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達
坦率地說,我是一個寫不了游記的人,一則自身物質(zhì)條件有限,別說遠游,連近在不到百里的老家都很少回去;二則自身卑微,學(xué)識有限,沒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胸襟,就山寫山,就水寫水,即使游覽了三山五岳,也寫不出什么好文章來,更何況我的足跡永遠在謀食的路上,與“游”無緣。然而,這次應(yīng)朋友之邀,去了一趟曾經(jīng)是一個村落的史家溝,快兩個月過去了,卻一直在心里發(fā)酵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難道是因為平生第一次在野外過夜的緣故?還是朋友那無以了卻的鄉(xiāng)愁深深打動了我?或許,二者皆有吧。
鄉(xiāng)愁滿懷的朋友是文棟和文廷弟兄倆,他倆的童年就在史家溝度過。史家溝在哪呢?在湟中縣拉沙鄉(xiāng)。現(xiàn)在,文棟在建筑行業(yè)干得風(fēng)生水起;文廷在商界輕車熟路。他倆都是有車有房日子過得挺滋潤的人。我和文棟是十多年的好朋友,尚記得2003年我的左腳在工地受傷后,他在醫(yī)院背我上下樓的情景。那時我們在工地一起當小工呢。這十多年下來,他是打拼出來了,而我至今還蹣跚在打工路上,還是不說的好,少些慚愧。
那天,文棟突然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有時問到野外去玩兩天。當時看完雜志清樣的我剛好有閑,正想著到哪出去散散心呢。這不,文棟的邀請正應(yīng)了那句“瞌睡遇了枕頭”的俗話,要去哪兒我問都沒問,就滿心歡喜地答應(yīng)了。
我?guī)Я寺眯行づ窈捅蝗欤叱黾覍僭捍箝T,正當我東張西望找文棟的車時,一輛客貸兩用的皮卡車卻“唰——”地一下開到我面前停了下來。就在我本能地后退兩步時,文棟笑著打開車門,他下車幫我把行李放進裝著各種食材和野餐炊具的貸箱,讓我上車。原來,為了越野方便,文棟特邀了開皮卡的另一位朋友。
從平安出發(fā),上了西行的高速。對于路盲的我來說,走的是哪條路?沿途經(jīng)過了什么地方?一概說不清楚,索性就此打住??傊形鐣r分到了湟中縣多巴鎮(zhèn)??紤]到離野營地尚遠,就在鎮(zhèn)上找了家飯館吃了午飯,一行五人又上車出發(fā)。野營向?qū)в勺诟瘪{駛的文廷擔(dān)任。
不多時,就來到一座大山腳下,車在上坡的沙土路上左旋右轉(zhuǎn)地行進,我們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欣賞著路邊的花花草草。我有一個缺點:對于鮮花的美不太敏感。除了從小就司空見慣的一些花外,識得的野花并不多。常常是他們說出花名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某某花呀!花名當然早就知道,因為在別人的文章里早已熟悉。由此看來,讀過的書如果不經(jīng)過在實踐中運用這個過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知識儲備而已,不會真正轉(zhuǎn)化為自己的學(xué)識和能力。
也難為司機朋友了,爬高、爬高、在盤旋的山路上不停地爬高,及至到了沒路的山頂,還是沒有文廷所說的風(fēng)景宜人、地勢平坦可扎帳篷的地方。他老是指著前方,說不遠了。司機說沒路了,他說怎么沒路呢?那時我在這里開著手扶拖拉機經(jīng)常走。在他的堅持下,一直開到了荊棘叢生的頂峰。一行五人下車,顧不了遠眺近看,先商量怎么調(diào)轉(zhuǎn)傾斜嚴重的車頭往回撤的事。五人當中他們四人都是有駕照的人,獨我不諳此道,故而像局外人一樣有暇四顧,居然沒能看出大自然的壯美來。由是我想到川端康成說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人感受到的美卻是有限的;正因為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說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無限的?!边@句不知是因翻譯而顯得有些噦嗦還是原本就噦嗦的話,卻道出了一個真諦:人對于美的感受也需要一種能力。所以我們常常會說藝術(shù)家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這是藝術(shù)家之所以能成為藝術(shù)家的能力之一,而我不善游記,缺乏的就是對自然美的感受能力。
