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書協(xié)
張信,1958年出生,字伯誠,別署清虛樓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書法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兼秘書長、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教育學會書法教育專業(yè)委員會理事、上海市大學書法教育協(xié)會常務副會長、東京柳堤書道院客席教授、上海師范大學書法MFA負責人、上海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
我們常常以為,每一個人,都是一座深淵,從遠處望去,雖別無異常,但當你走近,俯下身,會看到,淵底或鮮花成簇,或峭壁陡巖,或風蝕累累,或空谷幽蘭……你在巖壁一側,仿佛能感受到來自淵底迎面拂來的風。張信的深淵里,是釀了幾十年的風雨與滄桑。
談話從張信的幼年開始,他的聲音沉而穩(wěn)。他悠悠道來,在我們面前,緩緩鋪開的是一條橫亙六十年代至今的時光軸。
張信祖籍寧波,生在徐匯,長在徐匯,學在徐匯,工作在徐匯,除去曾負笈東洋的十年之外,算是地地道道的徐匯人。他出身于書香門第,母親是上海師范大學 1954 年成立之初的第一屆中文系畢業(yè)生,后來做了一輩子的中學語文老師,而父親則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新聞學系,是上海灘知名的資深文字編輯,與新聞界、出版界、文藝界的主筆、主編、主創(chuàng)們相交甚厚,在這樣一個文化氛圍濃厚的家庭之中,張信自小就得以接觸圖書。
說起母親,張信告訴我們,母親是他從小到大最佩服的人了。“她的字寫得特別好,不僅是小時候這么覺得,如今我跟我的學生上課,我也是說,就算是我現(xiàn)在小有名氣,有一點成就了,來看她老人家的字,依然無比崇敬。”母親那一手字娟秀而又遒勁,在孩提的他看來,能寫一手好字當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甚至是一件有榮耀感的事情。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中華大地正值動蕩的時代,許多學生因此暫停學業(yè)。但當時,尚未成年的張信,在父母的要求下,在家中讀書習字,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
父親每日都要編輯和審稿,一篇稿子來來回回改好幾遍,一定要確保毫無問題才可以,所以通常要從白天忙到黑夜。母親是中學語文老師,還是班主任,不僅需要上課、批改作業(yè),還需要做家訪。
于是那時家中最常見的場景便是幼小的張信端坐在家中的小板凳上,懸著手臂沉浸在翰墨縱橫的世界中不能自拔,而祖母則充滿慈愛地看著親愛的孫子不知疲倦地揮毫灑墨?!半m然一天下來,手特別酸疼,但是當時一點都不覺得苦。我寫到半夜十一點,祖母也會陪我到十一點。”他回憶多年前的場景細節(jié),令我們想起了豐子愷的漫畫,那時的日子慢悠悠,祖孫相伴,燈下,孫兒伏案讀書寫字,祖母針織穿梭,蒲扇搖搖,雖無言語,彌足珍貴。
這樣的時光持續(xù)了幾年之久,17歲那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母親引薦下,張信結識了上海師范大學黃若舟教授,后來又在《解放日報》副總編輯儲大泓先生引薦下得以認識徐伯清老先生。就這樣,張信開始了正式的拜師學藝道路。
說起自己的學書之路,張信用“勤能補拙”來概括:
“跟著徐老師的時候,當時的作業(yè)量很大,我們每兩周見一次先生,每次都要提著一網兜的作業(yè)去見他,很厚的一堆。有的人會投機取巧,把交過的作業(yè)反復交,只有最上面的幾張是新寫的,就是沖著老先生不會每張都看。的確,老先生不可能每一張都記得很清楚,不可能都會去看,但是每一次他都會讓你當場寫幾張,有沒有下功夫,有沒有進步,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弄虛作假學東西的事是要不得的,雖能蒙混一時,卻終究要被識破,對自己也沒有半點好處?!?/p>
唯有足夠多的積累,量變才能飛躍到質變,為此當時的張信每次都是認認真真地寫滿一網兜的作業(yè),一天四五個小時不夠,就寫七八個小時。就在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徐門網兜”之中,張信的書法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提高。
