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曉 冰

做你的爸爸，請多多關照

文◎曉 冰

一個人事業(yè)上再大的成功，也彌補不了教育子女失敗的缺憾！

——李嘉誠

最熟悉的陌生人

許多年我一直自信滿滿，得意于自己打拼出來的事業(yè)，以為這便是給你的一片天空，按照我的思維，前半生看父敬子，你會感激我給你提供的平臺，然后再接再厲，讓后半生可以看子敬父，我們父子倆可以傳承一個無形的接力棒，做一對默契地各自完成使命的父子兵。毫無疑問，我們是最親近的人，可是直到你畢業(yè)來到我公司上班，我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了。我氣憤地看到，我竟然不知道從何時起，你居然變成了我最厭惡的那種華而不實的年輕人。炒掉你，太容易；可無法被炒掉的，是“我是你父親、你是我兒子”的這層關系。

來公司僅僅一個月，你就漏洞百出，無論是為人還是做事：簡單的會場布置，你不是少打了一份資料，就是打錯了與會者的名字；最讓我失望的是你的責任感和應急處理，在開會的前5分鐘，你并不是忙于補救，而是跟在主管的后面，反復解釋著這些錯誤的理由卻從來不去承擔后果，努力挽回局面。

“材料我明明印好了份數(shù)的。”

“名字？代號而已，音同字不同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說他本人也許根本注意不到呢！”

我千忍萬忍，盡量遠遠地看著你。因為那一刻我很憤怒，如果不保持距離，我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沖動到動武，不管我是否打得過你，一旦撕開這層面紗，你的社會名望將此生都難以挽回。我作為親生父親，要給你留下最后的臺階讓你下來，哪怕是滾下來。我可以體諒你沒有經(jīng)驗，但我不能原諒一個人，一個二十五歲的成年男人，尤其是我的兒子，在做錯了事情之后，第一反應不是承擔責任，而是推脫。

在你來公司一個月后，我找到你的主管，想聽聽他對你的評價。盡管我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想聽完主管評價后可以捕捉到一絲你的閃光點。沒想到這個一向以沉默、睿智、敬業(yè)服人的公司中層一提到你，情緒是那樣無比激動：“這是公司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個實習生，不知道人力資源部的同事看中了他什么?！比缓笏信e了很多事，每一件事都讓他覺得人事部門腦袋進了水，每一件事都足以令我感到羞愧。

我很納悶，就算你不用專業(yè)水平，就算拋開業(yè)務層面，即便是我的家教我的耳濡目染，你也不至于是這樣被冠以“阿斗”的名號啊！到底問題出在哪里呢？既然你人生中的順風順水一直都是我給的，那么你人生中的第一個挫折我也同樣可以給予。我讓人力資源部高調(diào)地結(jié)束了你的試用期，不予聘用。然后，我坐在辦公室里等著你來找我，但是你卻沒來。

下班后我早早回家，可是家中并沒有你的蹤影。直到你媽媽回來，沖我一頓劈頭蓋臉的數(shù)落，我知道這是你搬來的救兵。這一次，我不打算再給任何人面子。

我把你媽媽安撫在沙發(fā)里，把你在公司里的種種行徑說給她聽，聽完后她吃驚地看著我：“你說的是咱們的兒子嗎？”我說：“是的，而且很多是我親眼所見?！彼诿娑?，只說她愧對祖宗。

我是在三天之后又看見你的，看著你明顯睡眠不足的頹廢樣子，我的心里閃過一絲心疼，但更多的是怒其不爭：出了這么大的事，你卻只是逃，而不是面對！

我有史以來第一次非常嚴厲地批評了你，連續(xù)兩個小時，毫不重復地將我看到的“你”還原給你。我以為聽到這些出于客觀的評價，你一定會震驚，會感到臉紅。

可是，你在接受了兩個小時的“批斗”之后，沒有按照我的邏輯順序繼續(xù)話題，卻這樣問我：“你可以不讓我做你的員工，可是，你能不讓我做你的兒子嗎？如果不能，你把我說得這么一無是處，對你有什么好處？沒有教育好自己的兒子，這已經(jīng)是你最大的失敗，你還得意什么?”