朋友們都在為車輛的安全調(diào)頭想辦法,我也不能置身事外,想自己所想。便也收心扶住傾斜的車體,幸虧我們都是身強體健的壯漢,沒費多大工夫,就連推帶搡地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大家沒敢再乘車,擔(dān)著驚看著“大膽”的司機按原路往回開,只見車輪在草皮上滑溜得厲害。我們都不敢看行車右側(cè)陡滑的山坡下面那深不見底的原始森林。后來才知道,我們上了的這座山叫額頭山,右側(cè)的原始森林屬于湟源縣大黑溝旅游景區(qū)。只不過此行我們是從山頂俯瞰森林之景,而后來去大黑溝時從溝底仰望森林之貌罷了。
到了山下,驚魂甫定。我們才敢談笑這次的山頂歷險行。沒有人責(zé)怪文廷,聽他敘說的那些童年往事可知,他是想去看看留下他童年記憶的山頂風(fēng)景,在他的記憶中,山頂?shù)娘L(fēng)景之美只能意會,不可言傳。所以特別想再去看看,拍些照片留念,卻忽視了行車的安全。
之后,又是文廷指路,向著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前行。他說要帶我們?nèi)ヒ粋€風(fēng)景很美的地方安營扎寨。那就走吧,在這景色最美的盛夏季節(jié),朋友們一邊談笑,一邊從窗口嘹望因行車而不停變幻的山勢和那撲入眼簾的青翠植被,的確讓人心曠神怡。車行至一峽谷,只見前面有一片略大于農(nóng)家莊廓院的平坦草地,靠近南山處尚有一眼山泉,溢出的泉水下流成溪,清澈見底。溪流旁邊有一叢藍色的碎花,有一米多高,煞是好看。我們下車站在花叢后一一拍照留念,只可惜無人能叫得出此花的“芳名”。
我以為這就到了目的地呢,不料文廷又招呼我們上車趕路。他笑著說今晚要去他家大炕上喝酒。只見前面雜草叢生的路越走越陡,山谷也是越往里越狹窄。有的地方旁逸斜出的黑刺枝權(quán)橫桿一樣攔在路中,文廷下車拿刀砍掉。有的路段有水,車輪打滑不能行,我們只好下車,徒手往輪下捧土墊石,踩著泥水推車。好幾次有人建議就地“宿營”,反正在這不見人跡的地方有清澈的小溪,有怡人的花香,有茂盛的青草,有掛果的樹木。這已經(jīng)是走進了大自然的懷抱,玩?zhèn)€盡興毫無問題。但是文廷依然笑著堅持,一定要去他家舊址。文棟雖然笑著說聽大家的意見,但他又何嘗不想去看看曾經(jīng)生他養(yǎng)他的那一方水土呢?那就繼續(xù)往里走。當車開出打滑的路段時,文廷說馬上就到了,不坐車了,讓車先走,我們步行進去。當心無旁騖地走在這沒過腳面的青草上時,不由想起曾經(jīng)走過的金銀灘草原。這時甚至我懷疑腳下是否就是原來的路呢?魯迅曾說過:“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么此時我走在這樣的路上,不由想說:地上原本有的路,如果沒有人去走,它將不再是路。
沒走幾分種,只見車已停在一處平坦寬闊的草地上,文棟在卸車。文廷說這里曾是某某家的場。我充滿新奇地打量這個曾經(jīng)是村莊的地方:北山腳下有農(nóng)家莊廓院的殘垣斷壁,人工栽植的柳樹居然死樹不少;而茂盛恣長的卻是天然的黑刺。我們落腳在北山腳下。與北山相對的南山坡上樹木并不多,但是雜草茂盛,蔥綠悅目。人們曾經(jīng)開墾耕種過的坡地還是非常醒目,雖然也長滿了荒草。兩山相距不遠,中有蜿蜒流淌的一條小河,河水清澈但不干凈,沿河有不少牛糞在水里。可以料定這里還有人在放牧牛羊。朋友們都在自覺干活,我也不能太“特殊”,也去幫忙。既然選定在此過夜,我就先去支帳篷,而這時卻隱隱傳來雷聲,天上布滿了陰云??赡苡杏?,文棟弟兄一點兒都不著急,卻興高采烈地開始制弓箭抓瞎老鼠。直到今日寫這篇拙文時,才仿佛理解了他兄弟二人的抓老鼠之樂。endprint
三頂帳篷剛剛扎好,電內(nèi)雷鳴,大雨如注。我急忙躲進帳篷里,他們還在各干其事。躺在薄薄的防潮墊上,宛如躺在了柔軟的席夢思床上,居然感受不到地表的堅硬,真正草如綠毯。聽著雨聲中他們的歡快說笑,我的思緒卻不知不覺飛到了老家。等回過神時,已是淚眼朦朧。謀食于城市的人,誰又不是時時懷想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呢?難怪文廷堅持要來這“一溜兒天,兩溜兒山,洗了衣服曬不干”的史家溝。這里有他兄弟的童年記憶,還有他們無法搬遷的祖塋。而這些將隨著歲月的久遠,淹沒在荒草之中……
