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榮均
天涼好個秋
農(nóng)歷九月,老家盆周山區(qū)開始了入秋來一小段的閑時。玉米和稻子已收回,離小麥和胡豆下種還有些早。過了九月,就是小陽春了。趁閑暇找些事,比如在白露前后播些小白菜、蘿卜啥的,不到月底,就長成菜秧子了,送到鄉(xiāng)場賣給飯館,或自己留著吃,也是不錯的打算。忙碌了一日,到了傍晚,一家人終于可以開心地擰開電視,擺龍門陣了。父親似乎有了倦意,喜歡靠著木枕聊,很享受的樣子,聊著聊著,眼就瞇過去了。木枕有些涼,我們幾個小的就給母親建議,不給爹蓋個被子啥的?母親說,別擾著,他頸椎有毛病,喜歡枕硬邦邦東西躺,正舒服哩,瞇一會就會醒的,由著他吧。一家人又繼續(xù)閑聊,任由父親的鼾聲,響徹老屋??上н@些都是多年前的畫面了,現(xiàn)在山里已退耕,母親的絮叨不再,父親的鼾聲不再,就連學(xué)種莊稼也成為奢侈的記憶。
農(nóng)歷九月,我在南國的城市里讀宋詞,轉(zhuǎn)移懷想。因為愛失眠,夫人給我買了個菊花藥枕,據(jù)說有治療效果,軟是軟,味濃,更睡不著了。睡不著,就讀李清照,讀辛棄疾,讀南宋的文人情懷。讀到半夜,忽有發(fā)現(xiàn),這黑夜里一個人的宋詞世界,傷感會加重?!氨§F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李清照《醉花陰》)菊花開盛的重陽,本是女子最養(yǎng)心神的季節(jié)??墒牵蛞褯],家只剩下半片灰影,就連國也飄搖不定。菊花的美色,有些不合時宜,它的出現(xiàn)平添了李清照最深切的哀傷。玉枕呢,更涼了。李清照筆下的玉枕,大約是瓷做的,比我父親的木枕頭更硬,夏天枕著睡,消暑,一入秋,沒法對付半夜的透涼了。好在,還有宋詞,有了可以抒發(fā)的寄托。而玉枕,則為表現(xiàn)秋涼不可替代的道具。辛詞屬豪放派。在豪放派的意境里,家國是一樣的家國,傷感是一樣的傷感,秋涼是一樣的秋涼。“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保ㄐ翖壖病冻笈珒骸┥降乐斜凇罚┫啾壤钤~的婉約,辛詞的愁緒比較直接。豪放派的文人,心思直率難掩飾,藏不住,就想表達(dá),越想表達(dá),越詞窮,陷入“欲說還休”的尷尬。文人的情懷是很難琢磨的,甚至有些表里不一。李清照的婉約詞,回避女兒的怯弱,是不得已。辛棄疾的豪放詞,英雄俠義的背后,是文人的隱忍。作為宋詞最流行的兩個門派的代表,李詞和辛詞在表現(xiàn)秋天的意境上出現(xiàn)交集,甚至息息相通,是因為九月的秋涼,最接近文人寂寥時的內(nèi)心,很堅硬,也很柔軟。
真要感謝宋詞,感謝李清照、辛棄疾們,婉約或者豪放地抒寫。宋代文人的秋詞,加上瓷枕這玩意,就等于某種情緒。如 ,“春深花簇小樓臺,風(fēng)飄錦繡開。新睡覺,步香階,山枕印紅唇?!保ㄎ撼邪唷对V衷情》)又如,“玉爐沉水裊殘煙,夢回山枕隱花鈿?!保ɡ钋逭铡朵较场罚┯腥搜芯?,山枕是一種“如意形”或“荷葉形”的瓷枕,兩緣高,中間凹,形似山巒。據(jù)說,宋人特別喜歡這種枕頭,因為有著特別的功效?!安蝗缛A堂伴玉屏,寶鈿欹斜云髻傾?!贝嗽娬f的是,那時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蓄一頭濃發(fā),一入夏,就會熱得不行,睡在瓷山枕上,可任頭發(fā)披拂,好不愜意。有一件金代磁州窯白地黑花篆書文字圓枕上,專門就瓷枕的功效記載有一首詩:“繡頂聚金不勝情,夏使瓷枕自涼生。清魂內(nèi)入游仙夢,有象紗櫥枕水晶。” 枕瓷如枕水晶,拿上一冊書翻,再難熬的酷暑,也能對付。司馬光就喜歡這樣讀書的姿勢,避暑之外,睡硬朗的山枕,還能提醒自己少睡??梢?,瓷枕還是讀書人表現(xiàn)警示刻苦的道具。
