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誼
火車、高鐵或動車上最歡樂的時光或許不是鄰桌聚集的撲克牌,或者歪頭歪腦的一頓小憩??吭诖斑吷?,一嘯而過的風景,沿途被那股靜謐或緩釋或加劇的不歸屬感,才常常讓我感到孤獨的快樂。
車軌下全是石子鋪的道路。列車與鐵軌碰撞,發(fā)出磁性的、沙啞的男低音,成為窗上這部電影的畫外音。土黃色高大的電線桿還殘留現代化氣息,從一桿到另一桿,畫面向后跳遠。閃過的每一幀都精美,常有相似,但絕不重復。
有時是原始森林般的山群,一座挨著一座,起完了落,落完又起。山上密密地長著粗壯的大樹,樹冠都粘連起來,像長滿青苔的石頭上流過清清的小溪。認得出來的是白色細桿子的桉樹,筆直地向天,飛快地躥高、躥高,仿佛上帝在撐他的雨傘,骨架可以無限延伸。
有時是鄉(xiāng)野人家,多種的是地里矮矮的禾苗,泱泱的青綠,田與田之間有細細的水流,一塊塊并不方正,那是畢加索在田地上的幾何原稿。倘若看到黃牛、水牛,它大抵不會搭理你的目光,只是緩緩嚼著草,或呆呆地,偶抬起牛尾趕趕蒼蠅。一流小河或一團湖泊旁邊,有的是幾間黑磚黃瓦,仿佛已能看到里面慣有的農家氣息——木床、木桌、木凳,墻壁像老人皺起的手背,上面掛著老照片或毛主席肖像,有結婚的人家貼著大紅喜字,有讀書孩子的家里貼著“三好學生”的獎狀。遠處,山都變成深淺不一的水墨畫,邊界模糊,和盡頭的田地一同消失在視野中。
也有很多時候,眼前只是嶙峋的石山,幾處雜草叢生;或是長了幾塊草皮的土山,干巴巴的黃土裸露在外,像理發(fā)師失了手后,禿掉一塊頭皮的顧客。這時山下仍有小樹的,開了明黃或大紅的花迎人,也是可樂。晴朗的天氣,鄉(xiāng)間的天都是明晃晃的藍,若沒有滯厚的玻璃阻隔著,那色光大概得把人撂倒了。有云那也是極敦實的,敦實得讓人難以置信它竟是成團漂浮在天空中的?;疖囎吡撕芫?,一朵云才緩緩淡出畫外,好像我們已經成了五百年的妖精,天上的嬰兒才慶祝她的周歲生日。夕陽西下時,霞光滿天,云的尾巴被燒得金黃金黃,而濾了光的那頭顏色是淡的,還微微留戀地帶點藍。
入夜,玻璃上反射出一張像自己的臉,模糊地,和遠方城郊的燈光一起閃爍,在途經的陌生城市留名。光污染在列車沿途是難以看到的,城市的中心只有無盡的白日,夜晚茍延殘喘;而少見的黑夜隱藏在少人的角隅,兀自喘息。我所經歷的任何一條鄉(xiāng)路,黑色的山和樹的剪影朦朧隱綽,車軌的撞擊聲比任何一切都清晰。
我是在路上,不是常常在路上,只是偶爾在路上。窗外的影像,它們通常只由兩個字籠統概括——風景,僅供路上的乘客在交流時蒙混過關。它們只是一個目的地通向另一個目的地的必經之路,是城市與城市邊緣的方寸之間和世外桃源,是一個山核桃最正的中間線。
朋友圈里,景象和美食一道,流連于人們的交際線上,被裝點成榮華,被標簽于文藝,或被燉爛成雞湯。諷刺的是,那些叫嚷著“最美的不是目的地,而是沿途的風景”的人,偏偏最終荒蕪地浸淫在自己所造的成功假象中,燈紅酒綠,聲色犬馬。
越在口號聲援的熱鬧下,路越是浪費。最終,我們真的忘記了去注視所有經歷的路途,那些我們目擊過的一切,只能無辜消失在無涯的遺忘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