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蘇
1
老實說,我兒子趙彎的那條腿,是他自己騎摩托車摔斷的,并且是喝醉了酒騎車,跟我們家打扶貧井沒有任何瓜葛。車禍出了以后,我一開始并沒有隱瞞事實的真相,也沒打算隱瞞,更沒想到撒謊。后來的主意,都是老埡鎮(zhèn)人民醫(yī)院的院長車前幫我出的。當(dāng)然,車前也是出于好心。他感覺到我家庭困難,就想暗暗地幫我一把。
我其實是個老實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從來都不會撒謊。在油菜坡,如果要問哪個人最老實,鄉(xiāng)親們肯定會說出趙直這個名字。他們說的沒錯,村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老實的人了。有這樣一個笑話,一直在村里流傳。說的是,有個男人怕老婆。老婆讓他向東,他不敢向西,讓他打狗,他不敢打雞。有人問他,你為啥一切都聽老婆的?他苦笑一下說,不聽不行?。∧侨藛?,有啥不行的?他紅著臉說,我要是不聽她的,她夜里就不讓我碰她,兩條腿夾得緊緊的。這個笑話實際上是真人真事,我就是那個男人。后來,有人把這個笑話講給我老婆艾蒿聽。她聽了先是哭笑不得,然后指著我的鼻子問,趙直啊趙直,你咋能啥話都對外人說呢?我小聲嘟噥說,本來就是這樣嘛。
出車禍的那一天,是我丈母娘的生日。往年到了這個日子,我和艾蒿都要親自去給她祝壽。但今年的情況有點兒特殊,鎮(zhèn)上的扶貧工作隊要幫我們打一口扶貧井,井址已提前選定,就在我家房子旁邊。他們說好那天來開工,要我在家?guī)椭甘^,還要艾蒿幫他們煮午飯。因為我和艾蒿都走不開,所以就只好讓趙彎去祝賀他的外婆。
丈母娘住在鄰村鐵廠埡,離我們家有十幾里路。那天,趙彎一大早就騎著摩托車去了,想趕到那里吃早飯。臨走之前,我反復(fù)叮囑趙彎,要他騎車注意安全,千萬不要在外婆家喝酒。趙彎雖說二十七八了,但一點兒都不穩(wěn)重,做事任性,毛手毛腳,總是讓我不放心。每次趙彎騎車出門前,我都要千叮嚀萬囑咐,生怕他出事。趙彎那天的態(tài)度還好,我一邊交代他一邊點頭,顯出很聽話的樣子。誰想到,他一出門就把我的話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
打扶貧井的人是上午九點鐘來的,到十點鐘才正式開工。大約十一點的樣子,我剛從山上扛回一塊石頭,正要進(jìn)廚房喝口水,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當(dāng)時艾蒿正在廚房里低頭剁南瓜,我手機的鈴聲把她嚇了一大跳。
手機是一個名叫連贏的人打來的。他住在油菜坡與鐵廠埡交界的地方,房子旁邊有一個廢棄的堰塘,多年沒有蓄水,被鄉(xiāng)親們稱為干堰。連贏開口就說,出事了,出事了!我趕緊問,啥事?連贏說,你兒子的摩托車沖進(jìn)干堰了!艾蒿也聽見了連贏的話,頓時驚恐萬狀,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急吼吼地問,人呢?人沒摔壞吧?手機那頭卻沒有回答。連贏說完就把手機掛了。
接到連贏的電話,我再沒心思扛石頭了,拔腿就朝干堰那里跑去。艾蒿也立即丟下菜刀,跟在我的屁股后頭瘋跑。
不到半個鐘頭,我就跑到了干堰邊上。趙彎的摩托車果然沖進(jìn)了干堰,像一匹死馬倒在堰底。在摩托車五步之外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趙彎。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看上去像個死人。我一下子傻掉了,雙腳仿佛被釘在了堰堤上,一步也挪不動。不一會兒,艾蒿也趕到了。她一來就問,兒子呢?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伸手朝干堰里指了指。艾蒿很快看到了趙彎,也以為他死了,哭聲猛地從她喉嚨里滾了出來,聽起來像青蛙在叫。
