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嚴柳晴
“豬籠寨”里的“貴族”
文|嚴柳晴
一
老趙站在弄堂的院子里向外望,四面樓房,四面人家。活了半世,老趙第一次覺得,自家院子像口井,人坐在里面,只看得見圓圓的、鏡子似的一面天。
這是他長大的地方。很久以前,這里是公共租界巡捕房,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劃歸國有,改名隆昌公寓。以前,他覺得隆昌公寓很大,簡直是整個地球;現(xiàn)在它顯得那么小,比不上一顆彈子糖。
一道羊腸弄堂,連接了隆昌路與隆昌公寓的大院子。馬蹄形的環(huán)狀樓房,圈起一個世界。
電影《功夫》里面有一座樓房,形貌與之酷似,叫作“豬籠寨”。看過《功夫》的年輕人,看到隆昌公寓尤其起勁:“上海還有這種樓!長得跟‘豬籠寨’一樣?!?/p>
網(wǎng)絡(luò)時代,一句屁話如逢好運,瞬時就可聲震萬里。所以,隆昌公寓就順理成章地被叫作“豬籠寨”了。這個土得掉渣的名字沒有經(jīng)過老趙的批準。如果有人征求他的意見,他一定是不樂意的。一撥兒又一撥兒年輕人捧著照相機,顛顛地跑來,小年輕說:“叔,我們想聽‘豬籠寨’里的故事?!?/p>
“啥?‘豬籠寨’?!”老趙手伸得老長,皮夾克的袖子直往下落,一條閃閃的金鏈子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腕上。見眾人的眼光都被攫走,老趙戴著金鏈子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后兩只手臂環(huán)扣,順勢搭在后腦勺上。
“告訴你,這里是個豪宅?!崩馅w坐在一把藤椅上,人舒服地往后一靠,老藤椅吱嘎一搖,說:“現(xiàn)在什么湯臣一品啦、嘉庭啦,都比不上這里。幾十年之前,不要說高樓了,像樣的房子都很少,這里可是一棟5層電梯房。這不叫豪宅,啥叫豪宅?”
“原來‘豬籠寨’老早那么風光?!毙∧贻p敷衍道。
“怎么又叫‘豬籠寨’?!”老趙似身上被澆了熱油,火急火燎地站起來,狠狠地從鼻腔里摜出一聲:“嘁—”
二
這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豪宅的樣子了。憑良心講,“豬籠寨”這個土名字,完全配得上它如今的落魄光景。以前一個院子住10戶人家,現(xiàn)在變成了250戶。走廊里東一只碗櫥,西一只柜子,物件縫里還要填破報紙、爛鞋、螺絲釘……
但無論如何,這里曾經(jīng)是個豪宅呀。老趙話興已起,不吐不快。他要和小年輕們聊一個老同學,姓錢。老趙說,現(xiàn)在這位同窗年紀也大了,姑且叫作“老錢”吧。
老錢和老趙的關(guān)系好得不一般。上海男人不打架,但只要一起玩大,一樣能同甘共苦,一樣是兄弟。這個叫老錢的家伙,夏天一件大白背心,冬天一件灰綠棉衣,半個腦袋縮進脖子里,顯得肩膀又尖又高。老錢第一次到隆昌公寓,腦袋探進羊腸弄堂,看一看:“哇,這是什么地方,乖乖?!庇忠豢s頭,把腦袋從小弄堂里抽了出來。
“那時候,同學們是很崇拜我們的。老錢看到這里面這么大,住得那么高級,差點兒被嚇死?!?/p>
老趙當然有家底。住隆昌公寓的人,大都是北方南下的干部。老趙的父親是山東人,在上海待久了,培養(yǎng)出一口“山東上海話”,開口是“阿拉山東人”,同學一聽就知道,這是住隆昌公寓的,貴族;老錢講“蘇北上海話”,一聽就是棚戶區(qū)出身,窮人一個。
老趙有時候想,語言這東西多么奇怪,嘴一張,身份就已不同。不過,他也懶得細想窮究,畢竟他是占便宜的一方。
“老錢是窮小孩嘛,對他來說這里什么都是好玩的、高級的?!崩馅w伸了伸脖子,繼續(xù)說道。在老錢把腦袋縮回去的那天,老趙把他帶進了公寓里。
一天上完課,他們在學校后院抓了一只兔子。老趙把兔子養(yǎng)在隆昌公寓的走廊里。兔子每天都餓不著,今天啃菠菜葉子,明天啃花菜葉子。老錢見了,哭哭啼啼:“兔子吃的比我們家里吃的好多了!”