不僅書生喜好,民間百姓也喜好。睡瓷枕,避暑,還不得頸椎病。關(guān)鍵是睡得平和,入夢安然。能枕著山枕讀書也好,讀得書,掙點功名,是普通人家子弟的夢想。讀不得,做不了書生,掙不了功名,也沒關(guān)系,可以把書生意氣,留在身邊,可以把保家衛(wèi)國的功名追求,留在夢里。
所以,農(nóng)歷九月,磁州窯的工匠們開始了最繁忙的生產(chǎn)季節(jié)。窯廠拿回來很多瓷枕訂單??蛻舳际切┫窭?、辛一樣多愁善感的讀書人。他們在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與宋兵的拉鋸戰(zhàn)中,習(xí)慣了隱忍的勞作和生活。他們讀李、辛的婉約、豪放詞,為了還記著自己的宋朝,記著自己的家園。讀書,勞作,安穩(wěn)地生活,閑暇了,喝喝酒,聊聊天,找心上人敘敘衷腸。沒有人說話也沒關(guān)系,就一個人獨自表達(dá)吧,哪怕它只是短暫的遐思,哪怕它埋藏很深,有一點不可以缺少的,它是普通人家的精神支柱。這個時候,最重要的是要學(xué)會在戰(zhàn)爭的空隙里,如何艱難地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把日常生活繼續(xù)下去。
磁州窯是民窯,表現(xiàn)形式主要有黑白彩繪,這與當(dāng)時的青瓷窯口形成鮮明對比。讀書人的朝廷,重程式禮儀、心性修養(yǎng),比較含蓄,對這種直白的表達(dá)并不重視,但也放任其發(fā)展,所以,北國的城市鄉(xiāng)下,普通人家都用磁州窯,磁州窯盛極一時。那時候,朝廷和百姓,心思都是一樣的,抵御外敵,結(jié)束戰(zhàn)亂,過上平安生活?;实酆凸賳T,作畫,作詩詞,表達(dá)情緒。民間的工匠,也學(xué)著作畫,作詩詞,文采不行,就寫點自個喜歡的,寫眼里所見,心里所想,或者索性摘抄幾句文人詩詞也好,聊表情緒。
現(xiàn)在保存下來的宋金磁州窯枕,有大量表達(dá)普通人家書生意緒的作品。最直接的是在枕頭上書寫格言警句的。比如,存世就有很多的“忍”字枕。那時人家,喜歡買個鐫一“忍”字的枕頭,夜夜枕著睡,一筆一畫,緊貼后腦勺,銘心刻骨吧。不像今人,請個書法名家,寫個大大的“忍”,大張旗鼓掛在辦公室,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就是給人看自己的臉色么,臉色還不太好看。宋人枕“忍”,“忍”給自個看。宋室忍,是朝廷里一幫文官的既定戰(zhàn)略,忍遼,忍金,以時間換空間。當(dāng)然,百姓也不想打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叭獭背蔀樽钇帐赖娜粘U軐W(xué)。邯鄲博物館有一件磁州窯枕,寫了首打油詩:“常憶離家日,雙親拂背言:遇橋需下馬,有路莫行船,未晚先投宿,雞鳴再看天。古來冤枉者,盡在路途邊。”表面是在告訴你出行經(jīng)驗,實在勸世,勸啥,勸人注意安全。宋人沒有安全感。丟了安全感,不能丟了憂患和責(zé)任。于是,就枕著“懷著日月,秀毓山河”入睡,夢里夢外都縈繞家國情懷。大英博物館有件書有“家國永安”的枕頭,枕頭一側(cè)還書工匠題記,“元本冶底趙家枕永”,“熙寧四年三月十九日書”。 