干堰邊上有一塊油菜地,是連贏家的。艾蒿剛哭了幾聲,連贏突然來到了我們身邊。他懷里抱著一捆折斷的油菜秧,一看就是從油菜地里來的。連贏一來就對艾蒿打了一個住嘴的手勢,大聲呵斥說,哭啥哭?人又沒死!聽說趙彎沒死,我馬上回過神來了。他真的沒死?我顫著喉嚨問。連贏說,沒死,我到堰底摸過他的鼻孔,還在出氣呢。艾蒿立刻止住了哭聲,扭頭望著連贏,疑惑地問,他沒死為啥不動?連贏說,他喝多了酒,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和艾蒿麻利地走下干堰,來到了趙彎跟前。趙彎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醉得像一堆爛泥。他還吐出了一堆沒有消化的飯菜,嘴上滿是臟物,酒氣刺鼻。艾蒿連忙解下腰里的圍裙,蹲下去給趙彎擦嘴。我隨后也蹲了下來,把趙彎上上下下打量了幾遍,還掀起衣袖和褲腳看了看,沒發(fā)現(xiàn)任何傷口,連一絲血跡也沒看到。這讓我稍微松了一口氣。
摩托車倒是摔得厲害。它倒在不遠(yuǎn)處的一堆亂石旁,后視鏡破了,保險杠彎了,兩只把手都變了形。
艾蒿剛把趙彎的嘴擦干凈,連贏也從堰堤上下到了堰底,懷里還抱著那捆折斷的油菜秧。我有些奇怪地問,你為啥把油菜秧折了?難道不想收油菜籽了嗎?連贏怪笑一下說,我自己咋會折呢?是被趙彎的摩托車碾斷的。
連贏接下來就講了趙彎翻車的情景。當(dāng)時,連贏正在油菜地里追肥。他先是聽到了一陣馬達(dá)的轟鳴,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輛摩托車便像飛機一樣從上面的公路上飛到了油菜地,接著又沖進(jìn)了下面的干堰。連贏說,摩托車飛來的時候還經(jīng)過了他的頭頂。他看見趙彎歪著腦袋,嘴里不停地吐酒,還差點吐到了他頭上。
連贏講到這里,趙彎終于睜開了眼睛??匆娳w彎醒來,我頓時火冒三丈,真想把他痛罵一頓。但我忍住了,心想這不是罵人的時候。
趙彎一醒就想站起來。他雙手撐地,渾身使勁,掙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站起來了??墒牵w彎還沒站穩(wěn),有條腿便猛然一軟,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坐下去的時候,趙彎凄厲地叫了一聲。我的腿!他是這么叫的,同時還用手在那條腿的膝蓋上按了一下。我一下子慌了神,心里生出一種不好的預(yù)感,預(yù)感到趙彎的一條腿摔斷了。
我急忙把趙彎從地上拉起來,像背麻袋那樣背在身上,直接背到了村支書盤存家。盤存有一輛面包車,一邊當(dāng)支書一邊跑出租。我決定租用一下他的面包車,讓他幫我把趙彎送到老埡鎮(zhèn)人民醫(yī)院。我們到達(dá)時,盤存正倒在躺椅上睡午覺。我說明來意后,盤存打著呵欠問,是掛賬還是付現(xiàn)金?我想了想說,付現(xiàn)金吧。一聽我說付現(xiàn)金,盤存立刻就從躺椅上爬起來了,一頭鉆進(jìn)了面包車。
盤存的車開得快,一個小時就到了老埡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很快給趙彎拍了片子,發(fā)現(xiàn)趙彎右邊的那條腿果真斷了,說是嚴(yán)重骨折。醫(yī)生說,必須住院開刀,否則斷骨無法接上。我沒說二話,只好乖乖地去辦入院手續(xù)。endprint
就在辦入院手續(xù)的時候,我遇上了車前。說來也巧,那會兒負(fù)責(zé)辦手續(xù)的人要上廁所,便請車前幫著看一下門。當(dāng)時,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他是院長。
車前問我,你兒子的腿是怎么斷的?我說,騎摩托車摔的。車前接著問,他騎車前喝酒沒有?我說,喝了。聽我這么回答,車前不禁嘆了一口長氣。停了片刻,車前又問,你家經(jīng)濟(jì)狀況如何?我如實回答說,不好,鎮(zhèn)上正在幫我們家打扶貧井呢。車前皺著眉頭說,既然這樣,那你就不能說你兒子的腿是騎摩托車摔斷的,更不能說他是酒后騎車。我眨巴著眼睛問,為啥?車前說,如果是飲酒導(dǎo)致車禍,那住院費都得自己出,合作醫(yī)療上一分錢都報不了。我趕忙問,那我該怎么說?車前歪著腦殼想了一會兒說,你干脆說在打扶貧井的時候,你兒子扛石頭,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不幸把腿摔斷了。
車前剛給我出完這個主意,上廁所的那個人來了。那個人一來,車前就轉(zhuǎn)身要走。出門之后,車前又回頭跟我說,你抽時間回你們村里開個證明來,證明你兒子的腿是打扶貧井時摔斷的。我遲疑了好久,最后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
