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
2014年冬日假期的傍晚,彼時我尚是青島大學中文系研三學生。我在霾都石門的等閑書店閑坐,黃白斑雜的燈光里,沒有所謂地抽取著書架上—本本書。翻到一本巴別爾的《紅色騎兵軍》,早已聽說此書大名,見之大喜。這個書店搬了不下三次家,我?guī)讉€月前還在城管委旁的簡易棚里幫店主砂砂整理書。那時的等閑更像是一家書店,擺滿各種特價社科人文書籍,不少都是難覓得了。但如今,它是一家需要消費的咖啡館了。
“你什么時候不再買書,你就成熟了”——阿敏在電話里對我說過的這句話,我—直記得??墒?,在南京時的我真的變作了一個書蟲,看似無書不歡的日子,給我很大的經(jīng)濟壓力不說,那些買來的書也未全讀。我懷疑“見之大喜”這偽飾歡愉的真實性。
人生恍惚而過,匆匆數(shù)十載,有時也不過一瞬問。一間間書店,一家家咖啡館,是如我一般的人消磨了太多時光的所在——倘使還有如我這般沒什么錢又常買書的人,我定要奉勸一句了:“什么時候不再買書,什么時候才算成熟”。而2011年至2014年,正是我在青島大學的三年。
我是經(jīng)時任青大研究生會主席的張龍梅學姐帶入這份青島大學研究生雜志做編輯部主編的。她在奧博啡舍幾乎一口未沾那份日后我頗為喜愛的冰拿鐵,夏夜影影瞳瞳中向我鄭重其事說道:“你要想清楚,如果做就做好,如果覺得耽誤學業(yè)就立刻停止,不要勉強?!彼龁栁沂欠裾娴南矏圩鲭s志,我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在新教學樓的二樓,我負責招攬新一批的編輯部成員。這些日后再也沒有什么深淺交情的成員,在當初卻似乎是抱著學東西并做一件有意義的事而加入的。我的繼任主編王若所面對的新人,應也是有類似的心理。當時的我非常有精氣神,走路呼呼地,言語帶著自信的笑意。如今你們見到我,再不易發(fā)現(xiàn)類似當時的開心。那似乎是我在青島大學黃金時代的開始,也是不自由和抗爭的一個起點。
從初中正式為考試而學習,再到大學為求知而讀書,再到彼時為碩士畢業(yè)做論文,每一次轉(zhuǎn)折都是舊日歷程的結(jié)束和新故事的開始。
朋友說得很好,是“希望在指引他前行,會讓他終究變好”。但我不相信終究會如何,或者說,我不相信“終究會走得遠會變好”這種說辭。那時,25歲的我已過了由希望引領前行的年紀,現(xiàn)在也只是做事,在做事中求得寬慰和滿足,若有希望,也是近景罷了。這就如大多數(shù)國人,說烏托邦也罷,說美麗世界也罷,在引領著他們前行,這就仿佛掛在狗兒面前的骨頭,夠得到時嘗一口,夠不到時想吃。但我不去吃那骨頭時,卻發(fā)現(xiàn)還有別的可吃,比如,一份饅頭。
與其說這是明知幻覺卻不愿停止,不如說我們沒有辦法,如束如縛,無可奈何。相比物質(zhì)的匱乏,精神的萎頓是更嚴重的困境。尤其是當白日的興奮與愿景退卻,黑暗襲上心頭,我們這些憂傷的年輕人難掩的悲傷與無奈紛至沓來。我并不能確信使我開心的是什么,但使我不開心的,卻那么明顯。
“我做學生時便開始辦報,十六七歲辦《競業(yè)旬刊》,一個人包辦整個篇幅,用了很多的假名。外國留學時,也常常翻譯小說、寫寫散文一類的文章向報刊雜志投稿,贍家養(yǎng)母。后來與《新青年》雜志發(fā)生了重要關系,許多文章都在《新青年》發(fā)表……”——胡適的這篇《報業(yè)的真精神》,前幾日讀來依舊新鮮。主編刊物用諸多假名的事情我也做過,那時我當《青大研究生》主編,和另一位美編共兩人,夜里到賓館租一間房排完最后的版,深夜打車到印刷廠跟色,凌晨四點只身走幾里路到公交站等車回校,只因手里僅余一元錢了。雖然我不能出國留學,但希望可以與另外的刊物繼續(xù)發(fā)生關系。那段時間的理想,比如開獨立書店,攢錢年底到臺灣旅行,寫很多文章結(jié)集出版,漸次被我一一擱置,但這擱置或也是另一種開始。