老趙拍了拍他的肩:“別跟個娘兒們似的,以后跟我混,保你日子過舒服了?!?/p>
三
20世紀60年代,老錢和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隨時代吃苦受累。辣椒醬拌白米飯,一家老小吃一年。而老趙這個說著“山東上海話”的貴族,從來不用擔驚受怕。隆昌公寓一直都很溫暖,像剛喝飽熱牛奶的胃,保持著優(yōu)雅的恒溫。
老趙一碰到老錢,手一揚:“走,跟我走吧!”
老趙從沒有嘗過餓肚子的滋味,怎么可以讓兄弟受苦。而且,吃飽飯這件事對老趙而言,多么容易。隆昌公寓斜對角有一個供給處,豬肉粉條、菜飯都能吃上。老趙有的是糧票,一到飯點,就神氣地吆喝一聲:“吃飯了!”
供給處里開灶頭,木蓋一掀,熱氣一輪輪滾上來。老錢被滿屋子的蒸汽迷昏了頭腦,恍惚之中,扒光了碗里的每一粒米飯。老趙掃了他一眼說:“別吃了,剩點兒,碗里吃得空蕩蕩的,寒磣不?”
飽餐一頓后,他們從食堂里捎了些菜葉子,帶給寵物兔子。一只兔子能過得那么好,老錢始終想不通。兔子和隆昌公寓的人,年紀輕輕就能頤養(yǎng)天年,上輩子得積多大的德。那些日子,老趙和老錢騎著自行車,在隆昌公寓的環(huán)形樓道里打轉(zhuǎn),一圈,兩圈,三圈……
老錢對老趙說:“在這里過日子真開心,像在云里一樣,像在天堂一樣,什么都不用發(fā)愁……”老趙又把話劈斷了:“愣子,別跟個娘兒們似的?!?/p>
四
“老錢大概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好日子,恨不得過繼到你家來了。”
“你們小輩要記牢,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苦,誰都不容易。”老趙似乎覺得,如果人這一生順逆相抵的話,他享的福根本抵不上受的委屈,還得不到旁人的同情,“做那個年代的有錢人,不太合算”。
老趙也是個苦命人。從小學到中學,班上的同學都知道,他有兩個媽:一個媽在山東,一個媽在上海。父親從北方南下,在上海再度成家。自打出生,老趙的頭上就頂著三個字—“二奶生”。
老趙的大媽跑到上海來了,并不是來算老趙爹那筆“三心二意”的賬,而是來向趙家討吃的。在被饑荒裹挾的山東老家,老趙爹的前妻經(jīng)年累月揭不開鍋。于是她選擇南下,把前夫當作救命稻草。
說著“山東上海話”的老趙爹深信“離婚不離家”,他強勢、自負,也熱心腸。從家里的角角落落搜出幾斤糧票,又拎出一籃子雞蛋。
兩位妻子自然是擺不平的。日子過得像蹺蹺板一樣,甜了這家,苦了那家。兩位趙媽整日哭嚷,一個哭窮,一個叫罵,推推搡搡。
同學見狀,編了個唱段:“老趙大娘哎,大老遠跑來不餓肚皮;二娘哎,不是阿拉山東人……”
人群中沖出一匹野狼,那是老錢。他撕扯開集群“唱戲”的同學,正在亮嗓高歌的搗蛋鬼被他一把推倒在地:“滾,給我滾—”
用一筆巨款和全部的屯糧打發(fā)走老家大媽之后,老趙也終于體會到了拮據(jù)的滋味。家里說不上一貧如洗,但元氣已傷。首先遭殃的是他的兔子,斷糧了,兔子被掐斷脖子時,惶恐地睜著眼睛。老趙不想吃飯,餓了幾頓,神氣都被抽走了。
