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川
在我面前的書桌上,擺放著一摞書信,這是1976年至1985年期間,《收獲》編輯部的編輯郭卓寫給父親浩然的二十余封信件。在這些信件里,我看到的是一位熱情洋溢的大姐對父親的關(guān)懷和惦念,對父親熱情的鼓勵和支持。
父親與郭卓的友情是從刊發(fā)《艷陽天》開始的。20世紀60年代初,他為寫小說《艷陽天》下焦莊戶體驗生活。1962年底,他爭取到一段較為集中的時間,來到北京西山八大處的作家休養(yǎng)所,夜以繼日創(chuàng)作第一部長篇小說《艷陽天》。1963年4月5日,第一稿完成,于是將手稿交到了作家出版社。
手稿交去后似乎并沒有被編輯所看重,也許都沒有看便被擱置一旁。那天正巧長春電影制片廠的編劇要找本子,于是從編輯部的來稿堆里翻出《艷陽天》,看了個開頭就被吸引住了,便借去閱讀。夏末秋初之際,便在作者不知情的情況下,轉(zhuǎn)手給了《收獲》期刊社來京組稿的葉以群。葉翻看后覺得不錯,將書稿帶回千里之外的上海。而父親卻蒙在鼓里。
11月26日,父親接到通知,到上海修改電影劇本《朝霞紅似火》。在上海的時候,從《收獲》負責人葉以群口中方知《艷陽天》的手稿之事,還得知編輯部對《艷陽天》十分重視,決定用這部小說替換下原定在《收獲》復(fù)刊號上刊發(fā)的長篇小說。這讓父親感到萬分驚訝。他們約定12月24日到編輯部作進一步商談稿子事宜。
父親應(yīng)邀來到《收獲》編輯部,葉以群首先告訴準備刊發(fā),但是希望他能修改一下。兩天后,父親浩然又應(yīng)邀再次來到編輯部,見到另一位負責人蕭岱和責任編輯郭卓。就是這一天,父親與郭卓結(jié)識。
第一印象憨厚
郭卓給他的印象是很憨厚,作風踏實。她是長篇小說《艷陽天》的第一責任編輯。
郭卓1922年出生,遼寧沈陽人,2003年去世。她1947年畢業(yè)于國立東北大學中國文學專業(yè)。1948年參軍,歷任第三野戰(zhàn)軍政治部文工團創(chuàng)作員、華東軍區(qū)體工隊女子排球隊員、北京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講習所學員,歷任《文藝月報》《上海文學》《收獲》期刊編輯、編審??梢哉f她是資深的老編輯,曾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文學編輯。1949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著有長篇小說《雪花飄》《我走過的路》等。
父親從與《收獲》有關(guān)人員的談話中得知:即將復(fù)刊的《收獲》容量只有26萬字,在版面上除了要容納中、短篇小說等內(nèi)容外,如《艷陽天》書稿發(fā)表只能限在12萬字以內(nèi)。為了《艷陽天》全文刊登,編輯部曾打算增加刊物容量,但郵局此時已開始了訂閱工作,無法進行變更。蕭岱與郭卓希望父親浩然能根據(jù)刊物的情況進行刪改,由37萬多字壓縮到10萬字左右。郭卓還說這個工作量是很大的,如遇什么困難可以直接找她。
如此大幅度刪節(jié)自己的作品,父親當時覺得無法下手,同時擔憂這樣處理后,會影響到小說的質(zhì)量。因此,他又想發(fā)表,又不想刪除那么大篇幅的文字,十分為難。晚上回到賓館,坐在房間里苦思了良久,直到頭昏腦漲也沒想出結(jié)果。翌日,他才從紛亂的思緒中清醒,覺得發(fā)表最重要,其他的事待以后再說。
以后的幾天,父親從早到晚伏案工作——壓縮書稿。有一天,他又猶豫了,想打退堂鼓,甚至都給葉以群打通電話,表示不想改了。由于編輯部非常熱心,說《艷陽天》很精彩,讀者一定會喜歡的。于是父親礙于情面,不好意思斷然拒絕,只得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父親對手稿進行了削足適履式的修改,將正面人物愛情方面的線索全部刪除,除三兩個主要人物外,其他人物的來龍去脈也做了刪除。1964年1月1日,任務(wù)總算完成,他便親自出馬,將根據(jù)編輯部意見修改的稿子送到郭卓手里。郭卓捧著沉甸甸的書稿,夸獎道:“你真行,那么快就改好啦!”