是夜,微雨不停,我們在篝火旁豪飲。奇怪的是我們并沒有酒后的高聲大嗓,不同年齡的五個男人卻在說著同一個話題:故土是根。
漫漫上坡路
當我真正拿到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證之后,方才為自己沒能寫出那怕一篇能當?shù)闷鹱骷抑Q的作品而汗顏。有句話叫“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距離一個真正的作家還很遠很遠。年過不惑的我不敢妄自尊大,但也不敢妄自菲薄?;厥淄拢驗樽约河形膶W(xué)夢,我在可能沉淪的境遇中拒絕沉淪;可能放任自己的環(huán)境中拒絕放任。在我“打工為開眼,謀食苦奔波”的二十多年里,無論如何,我堅信自己走的是上坡路。這是因為我的處女作《求索》發(fā)表后,曾也榮幸地參加了一九九一年省作協(xié)舉辦的第五期“青海文學(xué)院”的學(xué)習(xí)。這部在今天看來稚嫩的中篇小說的發(fā)表;這次沒有文憑可拿的“青海文學(xué)院”的學(xué)習(xí),對我的人生可謂影響深遠。
我出生于一九六九年,按時下流行的說法,我是所謂的60后。那時若能考上大學(xué),不僅有天之驕子的自豪,更有命運的徹底改變。尤其是像我這樣的農(nóng)村學(xué)生,一旦考上大學(xué),那確實就是鯉魚躍龍門的大喜事。正因為如此,凡是上了高中的學(xué)生和他們的家長,對于考大學(xué)寄予的厚望真是無以言說。我也不能例外,但是我比別人多了一層麻煩,高三分文理科時,學(xué)校硬是把我這個“詩狂欲上天,酒醉思吞?!钡奈膶W(xué)愛好者分進了理科班。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我硬是與大學(xué)失之交臂。不讀大學(xué),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永遠的疼。
我與大學(xué)無緣,不單是因為我被強行分進理科班的緣故,也不是因為我看書練筆的緣故。應(yīng)該說是由多種因素造成的。我的初中是在本村所謂的“戴帽”中學(xué)(現(xiàn)已撤銷)就讀的。足不出村就能讀中學(xué),這是好事,尤其是在農(nóng)村剛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的八十年代初,我們這些在校生別說早晚要力所能及地在家做農(nóng)活,逢到農(nóng)忙季節(jié),學(xué)生就是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個勞動力,那時學(xué)校索f生就放“農(nóng)忙假”。在這種現(xiàn)狀下,在本村上中學(xué),既減輕了貧困家庭供學(xué)生上學(xué)的經(jīng)濟壓力,也不耽誤學(xué)生早晚在家做農(nóng)活。如此,就有近大半原本不打算繼續(xù)求學(xué)的小學(xué)畢業(yè)生得以讀了初中。這是好的一方面。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的“戴帽”中學(xué)非但沒能改變小學(xué)就存在的譬如師資力量薄弱的局限性,而且將此局限有所延伸,事實上也徹底將我們耽誤了。別說音樂、美術(shù)課不曾教授過;就連歷史、地理也一并省了。沒有英語老師,初中三年我們不曾碰過English,到縣重點中學(xué)讀高中時,憑空要從高中課程學(xué)起,不抓瞎才怪。我們的基礎(chǔ)如此,能考上大學(xué)的只能算是怪才嘍。事實上,從我們那個“戴帽”中學(xué)考進縣重點中學(xué)就讀的三位昔日的“佼佼者”,高考無一排名“孫山”之前。
但在當時,被失望打擊了的親人們說話總是帶著情緒,譬如當我農(nóng)活做不好時,父親的斥責(zé)不僅嚴厲,而且總是捎帶著諷刺。親人們認為供我讀了高中,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既然上不了大學(xué),就當認命。而我當時十八九歲的年紀,正值青春年少,不僅敏感,而且叛逆。愈是有人罵我沒出息,我就愈是想有出息;愈是遭人白眼,愈是想爭口氣。在自身沒有任何條件可以謙虛的情況下,諸多壓力反而讓我滋生“傲氣”,原本遮遮掩掩不敢說出口的“文學(xué)夢”,競被我大聲地說了出來,居然沒有半點不好意思。