2
那天辦好入院手續(xù),我先把趙彎送進(jìn)病房安頓下來,接著就到住院部的走廊上給艾蒿打了一個電話。艾蒿在我把趙彎背走后就一個人回家了,沒跟我一道去盤存那里。家里還養(yǎng)著一頭兩百斤左右的肉豬,她必須回去喂食。我在手機中告訴艾蒿,兒子有條腿斷了,要住院開刀,沒有十天半月回不了油菜坡。艾蒿聽了很焦急,一邊嘆氣一邊說,我抓緊收拾一下,爭取兩個小時內(nèi)趕到鎮(zhèn)上。我想了想說,你來一趟也好,記得帶些生活用品,最好還借點兒錢帶來。當(dāng)時,我手頭的錢都交了住院押金,已經(jīng)身無分文了。
下午四點鐘的光景,艾蒿來到了趙彎的病房。趙彎那會兒已打上了吊針,正閉著眼睛在床上昏睡。病房里還有兩個病友,一個膀子骨折,一個斷了三根肋骨。他們比趙彎早來幾天,手術(shù)都做過了。
艾蒿進(jìn)門時雙手不空,一手拎著生活用品,一手拎著一籃子雞蛋。她走得氣喘吁吁,臉上的汗都流進(jìn)脖子了。我有些心疼地問,這么遠(yuǎn),你拎一籃子雞蛋做啥?艾蒿抬手擦了把汗說,拎來你和兒子煮了吃,他療傷需要營養(yǎng),你也不能每餐吃素。我聽了鼻頭一酸,差點流出淚來。停了一會兒,我小聲問,你借到錢了嗎?艾蒿說,我借了好幾家,才好不容易湊了一千。他們開始都不肯借,后來我說我們家里有頭肉豬,賣了就還,這樣他們才松手。說完,艾蒿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了我。接過小紙包時,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
護(hù)士來給趙彎換第二袋藥水的時候,我猛然想到了車前。等護(hù)士走后,我把車前給我出的主意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艾蒿。艾蒿聽了很感動,不住地說車前這個人好。他和我們非親非故,卻能一切為我們著想,這樣的好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啊!艾蒿由衷地說。
跟艾蒿說車前時,我把聲音壓得很低,但還是被同房的兩個病友聽見了。他們好像都認(rèn)得車前,并且都說他的好話。膀子骨折的那個說,車前這人不錯,見到病人總是問寒問暖,一點兒院長的架子都沒有。斷肋骨的說,我?guī)状慰匆娷嚽霸谧呃壬洗驋咝l(wèi)生,有一回還親自幫病人打開水呢。
我發(fā)現(xiàn)兩個病友都很開朗,說話直來直去,一點兒都不防我們。后來,他們還小聲地告訴我和艾蒿,其實他們都是在車禍中受的傷,但病歷上寫的全是其他事故,一個是喂豬時跌翻,一個是放牛時摔倒。
聽了兩個病友說的話,艾蒿越發(fā)對車前充滿感激。她低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來,認(rèn)真地對我說,我們應(yīng)該感謝一下車前!我愣了一下,正不曉得如何回答,那兩個病友搶先說話了。膀子骨折的那個說,肯定要感謝!斷肋骨的說,必須要感謝!
艾蒿睜大兩眼看著我,好像一直在等我表態(tài)。我露出一臉苦笑問,感謝一下當(dāng)然好,但我們用啥感謝呢?艾蒿一邊抓頭一邊想,然后把眼睛落在了那一籃子雞蛋上。要不,我們把這籃子雞蛋送給他?艾蒿用商量的口氣問我。我回答說,行,正好都是土雞蛋。我話音沒落,斷了肋骨的病友說,送雞蛋不好吧?我發(fā)現(xiàn)車前每餐都在外面上館子,好像自己不開伙呢。膀子骨折的病友接著說,他開不開伙倒不要緊,主要是一籃子雞蛋太便宜了,拿不出手啊!他倆這么一說,艾蒿感到有人朝她的興頭上潑了兩瓢冷水,馬上打消了送雞蛋的念頭。
沉默了一陣子,艾蒿突然起身對我說,醫(yī)院旁邊有個大超市,我們?nèi)ツ莾嚎纯?,如果有合適的禮物,就買一份送給車院長。我覺得這個想法不錯,便應(yīng)聲站了起來,跟艾蒿走出了病房。
穿過住院部狹長的走廊時,艾蒿一路都在和我商量買啥禮物。她先后提到了好多個品種,有純牛奶,有芝麻糊,有花生露,有核桃粉,有綠豆糕,有腦白金,還有本地特產(chǎn)米花糖。在我們油菜坡,這些食品就算是最好的禮物了。艾蒿每說出一種,我都說行。