我瞬間被你問得目瞪口呆，意外又有些惶恐，盛怒之下我便讓你滾。可是，當你如蒙大赦般地“滾”了之后，我回味著你的話，突然意識到：我的事業(yè)即使再成功又有何意義？我曾最深愛的你，并不能讓我得意，這已是我人生最大的敗筆。

我開始尋找你

我開始尋找你，盡管我完全可以讓公司的助理來做這件事?？墒?，我堅持自己來做。我要通過自己重新找到你，找到我最初滿心希望的兒子，并且找到與你相處的最佳方式。仔細想想，這些年你愛好什么、有什么樣的朋友、喜歡去什么樣的地方旅游，以及你是否談過戀愛，我都一無所知。

我可以費盡心思地把一個默默無聞的員工培養(yǎng)成總經(jīng)理，卻用漫長的22年把你從心頭肉變成了陌生人。我用一個父親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席，換來生意場上的成功，而這成功，如今在我自己看來，是那么不值一提。說實話，越是反思我越是不安，我不知道我錯過的能否重新?lián)碛小?/p>

四天后，我在一家茶餐廳找到了你，你在那里做臨時的駐唱歌手。我在黑暗之中看著舞臺上的你，彈著吉它，唱著那首聽旁邊的客人說叫《十年》的歌。我看到，有很多人為你鼓掌，還有人額外花錢讓你再唱一首。你那么自然地與臺下欣賞你的客人互動著。我總算松了一口氣，終于這才是我的兒子，一個在燈光下都能感受到陽光的兒子，但是又一下子覺得，自己正悲哀地站在你的世界之外。

凌晨兩點鐘你才下班，看到等在茶餐廳門外的我，你并沒有多少意外。我說：“兒子，我能不能請你喝酒?”

你露出意外的神情。這是我第一次跟你喝酒，不禁讓我想起你小時候，時常在我喝酒時，跑過來偷偷抿一口的情形。我對此并不介意，心里想的是：男孩子長大后終是要有點兒酒量的。那天晚上，我很主動地先干為敬。畢竟，對于一個父親來說，如此跟自己的兒子談話，還是需要借幾分酒力的。

我說：“兒子，今天爸爸是來聽你批評的。一直以來，都是老爸在批判你，今天，也想聽聽你對老爸的反對意見?！蔽业奶拐\讓你慢慢放棄了警惕，從躲躲閃閃地措辭到察言觀色地試探，你還是把你的意見一吐為快。盡管做好了足夠的思想準備，可是，我沒有想到你對我的不滿竟是如此深重：

1.“作為爸爸，我曾經(jīng)拿你做我的榜樣，我能模仿的就是你，你還是那樣出色的成功男士，可是每次我需要一個男人引領的時候，你都不在。比如，你應該知道，每個男孩子都有許多不能跟媽媽說的秘密吧？我也有，比如我第一次夢遺，盡管我多少對此心里有數(shù)，可是，我很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結(jié)果，打電話給你，你正在開會，還沒等我說完你就掛了電話?！?/p>

2.“初一那年，我跟同班一個男孩子打架。就因為他仗著爺爺是教育局長，能給那些想選班長的同學辦事，他就收同學的錢，還對我吆五喝六，我看不慣，找茬兒跟他打架。他是全年級最高的男生，但我還是讓他吃了虧。后來校方迫于他爺爺?shù)膲毫?，給了我很嚴重的處分。說實話，學校的不公平對我的打擊并不大，因為那么多的同學都堅定地站在我這一邊而且并不影響我的學習?？墒牵氐郊依?，你得知這件事后的那個耳光讓我很受傷。我突然覺得你不可理喻，那個耳光也讓我斷了與你做朋友的想法。從此我意識到這個世界是孤獨的，我像一個單兵作戰(zhàn)的狼，再優(yōu)秀都沒有斗志?！?/p>