他望著老錢,可老錢能幫上什么忙呢?老錢家里,弟弟妹妹一大堆。老趙坐在藤椅上,老錢坐在一級臺階上依著他,像兩個老人一樣,看太陽掉下山頭。
五
時代變換了幾輪,老趙去新疆當兵,老錢去崇明島農(nóng)場開墾。此去經(jīng)年,各自在對方的人生里,都是一段空白。老趙偶爾給老錢寫信,寄一點兒部隊發(fā)的糧票,老錢偶有回音。但荒漠遼遠,通信漸稀。
老趙在新疆當兵的那些年,身邊有個喜歡文學的知青,知青常對著他念詩。老趙書沒念好,但有些詩句,他聽懂了。知青念“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他想到老錢;念“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他想到老錢為他打抱不平的拳頭;念“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他又想到那個娘兒們一樣的老錢,一見隆昌公寓的好日子就多愁善感的老錢。老錢在哪兒呢?“少小離家老大回”,這家伙還活著嗎?
老趙在烏魯木齊娶妻生子,等再回隆昌公寓的時候,灰頭土臉的。鄰居見他蔫著一張臉,勸道:“老趙,想開點兒?,F(xiàn)在的日子和以前也差不多,供給處那塊開了一家大超市,什么都有。你的退休工資加當兵補貼,過日子足夠了?!?/p>
但老趙覺得,世界已經(jīng)調(diào)了個兒,與以前全然不同了:隆昌公寓住進了許多戶人家,到處都是“七十二家房客”的痕跡。再后來,隆昌公寓就莫名其妙地被年輕人叫作“豬籠寨”了,一撥兒一撥兒的年輕人,拍照片的,看西洋鏡的,在樓里橫擺豎擺,搔首弄姿。
最要緊的是,老錢不知道哪里去了。老趙使勁兒想,也想不起老錢的模樣。他也沒有去打聽老錢的消息,他怕老錢離開了,怕他變成孤老頭兒了,也怕老錢發(fā)財了……故友旺達自然好,但他老趙的面子往哪兒擱?猶豫又猶豫,沒有老錢的隆昌公寓,一日比一日陌生。
六
其實,老趙早已見過老錢。
老趙騎車子跑出去,東游游,西逛逛,想找點兒活干。剛回上海,又沒什么技能,不能守著祖業(yè)坐吃山空。老趙想,小時候家里有點兒錢,享了點兒福,現(xiàn)在,一樣一樣的勞役,一件一件地還債。享福有日,還債無期。
有鄰居告訴他,路邊的一家揚州飯館正在招聘雜工。老趙輾轉(zhuǎn)尋了過去,走到距飯店大門10米處,看到一個60歲左右的男人,微微低著頭,肩又尖又高。那是老錢吧?老趙想,又好像不是。
“老板,做大生意了?。俊庇腥烁腥舜钣?。
“老早賣烘山芋存了點兒鈔票,現(xiàn)在可以開小飯店了。揚州干絲、雜燴、芹菜炒牛肉……生意還可以……唉,小孩不爭氣,我就想著多賺一點兒?!?/p>
老趙看到飯店門口養(yǎng)了一只兔子,裝在一只籠子里,兔子又大又白。他知道,那一定是老錢的店。想到老錢說“乖乖,兔子比人吃得還好”,老趙的眼淚順著溝壑縱深的臉滑下來,又被皺紋給吞了,跟個娘兒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