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思杭　劉錚　張趙鋼

鄂西地區(qū)民間歌謠數(shù)量繁多，發(fā)展歷史悠久，其中尤以抒情文學系統(tǒng)所體現(xiàn)的思想性及藝術成就較高。在本地區(qū)系列抒情歌謠里，物象與情象無疑是重要的研究對象之一，它們作為歌謠藝術與地域文化的載體，對鄂西地區(qū)藝術學、民俗學、民間文學特征等相關研究均有一定的理論參考價值。

學者程金城在《中國文學原型論》一書中曾經(jīng)提到，“中國抒情文學，特別是詩詞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是由大量的自然物象作為審美意象不斷反復出現(xiàn)……表明中國抒情文學的創(chuàng)作具有與表現(xiàn)社會事象的敘事文學不同的出發(fā)點和目的，也形成特殊的文學原型體系”。學者管建華也在《中國音樂審美的文化視野》一書中提到，“中國詩詞曲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是以抒情為主要目的”。從很多實例中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歌謠藝術多以抒情為主，體現(xiàn)出一種追求詩性氣質的抒情思想。鄂西地區(qū)有許多抒情歌謠的實例，這類作品在本地歌謠系統(tǒng)中占據(jù)了極大的數(shù)量比例，藝術成就較高，無論是《龍船調》或是《六口茶》，大量抒情歌謠作品的立意、物象選擇、情象構建與興呼之間的情感表達，都體現(xiàn)出獨特而又鮮明的抒情歌謠系統(tǒng)特征。

一、物象與立意

鄂西地區(qū)歌謠藝術中有大量的物象使用。歌謠作為一種精神文化，它與物質文化之間存在重要的直接聯(lián)系。物質原型通過創(chuàng)作者對素材提煉和藝術加工予以呈現(xiàn)，在作品中處處都承載了他們自身所獨有的思想和情感，并進一步形成歌謠作品的主題和立意，最終達到物質客體與民眾精神之間的溝通，并形成超越物質本身的精神文化形態(tài)——物象。據(jù)課題組所做的不完全統(tǒng)計，鄂西地區(qū)民間抒情歌謠中所顯示出來的意象多達十余類，涵蓋物象達到一百余種，單以關瀅等人編著的《唐宋詩詞分類描寫詞典》中的物象分類來看，就可大致分為十五類（原有十六類，本文根據(jù)現(xiàn)實情況去掉“塞外大漠”）。

