事仿佛總是與青春有關(guān)。
還有誰會對著你輕輕說出春夏秋冬花開花落?8月末,北京的蟬在樹上叫得正歡,葉蓓的新歌《紅蜻蜓》悄然浮現(xiàn)在網(wǎng)上,她唱的是晚霞中的紅蜻蜓,久違歌聲依舊帶著濃濃的青春味道。記得葉蓓上一次唱歌,還是和楊宗緯,是為某個電視劇唱了小柯的《我們好像在哪見過》;再上一張專輯距今,大概有10年之久了。
“當(dāng)風(fēng)箏飛過城市,你舉著那枝花在等誰,那天夕陽落下的模樣,你始終沒對我說,當(dāng)你離開這城市,正是電影散場天黑了,你離開了這個海洋,只留給我藍色回聲。”這是葉蓓唱過的一首歌,一首寫給舊日的城市歌謠,歌詞所描繪的是一場失約的場景,兩個人,形象模糊,像是兩個影子,指向的似乎是擁擠的城市所包裹的內(nèi)心虛無。在那個年代,這種歌,這種憂傷,是一種安慰劑,也是青春的現(xiàn)實。葉蓓是喜歡藍色的,這首《回聲》她喜歡的天空顏色,劃過漫長深夜的憂傷,《回聲》是一個畫面,在稀疏的高樓間,一只孤鳥飛過黑夜上空的明月。如果說青春總在多年后有些回響,那回聲便是葉蓓。
90年代初的中國音樂學(xué)院,葉蓓是出了名的會勤工儉學(xué),那會兒她在酒店彈奏鋼琴,還給同學(xué)介紹工作。偶然間,她在《北京晚報》中縫看到了一條歌手招募廣告,于是命運也由此發(fā)生了改變。
歌手葉蓓
歌舞廳之后,北京那時出現(xiàn)了新的夜場。萊特曼(Nightman)、JJ、東方壹號、Nasa是當(dāng)年最時髦的消費場所,巨大的屏幕、投影、英國DJ、千人舞池、升降的舞臺、聒噪的人群,形成與場外的90年代北京完全不同的娛樂氣場。每天晚上,葉蓓都在那里唱歌,唱孟庭葦、鄧麗君、王靖雯,那會兒的她不覺得夜店很社會,她不關(guān)注那些,也看不到醉醺醺的人,盡管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擁有了一臺大哥大(手機)和專職司機。
很多人都曾經(jīng)是那些夜晚的駐唱歌手,周迅、胡東等常常在西壩河附近萊特曼酒吧唱歌。1995年的某個晚上,高曉松這個“先富裕起來的音樂人”和謝東、鄭鈞,出現(xiàn)在了“百靈”,他偶然聽到了葉蓓的歌聲,覺得有些驚訝,不一會兒場地的音樂總監(jiān)找到葉蓓,說高曉松想認識她,葉蓓問他高曉松是誰,總監(jiān)回答,就是寫《同桌的你》的那人。
那會兒,大地唱片的《校園民謠1,1983~1993》在市場上一碟難求,人們都是沖著《同桌的你》買的這盤磁帶,很多人幾乎只聽過里面的《同桌的你》,甚至不記得艾敬、井岡山、郁東、沈慶這些人的名字。
高曉松向葉蓓要了電話,說要找她錄個Demo,小樣。葉蓓問他什么是小樣兒,高想了一會兒回答,給大明星學(xué)唱的。葉蓓追問,都誰是大明星???高曉松說了一大串名字,葉蓓清楚地記得,有“老狼”,一個唱火了《同桌的你》的長發(fā)青年。
2012年11月16日,葉蓓在高曉松(右)作品全國巡回演唱會上
過了一個月,宿管大媽喊葉蓓接電話,來電話的是高曉松。幾天后,葉蓓頂著雪,公交車倒地鐵來到了約定好的阜成門中國銀行,她在那里第一次見到了她的狼哥。那會兒,老狼剛剛在春晚唱了《同桌的你》,“粉絲”無數(shù),在銀行排隊的人認出了他,擠過來索要簽名,還不時地問:“是郭峰吧?”老狼點著頭,“是郭峰,是郭峰”。長長的頭發(fā)蓋住了他幾乎樂瘋了的臉?!八孟駨膩聿话炎约寒?dāng)成一個明星?!比~蓓說。
高曉松不會寫譜子,小柯就抱著吉他彈唱一遍,那晚在小柯的家里,他們錄了四首歌,分別是《青春無悔》《白衣飄飄的年代》《回聲》和《B小調(diào)雨后》。小樣錄完了,葉蓓也總惦記著之后的事,過了幾周,有同學(xué)鼓勵她給高曉松打個電話問問什么情況了,等她鼓足勇氣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找不到高曉松的聯(lián)系方式了,又過了一陣,葉蓓就淡忘了。