我知道作家不是輕易能當?shù)?,不僅要儲備生活,更要儲備“知識”,當時我認為的知識,就是廣泛的閱讀。要閱讀,就要有書,書從何來?借!這倒不是受了“書非借不讀”的影響,而是確實無錢購買。其實也不可能去購買如此大量的書籍!以我累積的閱讀量來說,我這二十多年打工所掙的工錢不吃不喝全部用來購書也買不來一半。顯而易見,我不僅想說自己讀的書多;更想說自己打工的工錢委實低的可憐。
不用饒舌,大家都知道借書有個好地方,那就是圖書館。不怕人笑話,我到縣城上了高中之后,才知道圖書館是怎么回事。從那時起,在同學(xué)的幫助下,我辦了一個縣圖書館的借書證,從此開始了我長達數(shù)十年的借讀生涯。不得不說一句所謂城鄉(xiāng)之差。在我住在縣城上學(xué)時去一趟縣圖書館還算便利。等我結(jié)束學(xué)生生涯后,單是為了借一本書,往返縣城就得走十多里的山路。這就得乘著農(nóng)閑有時間時才能去。由此我喜歡地里基本沒有農(nóng)活可做的冬天。
有時去圖書館,借了可以外借的書籍后,又去瀏覽室看雜志,中午圖書管理員關(guān)門要去吃飯,我就央求把我鎖在里面,能得到允許,感激自不必說。我老實,讀書就是讀書,不亂動,管理員老師們待我很好。只有一次,一位老師關(guān)切的一句話使我羞愧難當:“你真拿精神食糧當飯吃啊!你年輕輕的這么挨餓,身體要緊?。 ?/p>
讀書,確實需要時間,農(nóng)閑時在家讀書也會鬧矛盾。晚上我亮著燈讀書到凌晨,家里人以電費太高說事,讓我不得安心。我的三哥時任村小學(xué)民辦老師,我就要了他的辦公室鑰匙,晚飯后就去學(xué)校看書。夜深時家里閂了大門叫不開,我就索性不回,在沒有火爐的辦公室一坐就是一夜。有時撐不住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醒來時凍得都站不直身子。
也許是讀書積累了一定的量吧,我不由拿起了筆,寫作的沖動蓋過了一切,使我有點不管不顧。晚上趴在被窩里寫,直到父親惱了才睡。清晨一如既往地往地里拉過家糞之后,躲到屋頂去寫,稿紙下墊一塊木板當桌子。我的寫作使家庭矛盾不斷升級,我不得不到一位要好的同學(xué)家去客居寫作。我在同學(xué)家全力以赴寫了十多天,終于脫稿。這就是我處女作《求索》的寫作過程。這篇小說由《青海湖》配以評論《山村的“文學(xué)夢”》發(fā)表后,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認為我二十二歲的年紀一出手就是中篇小說,是有寫作潛力的,就以扶植文學(xué)新人為目的,讓我參加了斯年舉辦的這期“青海文學(xué)院”的學(xué)習(xí)。endprint
參加這期學(xué)習(xí)的十二名學(xué)員,除了我是初出茅廬外,其他人都是頗有成就的作家和詩人,譬如當年井石就獲得了“莊重文文學(xué)獎”;班果出版了詩集《雪域))。之于后來在文學(xué)上取得重要成就的陳元魁、軒錫明、韓玉成、老村等人也是本期學(xué)員。我管他們稱呼老師不是客氣,而是應(yīng)該。
有句話叫初生牛犢不怕虎,當時寫作尚未入門的我執(zhí)意要寫長篇小說,而且話說得很滿,“一天寫一章,一個月就寫完了?!庇凶骷也粺o戲謔地問我:“小蘇打算一章寫多少字?。俊蔽液敛恢t遜地說:“一萬字?!蔽艺娴膭庸P開始寫了,但是每天寫不了一千字。原來寫長篇小說沒有我想象的那樣容易。
除了寫作外,我們學(xué)員之間也會聊天,有時也會喝點小酒。我不知何故,嗜酒。尚記得有次有位老師“惡搞”我,他執(zhí)意要給我“敬酒”,不喝他做出要下跪的樣子來,嚇得我一陣陣猛喝,結(jié)果是酩酊大醉。之后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一概不知。出了洋相還罷了,關(guān)鍵是說了不該說的話。有老師第二天告訴我說:你平時把每個人都叫老師,可是喝醉了卻狂得沒邊,說“他媽的創(chuàng)作上誰是誰的老師?全靠自己!”我聞言驚詫不已,暗忖我怎么會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話呢?是什么不愉快刺激了我的情緒,使我酒后無禮呢?難道心里沒能放下和井石老師的那件不快事?