經(jīng)過刪節(jié)的《艷陽天》第一卷首發(fā)在《收獲》1964年第一期。2月12日,已經(jīng)回到北京的父親收到樣刊,第一次看到已經(jīng)變成鉛字的《艷陽天》。
文章發(fā)表后,沒有出現(xiàn)父親所擔憂的那種情況,反響不錯。2月28日中午,父親接到已經(jīng)兩年未聯(lián)系的葉圣陶老的來信。這封信是寄到《收獲》編輯部后轉(zhuǎn)來的,轉(zhuǎn)信人是郭卓。葉老在信中說他讀了《收獲》上的《艷陽天》后,深為喜愛,熱情鼓勵父親再接再厲。父親很感動,馬上回信感謝葉老對他的肯定。此后,父親常寫信去《收獲》編輯部,大多是與編輯談稿子的事,并在1964年至1965年兩年間,陸續(xù)于《收獲》發(fā)表了《眼力》《辦公桌和小推車》《前進旅館》《動手》《認錯》《追趕》《慈母心》《爭先靠后》及《老師和學生》等短篇小說。這樣密集地發(fā)表小說,肯定與編輯的聯(lián)絡(luò)與催稿相關(guān)。盡管沒有文字記載《收獲》發(fā)表這些作品時的責任編輯是誰,但根據(jù)后來我查到的父親與郭卓的信件往來的情況推斷,責任編輯應(yīng)當還是郭卓。
這些小說除了《追趕》之外,都收入后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的《老支書的傳聞》之中。
后來父親才得知,交稿后郭卓抓緊時間伏案一字一句地為他的小說編輯加工,有時連續(xù)工作到深夜。她默默無聞的辛勤付出,使他肅然起敬。
不斷鼓勵
1965年底開始,郭卓三番五次打電話、發(fā)電報,向父親催要《艷陽天》第三卷。父親原打算與出版社交換完意見,修改后再由《收獲》發(fā)表,但經(jīng)不住編輯部一再堅持,只好答應(yīng)他們,把書稿快速寄給編輯部。
《收獲》1966年第二期刊載了《艷陽天》第三卷。這次刊載作品前又是進行了大改,因為人民文學出版社怕影響出書,不同意《收獲》期刊分兩期發(fā)(因作品文字有20多萬字),故只刊載了二分之一的內(nèi)容。
無巧不成書的是,《艷陽天》第一卷發(fā)表在《收獲》1964年的復(fù)刊號上,而第三卷則發(fā)表在《收獲》1966年3月25日出版的??耙黄谄诳?,這一天又恰巧是父親34歲的生日。
父親與郭卓從一開始的純業(yè)務(wù)關(guān)系,通過相互間了解的不斷加深,逐步發(fā)展為好朋友,即便“文革”中,他有意無意間與許多人斷了聯(lián)系,但與郭卓卻始終保持著。
1966年2月,父親從“四清”地——京郊懷柔縣得田溝回到市區(qū)參加一個會議,而這時恰巧郭卓來北京出差。2月6日下午,兩個人見了面。在聊天過程中,郭卓期盼父親能集中精力,寫出一部超過《艷陽天》的小說。父親將這句話牢牢記在了心里。endprint
1967年8月19日,父親受亞非作家常設(shè)局的委托,陪同巴基斯坦作家肖卡特在北京、上海等地參觀訪問。31日傍晚他在上海送走外賓,第二天上午郭卓便來到父親住的飯店。晚上,父親與上海文學界的朋友胡萬春、唐克新、費禮文、李根寶、仇學寶等十余人在郭卓家聚餐。這次聚餐十分熱鬧與融洽,一直延續(xù)到晚上十點多才告辭回飯店。
1969年4月13日,在北京西郊教育行政干部管理學校參加斗批改學習班的父親回家過周末,這一天,他在家接待了從上海到北京來的郭卓。
父親與郭卓,一個在北京,一個在上海,兩個人相見并不容易,他們用那個時代人們最常用的聯(lián)絡(luò)方式——信件保持著聯(lián)系,而父親正是從與郭卓等人的信件中,了解到許多上海的情況。
1976年4月,父親與成蔭、王樹元、陸柱國等人赴井岡山等地采訪,準備合作撰寫電影劇本《井岡山》。5月,父親一人乘船到達南京,郭卓的愛人、著名作曲家沈亞威接待了他。在南京住了五天之后,由沈亞威陪同他來到無錫,郭卓也應(yīng)約到這里與父親會合。這天晚上,父親與沈亞威、郭卓等人暢談到深夜十二點多。在無錫參觀、訪問了三天后,父親來到上海,住在東湖飯店。
他暫居上海,與郭卓同在一個城市,來往自然方便了許多。父親在緊張的寫作之余,有時上午,有時下午,有時則在晚間到郭卓家做客、聊天,他們還一同看望了幾年沒有見面的老朋友胡萬春。
父親在上海一直住到6月15日,電影劇本初稿完成后,才返回北京。
這一年的9月24日,父親從北京再次來到上海修改電影劇本。他仍像上次在上海一樣,到郭卓家里做客聊天,他們還一同去看望共同的好友茹志鵑等。
大姐般的牽掛
1976年10月10日這天早晨,父親分別接到好友李學鰲和馬貴民從北京打來的長途電話。他們在電話里不約而同地讓他馬上回京,而且不說明任何理由。父親敏感地估計到北京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晚上到郭卓家去的時候,又從她處聞到一些內(nèi)部消息。第二天中午,父親又被郭卓的孩子叫到家里吃飯。在這兩次與郭卓的會面中,沈亞威通過妻子郭卓向我父親說了“四人幫”垮臺的消息,勸他馬上離開上?;乇本?,并說,如果電影廠不讓走,就想辦法到南京軍區(qū)駐滬辦事處,在那里坐汽車到南京,再由沈亞威想辦法送他返京。