“徐老先生的教學模式淘汰了一大批沒有毅力和恒心的人,留下來的都是誠心誠意學習書法的,現(xiàn)在放眼看上海書法界,在有成就的人中,很多人都曾跟著徐伯清先生學習過書法,在當年是下過苦功夫的?!被貞浧稹靶扉T歲月”,張信是深有體會的。
也許有些人有天分,也許有些人有機遇,而無論天分高低,機遇多少,身在命運的洪流之中,若想有所成就,有所堅守,必不能離開勤奮。幾十年如一日,勤奮是張信最開始學書法時堅持的準則之一,也是他這么多年來未變的習慣。
“誠信”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中華文明流傳數(shù)千年的寶貴財富。在《說文解字》中說:“信,誠也?!笨梢姟靶拧迸c“誠”乃是互為彼此,共為一體。
在中華文明的傳統(tǒng)中,“誠”是“天”的根本屬性,努力求“誠”以達到合乎“誠”的境界則是為人之道。故此《禮記·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敝挥信η蟆罢\”,奮力達“誠”,才能成為一個大寫的“人”。
“我單名一個‘信’字,小時候并不理解父親給我取名的用意,后來,父親對我講了孔夫子所言的‘仁義禮智信’,我知道了‘誠’和‘信’是一個意思,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意義與父母對我的期待?!闭f起自己的名字,張信回憶起當年父親的用心。
“信者誠也”,“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案改赶M易鋈酥v究誠信,做人做事一定不能說謊,答應別人的事情更是一定要做好?!睘榇?,王蘧常老先生特地為張信取號為“伯誠”,其意便在勉勵他“信而致誠”。
張信說:“當你待人對己都真誠之后,你就會不再局限于一己之身,而開始‘以己度人’,將心比心。這樣的話,你就會感恩你所獲得的一切,唯有感恩,才能讓我們的心靈不至蒙塵而永葆清明?!绷奶熘H,眼神之中,常見張信情不自禁,他微微含笑,偶間凝視遠方,回憶故往的點點滴滴。
1988年,張信決定負笈東洋,前往日本求學。采訪中,張信并未提及當時的種種心態(tài)變化。人至而立之年,遠離故土,自然要割舍諸多牽掛。而這一去,便是十年。
在日本的這十年間,張信在攻讀學業(yè)之余,將恩師徐伯清先生與黃若舟先生接到日本觀光療養(yǎng)?!鞍蠢韥碚f,一般都是先把老婆孩子或者父母帶過來,但是我當時十分感激老先生們對我的栽培與教誨,于是就邀請他們來日本,父母都是之后才來的。”當年負笈東洋,張信一直念念不忘的是賜教多年的老先生們?!拔矣薪裉欤改傅闹敢徒逃苤匾?,但是在技藝方面的錘煉,其實更應該感謝的是老先生們,他們的幫助與指教,才讓我有了今天。”
彼時的師生情誼,不禁令我們這些年輕人為之動容。師生的情分,純粹得如一汪清水。
“當年我們跟著老先生學書法,他們都是分文不收的,老先生高興,還會送你一幅字?!彼技按颂?,張信不免動情,“這么多年來,常常覺得自己受恩多于回報。先生們的情分都記在心里,希望有朝一日,無愧我心?!?/p>
在日本的那些年,張信廣泛地與日韓的書法家及高校中的書法愛好者交流切磋,在開闊視野、錘煉技藝之余,關于書法教育的思考也日益深化與成熟。1995年,張信從日本國立東京學藝大學畢業(yè),獲得美術教育學(書法篆刻)碩士學位。在面臨諸多人生抉擇的時候,張信收到了黃若舟老先生拋過來的橄欖枝。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全國高校本科教學中設立書法專業(yè)的寥寥無幾。當時,黃老師富有遠見,他告訴張信:“作為一所師范類院校,上海師范大學應該要有自己的書法教育本科專業(yè)。你與上海師范大學淵源既深,自身能力又強,我希望你能回國主持這件事?!碑敃r尚在日本工作的張信,聞言后激情澎湃。
那是1997年,九州大地風云變化,鄧小平逝世,香港回歸,上海浦東陸家嘴開始崛起。大年三十的夜晚,張信冒著寒風,懷著滿腔熱血,連夜飛回了祖國的懷抱,立即開始籌備開設書法專業(yè)。
勤學書法數(shù)十年的張信在負笈東洋十年之后,再次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徐匯,接受了上海師范大學和黃若舟老先生的邀請,作為海外引進人才來到上海師范大學開設書法教育的本科專業(yè)。寒假后,張信親自上陣,登上上海師范大學講壇,向書法專業(yè)學生講授了書法教育的第一堂課。
《左傳》言:“篳路藍縷,以啟山林。”談到當年回國后開創(chuàng)事業(yè)時的櫛風沐雨,張信說,初期的創(chuàng)辦是艱辛的,一面不停地參與課程的設置,安排協(xié)調,另一方面還得在準備教學內容之余,聯(lián)系各方名家老師,努力為上師大的書法教育提供更多的師資力量的支持。上海灘上,張信來來往往,終于在1997年,他在上師大完成了一年書法教育的授課,在接下來的1998年,上師大的書法本科專業(yè)申報成功,這是對張信回國后工作的極大的肯定。于是,在1999年,上師大書法專業(yè)正式開始了本科招生。