日月星辰：太陽呀嘛過了河，大雨遮住了太陽的腳。（鶴峰山歌《太陽過了河》）

風云雨霧：天上大風吹過來，吹散地上云霧開。（恩施小調《繡花鞋》）

冰雪霰露：大雪壓得住山巖頭，壓不住幺妹兒的念頭。（建始縣小調《新年里來大雪蓋》）

季節(jié)時辰：開春清早爬山頂，看得春山好風景。（咸豐縣山歌《采茶歌》）

山峰巖谷：這山望見那山高，情郎為我跑斷腰。（建始縣小調《這山望見那山高》）

江河湖海：要學大河長流水，莫學溪水要斷流。（來鳳縣山歌《桐樹開花一樹白》）

溪瀑泉潭：百年的巖頭喲泉水流，流不斷的情喲、流不完的愁。（建始縣山歌《望鄉(xiāng)愁》）

名山勝水：腳下踩著那巖頂頭，腰上纏的是清江。（建始縣山歌《清江謠》）

花草樹木：手里扳起來柑子丫，一哈又過來刷柑子花。（建始縣小調《柑子林》）

鳥獸魚蟲：聽到枝頭百靈叫，曉得幺妹兒要來到。（宣恩縣小調《幺妹兒唱起歌》）

街市村坊：離開爹媽招招手，村村寨寨載滿愁。（咸豐縣小調《離鄉(xiāng)歌》）

亭臺樓閣：妹娃高住在那吊腳樓，阿哥抬眼望起山溝溝。（利川市山歌《吊腳樓》）

廟塔墓苑：山中一座墳，埋葬我的人。（建始縣小調《悼亡妻》）

器物雜類：哥送扇子兩面光，姻緣只隔紙一張。（建始縣小調《扇子歌》）

音樂舞蹈：唱起山歌我心不慌，唱走太陽唱月亮。（鶴峰縣山歌《唱起山歌送太陽》）

從上述例子可以發(fā)現(xiàn)，本地民眾在歷史的精神實踐中，已經(jīng)逐漸形成了一系列具有地域文化特征的情感表達方式以及約定俗成的現(xiàn)實對應物，并在不斷的置換、變形中獲得更加復雜的復合物象，使得這類歌謠作品體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立意。鄂西地區(qū)歌謠藝術中所使用的自然物象種類繁多，如“春”，就有迎春（宣恩縣山歌《喊起那山歌》：“又是一年春來到，滿山都是雀子鬧。今年又有好收成，唱支山歌樂迢迢”）、傷春（利川市小調《四季歌》：“可惜春色一過，好多花開花落”）、懷春（恩施市小調《望情郎》：“春天枝頭畫眉叫，妹娃兒想哥睡不著”）等多種不同的立意；單說“清江”這一物象，就顯示出豐富的立意，如傳統(tǒng)歌謠中的“門口清江拐個彎，艄公唱歌妹兒喜歡”（利川市小調《趕龍船》）、“可恨那清江灘頭險，多少人命在里邊”（巴東縣小調《清江怨》），現(xiàn)代歌謠里的“捧一把清江漩渦是幺妹水靈的大眼睛，劃一槳清江渡船我就劃進了幺妹的心”（賀沛軒《清江戀歌》）、“我的清江，我的故鄉(xiāng)，你描繪著土家人的夢想”（文成國《我的清江，我的故鄉(xiāng)》）等。同樣的物象通過置換和變形凸顯出作品的豐富立意，也反映出作品在緣情重構中革新和原生并存的歌謠藝術特點。

經(jīng)過長期的發(fā)展，鄂西地區(qū)的抒情歌謠無論是在物象選擇、作品立意及意象構造等方面，都形成了多維度的藝術表達方式。按照學者程金城的相關理論，其可大致分為以下幾類：有很多以“靜”為主的客觀物象，如山谷、樹林、田野、深山、吊腳樓、巖石等；有以“動”為主的自然現(xiàn)象，如大雨、烈火、日落、月升、花開等；有假借動植物去形成藝術表達載體的，如柑子樹、包谷、燕子、楓葉、蟬等；還有以神話和民間傳說、故事人物等特殊物象作為情感表達對象的，如屈原、王昭君、廩君、黃四姐、神女、白鼻子土司王等；從生活歌謠來看，多借以日常生活物品表達，如包谷酒、燈籠、手鐲、龍舟等；而有的物象則更多附著在普通生活人物上，如嬌羞的幺妹兒、辛苦的老父親、不畏困難的放排漢、不思進取的懶漢等。這些抒情歌謠所呈現(xiàn)出來的物象豐富、抒情形式多變，而就在物象的變形和置換之間，作品的立意得到了極大拓展，使得本地區(qū)抒情歌謠的藝術表現(xiàn)顯得尤為豐富多彩。

二、情象與興呼

情象對于抒情歌謠而言非常重要，正如學者陸正蘭在《歌詞藝術十二講》中所述，“歌曲偏重于創(chuàng)造一個能激發(fā)心緒的‘感情之象……它不停留在表意上，也不停留在語言文學上，它必須激發(fā)心緒，產(chǎn)生強烈的情感?！倍跷鞯貐^(qū)的歌謠除了使用豐富的物象外，還存在許多獨特的情象——在藝術創(chuàng)作思想的表述基礎上，假以物象為引，直接通過物象抒發(fā)情感，營造出超越物象之上、具有強烈情感色彩的意象，即為情象。歌謠作品的立意附著在情象之上，通過藝術的再創(chuàng)造和表達最終完成作品從原型物象、立意、意象到情感抒發(fā)的整個過程，其中承載有當?shù)孛癖姷纳铙w驗、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心理情境。endprint

例如，來鳳縣土家族民歌《桐樹開花一樹白》：“桐樹開花（喲）一（呀）樹白，茶樹開花（喲）隔年結（哎）。為人要學茶子樹（喲），春秋四季不落葉（哎）。桐樹結果（喲）打（呀）桐油，你我結果（喲）要登頭（哎）。要學大河長流水（喲），莫學溪水要斷流（哎）”，借桐樹和茶樹、大河和溪水等物象構造出來的情象去表達男女之間的愛情誓言；建始縣青花鄉(xiāng)的《高高山上一樹槐》：“高高山上（喲）一樹槐（喲），手扳樹干（舍）望郎來。娘問女兒（呀）你望啥子（喲）？我望（那）槐花（喲）幾時開，希乎兒說出（?。┩蓙怼?，把“望槐樹”這一情象當作情妹隱瞞對情郎思念的借口；建始縣流傳的民間小調《柑子林》：“把姐送到嘛柑子林，幺妹兒舍呀舍不得她。手里扳起來柑子丫，一哈又過來刷柑子花。不是（那個）干姊（啊）干妹兒（舍），哪個跑這么遠（呀?。﹣硭停ò。┧磕悄炅肿宇^還有你和我，今天只剩下（呀嘛）柑子花”，其中“柑子”和“干姊”諧音，這一巧妙的情象呼應深切表達了妹妹對姐姐的想念，頗有意蘊。三首作品的藝術與文化原型雖均源于自然物象，但在立意上呈現(xiàn)出超出本源之外的豐富情象，作品情景交融、具有較強的情節(jié)性與畫面感，從中亦可窺見鄂西民間歌謠中那些意象所承載的抒情表達痕跡。

值得注意的是，鄂西地區(qū)的抒情歌謠在情象的表達中常常會有很多“興呼”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這也是抒情歌謠作品中情象的一種重要表現(xiàn)方式。參照學者陸正蘭的“興呼”分類觀點，根據(jù)實際，本文將本地區(qū)抒情歌謠中的“興呼”關系大致分為五類。