熙寧四年,北宋周邊并無大的戰(zhàn)事,朝廷正在著手軍事、科舉、農(nóng)稅等一應(yīng)改革。一切正在向好。今天,我們目睹它,往往會忽略掉趙家工匠名字,也難以記住具體的紀(jì)年。記不住沒關(guān)系,記住“家國永安”四個字就行了。同趙家工匠一樣,我們都是小人物。小人物談不上崇高,只有此刻最真實的想法?!案哒頍o憂”是小人物在夜里的真實想法。黑夜,充滿了詭異和變數(shù),高枕,可以警示自己別睡過頭了。白天也莫生事,“眾中少語,無事早歸”。 不能老想著要別人怎么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埋頭多做事,做小事,做好事善事,“家和生貴子,門善出高人”。都是些小人物的真性情?;蛟S,真性情就是小人物的哲學(xué)吧——真實即崇高。endprint
宋金磁州窯還有大量的書寫詩詞的枕頭。磁縣文管所藏白地黑花書“落梅風(fēng)”枕,書小令:“愁如醉,悶似癡,悶和愁養(yǎng)成春睡。珠簾任誰休卷起,怕鶯花笑人憔悴。落梅風(fēng)?!?日本松崗美術(shù)館藏瓷枕上書詞:“梨花雨,楊柳煙,寂寞了小庭深院。桃花掩(嫣)然三月天,不見了去年人面?!鳖l繁的戰(zhàn)亂中,還有閑情抒寫“閨怨”和相思,實在是文人的真性情做派,很難得。上海博物館藏瓷枕上題:“光陰未老身先老,饞待開,早白頭?!睔q月是鋒利的刃,一日日劃,除了感懷,我們拿什么去消解切膚之疼?讀書人對抗人世悲歡離合,有讀書人的風(fēng)格,隱忍,含蓄,向內(nèi)心深處用力,兀自咀嚼和承受。想來,寫這些詩詞的,多是混跡于磁地民間窯場的落魄文人了。
更多的詠懷心情的詩詞之作,被磁州窯的工匠們書寫于枕面。河北磁縣博物館藏白地黑花如意頭形枕,枕面開光內(nèi)墨書:“一架青黃瓜,滿園白黑豆?!焙颖笔〔┪镳^藏綠釉黑花八角形枕,墨書:“北風(fēng)輕頻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焙幽狭挚h文化館藏白地黑花八角形枕,墨書五言詩:“皤然一老翁,凡百事皆慵。舊物不盡記,故人難得逢?!碧旖蛩囆g(shù)博物館藏綠釉劃花如意頭枕,劃書《詠菊》詩:“金鈿小小貼秋叢,開向淵明醉夢中,不似南園桃與李,榮華一一待春風(fēng)。”峰峰礦區(qū)文保所藏白地黑繪橢圓形枕,墨書《如夢令》詞:“如夢令,曾醉桃源西宴,花落水晶宮殿,一枕夢初驚,人世光陰如電。雙燕、雙燕,不見當(dāng)年人面。”磁縣博物館還有件白地黑花如意頭形枕,墨書《如夢令》詞一首:“如夢令,為向東波(坡)傳語,人在玉堂深處,別后誰來,雪壓小橋無路。歸去,歸去,江(上)一犁春雨。”詞是蘇軾為懷念黃州東坡而作,這件瓷枕作品算是宋金時期的民間普及版。磁州窯的詩文作品,大多有高古書法遺風(fēng),有學(xué)“二王”的,有學(xué)顏柳的,有學(xué)“宋四家”的,更多的是信手而作的民間書風(fēng)。由此看來,主流文人詩詞書畫所附帶的價值觀教化,在民間已得到普遍的推廣,融于家家戶戶的日常生活。做官的文人也好,市井鄉(xiāng)野草民也好,心都是肉長的,有哀怨和憂傷,也需要釋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唯有三曹、七賢和李杜,唯有蘇辛的豪放、易安居士的婉約。這一點,在崇文的宋金元時,更是深入人心。