走廊盡頭是住院部的側(cè)門,門口不遠(yuǎn)處有一個花壇。從側(cè)門出來,我一眼看見了車前。他正站在花壇邊上吸煙,邊吸邊和身旁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說話。車前看上去煙癮很大,手頭的一支剛吸完,旁邊那個人又連忙給他遞上一支。車前沒有推辭,很快就點上了。車前沒看到我和艾蒿,眼睛一直看著身邊那個人。我悄悄地對艾蒿說,那個吸煙的就是車院長。聽說是車前,艾蒿的眼睛頓時脹大了一圈,臉也紅了,顯出很激動的樣子。艾蒿本想走上去跟車前打個招呼,但我把她扯住了。我想車前正在談事,不應(yīng)該去打攪他。
往超市走的時候,艾蒿陡然改變了主意。不送牛奶這些食品了。艾蒿說。那送啥?我問。艾蒿興奮地說,買一條煙送給車前。我想了想說,送煙也行。
超市里有個賣煙的專柜,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煙,光牌子和價位就有十幾種。艾蒿對煙一竅不通,扭頭問我,買啥牌子的?我說,買黃鶴樓的吧。我雖然不吸煙,但我曉得這一帶最走俏的牌子就是黃鶴樓。艾蒿接著又問,買多少錢一條的?我沒有馬上回答,因為我一時也拿不準(zhǔn)。柜里的每條煙都有標(biāo)價,我彎下腰仔細(xì)看了一遍,有五十快錢的,有一百塊錢的,有兩百塊錢的,有五百塊錢的,最貴的六百塊錢一條。我們村里的人,大多數(shù)吸的是一百塊錢一條的。也有人吸五十的,比如連贏。也有吸兩百的,比如盤存。斟酌一番后,我直起身來對艾蒿說,買條兩百的咋樣?艾蒿琢磨了一下說,行吧,再貴了也買不起。我說,是啊,手上總共才一千塊錢,還要留著吃飯呢。endprint
從超市返回的路上,我用一個黑色塑料袋把那條煙拎在手上。艾蒿說,要是車前還在花壇那兒,你就順便把煙送給他。我說,這樣也行,以免再去他的辦公室??墒牵覀兘?jīng)過花壇時,車前已經(jīng)走了,只留下了一地的煙屁股。
我們回到病房的時候,趙彎已經(jīng)打上了第三瓶藥水。他仍然昏睡著,看來針?biāo)幚锓帕随?zhèn)靜劑。
同房的兩個病友看見我們回來,一下子都來了神,馬上轉(zhuǎn)過身找我們說話。禮物買到了?膀子骨折的那個問。艾蒿趕忙回答說,買到了。買的啥?斷了肋骨的那個又問,一邊問一邊用眼睛盯著我手上的塑料袋。我說,買了一條煙。膀子骨折的說,買煙算是買對了,車前絕對喜歡。我說,他喜歡就好。斷了肋骨的說,聽說車前沒別的愛好,只喜歡吸煙,每天要吸三包呢。我說,看來這個禮物真是買對了。
安靜了片刻,斷了肋骨的那個像是猛然想起了啥,目光直直地盯著我問,你買的啥煙?我說,黃鶴樓。他緊接著問,多少錢一條的?我說,兩百。我話剛出口,膀子骨折的那個陡然撅起嘴巴怪笑了一下。我問,你為啥這樣笑?他說,兩百塊錢一條的煙,車前肯定不會吸。據(jù)我所知,他吸的最差的煙,也是五百塊錢一條的黃鶴樓。聽他這么一說,我感到我渾身都軟了,像一只被針刺破了的氣球。艾蒿也深受打擊,頭朝一邊歪著,仿佛脖子被人砍了一刀。
過了好半天,我和艾蒿才恢復(fù)平靜。我問艾蒿,煙還送不送?艾蒿說,我也沒想好。送條兩百的吧,人家不吸;送條五百的吧,我們又送不起。我說,那就干脆別送了。艾蒿還沒想好如何回答我,斷了肋骨的病友馬上接過我的話頭說,這煙必須得送,并且還要送五百一條的。我愣著眼睛問,為啥?膀子骨折的病友連忙插嘴說,出院結(jié)賬的時候,還得院長簽字呢,除非你不想報銷住院費了。
艾蒿的腦袋比我靈活,很快就聽懂了兩個病友的話。她突然站起身來,先從我手里拿過那條煙,然后就出了病房。我隨后也跟了出來,在走廊的盡頭追上了艾蒿。你要去哪兒?我問。艾蒿頭也不回地說,再去超市。我問,又去超市做啥?艾蒿說,去換煙,加三百塊錢,換一條五百的。
快到超市門口時,艾蒿讓我再掏三百塊錢給她。我從胸前摸出那個小紙包,慢慢地數(shù)了三張。遞出去的時候,我心里忍不住疼了一下,好像有人割了我一塊肉。艾蒿看出我心里不快,安慰我說,想開點兒吧,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換煙回到醫(yī)院,我當(dāng)即就送給了車前。在門診部和住院部中間,橫著一棟紅色小樓,院長辦公室就在這棟樓里。我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車前一點兒都沒感到意外,好像知道我要去找他。我雙手把煙遞過去,他看了一眼牌子,二話沒說就接了,并隨手放進(jìn)了抽屜里。我沒在車前那里久留,一送完煙就調(diào)頭出來了。車前對我很客氣,親自把我送到門口,還跟我說了一聲再見。
3
趙彎住院的頭五天,一直都是我在醫(yī)院照顧他。第六天,我讓艾蒿去醫(yī)院換我,因為我要回油菜坡找村支書盤存開證明。