（一）形式興呼

形式興呼是指特定作品規(guī)定必須要按照相對固定的內容和形式興呼，其通常在作品開頭出現(xiàn)。例如，建始縣系列林華翔、江祝年、侯明銀等人所編創(chuàng)的各類獅子贊詞，在歌謠開頭都固定要用“獅子”作頭句引入（也有部分作品用“羅漢”為引的，但數(shù)量極少），如“獅子羅漢一開口，豐衣足食無憂愁”、“獅子羅漢笑瞇瞇，老板今天遷新居”、“獅子羅漢愛觀眾，特向大家鞠個躬”等，在形式上有著較為統(tǒng)一的興呼方式作為獨特的開場，與“舞獅”表演之間的配合相得益彰，更加凸顯出整體的藝術表達效果。

（二）語音興呼

語音興呼以一些語氣詞作為語音鋪墊和作品引入，較多使用方言襯詞等無意義的詞匯。例如，咸豐縣的號子《搬石號子》：“嘿左依左嘿呀左，搬起石頭上高坡。號子喊起這么多，石頭還在往下落。”這里第一句的“嘿左依左嘿呀左”并沒有實意，在這里的使用一方面是為了突出勞動歌謠里的節(jié)奏感、在勞作中發(fā)揮統(tǒng)一節(jié)律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引出后文，符合后面的“梭波轍”韻律。再如賀沛軒創(chuàng)作的歌曲《直尕思得》，一開頭的“直尕思得啰依喲”，只是作為語音上的“呼”來引入歌曲，并無實意，卻為作品增加了趣味性，并且賦予了濃厚的土家民歌色彩。

（三）觸物興呼

觸物興呼是指物象為抒情時信手所得，僅作為起興之引，與后文內容并無直接聯(lián)系。例如，巴東縣的小調《幺姐巧梳頭》：“豌豆花（哪衣）綠茵茵，山里小妹巧梳頭（呃）巧梳頭（羅），幺姐巧梳頭，左梳（的）左挽盤龍鬟，右梳（的）右挽插花紅，幺姐的插花紅?！鼻懊娴耐愣够ㄖ皇怯|物所引起的歌謠開頭，與后文的“梳頭”和作品整體情感沒有直接關系。當然，也有在最后作為收尾的觸物興呼作品，比如建始縣的小調《苦瓜連著苦瓜根》：“情哥勞累一年整，十冬臘月穿單層。心想給你脫一件，連皮脫下只兩層，苦瓜連著苦瓜根?！?/p>

（四）寫景興呼

情與景的關系密切，為作品構建起發(fā)生情境，歌謠得以借景抒情。例如，建始縣的小調《情妹啼哭叫人急》“夜深人又靜（?。?，月兒正照西。小妹在房中淚（呀）淋淋，真是把人急（哪）”，歌謠的開頭就點出夜深人靜的氛圍，用“月兒”“小妹”“房中”“流淚”等詞語共同營造出生動的畫面感，寥寥幾句唱詞就把情象勾勒出來，具有感染力。

（五）兼比興呼

恩施歌謠中的興呼通常兼做比喻，借物抒情。例如，咸豐縣小調《牡丹花兒開》：“隔山望見（呀）牡丹開，牡丹花兒開迎春來。那么多的鮮花都不愛，就愛牡丹（呀嘛）多可愛”；建始縣《哥哥妹妹魚水情》：“哥哥妹妹魚水情，摘個石榴平半分，掰開石榴十二格，鮮紅耔兒挨得緊，好比你我一片心”，均是借助相應的具體物象、融合個人情感，并在此基礎上構造出更多的情象，作品中的形象顯得尤為生動，情感聽來分外真摯感人。

朱熹《詩集傳》中有言，“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鄭樵在《通志·樂略》中也提到“詩之本在聲，聲之本在興”?！芭d”是一種特別的“呼”，興呼之間，使得作品的情感得以自然呈現(xiàn)，這也是鄂西民間歌謠中較為常見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這些民間歌謠以物為引、以物言情，營造層次更加豐富的情象，在作品結構和情感表達等方面都發(fā)揮著重要作用。

三、結語

鄂西地區(qū)的抒情歌謠蘊含了類似于《詩經(jīng)》中所體現(xiàn)出的自然生發(fā)之美，內容豐富多彩、情感質樸真摯，在本地區(qū)的民間藝術中占據(jù)著極為重要的位置。無論是物象與立意的設想，還是情象與興呼之間的構想，當?shù)孛癖娡ㄟ^這些藝術創(chuàng)作方式，借用大量抒情歌謠作品去表達他們對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等關系的獨特認知。抒情歌謠成為當?shù)孛癖姳憩F(xiàn)自我意識的藝術媒介，承載了他們的精神特質與文化情感，是中國民間文學和歌謠藝術的杰出代表。

（四川音樂學院）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7年四川音樂學院省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互聯(lián)網(wǎng)+當代音樂策劃與呈現(xiàn)——新媒體國樂音樂會之交互式體驗項目”（項目編號：201710654026）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