有一件磁州窯詩文作品,我特別喜歡?!跋娜站捌L,遙天轉(zhuǎn)暑光,如人會消遣,何處不清涼?!毕奶焓翘煜氯说南奶?。江南江北,城里鄉(xiāng)下,酷暑難耐?;实劾蟽簾?,我們小民也熱。都熱。身份在這個時候,失去光環(huán)。沒有誰能顧及你,自個將息吧。七月,天熱了,找個涼枕。九月,秋涼了,加件衣衫。還要學(xué)會自己找樂子,對付各種煩。找不著樂子,就什么也別想,一個人呆想,把孤獨進行到底?;蛉纾w佶畫筆下的那只寂寥的鳥雀,冷對臘梅開了又謝,萱草謝了又開,這些都不過是情緒。情緒有些低落,也有些小心翼翼,但它不破壞,只對抗,對抗寂寥和紛紜。或如,磁州窯枕面的白地褐花魚紋,水自湍流,藻草逐流,這一切,都不能動搖那魚定力十足的自靜。
有一種盛開叫鋒利
有一種盛開叫鋒利。
但它不是玫瑰。玫瑰含刺,陰謀藏于愛情的后面。我們往往被玫瑰的艷麗迷住雙眼,采弄花朵時不小心,手被扎得出血,扎出血還是抵擋不住花朵的誘惑。玫瑰花下,幸福和疼糾纏不清。這就是人性。我們拒絕鋒利,但不會拒絕愛情。當(dāng)鋒利與愛情擺在面前時,我們一定要做個選擇的。要么,毅然赴刺,作花下鬼。要么,退而求其主流,發(fā)一些天涯何處無芳草,或弄香花滿衣的酸楚慨嘆。
有一種鋒利叫耀州窯。
與長沙窯和磁州窯彩繪不一樣,耀州的工匠們不是用筆來完成對花朵的理解,而是用刀。一刀見泥,再一刀,見花葉。無論是刻花,還是劃花,刀在瓷坯上,都表現(xiàn)得果斷,毅然決然,絕對不會拖泥帶水,甚至片刻的遲疑和猶豫,也不能容忍。今天的人們模仿耀州刀工,最好的,也不過按圖索驥。因為造假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賺錢。錢這個東西往往把內(nèi)心搞得不大干凈,慌慌張張的,一慌張敗筆也藏不住了。最頂級的瓷器高手,往往從耀州窯刻劃花的速度感,就能一眼判斷真假。今天的工匠,包括一些美術(shù)高手,不大愿意去采風(fēng),都喜歡搞個工作室,成天待在屋子里躲起來搞,或為擔(dān)心別人識破他創(chuàng)新的玄機,或欲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如此“創(chuàng)作”場景,你或許未曾親見,也能猜得三分,不過從作品到作品,一臨二摹三拼湊而已。我是極力主張靈感來自生活的。沒有了鮮活的生活之美,再藝術(shù)的“花朵”,也僅開于紙上,與內(nèi)心無關(guān)。
我相信耀州窯鋒利的盛開,與北方工匠們的日常生活有關(guān),與內(nèi)心有關(guān)。北宋時,耀州窯的刻劃花工藝達(dá)到巔峰,尤其是大朵大朵的牡丹和菊花圖案,看一眼,你就會喜歡得不得了。故宮有件嘟嚕瓶,上海博物館有件梅瓶,是耀州窯的經(jīng)典。兩件作品都把牡丹作為表現(xiàn)的中心,刻劃工藝可謂揮灑自如。第一次目睹這樣的鬼斧神工,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看,怎么也感覺整個瓶子都是在畫一朵開得特別盛大的花朵。后來才整明白,原來那是纏枝的牡丹和菊,不過工匠們把最夸張最艷麗之處,放在了畫面的審美中央。耀州窯的工藝,強調(diào)的是刀工的犀利力道,斜著入刀,刀刀可見泥。見過北方人做刀削面,一刀一刀飛快,不見面條,唯見刀影飛出一條條優(yōu)美的弧線。今人很難體會宋時耀州工匠的刀工,但品嘗過刀削面的,一定有深刻體會——下刀的果斷,與北方人灑脫的性格有關(guān)。