3.“你只參加過一次我的家長會。卻讓我極其后悔讓你來參加。當時你開著氣派的奔馳，把家長會當成你的交際場，跟那些所謂有錢有勢的家長聊得熱火朝天。而對于我的在校表現(xiàn)，你顯然并不關注；家長會結(jié)束時，我很希望你能陪我一起回家，我想跟你聊我的同學和我的學校，可是，你跟幾個家長吃飯去了。你把你的交際能力延展到每一個場合，把你的生意經(jīng)念到了每一個地方。你讓我覺得，其實作為你唯一的兒子，我在你心中無足輕重。在你的選擇里，我不知道我排在哪個位置，這讓我很害怕，你越是把事業(yè)做大做強，這種恐懼越強烈，甚至有過一種祈禱，希望你破產(chǎn)，那樣你也許會把重心放在我身上?！?/p>

4.“我第一次帶女朋友回家，你的態(tài)度相當傲慢。很明顯，你有了錢就覺得看上你兒子的人一定是沖著你的錢而來的。事實上，在我們談戀愛時，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有一個什么樣的父親和母親，而到了我們家見了你之后，我們分手了。傷害她的不是我的隱瞞，而是你的態(tài)度。我很無地自容，因為初戀說我有一個勢力的爸爸，肯定將來我也不是一個君子。我就這樣被你的光環(huán)貼上了紈绔的標簽?！?/p>

5.“去你的公司，我根本就沒想待下去，所以如你所見，我表現(xiàn)得相當差勁。我從來不想活在你的蔭庇之下，我想用我一個人的努力，就算到死才能還完房貸，我也不覺得失敗。當然我發(fā)誓，將來有一天，我有了兒子，我一定只和他做朋友，而不去做一個道貌岸然、一個永遠恨鐵不成鋼的父親……”

那天，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是因為你的話有多么刺耳，而是我的慚愧令我無從表達。透過你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與我自己的想象相去甚遠，遠得讓我吃驚，也遠得讓我警醒。

我趁著酒勁大著膽子對你說：“爺們兒，對不起啊。要知道，當父親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你得給我點兒時間和機會?！蹦泓c點頭，又默默地陪我坐了一會兒，確定我沒事后，走了。

望著你已經(jīng)高出我許多的厚實背影，我心頭好一陣難過。已經(jīng)多久沒有這樣目送過你了，好像是你上小學的時候，我曾經(jīng)這樣目送過你。一眨眼，你都長大了，而我對你的印象與看法似乎還停留在原處?？墒牵聦嵣?，對于你來說，日子是一天天過來的，你羅列的那些細節(jié)就這樣離間了我們的父子關系。

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雖然始終在你的生命里，但是卻游離在你的皮囊之外，我對你來說更多的時侯卻只像是一個稱呼。

重新學做一個父親

我相信我是個有膽識的男人，所以我決定，在你成人之后重新學做一個父親。這比以往任何一單生意的壓力都大，挑戰(zhàn)性都強，而且對我的吸引力無限大，大到我告訴自己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因為我沒有歲月重來了。

我為你盤下了你駐唱的那家茶餐廳，第一次看見你用感激的眼神看我，你歡天喜地，可是你媽媽卻火冒三丈：“你要么不管孩子，好不容易管了，就是陪他胡鬧。難道你想讓他當一輩子歌手？”我說：“做他喜歡的事，他高興就好?！蹦阍谝贿呄蛭邑Q起大拇指，那表情頗有不計前嫌的味道；那手勢有戰(zhàn)友的味道。那一時刻我竟然有哽咽的沖動。

經(jīng)過最初的新鮮之后，你的茶餐廳很快遇到了經(jīng)營的艱難，這在我的意料之中、“設計”之內(nèi)。當家的你雖然知道了柴米的貴，但卻對如何解決柴米的持續(xù)供應無計可施。這時候我知道我該展現(xiàn)一個父親的理解和成功老板的見識了。

我抽出時間，帶著你去了北京，把北京三里屯的酒吧全都細細地體驗了一遍。回去的飛機上，你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講你的創(chuàng)業(yè)設想，沉浸在百廢待興的激情里。我聽著你的思路漸漸清晰暗自高興，還多了一種吾兒畢竟像我的喜悅。下了飛機，你連家都不回直接去了茶餐廳。

此后，我雖然依然像從前一樣很少見你，卻總能接到你的電話：“爸，有個員工很優(yōu)秀，但被挖走了，怎么辦？爸，茶餐廳的裝修風格要變一下，你給點兒參考意見唄！爸，我們組織員工去旅游，你有沒有興趣參加，順便也給我們傳授一下你的創(chuàng)業(yè)寶典？”