青海漢民族差不多都知道明洪武年間,南京竹子巷有人在上元節(jié)掛花燈時,在花燈上因為畫了一只大腳雌猴而觸怒了長有一雙天足的馬皇后而被發(fā)配遷往青海的故事。我從小就從父親口里聽過這個故事,這次寫長篇,就以這個故事為引子開始的。偏偏井石老師正在寫作的小說中也有這個故事。他私下里對另外一位學(xué)員說我“抄襲”了他的作品,還舉例說我連“撒嬌”一詞都用了。這是哪跟那兒的事?當時我根本沒看過他的任何作品,更別說正在寫作的東西。那時的我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狂的沒邊的年紀,身為青海人,卻沒讀過任何一位青海作家的作品,讀的都是世界名著,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非名家名作不讀,瀏覽文學(xué)雜志也是《人民文學(xué)》《十月》《當代》《收獲》等。說起王蒙、劉心武、賈平凹、莫言、洪峰、馬原等作家來,如數(shù)家珍。有人曾說過:“看一流作品,有可能寫出二流作品,看二流作品,寫出的只能是三流作品?!蔽疑钜詾槿?。
記得文學(xué)院初期,由于我不知道老師們談?wù)摰那嗪W骷易髌罚ň蠋煯敃r廣受贊譽的中篇小說《湟水謠》。我就像一個混入作家陣營的文盲。井石老師曾對我私下說過:“你要多看些書,你不了解作家作品,別人就沒興趣跟你聊文學(xué)了。”這是對的,后來我就專門讀了許多青海作家的作品。當然最多的還是井石老師的,因為我得到的作家贈書就數(shù)他的最多,除長篇小說《麻尼臺》《金夢劫》外,還有中篇小說集《湟水謠》《古堡的主人們》和短篇小說集《山凹農(nóng)家》等。他簽名時對我的稱呼也由最初的戲謔式“先生”,親切地稱呼為“小弟”了。當然,這是在后來長達二十多年的交往中,隨著彼此了解的深入,在感情上才真正走近了的。在我眼里他就是仁慈的兄長,睿智的老師。
然而在當時,當我聽到井石老師有關(guān)我抄襲的話,確實是敢怒而不敢言。我是一個肚里藏不住話的人,酒后就有可能發(fā)泄情緒了。完全有可能說了“他媽的創(chuàng)作上誰是誰的老師,全靠自己”這樣負氣的話。在被我一口一聲老師地尊稱的作家們聽來,我豈不是最虛偽的一個人?我在心里很不痛快,索性不寫了。改寫一個中篇,直到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結(jié)束也沒能完稿。后來我才認識到自己,原來是一個志大才疏的人。二零零三年由井石老師給我編發(fā)在《青海湖》的短篇小說《給豬打工》,我用的筆名就是才疏。
我們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結(jié)束后,聯(lián)系最多的就是井石老師,我寫信給他,他每信必復(fù)。只是他的字潦草得夠可以,兩頁信紙夠我揣度著看上半天時間。話又說回來,看信的時間越長,我高興的時間越長,可能他是想讓我多興奮一會兒吧?!跺3薄沸驴怀?,時任主編的井石老師一定會給我惠寄一本,……更讓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是井石老師突然會到我家來看我,把我都感動暈了,連泡茶都忘了,只顧攀談。我們說到新疆的那個抄襲者,感嘆這個人不可理喻。他給《瀚海潮》投了一篇抄襲之作,是我及時寫信告訴井石老師的。井石老師說你的來信若再晚一步,抄襲之作就見刊了。