耀州窯的神工,還不僅在刻劃工藝的表面。陜西博物館藏了件看家寶貝——耀州窯刻花提梁倒流壺。壺很特別,茶水從底下灌入,正過壺身來,下面的孔竟然不灑水,摻茶的時候,水又從壺嘴出,夠奇吧。紐約蘇富比曾經(jīng)拍賣過一件類似作品,賣得很貴,估計老外買家把寶貝拿回家后,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研究,還不得要領(lǐng)。我也曾為此著迷,此壺如此含蓄,想來耀州窯的美,并不止于牡丹和菊花的大開大合和鋒利,北方工匠們的性格也并不全是蕩氣回腸和大大咧咧。他們應(yīng)該深諳審美的玄機——細(xì)節(jié)決定最后的成敗,大美蘊于內(nèi)心深處。
饒 玉
國人對玉的崇拜,與生俱來。出自天然,純凈無瑕,便是好玉,人見人愛。好玉配好人。好人,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中對人格的要求,又叫君子,內(nèi)心質(zhì)樸,善良,不摻雜任何雜念,待人赤誠。這話有些抽象。玉正好可以拿來類比。于是,我們捧出一塊玉說,看見沒,這便是君子之心。賈寶玉和林黛玉,名字里都一玉字,兩人之間,你看得見我,我看得見你,完全透明。從情感的角度,這是極難做到的。所以,玉成了我們共同追求的人生理想和態(tài)度。endprint
宋代知識分子追捧玉,源于對“道”的崇拜。天青色,青玉的最佳呈色。宋人以青玉之色作為標(biāo)準(zhǔn),燒造青瓷,汝、官、哥、鈞,兼模仿青玉之心,達(dá)到很高的水平。今天我們判斷宋代青瓷,有一個依據(jù),就是釉面有無青玉的溫婉手感。
然最好的玉不是青玉,是白玉,美若凝脂。世人公認(rèn)白玉中最好的,出自和田,可惜那個僻壤之處,產(chǎn)玉太少。物以稀為貴。白玉以和田羊脂為貴。讀書人,以君子為貴。所以,宋代定州的工匠們就尋思模仿燒造白瓷,就是今天我們看到的定窯白瓷。陶瓷史上,瓷器顏色遵循了由深而淺,由青而白的順序。從技術(shù)的角度,燒造白瓷之路,就是一段釉色不斷提純的歷史。定窯的工匠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燒成著名的“定白”。因為瓷土的限制,“定白”離羊脂白玉的純潔和溫潤,還是有距離,半透明,還微閃點黃,質(zhì)感極類象牙。即便這樣,也是了不起的發(fā)明。
到了公元一〇〇四年,終于有了轉(zhuǎn)機。這一天,真宗皇帝趙恒,收到了下面送來的一套青白瓷器。東西是一個叫“饒州”的地方進貢的。宋朝皇帝乃真書生,個個讀得書,真宗也不例外,鑒賞能力非凡。真宗捧著那玩意,愛不釋手——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美好的白瓷,幾乎就跟真正的玉沒有分別!于是,趙恒把自己天下獨一無二的恩寵,賞賜予饒州的一個小鎮(zhèn)“昌南”——以自己的年號“景德”,為其命名。南方小鎮(zhèn)“昌南”,從此以作瓷聞名,且有了顯赫的名字——“景德”。景德鎮(zhèn)的陶瓷藝人,都記得這一個年份:一〇〇四年,景德元年。
準(zhǔn)確地說,宋真宗看到的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白瓷,是白中閃天青的青白瓷。宋代的青白瓷,燒得最好的是“湖田窯”。湖田窯并非一座窯,是北宋到元,處于景德鎮(zhèn)陶瓷燒造核心的湖田一帶,眾多星星一樣的大小窯口。青白瓷,又叫“影青”。我第一次在四川遂寧宋瓷博物館看到景德鎮(zhèn)窯梅瓶、斗笠盞,還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文房時,就被它的魅力給嚇住了。薄,不是一般的薄,它甚至超過了我對瓷器厚度的想象!釉色,前所未有的好,怎么個好,詞也顯窮,只能拿其他東西類比。明朝宋應(yīng)星的《天工開物》有個說法:“素肌玉骨”。“素肌”,是說感官上的柔軟,“玉骨”指內(nèi)心的質(zhì)地。一溫柔,一硬朗,看上去有些矛盾。影青,就是把矛盾之美,統(tǒng)一到了最佳程度。民間傳說柴窯“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柴窯,有誰見過?反正我也沒見過,很多人也沒見過。但我們見過影青。這四句話,用來描述影青,其實更為貼切。
