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進
“當河仙與海神談判的時候——那是多么悲壯的場面啊……”小時候,奶奶總是跟我嘮嘮叨叨著說。
奶奶說,每當農歷三月底到四月初的某一天,那是豪雨和臺風還沒來到的時候,九洲江帶著冬春兩季綿雨積聚的滿河渾濁的江水,流淌到我的故鄉(xiāng)北部灣東岸的出???,正好適逢海洋大潮,滿河白濁的江水和滿灣深藍的海水就沖撞了在一起,互不相讓,形成了一條明顯的分界線,白濁的江水和深藍的海水都騰起面目猙獰的巨浪,呼嘯咆哮著推過來又搡過去,未幾,中心處竟騰空卷起一白一藍兩團丈多高的隱隱約約、蹣蹣跚跚、恍恍惚惚的浪煙,和誰也聽不清的神仙的喧囂言語,那就是河仙和海神在談判啦。結果只有兩種:一是河仙和海神妥協(xié)了,互相包容,河水向西入海,海水向東而行,如此,黎民百姓便會風調雨順。若是談判崩了,河浪與海嘯就會沖撞了個大半日,弄得個天昏地暗,這一年里下游和東海岸便會臺風不斷,洪災肆虐,天昏地黑,民不聊生……
1980年高考之前,“家鄉(xiāng)”給我的概念,不過是父親小時候與爺爺奶奶居住生活的地方,奶奶平日嘮叨的一些軼事和片段,僅僅在我腦海中留下一些記憶的碎片——關于河仙與海神、地下交通站、粵桂邊縱最后一任司令員吳有恒,這對于當時只有五六歲的我來說是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稍大一點,爸爸講的在故鄉(xiāng)河口與海灣打鬼子、殺漢奸的故事,倒讓我聽得津津有味,讓我時常聯(lián)想到故鄉(xiāng)咆哮的河仙與海神,于是我對家鄉(xiāng)白濁的江水和深藍的海水、聽不清的神仙的喧囂言語,有了一種與日俱增的崇拜。
奶奶曾告訴我,我的家鄉(xiāng)是北部灣一個叫“犁頭沙”的海邊漁村,村位于九洲江出??诒卑赌┒?,全村民居沿九洲江北岸而建,村南緊貼九洲江主流,東北面為九洲江支流環(huán)抱,西面為北部灣淺海灘涂。村前九洲江心有一片沙洲,東西走向,東尖西闊,形似犁頭,村因此取名犁頭沙。
《廣東省自然村落歷史人文調查》對我的家鄉(xiāng)描述如下:“犁頭沙村始建于清代,村四面環(huán)水,為一獨立小圍,居民進出村莊必用船只通行。由于地處九洲江出???,該村是安鋪地區(qū)商船、漁船進出港必經之地,是安鋪港的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犁頭沙村居民共有16姓,董姓居民最早遷居本村,而后張、莫、黎、李、陳、梁、伍、文、符、洪、黃、王、邱、馮、郭等各姓氏祖先陸續(xù)攜族人遷入該村。村民以淺海捕撈漁作或養(yǎng)鴨毑為生而聚居,村中養(yǎng)鴨毑的以張氏為主,靠養(yǎng)鴨毑生蛋、孵化鴨苗出售為主要生活來源;捕撈魚蝦的以莫姓為主,除了捕魚、撈蝦,還掘泥丁、挖‘海豆牙(一種貝類)為活計;個別姓氏族人以打船工為生。村民多信佛教,也有信奉觀音、鎮(zhèn)武的;除莫、伍、陳姓之外,全村以李氏已故一長者為偶像,命名為‘鎮(zhèn)海大王公,雕刻了神像,并于民國初期為之建了海神廟,坐落于村西九洲江口北岸,起名‘鎮(zhèn)海廟,‘文革期間,因破四舊而被毀,現(xiàn)已易址至村中重建,更名為‘鎮(zhèn)海祠;村中莫姓、伍姓、陳姓居民信奉天主教,解放前已加入天主教會,曾有法國傳教士到村中傳教,20世紀90年代末村中還建了一座天主教堂,村中信眾目前還繼續(xù)進行誦經禮拜等活動。全村民風淳樸,居民吃苦耐勞、大度包容,全村16個姓氏自有史以來未曾因宗族姓氏問題發(fā)生過糾紛。村的主要資源有儲量豐富的河沙,村前的九洲江河床全部是純凈的河沙。村西有3000多畝的連片紅樹林,河流海灘面積廣闊,是放養(yǎng)鴨毑的優(yōu)良基地,又是遠近聞名的沙螺產地;2000多畝的連片蝦塘,盛產對蝦?!?/p>
1980年高考一結束,我就纏著父親帶我回到了犁頭沙村??上疫@次回故鄉(xiāng),沒看到農歷三月底到四月初,滿河白濁的江水和滿灣深藍的海水沖撞在一起的驚心動魄的那一幕。晚飯后,父親跟我說:“我們回家看看?!备赣H把我?guī)У酱逍W球場邊一座矮小的泥坯瓦面房前,告訴我這就是我們的家。看著歷經風雨沖刷、已經一層層剝落的泥磚墻壁,推開殘舊的木門,看著六十來平米的堆積著稻草、谷拝和幾張破床的陰暗潮濕的房間,抬頭看看透光的瓦面,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家——一個1946年入黨的處級干部鄉(xiāng)下的家!父親把我的疑惑看在眼里,拍拍我的肩膀,鄭重地對我說:“兒子,這棟破泥磚瓦面房你看不起眼是吧?這可是你奶奶一擔沙一擔泥一擔瓦挑回來、親手建起來的。你別看現(xiàn)在它這么破敗,抗戰(zhàn)時期到我們村的共產黨員和游擊隊傷病員、村武裝隊員就住在這里,槍支彈藥也都放在這間屋子里,共產黨南路特派員吳有恒在這里駐過腳。這可是共產黨在西北區(qū)北聯(lián)鄉(xiāng)的地下交通站啊!”聽著父親的話,我對這間屋子肅然起敬,也對奶奶、父親肅然起敬。