父親頭天晚上還猶豫是把搞了一半的劇本繼續(xù)搞下去,還是就這樣放下先回北京。12日的晚上,他沒有再猶豫,也沒有與電影廠打招呼,便與一同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的陸柱國乘飛機回京了。
當我父親走了,郭卓因不知道他是否平安抵達北京,更不知道他回北京之后的情況,心里有些惴惴不安,直到收悉他報平安的書信。
在當年10月27日的書信中,郭卓寫道:“信收到。真有趣,那天臨走,交代給月亮(作者注:指郭卓的女兒),讓她給你女兒寫封信。因為惦著你的情況,相信你行得端,走得正。但世界上的事就是那么復(fù)雜曲折,否則不就沒有階級斗爭了嗎?結(jié)果回到家里,你的信來了,月亮的信也就沒寫?!?/p>
在同一封信中,郭卓還對沒能好好招待我父親深感遺憾,并表示:“從南京帶了點螃蟹回來,你卻不在了,真遺憾。在上海一直沒有好好招待你,媽媽不在,我這個不會管家的人,真夠嗆!當晚就知道你回了北京,讓供應(yīng)站同志打電話給你,就知道了。怎么樣,下一步將如何?《金光大道》早寫完了吧!為什么不能改改好?按你原來的設(shè)想,關(guān)鍵是不是第三部?相信你會寫出更好的代表作,也相信你能寫好更高一級的階級斗爭和路線斗爭。浩然,真得為反修防修留下點光輝的著作,讓人們的靈魂有所依據(jù),有所向往。相信你可以,目前也只有你可以。”
父親返京后同全國人民一起為粉碎 “四人幫”而歡欣鼓舞,但出乎意料,不久他即被推入了政治的漩渦。1978年初,先是受到一些地方報刊的點名“批判”,接著五屆全國人大的代表資格也在開幕式上被宣布取消。他墜入從未經(jīng)歷過的人生低谷。
朋友就是朋友,好朋友之間是相互了解、信任的。郭卓是父親的好友,對他很信任,沒有受到“批判”文章等影響,繼續(xù)與他保持著聯(lián)系,還對我父親進行勸慰。在1979年7月的一封信中,她寫道:
對你的情況一度有些傳聞,但后又寥寥,一直在關(guān)心刊物上有沒有你的作品發(fā)表。不管怎樣,你應(yīng)當堅持寫作,無論是長是短。過去一年你不過經(jīng)歷了一些老作家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想想自己的處境,想想那些老同志的當年,也就心平氣和一點了吧……
她推薦給我父親看大型文學期刊《雨花》及一位年輕編輯,希望他能把作品寄給這位編輯發(fā)表。
郭卓出差到北京時,或是到家里去看望我父親,或是父親前往她住處看望她。在人世炎涼中,父親對她的支持與理解特別感激。
當父親新的作品出現(xiàn)在刊物上,郭卓看到后十分高興,立即給他寫來了信:
……總算又從刊物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其高興可想而知。哈哈,偶然從圖書館的《人民文學》上看見你的《胖娃娃》,好,祝賀你!老任(作者注:指部隊作家任斌武)從北京回來已帶來你的情況,心也放下了,但就一個希望,早些看到你的名字出現(xiàn)在北京的刊物上。現(xiàn)在這點懸念也放下了。你又該放馬奔騰了,甩開胳膊寫吧!……既有了發(fā)表權(quán),就要寫?。∵€常到農(nóng)村去走走嗎?一時思想解放不出來,到農(nóng)村去走走,到人民群眾當中去走走,就會解放出來的。
父親與郭卓從1963年相識,隨著歲月的流逝,友情逐漸加深,在我面前的這些郭卓寫給父親的信件中,多次約稿催稿的信件占去大半,郭卓還希望能在離休前再給我父親的作品當一次責任編輯。在1983年10月的一封信中,她就這樣寫道:
文集如何?身體如何?當編輯忙不完的雜事,也該撤退了。望小說早日寫就,還能發(fā)你一部!
查到郭卓的一封催稿信:
你真不像話,到現(xiàn)在一篇稿子也不給我們。昨天吳強同志問:“浩然給我們小說沒有?怎么不給呀!催催他!”瞧,這可是真話,你老兄在寫什么?長的?還是中的?喂,怎樣,看你的表現(xiàn)了!
郭卓的這種心情,我父親應(yīng)當是理解的,可惜不知什么原因,郭卓的這個愿望沒有實現(xiàn)。
根據(jù)父親日記中的記載,他給郭卓寫的最后一封信是1994年的12月5日。
由于電話通信的日益便捷,加上年齡等方面的原因,父親與郭卓沒有再見面,也沒有再通書信,僅通過電話交流思想,直到父親去世。
責任編輯 張 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