那天,我從老埡鎮(zhèn)回到家里已是十一點多鐘了,差不多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但我沒有心思在家里弄午飯吃。我匆匆忙忙給那頭肉豬喂了食,然后就馬不停蹄地去了盤存那里。我想早點兒把證明開到手,下午再趕到醫(yī)院去。
盤存每天開著面包車四處賺錢,經(jīng)常不落屋。不過,我這天的運氣還好。我去的時候,盤存剛從外面跑車回來,正坐在大門口數(shù)錢。
和盤存見面以后,我沒好意思馬上提到開證明的事。以前從沒撒過謊,頭一次撒謊,我難免有些緊張,不曉得如何開口。在盤存跟前停下后,我只好先無話找話說。我問,盤支書吃飯沒有?盤存說,還沒吃,老婆剛從菜園回來,連灶里的火都還沒燒燃呢。
盤存家對面有一個農(nóng)家樂餐館,老板娘這時正在門口剝蔥。她的耳朵很好,我和盤存說的話都被她聽到了。盤存話音沒落,老板娘就搭腔說,既然火都沒燒燃,那盤支書干脆來我這兒吃野雞,今天剛打的。盤存說,野雞倒是好吃,可我沒錢。老板娘說,別叫窮,你每天跑幾趟車,還會沒錢?盤存說,跑車的錢一分都不能用,兒子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子,我每個月都要給他還房貸,雷打不動啊。盤存這么一說,老板娘就不做聲了,扭頭進(jìn)了餐館。
停了一會兒,盤存主動問我,你來我這兒做啥?是不是又要租我的面包車?我說,不是,沒有特殊情況,我哪敢租你的面包車呀?跑一趟老埡鎮(zhèn)就得一百二呢!盤存有點兒失望,又問,既然不租車,那你來做啥?我趁機說,我想請你幫我開個證明!盤存一愣問,啥證明?我紅著臉,正尋思著咋說,盤存陡然露出了一臉怪笑,還打了兩個冷哈哈。打完哈哈,盤存伸出一個指頭指著我的臉,神秘地說,我已猜到你要我開啥證明了。我問,啥證明?盤存說,你要我證明趙彎的腿不是醉酒后騎摩托車摔斷的。我不由一驚說,盤支書真厲害,我還沒說呢,你就猜到了!盤存說,如果我連這都猜不到,還能當(dāng)支書?
盤存接下來問證明具體咋開,我老老實實地把車前出的主意告訴了他。盤存聽后感嘆說,這個理由好,打扶貧井,扛石頭,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車前真是有水平,虧他想得出來!
盤存一邊感嘆一邊起身進(jìn)了屋。我以為他是進(jìn)屋開證明去了,沒想到他出來時兩手空空。我問,證明呢?盤存說,我找了半天沒找到筆,老婆說可能是對面餐館的老板娘借去寫菜譜了。我問,那咋辦?盤存頭一歪說,我們干脆到餐館去開證明吧,那里有現(xiàn)成的筆和紙。我說,那好吧。
我這個人不光老實,還有點兒笨。往餐館走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沒想到盤存在給我做籠子。到了餐館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已鉆進(jìn)籠子里爬不出來了。
老板娘那會兒已殺好野雞,并剁成了雞塊。盤存一進(jìn)餐館就跑到了老板娘跟前,伸手抓起一個雞塊,先放到眼前看,再放到鼻頭聞,口水欲滴,好像完全忘了開證明的事。我走上去提醒說,盤支書,請你幫我把證明開了吧!盤存丟下雞塊,扭頭瞪了我一眼說,慌啥?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二點多了,證明嘛,只有等吃了午飯再開。再說,我也餓了,連拿筆的勁都沒有了。
盤存把話說到這個地步,我再笨也能明白他的意思。很顯然,盤存是要我請他上一頓餐館。但是,我家太困難了,實在拿不出錢來請他。艾蒿借來的一千塊錢,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了。趙彎在醫(yī)院少說還要住四五天,每天都要用錢,我心里一直都在犯愁呢。endprint
老板娘這時也摻和進(jìn)來了。她以為我沒聽懂盤存的話,便一邊使眼色一邊對我說,趙直,既然你要盤支書給你開證明,那你就大方一次,請他吃個野雞火鍋吧。以往有人找他開證明,還請他吃烏龜甲魚呢。我趕緊解釋說,不是我小氣,主要是我窮,手頭沒錢。要是有錢的話,我也會請盤支書吃烏龜甲魚的。
我話音剛落,盤存突然冷笑了一聲。他一邊冷笑一邊擺手說,算了算了,我今天自己請自己吃。老板娘急忙問,吃啥?盤存故意放大嗓門說,就吃野雞火鍋,再來一瓶二鍋頭!老板娘響亮地回答說,好嘞!