早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共產黨南路地下黨組織就在犁頭沙村開展了發(fā)展“新區(qū)”活動,在椰風?;昕澙@的犁頭沙村建立了秘密交通站,宣傳發(fā)動群眾參加革命。當時犁頭沙村黨支部有黨員四人,我的父親張周是第二任支部書記(第一任支部書記陳武病故后接任)。抗戰(zhàn)中期,犁頭沙村擁有一支30多人的抗日群眾武裝“犁頭沙抗日聯(lián)防分隊”,隸屬于當時革命政權的遂溪縣西北區(qū)抗日聯(lián)防大隊第四中隊,由地下黨組織領導和指揮,武器裝備有步槍11支、手槍1支,馬刀、大刀一批,還巧取了地主商船用來護船抗海盜的輕機槍一挺。犁頭沙村還有一個流動槍械修造廠,為抗日武裝部隊修理、改裝槍械,翻裝子彈,為抗戰(zhàn)武裝部隊修造了大批武器彈藥,備受抗日武裝部隊的重視??箲?zhàn)時期,村還成立了農會,為抗日武裝部隊征糧運糧,有力支援前線抗日。1946年10月村黨支部與聯(lián)防分隊遵照上級黨組織的統(tǒng)一部署,開展鋤奸活動,秘密處決了本村一反革命鄉(xiāng)兵梁××。1945年3月的一天,駐守犁頭沙村日偽中隊在其隊長溫良才的指揮下,登陸掃蕩廣西黑泥抗日游擊陣地,被我黑泥聯(lián)防隊擊退,被迫敗退我西北區(qū)北潭坡海面,又遭我北潭聯(lián)防隊的痛擊,然后折返犁頭沙村西的坪寨灘登陸,犁頭沙村聯(lián)防分隊獲悉準確情報,由聯(lián)防分隊帶領村民,用土槍土炮、魚叉、蟹釗、泥挑等奮力搏殺,一舉殲敵42人,全殲了溫良才日偽中隊。
1950年解放海南島戰(zhàn)役中,犁頭沙村是解放軍駐軍沿海村莊,曾為我軍捐獻船只多艘,并有兩名舵工應征參加渡海作戰(zhàn),均獲得功臣勛章。兩名舵工分別是張培福、張欽義。張培福就是我的爺爺,爺爺因為參加解放海南島戰(zhàn)役時嗆了海水,回來后得了肺炎,當時缺醫(yī)無藥,熬到1957年就病逝了,只留下一枚渡海戰(zhàn)斗軍功章。他本是一個河仙吧,終于平靜地歸了大海。
1982年,犁頭沙村被廉江縣人民政府按照廣東省政府關于補評老區(qū)的有關文件規(guī)定,補評為“抗日戰(zhàn)爭革命老區(qū)村莊”??箲?zhàn)時期曾在犁頭沙從事革命活動的地下黨領導干部張鴻謀(后任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民政廳廳長)、李曉農(后任云南某軍區(qū)領導)、馬如杰(后任廣東省貧協(xié)主席)、李超儒(后任茂名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葉卓峰(后任湛江市紀委書記)、葉高(后任遂溪縣人大常委會主任)、張立明、張興業(yè)、莫克、莫興祥、莫波等一批優(yōu)秀的革命老前輩都為犁頭沙村的革命斗爭史寫了材料。這些史實材料,記錄了中共南路特派員吳有恒同志抗戰(zhàn)末期亦因工作經過犁頭沙村,當時由我父親張周和我奶奶何素芳(時任交通站副站長,外號“奶仔”)護送出村。
三十七年了,我送走了奶奶,送走了父親,奶奶的骨殖、父親的靈魂,我都讓他們回到了故土。奶奶這個老河仙臨走的時候斷斷續(xù)續(xù)留言說:“當河仙與海神談判的時候——那是多么悲壯的場面啊……”奶奶親手建起的那間小屋,在她過世后我本想推倒建成鋼筋結構的小樓房,但父親硬是不肯,父親說那是一段歷史的見證,我只能叫人按原樣翻新,還是近百年的泥磚砌就,橫梁仍然是過去的舊橫梁,屋頂還是原來的瓦面。前幾年,父親離開了我們,他走前說:“老家的人捎來口信,說今年河仙和海神談判妥協(xié)了和諧了,九洲江下游和北部灣東海岸的黎民百姓今年又會風調雨順啦……”
而今,我也進入了知進退之年,因要照顧年老體弱的母親,沒心思再回故鄉(xiāng)建房,所以家鄉(xiāng)的老房子還是老樣子。
我想,故鄉(xiāng)是得天獨厚的:是河仙的坦蕩與海神的寬容,才有了我夢牽魂繞的故鄉(xiāng)的性格……
責任編輯:蔣建偉
題圖攝影:青芒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