而我，沒敢過多出現(xiàn)在你面前，只會時不時地“漫不經(jīng)心”地給你打一電話，讓你請我吃飯；有一些比較重要的商業(yè)活動，我也會邀請你參加，有意無意中幫你拓展人脈；我們還會一起去滑雪、去游泳、去唱歌，然后很有默契地對你的媽媽守口如瓶。

那段時間，我為自己沒有缺席你人生的這一段而感到慶幸與知足，那是生意場上永遠無法體驗得到的感覺。我不再對過去的缺憾耿耿于懷，我堅信只要開始一切都不晚，因為今天永遠是最早的一天。

后來，你又談了一個女朋友。這一次，向來對你言聽計從的媽媽亮出了反對牌，原因是那個女孩兒出自單親家庭，她對單親持有偏見。你來向我求助，事實上，你媽媽有的顧慮，我也有?？墒?，我必須承認這次純粹是為了迎合你，我還是選擇了站在你這一邊。只是，我以一個男人的立場告訴你：

“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很難幸福，因為，但凡婚姻都會出現(xiàn)這種或那種的不適；一旦有一天，你們之間出現(xiàn)矛盾，你就會歸咎于她的出身，就會努力證明當初家人的反對是對的；所以，這份婚姻與愛情如果想要美好，你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與辛苦；你怕不怕？面對未來，你能夠恒久忍耐并堅守嗎？如果能，如果你覺得值得，那么，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召喚。不管做任何決定，爸爸都支持你?！?/p>

看得出來，我的話還是很有分量的，你認真地思量過。你最終還是與那個女孩兒在一起了。你在婚禮致辭時狠狠地表揚了我：“爸爸，謝謝你給了我那么多的理解與支持，在這個走向成熟的時刻，允許我為你獻上一個兒子的擁抱。爸爸，我會終生向你學習?！比缓竽憬o了我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

我縱然應付過無數(shù)宏大的場面，但還是在那樣的時刻忍不住潮濕了雙眼：人將半百，我已經(jīng)能夠?qū)⒔穆曌u看淡，卻無比在意你的評價。而你給了我如此之高的贊美，我突然覺得承擔不起?？偢杏X沒有給你夏天的耕耘，你卻讓我依然收獲了秋天的碩果?？墒悄隳菢诱嬲\地敬仰著父親，我除了驕傲和自豪，竟然無以反駁你的認可，我知道那是一個兒子的幸福。

做一個好爸爸的成本其實很低

夜里，你的媽媽無比失落地跟我說起你成長的點點滴滴。對于一個母親來說，你的成長是由那么瑣碎的細節(jié)組成的，而那些細節(jié)幾近消磨了一個母親全部的人生，很辛苦、很漫長。

也因如此，當她放飛你的時候，有的不是解脫，而是不舍。一點一點的，我在你母親的講述里，重拾了曾經(jīng)的慚愧。

我必須承認，做一個好父親其實很簡單，成本也很低。只需在孩子人生的幾個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只需帶著孩子做幾件標新立異的事，就可以輕易博得信任、贏得尊重，獲得來自孩子的源源不斷的好感。我特別慶幸我自己及時地回歸到你身邊，特別感激你給了我重新做父親的機會。

那夜，我失眠了，第一次給你發(fā)了個短信：“兒子，對于一個母親來說，兒子更像是她的情人，這個小情人早晚有一天是會移情別戀的，但母親，卻永遠對他一往情深。可是父親不一樣，兒子長大后，他就多了一個哥們兒，所以，哥們兒，將來要更好地寵你的媽媽，和我一道。”

第二天，我收到了你的回復，很震撼：“哥們兒，向你學習，將來，也做個能如你一般的好爸爸?！?/p>

我?guī)缀鯗I崩，我不敢相信就這樣你就接納了我，我自愧不如你的大度，“好爸爸”，這是你給我的評價，雖然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做得遠遠不夠?？墒牵覟樽约航裆c你達成這樣的和解，有如此親密的父子關系而深深滿足。做一個好爸爸的成本其實很低，但卻是一個男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投資，或早或晚，應該說及早不及晚！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