這個抄襲者看了我的處女作《求索》后通過《青海湖》編輯部給我寫來一封信,也就是所謂讀者來信,當時把我美的!之后我們信來信往成為筆友。誰料想他給《青海湖》投了一篇抄襲之作,頭條發(fā)出來了。等出刊后編輯部才發(fā)現(xiàn)。把副主編程楓老師氣得夠嗆,偏偏我那天去編輯部要本雜志,一向?qū)ξ谊P(guān)愛有加的程楓老師第一次對我板著臉說:你那個朋友抄襲別人的作品給我們投搞,算啥人?這個抄襲者給我的第一封來信就是程楓老師轉(zhuǎn)給我的。程楓老師是我處女作的真正責(zé)任編輯,也是介紹我進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的主要領(lǐng)導(dǎo)之一,他兼任本期文學(xué)院院長。程楓老師知道我和這位文抄公是筆友。抄襲,真可恥!比孔乙己的“竊書不算偷”可惡一千倍!一萬倍!程楓老師跟我就這人的不恥行徑動怒的時候,我想到井石老師在信中提到過他也給《瀚海潮》投過一篇小說。會不會也是抄襲的?我就急忙寫信把這事告訴了井石老師。
從此,抄襲一詞,對我成了敏感詞。我寧可什么都不寫,也不愿與人“撞車”或雷同。以至于現(xiàn)在,每想好一個標題,必先百度一下。如有相同或相近的詞條,我就忍疼放棄。有時很著惱,自以為獨一無二的標題,在網(wǎng)上早已有了。只能悻悻地舍棄。
2010年深秋的一天,我聯(lián)系好井石老師,第一次到他城南新區(qū)的家里去看望他(之前都是去大同街),還不忘帶了剛寫的一篇小說稿,期望得到他的指教。井石老師當場看完,談了他的看法,并留下電子稿答應(yīng)幫我推薦。就這篇小說稿,我打電話發(fā)郵件地沒少催問他,他每次都耐心地回復(fù)我的詢問。在我后來也成為一家刊物的編輯后,才體會到這是多么失禮的事。由此可見井石老師的胸懷有多么寬闊。
我的這篇小說經(jīng)《雪蓮》刪改后更名《有?!钒l(fā)表出來,把我很是高興了一陣子。對于編輯的刪改,我原來心里也是挺不痛快,但是當我也當了編輯后才理解刪改的不得已。我常跟作者說,限于版面我作了刪改,以后有機會你可以在別的地方無刪節(jié)發(fā)表。譬如我的這篇小說,就有機會無刪節(jié)地以原名《如夢》入選青海人民出版社第一版平安文學(xué)叢書小說卷《古驛路上》。endprint
在我當編輯后,我打電話向井石老師約稿,他二話不說就如約寫了稿。我們以圖文并茂的形式發(fā)表出來,為本刊增色不少。后來又一次約稿,井石老師一如既往地支持我的工作。稿子到手了,連編前會都開了,可是由于經(jīng)費的問題,??恕业倪z憾總是難以了卻!好在我還兼著一家雙月刊的編輯,不至于為又一次的失業(yè)而焦慮到無心寫作的地步。今夜當我逐字逐句地校對完清樣后,雖然兩眼干澀,但是毫無睡意,還是打開電腦,趁興完成了這篇《漫漫上坡路》的修改。斯時若在老家,我該起床了。
丙申年春節(jié)
在忙碌與糾結(jié)中,丙申年春節(jié)臨近。有二十多年未回老家過年的我,很想回老家過個年。我們那里有除夕上墳的習(xí)俗,年輕的時候不以為然,現(xiàn)在人到中年,竟也想親臨祖塋,給亡父亡母燒些紙錢,磕個頭。當然,我未曾出生時就亡故了的爺爺及太爺、老太爺、老老太爺們都在祖塋,燒紙磕頭也不能少了他們。奶奶高壽,幫母親拉扯過我,過世后我曾也一天不拉地上過一百天新墳,我們叫煨火。太太、老太太、老老太太們雖然于我連想象都有些困難,但是墳頭就在那里,燒紙磕頭一樣滿懷虔誠。我們蘇家祖塋可以上溯六七代(再早的就不知葬哪兒了),但并無合葬的墳頭。
自我下定決心回老家過年之后,父母就復(fù)活在我的記憶里了。我以為早已忘記的那些往事,歷歷在目,恍若昨日。
我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父親斷文識字,母親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按說,在那個時代,像父親那樣熟讀《四書五經(jīng)》的人并不多,況且父親還會珠算呢。當時在村小學(xué)普遍使用民辦教師的情況下,父親當個民辦老師絕無問題。可是,父親卻進了供銷社與金錢打交道。應(yīng)該說這也沒有什么,可是在“四清”運動中,不但被“清”得傾家蕩產(chǎn),連家庭成分都成了富農(nóng)。他本人也成了“四類分子”。自從家里的房子被拆賣后,一家人就住進了陰冷潮濕的土窯洞。