我看得出來,盤存已經(jīng)生了我的氣。他眉頭緊鎖,臉色烏黑,嘴巴都歪了。我感到有點兒難為情,快步走到他跟前,陪個笑臉說,對不起,等我將來有錢了,一定把這頓飯補上!盤存卻沒有搭我的話,連看都沒再看我一眼。
老板娘動作麻利,沒過多久,廚房里就飄出了野雞的香味。接著,老板娘就出來擺碗筷了。我頓時覺得有些尷尬,心想應(yīng)該回避一下。
我厚著臉皮對盤存說,你先吃飯吧,我出去轉(zhuǎn)一圈,過一會兒再來找你開證明。說完,我便迅速朝餐館外面走??墒牵覄傋叩介T檻那里,盤存突然在我背后叫了一聲。站住!他說。咋啦?我回過頭來問。盤存說,你不必再來了,我決定不開那個證明了。我一愣問,為啥?盤存說,你兒子的那條腿,明明是喝醉了酒騎摩托車摔斷的,我怎能給你開一個假證明呢?要是開了,那我不是跟你一道撒謊嗎?我一下子暈了,頭昏目眩,好像有人在我后腦勺上打了一悶棍。
后來,老板娘幫我解了圍。她把野雞火鍋端上桌子后,一邊擼起圍裙擦手一邊走到我跟前,勸我說,這頓飯,我看還是你來請盤支書。錢嘛,你萬一付不了現(xiàn)金,可以賒個賬,以后有了再給我。說完,她馬上又折身走到盤存身邊,扮個笑臉說,盤支書別生趙直的氣,不管咋說,都是一個村的人。那個證明嘛,無論真的假的,你都應(yīng)該幫他開。再說了,這種假證明,你以前又不是沒開過。話說回來,那合作醫(yī)療的錢是公家的,誰不想多用一分?。?/p>
老板娘這么一說,盤存的氣立刻消了一多半,繃緊的臉也松了下來,還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他趕緊接住老板娘的話頭說,好,我聽你的,一吃完飯就給趙直開證明。
盤存說完,扭頭瞅了我一眼,像是在看我的態(tài)度。老板娘也在看我,目光直溜溜的。我想,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也只好按老板娘說的辦了。我先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然后對老板娘說,好吧,這頓飯,我來請盤支書。不過,飯錢我得先賒著,等家里的那頭肉豬賣了再還。老板娘爽快地說,賒著沒問題,其實也沒幾個錢,除了野雞火鍋貴一點兒,其他都很便宜,加起來也不到兩百塊錢。
老板娘說得很輕松,可我聽了卻沉甸甸的,好像心上壓了一塊石頭。雖說一頓飯不到兩百塊錢,但對我來說卻是大數(shù)字。說老實話,聽到這個數(shù)字時,我的心就猛地一縮,仿佛被蛇咬了一口。
好在,盤存那頓飯吃得很開心。他一坐上桌子,就不再生我的氣了,幾杯酒下肚,便開始有說有笑,還不住地跟老板娘眉來眼去,打情罵俏。他特別愛吃野雞,啃得滿嘴流油,連骨頭都不吐。他酒量也大,差不多一口一杯。遺憾的是我沒學(xué)喝酒,不能陪他。不過,老板娘的酒量也好,他們倆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推杯換盞,笑聲不斷。一瓶酒喝到一半的時候,盤存突然放下了筷子,讓老板娘給他拿一支筆和一張紙來。老板娘一怔問,拿筆拿紙做啥?盤存打個酒嗝說,給趙直的兒子開證明。老板娘說,慌啥?喝完酒再開嘛。盤存說,開了證明再喝,不然喝醉了開不成了。老板娘覺得盤存說的有道理,便趕緊拿來了筆和紙。
盤存當(dāng)即把證明開了。他寫得很認(rèn)真,一字一句,反復(fù)斟酌,寫完后還讀給我聽,意思和車前說的一模一樣。
開完證明,盤存又接著喝酒,后來真的喝醉了,當(dāng)場溜到了桌子下面。不過,盤存酒醉心明,頭腦還是清醒的。他躺在桌子下面對我說,你把證明拿去找我老婆,讓她蓋個村委會的章子,不蓋章子是沒有用的。我滿懷感激地說,謝謝盤支書提醒,我這就去找你老婆蓋章。說完,我就起身往外走。
我正要出門時,盤存突然又叫住了我。他大著舌頭對我說,你去找我老婆蓋章時,最好把這餐館鹵好的豬肚給她帶一個,或者帶一塊鹵牛肉也行。不然她會說,鎖章子那個抽屜的鑰匙找不到了。我聽了一愣,不曉得如何是好。正在我發(fā)呆時,老板娘把一個鹵豬肚遞到了我手上。拿去吧,早點把章子蓋了。老板娘說。我接過鹵豬肚問,多少錢?老板娘說,十五塊,和今天的飯錢記一快兒,到時候你一起給我兩百就行了。我說,好吧,等我賣了肉豬一起付給你。
