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瀚
一、從唐云的寶貝說起
近現(xiàn)代海上畫派名家云集,如果要問誰是最好的書畫家,往往是眾說紛紜,但說起誰是最會玩的書畫家,十有八九會提及唐云。
唐云(1910-1993),浙江杭州人,字俠塵,畫室名“大石齋”,其性格豪爽,志趣高遠,藝術造詣頗高,擅長花鳥、山水、人物,可謂詩書畫皆至妙境。生前曾擔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副主席等職。
唐云鑒賞水平極高,尤以所藏的紫砂壺、硯臺和文玩雜件聞名遐邇,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唐云大師先知先覺,慧眼獨具,是最早鑒賞收藏刻銅文房的大家之一。在榮寶齋《丹青品鑒錄——王大山的鑒定人生》一書中記錄了唐云的“愛盒瑣記”:唐云珍藏一方齊白石畫的墨盒,視為心頭之寶,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唐云先生的這件墨盒因為盒內(nèi)有損,故委托榮寶齋修理,但遲遲沒有結(jié)果。唐云先生對此盒頗為惦念,于是他致函榮寶齋王大山經(jīng)理,囑其代為查找。信中唐云先生對此盒進行了詳細描寫(諸如“刻在蟋蟀頭部刀法有交叉形的”“銅質(zhì)不是純白銅,帶黃銅色”云云),還特意畫了一圖。后來王大山找到此盒趕緊歸還唐云。想來唐云對此盒定是鐘愛有加,平時置于案頭時時欣賞把玩,所以才能有這樣深刻的記憶。作為知名的花鳥畫大師,唐云一生沒正式畫過蟋蟀,或許是因為看到白石畫得活靈活現(xiàn)的蟋蟀之后感覺無法超越吧。
究竟是什么樣的文玩能讓唐云牽腸掛肚?那就是在清末民國風靡一時的刻銅文房,其中頂級的作品是由當時北京畫派的畫家們親筆畫銅,然后交與琉璃廠知名工匠精心雕刻而成,這是少有的將書畫與金石兩者相結(jié)合的藝術品,既可以近距離欣賞,又可以摩挲把玩。唐云的收藏中最有名的是八把曼生壺,晚年時他把私齋命名為“八壺精舍”,如果我們說紫砂是江南的柔,那刻銅就是北派的剛。如果說紫砂可以最早追溯到新石器的陶器,那刻銅便是傳承了商周青銅器銘文的血脈。唐云身在江南能夠收藏刻銅精品,充分說明了他的品味和預見性。而且唐云自己也玩親筆畫銅,并請符驥良先生(白果)刻銅。
二、齊白石畫銅
齊白石的藝術成就無需贅言,其衰年變法,開創(chuàng)紅花墨葉一派,尤以瓜果菜蔬花鳥蟲魚為工絕。
2010年大石齋遺珍拍賣中有一幅齊白石贈梅蘭芳的蟋蟀小品,白石老人題識:
“余??磧狠咅B(yǎng)蟲,小者為蟋蟀,各有賦性,有善斗者而無人使,終不見其能;有未斗之,先張牙鼓翅,交口不敢再來者;有一味只能鳴者;有緣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觸雌須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類,非蟋蟀種族,即不善斗又不能鳴,眼大可憎。有一種生于庖廚之下者,終身飽食,不出庖廚之門,此大略也。若盡述非丈二之紙不能畢。白石又記?!睆拇祟}識中可以看到大師對于小小蟋蟀有如此細微的觀察,難怪能夠畫得如此靈動。
