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衛(wèi)娟
黃錦樹認為,在文學條件異常貧瘠的馬華文壇,不管從什么角度看,黎紫書都是個奇跡。她從20多歲起,就在短時間內連續(xù)獲得國內外的文學大獎。黎紫書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告別的年代》也是一部奇書,居然是從513頁開始。它以一個無始無終的歷史大書為引子,將三個同名同姓不同時空的“杜麗安”的故事串聯起來,提供給讀者一個三代人的共同回憶,一個家族、一個種族的集體記憶。這部書,榮獲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專家推薦獎等獎項。
日前,黎紫書在濟南恒隆廣場品聚書吧,分享她書里書外的那些“活著而大無畏”的生命與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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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女作家多是年少成名,薩岡、張愛玲……莫不如此,我們也總能在她們的作品里讀到她們個人的經驗。黎紫書接受采訪時說:我是個相當誠實的作家,很多時候我的寫作是在出賣自己的經驗。
黎紫書24歲時,就以短篇小說《把她寫進小說里》獲得馬來西亞“文學奧斯卡”——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首獎,此后連續(xù)多屆獲獎,是花蹤文學獎設立以來獲獎最多的作家。
這是馬華文壇上絕無僅有的現象。在濟南分享會現場,黎紫書回憶了關于花蹤文學獎的光輝履歷。只有首獎獲得者可以在奧斯卡式的典禮上講話,像奧斯卡得主一樣感謝很多人。而黎紫書自言:我就在上面講了很多次,現在很多年輕一點的寫作人,甚至有人說我是聽黎紫書的書長大的。作為一個出生于1971年的女作家,這種“前輩”地位的確是一種殊榮。在馬華,幾乎所有的寫作人都是業(yè)余寫作。馬華600萬人口,這個數目里去掉不識字的,去掉念英校的,能夠讀中文的人可想而知,許多人甚至不會寫自己的中文名。馬華寫作人多在華文媒體或教育界工作,寫作生涯多在青年時代,也有人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生卻難有起色。而黎紫書30歲以前的文學成就,已經是很多馬來作家畢生難以企及的。黎紫書談到,在馬華,很多書都是只印刷2000冊,還要通過到書店簽售、到學校演講等方式推廣,才能在兩年里慢慢售完。同行扛著一捆折扣價的簽名書,自己到郵局去逐本寄出是常事。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大部分馬華人寫書與名利無關,只是為了讓更多的人可以看到。
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黎紫書卻對書寫產生了興趣。她坦承,幼年家中貧困,她不喜歡上課,卻把圖書館的華文書看了個遍。那時年紀小,不懂得怎么選書,無論拿到什么書,即便晦澀難懂,她也會堅持看完再還回去。中國文學、英文小說,就這樣不加區(qū)分囫圇地吞了下去。中學課堂讀了唐詩,覺得用廣東話讀起來真是押韻好聽,她就在上學或回家的巴士上,一首一首地背誦古典詩詞。有的一天就可以背熟,有的卻需要幾天,比如《長恨歌》。這樣的功夫,讓她的語言呈現出奇異的色彩。在這樣的閱讀里,決定從事寫作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她選擇做記者也是覺得這個職業(yè)可以鍛煉文筆,搜集素材。當然,在從事媒體十多年后,她還是成為了專業(yè)作家。在寫《告別的年代》的時候,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受了哪位英國女作家的影響,同時,她喜歡的魯迅短篇也在其中發(fā)生了作用,讓她在小小的細節(jié)上把人性刻畫入骨。