說到什么才是大學的真精神,“獨立自由,兼容并包”,這些做得到就可以么?也許,現(xiàn)如今還得打破既有的學術評價體系、人才選拔任用機制,以及僵化死板的教育模式吧。硬件、軟件,都要好,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得循序漸進。
我有時想,在這二十七八歲的年紀,感到周邊友人變得勢利者尤眾,喜談大學精神者,少之又少了。為什么會發(fā)覺和他們再也沒有可交談的機會?他們也不再愿意與我交談。這原因的一部分,是由于許多人無法再以平常心對待友人,或認為其理念不合,或認為其沒有思想,或根本就看不起對方。眾人都追求自我的完善,卻不想奉獻出一些來完善這世界,豈不自私?于是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隔閡,因為活得年紀還算年輕,更是對這種在友人間存在的鴻溝非常震驚。
他們,原本是和我在一起稱作“我們”的,他們不僅與我形成巨大的分野,他們本身也分作了一個個單獨的個體。這種個體的形成,與其說是獨立的完成,毋寧說是獨立思想形成前的彷徨——如果可以形成的話。更多的人在面對著散沙般的分化,由利益所得和思想意識及行為方式生活方式導致的分化是顯而易見且不可逆的?;蛟S由于對公共事務和其他事情的共同關心,這些人會再度聚合,人們在尋找同類,在形成共識。我的解釋:思想聚落在形成。
“你想去支教,家長不同意說危險又浪費時間,你說有證書能加分還能豐富簡歷,他們同意了。你有一群只一起吃喝不一起做事的朋友,你對象不愿意你和他們廝混,你編點理由說他們有長處將來可利用,你對象也同意了。你做了個藝術品,但拒絕了媒體的采訪,大家伙來指責你不懂的把握機會走紅,你告訴他們你保持低調(diào)才更容易走紅,他們‘懂了。很多熟悉你的人并不了解你,你需要把你的世界重新編碼成他們看得懂的東西,用俗物來遮蓋自己的本心,所以你很孤獨”。這是青島陳哲兄的一段話。
的確,人們總是拿出可以分享、可以溝通的部分來做交流,說出的話亦是通俗到可以調(diào)侃,而忽然有誰道破一點兒事實真相,會驚恐得眾人四散奔逃。
于是,談及大學也好,談及往事也罷,一切煙云散后,不過就是“扎實努力”罷了。
我永遠記得,在青島大學新校區(qū)的那一幕。那是2011年的冬天,我為校報寫稿,在那之前,我剛到青島大學讀研究生,一次公交車上,我給薛原老師發(fā)短信,大意是“左右之爭不是最重要的,建設性的努力才有利于這個國度”,薛老師回復我,“是的,多讀書”。
我記得,在2011年冬天,我為某事聯(lián)系采訪青大的一位輔導員,似是關于校園同性戀問題。她告訴我,“為什么要非黑即白?為什么一定要讓一些人遵從另一些人的意見?”似乎,我從她的眼神里看到某種熱望,她急切地想讓我開化,想告訴我“容忍的重要”。
每年冬天,我都想起這件事,想起在湖邊等她采訪,立在陰影里,采訪結(jié)束后她匆匆消失在陰影里的樣子。
非常感謝,這位輔導員老師對我的急切的逼問,我永遠都會記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