那天蓋章很順利。我把鹵豬肚一送上去,盤存的老婆就在證明上把章子蓋了。為了蓋得顯眼,她蓋下去之前還把章子放在嘴巴上哈了一口氣。
4
趙彎出院的頭一天,我正陪他去拍片復(fù)查,艾蒿突然打響了我的手機。我趕快從影像室出來,走到一個拐角的地方才開始接聽。電話那頭非常嘈雜,好像有兩個人在吵架。我聽出吵架的是一男一女。女人的聲音又細(xì)又尖,我一聽就聽出是艾蒿。那個男人的聲音很粗,有點兒像木頭撞門。在油菜坡,只有連贏的聲音有這么粗。我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和艾蒿吵架的男人一定是連贏。
艾蒿一直在應(yīng)對那個男人,完全沒空跟我說話。我喊了她好幾遍,她都沒答應(yīng)我。過了好半天,手機那頭才安靜下來。艾蒿大概是躲開了那個男人,換了一個地方。我抓緊問艾蒿,剛才和你吵架的是誰?艾蒿說,連贏。我說,果然是他!頓了一下,我問,連贏為啥和你吵架?艾蒿說,他說趙彎翻車時碾斷了他的油菜秧,一大早就找到我扯皮,想敲詐我們。
接下來,艾蒿便把連贏找她扯皮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告訴了我。艾蒿說,她剛吃過早飯,正拎著豬食桶去給我們家那頭肉豬喂食,連贏打電話找她了。連贏說他有急事找艾蒿,讓艾蒿火速到他家里去一趟。當(dāng)時,艾蒿壓根兒沒想到連贏會找她扯皮,還以為真有啥急事呢,所以給那頭肉豬一喂完食就去了。
艾蒿趕到的時候,連贏卻不在家,而是一個人站在干堰旁邊那塊油菜地里。他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身上披著一件雨衣,手里拄著一把鋤頭,兩腿叉開,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像一個稻草人。艾蒿走到連贏身邊,奇怪地問,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做啥?連贏表情嚴(yán)肅地說,我在看我的油菜秧。自從你兒子趙彎騎著摩托車從這里碾過以后,我每天都要來這里看上好幾個小時。這些油菜秧太慘了,它們長得又高又胖,多可愛啊,轉(zhuǎn)眼就要開花結(jié)籽了,沒想到被你兒子的摩托車碾成這個樣子,斷的斷,倒的倒,不是缺脖子就是少胯子。endprint
艾蒿眨了眨眼睛問,你一大早把我火燒火燎地喊來,就是為了說這嗎?連贏說,當(dāng)然。好幾天前,我就想找你或者趙直來說這件事的,考慮到你們的兒子摔斷了腿,又住醫(yī)院了,所以就暫時沒驚動你們。今天早晨,我聽說你們找盤存給趙彎開了一個假證明,可以到醫(yī)院報銷一大筆錢。我就想,是時候了,應(yīng)該找你們來說說油菜秧這件事了。
艾蒿直直地盯著連贏問,你想說啥?莫非要我們賠你的油菜秧?連贏說,油菜秧倒不必賠,我要你們賠錢!你們必須賠我的錢!
連贏剛提出賠錢的時候,艾蒿心里雖說有些不舒服,但她并沒有生氣,更沒有發(fā)火。損壞東西要賠,這個道理艾蒿懂。她還強裝笑臉問,你要我們賠多少錢?連贏先沒有說數(shù)字,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頭,好像是要艾蒿猜。艾蒿問,一百?連贏用鼻孔哼了一聲說,一百?你打發(fā)叫花子??!艾蒿提高嗓門問,難道是一千不成?連贏說,恭喜你猜對了,你們至少得賠我一千!聽說要賠一千,艾蒿陡然氣青了臉,火一下子就上來了。她指著連贏的鼻子說,休想!你這是獅子大開口,趁火打劫,敲詐我們??!
然后,兩個人就吵起架來。連贏還說,艾蒿要是不答應(yīng)他的要求,他就跑到醫(yī)院來找我要錢。聽連贏這么說,艾蒿就給我打了電話。
臨掛電話時,我問艾蒿,你這會兒在哪里?艾蒿說,我已經(jīng)從連贏那里走了,準(zhǔn)備回家。連贏想錢簡直想瘋了,我吵不過他,就走了。我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我問,假如連贏再找你扯皮,你打算咋辦?艾蒿說,我看過他的油菜秧,大概損壞了四五十根,我最多賠他兩百塊錢,多一分我都不會給!