維特根斯坦有句話: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黎紫書作為馬華人,一直為自己的語言能力而驕傲。身處一個多元種族的環(huán)境里,官方語言是英語,馬來語是國語,華人們還要學習中文。就是中文,在生活中,還要懂得廣東話、福建方言、客家話。有這樣的天分,她之后到香港、到北京、到英國,都能很快地融入,發(fā)音的細微變化都掌握得很到位。以至于從香港回到馬來的怡寶老家,商場服務員把她當成香港人,而從北京回到馬來西亞,當地人以為她是大陸人。朋友問她什么時候變回口音,她的回答意味深長:“回不來了,走過就會留下痕跡,至少在語言上留下痕跡。”
懂得這么多語言,最大的可能是哪一種都粗淺地了解一些, 但無法深入而精致。這是黎紫書時時刻刻警惕的。在青島下飛機時,旁邊有人打電話:我在擺渡車上了。她恍然:原來這叫擺渡車啊。因為深知警惕這種貧乏,她不僅在生活中豎起耳朵,在閱讀時也格外用功。從小到大,她讀書時習慣用熒光筆劃下印象深刻的字句,還在筆記本上再抄寫一遍。這個習慣成就了她的文學素養(yǎng),可以部分回答在馬來那樣文學貧瘠的地方,居然會有黎紫書這樣的橫空出世。有作家和評論家認為,比起大陸上一些作家日漸口語化的寫作,黎紫書的寫作有更多的自覺性,語言書面而詩化。其語言的獨特和豐富,讓她的作品極具辨識度。有很多詞匯,似乎是她自己獨家打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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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的年代》是黎紫書的第一部長篇。似乎每個作家的第一部長篇都有一些個人自傳的因素?!陡鎰e的年代》,概莫能外。
在分享會上,黎紫書談到了她的原生家庭。她的父親有三房妻子,黎紫書的母親只是二房。父親一周回來一次,導致家計艱難。黎紫書常常沒錢交學費,家里則搬來搬去。黎紫書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父親是這樣,而別人家的父親卻不然。她和父親的一生,交談不超過100句。父親老年決定帶病歸來,黎紫書明白這個家要靠她來扛了。她在帶他去醫(yī)院的路上,兩人坐在一部車里陌生而疏遠,互相不知從何說起。生活中那么大的空洞,很深很深,可是卻沒有人有能力填補。在《告別的年代》中, 杜麗安無奈嫁給的黑社會角頭鋼波,漁村有原配和子孫,城中有杜麗安,在臨終之時,還有另外的女性偷偷帶兒子來看他。曾經鋼波以為自己顯赫而重要,在逼宮不成流亡一年后回來,發(fā)現每個人都不在意他,并似乎過得更好了。連老大都不屑于發(fā)布追殺令。這個認知讓他迅速老病。他當年去杜麗安家獻殷勤送禮物的豪車也和他一樣,失去生機,怠于維修。在鋼波生命的最后歲月,杜麗安把他遺棄給了他的原配和所謂的嫡子們。從鋼波和親人的疏離,我們看到黎紫書對父親的那種距離。這種距離頗有質感,在《告別的年代》里,我們或可從母親與孩子的互動中體味一二。母親總愛誘惑孩子,要孩子把她給孩子買了卻藏起來的玩具找出來。孩子隱約明白,有時候母親所說的玩具并不存在,即便她把它描繪得非常具體:一支藍色的槍,會發(fā)出紅色的閃光,有像機關槍那樣噠噠噠噠的聲音。孩子找不到的不僅僅是那支槍,還有老師說最好每個人都要有的英漢辭典、羅馬數字環(huán)繞的手表、銀色鞋帶的球鞋……當然也有真的找到的東西,都是低廉的彈珠、鉛筆盒、魔方……母親對這樣的游戲樂此不疲,甚至在臨死前還描述了她生命中收藏最久的一件“物事”,母親知道孩子知其存在卻不敢討要: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的父親嗎?
這個家庭的貧困和父親的缺席,就這樣被一個游戲輕輕道出。
《告別的年代》里,炫技隨處都有。熱帶的晚上,蚊子成災。黎紫書的描述奇突而貼切:蚊子也特別饑渴,無視蚊香的諄諄善誘,反而像赴一個闔府統請的飲宴,把姊弟倆當成兩支特大號的紅色荷蘭水,拼命往他們身上插吸管。當然,最大的炫技是它的結構,黎紫書盡可能地嘗試了長篇小說的種種可能。因為她期待自己成為作家中的作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