這個時候我尚未出生,他們吃過怎樣的苦,我不得而知。父親究竟為何戴上“四類分子”帽子的?我也無從知曉。只記得在一九七八年前后吧,上面摘了父親“四類分子”的帽子,隱約記得家里獲得國家賠償70元。我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對于家庭歷史知之甚少。但就我記事起,家里一貧如洗,賴以藏頭的幾間土房,簡陋得無可比擬。之于全家大小的穿著,我沒有特別的記憶,只記得我穿過的衣服連塊像樣的補丁都沒有,窟窿眼眼不少,在我上小學(xué)一二年級的時候,還是赤腳。腳底的老繭就成了“鞋底”。相對于饑餓,這些都不算個事兒。我童年最痛苦的記憶便是挨餓。但母親對我說過:到我頭上,家里情況已經(jīng)好多了。如此說來,父母挨過怎樣的餓呢?哥哥姐姐們挨過怎樣的餓呢?不言而喻,他們挨過的餓更甚于我。難怪他們常說:人生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
過年,——過難!這是父母留在我記憶深處的感喟。在窘困的歲月里過年,對于不諳世事的孩子們來說,或許只渴望著能吃好點,乃至于穿好點。然而對于支撐家庭的父母來說,這是令他們最頭疼的時刻,在鐵鍋生銹的日常生活中,粗糧尚且不夠充饑的景況下,清油細白面彌足珍貴,更別說奢侈的肉食了。如此狀況,想過個好年,難乎其難。
家里真正過上不為吃飯發(fā)愁的日子,是從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之后的二三年里。我們那里比起安徽省鳳陽縣的小崗村實行包產(chǎn)到戶要晚五六年,也就是說當我們過上最低溫飽生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中期了。自此過年的壓力之于支撐家庭的父母來說,可能是小了一些。,
定下了回老家的日子。非但沒有那種歸心似箭的急迫感,反而猶豫起來,甚至想找個借口給自己一個不回的理由。我這是怎么了?心中的糾結(jié)無處訴說。
當我世襲了父母的農(nóng)民身份之后,從此便打上了受歧視的烙印??紝W(xué)曾也能夠徹底改變命運,但是因先天“不足”和后天的種種局限,我錯失了良機。
出生在被人一張口就稱之為偏遠的小山村的我,對于城市文明的渴望,并非在意的是城里人在我們鄉(xiāng)里人面前的那點自豪感。我想自己還不至于那么膚淺。但是我如何去想?如何去做?這是我自己的事,能理解我的人是朋友,不理解的人還是朋友。對于不問情由僅僅因為我是農(nóng)民而對我白眼相向的人,我也會吝嗇自己的青睞。不過,有時,只因自己是農(nóng)民,本該可以做下去的事情卻無法繼續(xù)下去,這是令人悲憤而又無奈的事情。譬如我在某雜志社當編輯時,開始主編對我一口一個“兄弟”的叫著,沒少夸贊我的編輯能力??墒钱斘腋嬖V他自己目前只是一介農(nóng)夫時,馬上變得不堪重用。雖然跟著主編學(xué)了不少東西,但是在編輯部始終沒有我的一張辦公桌。如此這般,這份編輯工作就成了我食之無肉棄之有味的“雞肋”,一年堅持下來,我這個編輯就有點不尷不尬了。