那天一直到中午,艾蒿沒再打我的電話。我心里暗暗想,還好,連贏沒有再去找艾蒿扯皮。誰料到,連贏沒找艾蒿,卻找到了盤存。
我從食堂打飯回到病房,還沒來得及吃呢,手機這時響了。我貼到耳朵上一聽,竟然是盤存打來的。我頓時就有點兒吃驚,因為在這之前,盤存從來沒主動給我打過電話。
盤存開口就說,有件事很麻煩,你必須趕快處理好。我聽了心一沉,忙問,啥事?盤存說,連贏剛才來找我了,說你兒子的摩托車碾斷了他的油菜秧,要你賠他一千塊錢,你最好答應(yīng)他。我陡然放大聲音說,他這是敲詐,我不能答應(yīng)!盤存說,我也知道他是敲詐,但不答應(yīng)他不行??!我眨巴著眼睛問,為啥不行?盤存說,他不曉得從哪里聽說了我給你兒子開假證明這件事,剛才威脅我說,你要是不賠他一千塊錢,他就到鎮(zhèn)上去告狀,告我們造假!他還說,鎮(zhèn)上告不響就告到縣里,縣里告不響就告到省里,要一直住上告。我賭氣說,讓他告吧,他告到中央去,我也不會賠他一千塊錢!盤存說,趙直啊,你千萬別糊涂,這一千塊錢,你一定要答應(yīng)他。他如果真的去告狀,那我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盤存后一句話的口氣很硬,好像在給我下命令。但我沒有馬上答應(yīng)盤存,原因是,打死我,我也拿不出一千塊錢來賠給連贏。在趙彎住院這十天里,艾蒿已經(jīng)向別人借兩千塊錢了,我還不曉得將來咋還呢。
接到了盤存這個電話,我中午吃飯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一碗飯只吃了一半就吃不下去了。
我放下碗筷,正準(zhǔn)備倒點水喝,車前忽然出現(xiàn)在我們病房里。他仍然滿面笑容,和藹可親。給病房的每個人都打過招呼之后,車前把目光盯到了我的臉上,仿佛我臉上沾了一砣鳥糞。他客氣地對我說,請你到我辦公室去一下。
車前說完就走了。我隨后跟出病房,直接到了車前辦公室。辦公室里只有車前一個人,我一進(jìn)門,他就問我,你們村的支書是不是姓盤?我說,是的,叫盤存。車前說,剛才盤存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有一個叫連贏的人,揚言要告你的狀,事情還牽涉到我。我喊你來,是想告訴你,這件事情一定要盡快處理好。當(dāng)前形勢緊張,大家都不容易,你千萬不要固執(zhí)。如果連贏真要告上去,你兒子的住院費恐怕一分都不能報了。我迷糊了一會兒,然后問車前,我咋處理?車前想了想說,我建議你趕快回去一趟,想盡一切辦法把連贏安撫好,萬一不行,就賠他一千。你兒子明天就要出院了,最好別因小失大!車前這么一說,我頓時感到事情有點兒嚴(yán)重。
我當(dāng)即對車前點頭說,好吧,我待會兒就回油菜坡。離開車前辦公室的時候,他突然從他桌子下面拎起一袋蘋果,要我?guī)Ыo趙彎吃。我推辭不要,可推了好久推不掉,后來只好收下了。
從車前辦公室出來后,我沒顧上去病房跟趙彎打招呼,直接就去老埡鎮(zhèn)車站趕車了。在車站等車時,我又接到了艾蒿的電話。艾蒿說,連贏跑到家里來扯皮了,口口聲聲要錢,看架勢,好像是錢不到手絕不罷休。我跟艾蒿說,你先把他穩(wěn)住,我馬上就回家了,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下午四點鐘的樣子,我回到了家門口。我老遠(yuǎn)就看見了連贏。他坐在我們家堂屋正中的一條板凳上,兩腿如麻將中的八萬那么張著,雙手按在膝蓋上,橫眉豎眼,臉紅鼻青,像我們經(jīng)常在電視劇中看到的那些土匪頭子。
艾蒿站在門口土場邊上,好像專門在那兒等我。我還沒走上土場,她就快步跑到我跟前,小聲問我,咋辦?我低聲回答說,只好賠錢,不然他要告狀。艾蒿問,賠他一千嗎?我說,他萬一不依,也只好賠一千了。
連贏也看到了我,但沒有起身,看樣子是等著我主動去找他。我趕忙走進(jìn)堂屋,停在連贏對面說,只要你不告狀,一切都好說。連贏說,只要你賠我一千,我絕不告狀。我問,能不能少一點兒?連贏說,一分都不能少。我遲疑了一下說,好,我賠你一千,但眼下拿不出來,我先打個欠條,過年前給你。連贏說,不行,我要你現(xiàn)在就給。我說,可我現(xiàn)在沒錢。連贏說,沒錢可以拿東西抵。我說,我家沒有值錢的東西。連贏說,有,我已經(jīng)看好了。我問,啥東西?連贏說,你們喂的那頭肉豬。
艾蒿一聽連贏說到肉豬,立刻火冒三丈。不行,肉豬不能抵給你!艾蒿厲聲說。連贏說,不抵算了,我還是去告狀。他說著就站起來,大步邁出堂屋,頭也不回,直接往土場外面走了。但是,我沒敢讓連贏走遠(yuǎn)。他剛要走下土場,我慌忙叫住了他。你等一下。我說。連贏回頭問,咋啦?我一字一頓地說,你把肉豬趕走吧!
連贏真的把我們家那頭肉豬趕走了。肉豬被他趕下土場時,艾蒿尖利地哭了一聲。她的哭聲聽上去很凄慘,好像有人在挖她的心。
第二天,趙彎辦了出院手續(xù)。醫(yī)院結(jié)賬時,按規(guī)定報銷了三千多快錢。我對賬和錢不是很敏感,艾蒿在這方面比我強。她估算了一下,我們把送禮、請客和那頭肉豬加起來,也差不多有三千塊。艾蒿欣慰地說,總地算起來,我們也沒吃虧,多少還占了一點公家的便宜。她的意思是說,這次撒謊總算沒有白撒。
(選自《長江文藝》2017年第7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