而墨盒上的兩枚蟋蟀更是將細節(jié)惟妙惟肖地畫了出來,再經(jīng)過優(yōu)秀的刻銅藝人二次創(chuàng)作后,比紙上的蟋蟀更有立體感,仿佛隨時會躍出盒面,每每把玩總似乎聽到蟋蟀的鳴叫聲。優(yōu)秀的刻銅藝人既要原汁原味地表達出畫家的風格,又要通過刻刀把藝術表現(xiàn)力進一步渲染,既不喧賓奪主,又要錦上添花。此盒用筆簡練,刀工純熟,刀筋和飛白將草的質(zhì)感和動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蟋蟀頭部的亂刀和觸須的靈動更是頗見刻者的功力,真可謂粗細分明、相映成趣,把玩摩挲,神乎其技。
齊白石初次到北京是1917年。1920年他第三次來北京,開始在此定居,以賣畫為生。結(jié)識梅蘭芳即在此年。紙上那張蟋蟀圖作于1921年,是梅蘭芳認識齊白石的第二年。同時期齊白石也參與了親筆畫銅,開始與琉璃廠的知名刻銅工匠合作,2009年誠軒拍賣會中的一組齊白石等致純菁閣店主張研農(nóng)的多封信件就提及了他畫銅墨盒以及與張壽丞的交往。
承贈墨盒,畫成時請再贈刻也。壽臣先生。白石。
前來墨盒屬畫葵園風景,余不知葵園為何園,更畫隨意山水,何如?亦請示為宜。齊璜再揖。
再者,張壽丞兄處,白石欲贈畫一幅,請代問問喜白石何畫?亦請問后示知也。白石又及。
據(jù)筆者研究,齊白石所創(chuàng)作的親筆畫銅作品的數(shù)量遠遠少于民國倡導書畫銅藝術的領軍人物陳師曾與姚茫父,筆者所藏近六百張名家刻銅老拓片中只有一張是齊白石的作品,由此可見要獲得一件齊白石創(chuàng)作的刻銅作品是非常不容易的。
白石老人在書畫銅上的創(chuàng)作跨越的時間長達三十年,從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到北京就在陳師曾的影響之下參與創(chuàng)作,而我們目前所見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在1952年九十二歲時所畫。北京畫院美術館四層展廳中央曾經(jīng)展示了當年從白石老人雨兒胡同故居書房搬遷過來的部分遺物,在紅木書案的一端,赫然陳列著一個體型碩大足有二十多公分見方的巨型刻銅墨盒。
目前市面上有白石款的刻銅墨盒并不少見,但真正達到大師親筆書畫銅級別的寥寥無幾。筆者在此分享一下自己多年研究的淺見——鑒別齊白石刻銅作品由淺入深可以分三步:
第一步先看畫,收藏者需要對齊白石畫作風格有一個基礎了解,有一類白石款墨盒鎮(zhèn)尺畫作粗鄙不堪,毫無審美,特別注意這里所說的粗與真跡的拙趣是不同的,這類就算是老貨,從收藏的角度也沒有價值,不值得擁有。
在畫面賞心悅目的前提下,第二步再看書法,齊白石初學何紹基,題畫喜愛用金農(nóng)書風,但他臨仿的不是冬心的漆書,而是帶點顏真卿多寶塔碑調(diào)子的隸味楷書,拙而有勁。后期受吳昌碩行草影響,開始了自由揮灑,行楷張手叉腳取勢欹側(cè),篆字厚重樸茂,力道十足。做一個形象的比喻,齊白石的字像個高大挺拔的莊稼漢,手上有厚厚的老繭,腳上沾著泥土,紅臉膛,健康、結(jié)實,而眉眼間又有內(nèi)秀,一望而知是個精明人。他的書法把拙氣、稚氣與霸氣結(jié)合得很好。所以刻銅作品上的書法是濃墨的,有力的,常帶有飛白。書法軟綿無氣勢的墨盒鎮(zhèn)尺多為白石托款,但民國的白石款墨盒,只要書畫比較美觀,也可以收藏,特別是在收藏初期是不錯的選擇。
在書畫皆精的前提之下,最后鑒別齊白石畫銅作品的關鍵一步就是印章。刻銅墨盒鎮(zhèn)尺上的印章不是白石所刻,而是白石所寫的。作為一位獨樹一幟、不拘成法的篆刻家,白石的印文是雄悍直率、充滿陽剛之美的??蹄~作品上的白石親筆印章不應該是呆滯簡單的一個方塊,而是有筆墨韻味篆法古拙的印章。只有書畫印皆精的作品我們才能夠鑒定為大家親筆作品。endprint