景德鎮(zhèn)成功燒造青白瓷,因為發(fā)現(xiàn)了得天獨厚的寶貝:高嶺土。高嶺,山丘名,位于景德鎮(zhèn)附近,出產(chǎn)的瓷土,被世界上公認(rèn)為顏色和強度都達(dá)到最優(yōu)的瓷器原料。我去過高嶺,印象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礦坑,非常潔白,像剛下了場小雪一樣。當(dāng)初,歐洲人見到景德鎮(zhèn)瓷器后,十分驚訝,就模仿燒,窮盡了手段未成功??滴跄觊g,一個叫佩里·昂特雷科萊(殷弘緒)的傳教士,受羅馬教皇委派,到景德鎮(zhèn)臥底,花了七年時間,終于搞明白了景德鎮(zhèn)瓷器的燒造秘決。一七一二年,殷弘緒給教皇寫了一封萬言信,信中說:“制瓷原料是由叫做白不子( ‘不讀音‘dǔn)和高嶺的兩種土合成的……精瓷之所以密實,完全是因為含有高嶺土。高嶺土可比作瓷器的神經(jīng)?!?/p>
因為高嶺土,景德鎮(zhèn)的工匠們,把關(guān)乎玉的理解發(fā)揮到了極致。 “景德鎮(zhèn)陶,昔三百余座。蜒埴之器,潔白不疵,故鬻于他所,皆有‘饒玉之稱?!保ㄔなY祈《陶記》)。“饒玉”,既表達(dá)了宋元工匠們對陶瓷審美的理想,也是今人看到影青器皿后的強烈感受。雖說,玉不琢,不成器,然玉的天然本色,一直被讀書人推崇。青瓷,講究璞玉的樸素。定窯,又在樸素的內(nèi)在審美之上,引入形式的美感。如刻劃模印花卉紋。盛開是生命最燦爛的形式。從刻劃模印工藝的角度,景德鎮(zhèn)影青師出定窯,卻并未超過定窯多少。但是,把釉色和紋飾兩者結(jié)合,景德鎮(zhèn)窯做到了最好:天然的玉質(zhì),外加人的巧奪天工。一塊未加琢磨的玉,再美,終究還是冰冷頑固的石頭,與我們還是有些隔膜。若是附加了工匠們的想象力,就會盛開為花朵,綻放于心地,投射君子的品質(zhì)。
今天,我們能看到的景德鎮(zhèn)白瓷系名瓷,還有元代的樞府、永樂的甜白、清三代的白釉等。它們都是湖田窯影青的換代產(chǎn)品,工藝更先進,只是在模擬白玉的質(zhì)感和投射工匠的內(nèi)心上,與湖田窯仍有距離。見過一件館藏宋代湖田窯人物造像,塑的書生頭像,有些殘損,可算是湖田窯的杰出產(chǎn)品。據(jù)說,是湖田窯工匠們照著宋朝皇帝的畫像燒造的,道士的素色頭斤,清秀的面,彎彎的眉,眼瞇成一條縫,半夢半醒的模樣,怎么看怎么像一等書生,了無帝王的氣象。當(dāng)時,就特別興奮,感覺他太像我心目中的一個人了,誰呵,宋徽宗呵!這件作品在工藝上高度地模擬玉,人物的內(nèi)心表現(xiàn)手法何其了得!就對湖田窯的工匠佩服得不行。表面的純潔觀感,加上內(nèi)在的寧靜,便是世間真玉。要實現(xiàn)兩者最佳融合,不僅挑戰(zhàn)湖田窯工匠們的手工藝,更挑戰(zhàn)他們對于書生品質(zhì)的理解。我相信在他們的眼里,宋徽宗不算一個好皇帝,但絕對是一介真書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做皇帝。趙佶不愿意。湖田窯的工匠們不愿意。書生,大體是自由的,附加了條件,如當(dāng)皇帝、做窯工,便不大自由了。不自由是身的不自由,心仍可以做主的。即便內(nèi)心也隨身體擺動,沒了多大自由,但你還得給自己的心房留一室,什么東西也不用放進去。這是書生的底線,因為心房——專屬于你的精神領(lǐng)地和人生歸宿。就那么閑著。也沒人給你占,不用老想著。有時候,想起了,感覺少點了啥,實在要放,就放點寧靜吧,譬如寧靜的玉,或者影青。