平心而論,如果我是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xué)生,應(yīng)該感謝主編給的這次學(xué)習(xí)機會。畢竟是公開發(fā)行的核心刊物,我學(xué)會了編輯論文;學(xué)會了如何修改非文學(xué)類的各種稿件;學(xué)會了如何寫稿簽。老實說我學(xué)會了許多的編輯知識。這是我感謝主編的地方。但話又說回來,需要養(yǎng)家糊口的我不得不重視收入問題。我不能將自己吊死在一棵樹上,由此在新年來臨之際,我婉拒了主編分派的寫稿任務(wù),主動給主編一個辭我的臺階。好事多磨,遲遲未能人職,但辭職也就是分分鐘的事了。
不得不說的是,因為這家雜志社承諾要聘用我,所以給的額外活兒不少,在正常的審稿改稿的情況下,又讓我抽檢《青海日報》《西寧晚報》《海東時報》《青海法制報》《西海都市報》五種報紙各一個月的編校質(zhì)量。按正式編輯的工作量來說,這些報紙看下來,領(lǐng)著工資至少干一個月,不發(fā)點補貼心里肯定不痛快??墒穷I(lǐng)導(dǎo)排給我活兒,時間緊,無一分錢費用。我不是有多賤,而是看在他當初對我的承諾上。因為這是一家公開發(fā)行的雜志,我想能當個打工編輯也是挺好的。我廢寢忘食地干完了,自己制表、打印交上去了,也就那么回事了。這還罷了,因為這邊的“活兒”太多,又有正式要聘用的承諾,就辭去了原先兼職的另一家雜志(內(nèi)刊)的編輯,又急吼吼地辭去了需要每天去坐班的校對工作,以為是舍魚而取熊掌呢??墒牵σ愿暗慕Y(jié)局卻是失業(yè)。所幸我還兼著一家公開發(fā)行刊物的編校工作,要不然我就衣食無著了。如此景況,過年于我興趣不及一杯水酒。
但是,說好了回家過年,我怎能不去呢?況且我也心牽著老家的人和事,特別是有了可愛的侄孫子,看著侄子發(fā)來的孫兒照片,我真的很想抱抱他。無論如何,我也要回一趟老家。我沒有大包小包買東西,只買了些上墳的燒紙和冥幣,夫妻二人“空手”回家,——對,雖然父母仙逝已久,但我的家就在這里,年愈不惑的我戶口尚在兄長門下。
與長年累月在鐵路上打工的兄長幾句客套后再無多言,倒是跟侄子岳兒有許多話說,這倒不是因為他是在我家里唯一因考學(xué)而改變了命運的人。同樣,我同小侄子亮亮也能興高采烈談笑一番。而更多的時間我把自己泡在酒杯之中,雖然說“借酒消愁愁更愁”。
除夕我和兩個侄子去上墳,只能跟在岳兒的后面找祖宗的墳頭,如祖宗們?nèi)掠兄?,他們怪不怪我這個不肖子數(shù)十年未曾回家?……鞭炮聲不絕于耳,年味兒濃得都化不開了,我沒有理由不高興,但也沒有高興起來的理由。
開車上墳的人很多,亮亮今年剛買了車,我們也算在開車上墳的行列。不能不說老家的變化很大,多數(shù)人家蓋了新房,多數(shù)人家擁有私家車??粗@些變化,我沒有理由不感到慚愧,我這輩子除了打工還是打工,背過一百八十斤重的玉米麻袋;拉過一車千斤重的碳化硅架子車(另有人幫忙,);當過伺養(yǎng)員;在烈日下當過建筑工地的小工……也試圖學(xué)過化驗員、電工及機修工。經(jīng)歷讓我明白那句“領(lǐng)導(dǎo)說你行不行也行,領(lǐng)導(dǎo)說你不行行也不行”并非調(diào)侃,而是對于用人現(xiàn)狀的高度概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有三百六十天在勞作,不可謂不勤勞,但是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不說也罷。
古人有衣錦還鄉(xiāng)之說,我則相反,恰是“落魄”還鄉(xiāng)。憂心忡忡地過年著實無趣,初三上完墳,我就匆忙返回了平安。有感而發(fā),就擬了《丙申年春節(jié)》這么一個標題擱在電腦桌面上,幾次想寫,幾次作罷。直待又找到一份當編輯的差事,雖然尚未坐班,但有了寫完這篇閑文的心情。
(作品系西寧廣播臺總編室特約稿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