直到一年都過去了,葉蓓在一次旅途中偶然接到了高曉松的電話。那會兒,高曉松本來想找個“腕兒”來唱這幾首歌,但是一線女歌手沒一個讓他滿意的,或許正是葉蓓那種青澀的、不帶過多修飾的聲音,最終讓他打來了電話。
“當(dāng)時就覺得《青春無悔》特別好,一個鋼琴伴奏,特別干凈?!比~蓓說。錄《青春無悔》的那天晚上,錄音室黑著燈,所有人都光著腳,錄唱的時候,老狼哭了,據(jù)說是想起了當(dāng)時的女朋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1號棚錄歌的某個晚上,一幫畢業(yè)了和沒有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用一些音樂,記錄了那個時代的青春,也濃縮了幾代人的校園記憶。那時候的葉蓓還是個“大三”的學(xué)生,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唱,一個原本沒有任何風(fēng)格和體系的女孩,就這樣被定型了。
和葉蓓一起被收入專輯中的,還有劉歡、老狼、小柯、零點樂隊以及高曉松的聲音,葉蓓是唯一的女聲,在她唱的《回聲》中有一段歌,她唱得荒蕪卻有力,溫暖也悲涼:你揮一揮手,正好太陽刺進我眼睛,我終于沒能,聽清你說的是不是再見。
此后,高曉松就成了葉蓓的師傅,她至今仍舊記得他開著租來的“大紅旗”帶著這幫人招搖過市,記得他在飯局上侃侃而談,記得他的敏感、激動,以及錄音時掉下的眼淚。
在《青春無悔》上市的時候,高在專輯文案里寫過一些話:27歲時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收斂起無形浪子的青春歲月,上班、下班、開會、領(lǐng)工資。和人潮一起漲落,和日子一起躲進平靜的港灣,休息。
然而,《青春無悔》一下子火了,它的影響太大了,隨后,并沒有人駛?cè)肫届o的港灣,更沒有休息。每個人都反復(fù)唱著那些青春挽歌,忙著演出、頒獎典禮,穿著白色的襯衣和破洞的水洗牛仔褲,每個人仿佛在與自己的青春度過一個極其漫長的告別儀式,至于這個告別會持續(xù)多久,誰也不清楚,只是在這忙碌中,漸漸忘記了到底應(yīng)該什么時候才要結(jié)束這場青春。
那個時候,廣播電臺Fm97.4有一檔《校園民謠》節(jié)目,總在半夜里播出。校園民謠的片頭是郁東寫的《來自我心》,老狼唱的時候,讓人覺得有一點悲傷。那時候,優(yōu)秀的校園民謠作品屈指可數(shù),這個節(jié)目里曾經(jīng)的常播歌手也無非是老狼、葉蓓、高曉松、沈慶、郁東這些名字,后來又有了小柯、樸樹等人。總之那幾年,凡常聽這個節(jié)目的人都會覺得青春流逝得特別快,搞得聽眾仿佛每天都浸在失戀季中。主持人的名字叫鄭洋,她的聲音像一個大學(xué)的溫柔學(xué)姐,在節(jié)目里,她念著同學(xué)們寄來的信,分享聽眾發(fā)來的故事,分手、離散、畢業(yè)故事,或等待現(xiàn)實的未知,年輕人不足掛齒的憂傷往往如此。節(jié)目中葉蓓有兩首常播曲目,《白衣飄飄的年代》和《B小調(diào)雨后》,前者是紀(jì)念詩人,紀(jì)念已經(jīng)遠去的,充滿了理想、浪漫和才思的80年代大學(xué)校園生活,是青春悲愴,后者則是一曲青春狂歡。