梅子初青
青,宋瓷最具代表性的釉色。今天,我們說到宋瓷,首先想到的就是素。青就樸素,來源于自然。青,還是一種自由的表達(dá),與心靈回歸有關(guān)。宋人創(chuàng)造青瓷,態(tài)度和心境,既自由,無障礙,又專注于一件事情;情懷和體驗,既著眼淡遠(yuǎn),又細(xì)致入微。這一點可以看出,宋人的人生如何游離于出世入世之間。蘇東坡是個典型,“我欲乘風(fēng)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币贿呄霐[脫世俗,最大限度清理心理垃圾,一邊又不斷地提醒和約束自己。左手一筆行云流水,右手一筆低調(diào)內(nèi)斂。如此高難度舞蹈動作,估計只有蘇東坡這樣的大師才可實踐的。從審美的角度看,我們欣賞宋代青瓷,其實就是在欣賞宋人的人生思考,且與他們的情感產(chǎn)生共鳴。endprint
宋朝,既是精英社會,也是市民社會。總體上劃為讀書人和市民兩個圈子,精神層面各自獨立,生活層面相互雜糅。這個特點在青瓷釉色上,體現(xiàn)最明顯?!坝赀^天青云破處,梅子流酸泛青時”?!坝赀^天青”“梅子初青”,為典型的宋代青瓷釉色,分別代表了官窯和民窯兩大系統(tǒng)審美標(biāo)準(zhǔn)?!坝赀^天青”,汝、官、哥、鈞的釉色,屬于以知識分子為主的官窯系統(tǒng),有虛有實,有理又節(jié),不溫不火,不乏意境,特別受到讀書人重視。與“雨過天青”不一樣,龍泉窯的“梅子初青”,打破了知識分子對于內(nèi)心情感的節(jié)制,釉色本身更偏重日常生活本身——感性。讀書人要世俗生活,市民也要精神審美。所以,宋朝皇帝一發(fā)“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的感嘆,就受世人追捧。
“梅子初青”,最直接的感受——“看上去很美”。當(dāng)然,這話聽起來還是很抽象,這個“梅子青”究竟為怎樣一種美麗,我們只能動以想象。入夏,梅花前腳謝,梅子后腳就已掛在枝頭了,青中帶綠,皮上還爬一層細(xì)致的絨,長相并不那么出眾,這個狀態(tài)一直保持到梅熟時。到了五月,是江南采梅季節(jié)。梅要下樹的前幾日,細(xì)心的會發(fā)現(xiàn),梅的顏色開始通透發(fā)亮,特別嬌嫩,嫩得能看到里面的肉??上н@么靚的果子,只能保持幾天,因為它成熟了,再不采摘就要掉果。只有最有心最敏感的讀書人,才會去為這不經(jīng)意的美麗細(xì)節(jié),賦詩感嘆?!拔逶虑嗝分缶?,六月梔子花頭。歲月廊上淚不休,檐下芳香難守。芒種時節(jié)誰扣,綠窗聽雨凝眸。不想綠柳成紅榴,薄酒一壺輕嗅?!保ㄘ段鹘隆罚┻@首詞,極盡文人的意境營造手段,在描寫青梅詩歌中排名靠前,簪梔子花,摘青梅煮酒,色香味都有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李白《長干行》),排名自是第一,講了個流行了千年的初戀故事,小男孩騎著竹馬,到鄰居女孩家,邀女孩一起繞井上的圍欄,樂呵呵地轉(zhuǎn),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小女孩想摘青梅嘗,男孩子個子又夠不著,就舉竹馬打得青梅,兩人一嘗,好酸!這首詩妙就妙在,文人在古典詩歌最妙的意境里,又添加了象征手段,東方式的才子佳人愛情就這樣萌芽了。也因為與流行的情感有關(guān),這種酸酸的果子,特別討女孩們喜歡,價格也貴得離譜,剛上市就要價好幾元哩。