在此之后,張信不滿足于僅有的本科和研究生教學,又費盡心力,在上海師范大學夜大學設立了專升本書法(書畫)專業(yè),并且自回國之后,每年都積極參與組織中日韓三國書法家們之間的交流會,促進書法界的國際合作與交流。這樣一來,上海師范大學的書法專業(yè)便有了一個從???、專升本,到本科、研究生這樣一個完整的教育體系,并且擁有大量的國際教育資源,其中凝聚著張信無數(shù)的心血和汗水,而這一切,都離不開他對書法教育事業(yè)的無比認真與無限篤定。
“在黃若舟、徐伯清等老先生身上,我能感受到‘認真’二字的內涵。我熱愛書法,熱愛高校的書法教育,我一定要認真去辦,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使命,也是我學習書法的生命意義。唯有完整的書法教育體系才可以惠及更多的書法愛好者,也算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向當年老先生們對我們的書法教育進行感恩和致敬?!?/p>
“張”,本意是“把弓弦安在弓上”,只有把弓弦“張開”,箭矢方能射向遠方,而一個人,也只有從汲汲于私利的境囿中“張開”,從狹小而向寬博宏大,自個人始而以社會國家為終,公而忘私,才是一個真正“張開”的人,是一個“大寫”的人。
談及回國后的生活,張信說:“非常感謝社會各界對我的支持,尤其是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與上海書畫出版社的支持?!碑敃r上師大剛剛開設書法課程的時候,書法家協(xié)會和出版社的各位領導、老師都會親自來上師大講課。那時,雖然整個課程系統(tǒng)尚不成體系,但不同的書法課程都是由各自領域杰出的老師來講授,容不得半點馬虎?!袄蠋焸兤綍r都很忙,但是為了每次的課程,都花了很大的工夫,而且都是準時來上課,真的讓我非常感動?!?/p>
采訪之中,張信數(shù)次說自己是個幸運的人,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一路走來并無太多坎坷,因此也愿常懷感恩之心,為他人多做些事情。
2008 年“5·12”大地震之后,張信和朋友一起組織了一次藝術品的公益拍賣,籌資為汶川等受災地區(qū)購買災后重建的必需物品,其中張信自己便捐了十余幅用心創(chuàng)作的字畫。生活中,他還積極參與文聯(lián)、慈善基金會舉辦的“為民工子弟講書法”“為貧困家庭送春聯(lián)”等公益活動,并且還發(fā)動自己的同事、朋友、親人以及學生參與。“我覺得一個人成功以后,一定要把慈善公益的事情放在心上,一個人好了不算好,一定要是大家好了才行,所謂共同富裕,共同進步,就是如此?!?/p>
對于張信而言,學書法是第二位的,學做人是第一位的?!爱斈甑睦舷壬鷮ξ覀円彩沁@么考察的,一個人不懂得感恩,人品不好,書法也會有問題?!睆埿湃缡钦f,“現(xiàn)在上課,我也是重視學生的人格塑成,從做人做事開始,再學習其他的人文素養(yǎng)和書畫技藝?!毕葘W做人,再學書法,這是張信一貫的堅持,只有真正懂得做人的真諦,才會脫開一己私利的牽絆,而心懷天下,回饋社會。
在國外學習工作達十年之久,張信告訴我們,愈是遠離祖國,愈是能感受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牽掛和歸屬感;愈是身處他鄉(xiāng),愈是能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強烈責任感。
“當年我的兒子還在日本讀一年級,一天路上遇到有人非議中國,他一個小孩子就跳起來去跟人家爭辯,這樣一種‘我是中國人’的自覺讓我感到很欣慰。”
“從小父母就教育我,你出去站也好,坐也好,要像我們張家的人。當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我們要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代表的就是中國,很多老外一輩子可能就深入接觸過你這一個中國人,他對中國的印象全部都來自于你,所以我們一定要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維護好自己的形象,也就是維護中國人的形象。”
回國已十多年,提起當年的漂泊,張信依舊熱血沸騰,雙目之間,神采奕奕。一顆赤子之心,呼之欲出,那份真誠,像極了一個孩子,在歡喜雀躍地講著自己的夢想。張信說,自己的生命最初從上海徐匯開始,繞了一圈之后,又再次回到徐匯,這是回歸,也是新的起點。自此而始,張信將以新的姿態(tài)投身于祖國的書法教育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