三、與眾不同的墨盒
2008年初入刻銅收藏的我第一次參加的拍賣便是上海工美拍賣的大石齋遺珍專場,有幸收獲了兩件精品墨盒,至今還是愛不釋手。2012年我又參加了大石齋之友珍藏拍賣會,此次拍賣中又有兩件大石齋所藏的刻銅文房珍品,其中一件是唐云先生最珍愛的齊白石親筆草蟲墨盒。經(jīng)過二十多輪激烈競價,我終于將寶盒捧回。
為何說此盒是個與眾不同的墨盒呢?除了其特別的背景外,此盒還有目前首見的收藏印底銘“宜黃黃傳霖藏”,同時形制也非常特殊。墨盒底銘一般都是店鋪的名稱,以定制收藏印作為底銘目前還是首見,也足見墨盒購買者對于此方墨盒的珍視,真可謂是最早期的墨盒收藏行為。
此盒的直徑有9.5厘米,但厚度卻只有1.8厘米,這在我經(jīng)手過的墨盒中也可謂絕無僅有,且此盒上手厚重,感覺墨盒購買者更多的是把此盒作為觀賞器而非實用器來收藏。
墨盒上款人物是濟國君,底銘是宜黃黃傳霖藏,通過相關資料我們可以看到齊白石為這位濟國君畫過不少畫,也刻過印章(傳霖之印) 。
“濟國”即黃濟國,曾任職印書館,為齊白石作品的早年主要藏家之一。白石老人嘗求其代印畫冊,故他收藏齊白石老人畫作多且精。黃濟國住在香爐營頭條五十號,齊白石與其多有書信往來。
在齊白石的一幅《雛雞幼鴨》的題跋中,便曾提及過黃濟國——“濟國先生嗜書畫,即藏予畫,此幅已過十幅矣。人生一技故不易,知者尤難得也。余感而記之。齊璜。”齊白石與他的買家并不僅僅是市儈的金錢買賣關系,他的買家多數(shù)都知文懂畫,有的自己也是畫家,在書畫買賣中他們相知相得,就此成為知己。從這段題跋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位當時供職于商務印書館的黃濟國便是齊白石的知己之一。在這批齊白石與黃濟國來往的信札中,除去“某畫已作好,請來取去”的買賣交易內(nèi)容之外,更多可見齊白石與黃濟國共同訪友(“請先生代為先由瞿君約定時日方告予,予與先生同往,此一快事也”)、邀請黃濟國共宴(“十一月初六日上午十一點鐘請濟國偕尊夫人來西長安街西來順小飲,恕不催請,璜”)等證明他們私交不薄的內(nèi)容??梢?,齊白石與黃濟國的關系早已超越了金錢的冰冷連結(jié),卻是更具有人情味的君子之交。
2009年,筆者有幸拜訪了著名篆刻書法家、印泥制作大師符驥良先生,學習了符老對于刻銅的一些見解,獲益匪淺。臨別時符老贈送了筆者幾張拓片,都是唐云先生在二三十年前請符老拓的墨盒鎮(zhèn)尺,其中就有這方白石墨盒,記得當時符老提起說此盒應該還在唐家后人手里。所以這方白石墨盒的拓片在拍賣前兩年就已經(jīng)獲得, 而后得此盒可謂器拓合璧,真乃有緣! 如今符老已歸道山,這張拓片也是符老給筆者的最后留念。
筆者還收藏了一批數(shù)百張珍貴的北京同古堂出來的老拓片,其中齊白石的拓片只有一張,巧的是這張拓片不僅與筆者這方白石尺寸大小完全一樣,而且白石落款,所畫內(nèi)容也非常接近,可以推斷此兩盒應該是齊白石在一個時間所作分別贈送給不同的朋友。由此筆者推斷此方墨盒應該是北京同古堂的定制墨盒。
此盒作為懷蓮齋百珍中分量非常重的一件藏品,筆者特別珍愛,因為它帶來的不僅僅是藝術上的享受,其背后深厚的人文情懷更是讓人陶醉,這應該就是文人收藏的魅力之處吧。真可謂:
齊白石畫蟲絕代,琉璃廠刻銅出彩;
大石齋識寶藏珍,小墨盒倍受青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