龍泉窯的工匠們,雖然沒有在手上再現(xiàn)“五月,愛情開始萌芽”這樣抽象的意境,但把青梅的觀感表現(xiàn)到了極致。“青瓷雪花漂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坝陨啻洌鉂櫦儩崱??!翱崴泼烙瘢鹑玺浯洹??!叭罩?,遠(yuǎn)山晚翠;湛碧平湖之水,淺草初春”。“奪得千峰翠”?!吧咀匀?,有天地之大美”?!扒宄喝缜锟?,寧靜似深海”……反復(fù)狀摩美色的辭藻,是文人們對龍泉窯梅子青釉的美譽,也許有些蕪雜,但你不得不佩服其畫面的繽紛和驚艷。但是,當(dāng)我們真正目睹龍泉窯釉色,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的辭藻都是蒼白的——它無力準(zhǔn)確地表達(dá)出你內(nèi)心的感受。十六世紀(jì)晚期,龍泉窯到了歐洲。這么漂亮的青瓷,法國人還是第一次看到,所有的人都為她的美色傾倒!但沒有人能描繪出那種美麗。貴族們想到了正流行的一出舞劇,叫《牧羊女亞司泰來》,劇里的男主角叫“雪拉同”,穿了一件漂亮的青衣,大家就想起了龍泉窯的顏色,自此“雪拉同”也就成了龍泉青瓷的洋名。
今天,我們能看到的最美龍泉青瓷,四川遂寧宋瓷博物館、兩岸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博物館、浙江博物館、上海博物館及日本、英國的博物館等都有大量的館藏。經(jīng)典的作品有荷葉蓋罐、鳳耳瓶、簋式爐、鬲式爐、琮式瓶、貫耳瓶、蓮瓣碗、點彩玉壺春瓶、刻花鼓丁水指、蟠龍蓋罐等。名氣最大的為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的一只打了補丁的龍泉青瓷茶盞,叫“螞蝗絆”。“螞蝗絆”講的是一個真實龍泉青瓷文物流傳故事。日本江戶時代(1603-1867),有個儒學(xué)家,叫伊藤東涯,他在一七二七年寫了篇文章《螞蝗絆茶甌記》。文章說,南宋龍泉窯出產(chǎn)的一只青瓷茶甌(茶盞),傳到了日本,由平安時代末期武將平重盛家族當(dāng)國寶珍藏。到日本室町時代(1392-1573),此碗被掌權(quán)大將軍足利義政所得,可惜碗已在數(shù)百年的歲月間,因保管不慎出了道裂痕。主人就派使者攜碗來到中國,請大明皇帝依原樣再賞賜一只。陶瓷官員遍訪景德鎮(zhèn)和龍泉各窯,都說仿燒不出那釉色了。沒有辦法,就找了頂極的鋦藝匠人,給裂痕打了幾個鋦子,又讓使者把碗帶回了日本,一直當(dāng)國家文物財富保存到現(xiàn)存。因為那茶碗鋦紋酷似螞蝗,日本人就叫它“螞蝗絆”。“螞蝗絆”不算一個好聽的文物藝術(shù)品名字,但絕對是一個能讓世人牢記的名字。用一件民間并不雅致的物象,來描述高貴的藝術(shù)品,其對比之強烈,給所有看過那件茶碗的人,留下了一輩子都難以磨滅的印象——那是一件破損的龍泉青瓷,它曾經(jīng)被宋人用來日常里喝茶品用,現(xiàn)在被當(dāng)作國寶珍藏,名 “螞蝗絆”,它美麗的釉色叫“梅子初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