1998年,高曉松給葉蓓錄了一首《蒲公英》,那會兒的她特別順,一切都在計劃之中、意料之中。那個時候,她開始嘗試寫歌,寫了一首藍色,講的是初戀,似乎還有對后海那一片的回憶?!镀压ⅰ愤@首歌后來被收錄到了《純真年代》中,這是1999年的“紅白藍”系列專輯中的一張,白色是樸樹的《我去2000年》,紅色是尹吾的《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次遠行》,葉蓓分到了她喜歡的藍色,專輯的封面上是金黃色的稻穗,她在專輯里唱了郁冬的《在劫難逃》,也唱了樸樹的《白樺林》,那一年,她25歲。
自此,葉蓓安安穩(wěn)穩(wěn)地出著她的專輯,唱著自己的故事。
葉蓓在2001年發(fā)行的專輯叫《雙魚》,制作人是許巍,這是許巍唯一一次出任他人專輯的制作,專輯中有一首歌《彩虹》作者也是許巍。許巍一直都是葉蓓的好朋友,他從西安回北京以后,經(jīng)過了一段痛苦的掙扎,隨即就成了葉蓓的制作人,每天工作結(jié)束,自己要回到西邊討個清靜,最終成為習(xí)慣。葉蓓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感染了許巍,有一天,她說:“許巍給我做專輯都變成一個快樂的人了?!睅啄曛螅S巍也火了,他第一次背著吉他走上北京工體的舞臺時,葉蓓就站在他身旁,看著自己敏感的朋友被萬人注視著,覺得他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心底的小惡魔。
2005年,她還導(dǎo)演了一出話劇,改編自石康的小說《晃晃悠悠》。老狼在2007年辦了一場“老狼和朋友們”的音樂會,葉蓓又一次和老朋友同臺,不過那一次郁冬還是沒有露面。2008年,在出完《我要的自由》之后,葉蓓似乎真的想過一陣“自由”的日子了,回了家,結(jié)了婚,買菜、坐地鐵,她終于有時間摸摸鋼琴,認真聽聽音樂了。
大伙兒再次相聚,又是四年之后的“此間的少年”音樂會,葉蓓見到老狼、曉松、小柯有說有笑,覺得大家都發(fā)福了,可她一站在舞臺上,白衣飄飄的吉他聲響起時,她再也忍不住眼里的淚水,在臺上泣不成聲。
葉蓓最近一次在臺上哭,是在紐約。2017年的2月,那個老舊的環(huán)形劇院,讓她突然有點恍惚,在舞臺口,她拍著狼哥的背,覺得一種難以言表的心事涌上心頭。那場演出,名叫“愛已成歌”,歌詞寫的是,當(dāng)愛已成歌,唱歌的人已變成風(fēng)景,美麗的往事飄零,在行人匆匆眼里,誰能把一支戀歌唱得依然動聽。
葉蓓說她看《敦刻爾克》也哭了,從頭哭到尾,她在電影中看到了戰(zhàn)爭,想到了姥爺。晚年時的姥爺總是叫小葉蓓在床頭為她唱《漁光曲》,那個時候的她還有點羞澀,只是默默唱著。此前,她寫過《懷念》,今年,她寫了一首《我最親愛的人》,用姥姥的身份唱起姥爺?shù)囊蝗ゲ换亍T谶@首歌里,老狼低了一個八度,他試圖唱出一種老人的聲音,這蒼老的聲音與葉蓓的聲音重疊,兩個聲音,一個遙遠,一個安靜。
似乎不難理解為什么葉蓓喜歡維斯瓦娃·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和保羅·策蘭(Paul Celan)的詩,也不難想象,為什么她喜歡薩拉·塞爾帕(Sara Serpa)、杰米·雷諾茲(Jamie Reynolds)以及北歐的音樂人。在她平靜無瑕的外表下,時常有一種敏感,有一股暗涌的情緒。她想起過往,回憶起青春之前,只是一個安靜的畫面,那是她自己,穿著橘紅色的裙子,站在藍天下不停地旋轉(zhuǎn),耳畔不知不覺,浮現(xiàn)出一點歌里的歲月聲。
在《青春無悔》里有句歌詞,“含笑的,帶淚的,不變的眼”。葉蓓愛笑,兩只眼睛總是瞇成一條縫,但再看一會兒,仿佛覺得那雙眼睛會涌出淚來?;蛟S她有這種大學(xué)女生的特質(zhì),所謂北京女孩的氣場,像王朔小說里陳南燕、吳迪,或者是石康筆下《晃晃悠悠》的米萊,她們散發(fā)的歡樂的小宇宙,卻也包裹著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