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桂平
焉支山水草豐美,是駿馬的福地,每天都能看見焉支山山清水秀,馬兒嘶鳴。
它是我家的一匹老馬,一匹棗紅色的母馬,因產(chǎn)駒高大、俊美、健碩,在村子里非常有名,我的父母親對它傾注了無盡的寵愛。父親格外喜歡它,把它叫作“美人”。父親從一個男人看女人的眼光看待一匹馬,連母親有點(diǎn)嫉妒,但看到一匹匹小馬駒變成了真金白銀時,欣喜還是占了上風(fēng),比父親更懂得照顧起了這個“美人”。
老馬和我相處很溫馴,比父母親待我溫順多了。當(dāng)然,我有時惡作劇時,它也是不能容忍的,比如在它的耳朵里灌水,這時,它揚(yáng)一下前蹄,我會順著它的脊梁溜下來,它轉(zhuǎn)頭用嘴拱我一下,然后,靜靜臥在我的旁邊,等我爬上去。這些都是父親教給它的。我一直以為它能聽懂父親的話。父親當(dāng)兵時一直在喂馬,離開時,馬咬住他的袖管不讓走。父親算是一個老牧馬人,老馬當(dāng)然聽他的。
晴朗無風(fēng)的傍晚,老馬踏著碎碎的步調(diào)行走在草地、田埂上,我跟著它,我們一起走向草場。在草場吃草時它幾乎不抬頭,遠(yuǎn)處的祁連山六月了還是白雪皚皚,夕陽讓晚霞飛成了綢緞,在薄暮的天空中飄舞,四周很靜,我清楚地聽見老馬吃草的“嚓、嚓”聲。韁繩松弛地握在我手里,我坐在馬背上,信馬由韁就是這樣的感覺,是腦子里的信馬由韁。那時候,我的理想是做一名醫(yī)生,像村子里的赤腳醫(yī)生一樣,騎著馬,走過一個又一個村子,村子里每一個人望著醫(yī)生的背影都滿眼是崇敬。做醫(yī)生還能給我家的馬兒接生,那樣我家的紅糖雞蛋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吃了,當(dāng)然,也不會少了老馬的。老馬也會像迎接父親的親昵樣子一樣迎接我,不會讓我從馬背上溜下來。我信馬由韁地想著,想自己成了一位馬背上救死扶傷的英雄,想得不由得笑出了聲,差點(diǎn)真從馬背上溜下來。老馬也許感覺到了我的遐想與虛妄,它抬頭看了一眼夕陽,換成另一個方向去吃草,打著響鼻驅(qū)趕蚊蟲,把我從虛無中趕回來。
看著彩霞褪去、黑幕來臨,拍拍馬背,老馬馱著我一顛一顛回家。有時候,我會睡著在馬背上,老馬馱著我和麻袋靜靜站在院子里,等待干農(nóng)活歸來的父母親。有時候,父母親割麥已經(jīng)回來,灶膛里火焰映紅母親的臉龐,也許是讓煙熏了,母親眼圈常常像畫了煙熏妝,抑或更像大熊貓,惹得我發(fā)笑。母親佯裝發(fā)怒,把我從馬背上揪下來。我下馬把韁繩搭在馬背上,老馬自己踱進(jìn)馬棚。有時候,父親會跟進(jìn)去,用刷子給老馬梳理如扇子般的鬃毛,親昵地拍拍馬頸,這時,老馬會眼瞼低垂,用臉頰蹭蹭父親的手臂或手。我覺得他們是在交談。父親懂得老馬,老馬也能聽懂父親的自言自語。
可是,那次我拿著燒焦的半截韁繩給母親時,她差點(diǎn)要揍我,看到老馬跟在我身后,她才沒落下她的巴掌。
那天,七月午后的草原上陽光熾熱,吃夠了草料的老馬悠閑地站立在油菜花地旁,東嗅嗅,西望望。我頭頂著馬蓮草編制的花環(huán),眼睛盯著一只辛勤的蜜蜂在花蕊中飛來飛去,腦袋里剛要開始信馬由韁。突然聽到伙伴驚呼:“快走啊,暴雨來了!”我一激靈,天邊已是黑云滾滾,雷聲炸耳,閃電像觸電的蚯蚓一樣布滿云層。草原上的暴雨來得沒商量,我抖抖韁繩,想讓老馬俯身讓我騎上去,可是老馬怎么都不聽我的指揮,只是拽著韁繩要走,顯得慌里慌張,全然沒有平時安然若素的風(fēng)度。平時回家,要么我在前牽著老馬,要么我騎在馬背上。今天老馬在前拽著我回家,全然不顧我跌跌撞撞的樣子。
我落在老馬老遠(yuǎn)的地方,長長的韁繩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攥在我的雙手里,雨點(diǎn)砸下來,我頭上的花環(huán)不知去向,雨水淋透了我單薄的花布衫,鞋子里灌滿了雨水,向前每走一步都像是涉水過河的感覺,但我緊緊攥著韁繩不能松手。老馬是父親的命根子,丟了我是不敢回家的。暴雨說走就跟著黑云走了,雨點(diǎn)已稀疏下來,半邊天角已晴,老馬步伐慢了下來,我想跟上去。突然,伴著一聲驚雷,一個火球從天而降,我面前火光一閃,手里只剩下一截?zé)沟捻\繩,老馬驚鴻一瞥不見了蹤影。我呆立在雨幕中,看著驚恐變樣的伙伴眼神,耳朵里安靜的如同深夜。過了好久,我覺得雙腿麻木不堪,不管地上的青草露水,跌坐在地上大哭起來。雷聲漸遠(yuǎn),但天幕卻還是黑壓壓一片,天際有一絲朦朧的亮色。暴雨遠(yuǎn)去,黃昏已近?;锇閭儾恢ハ?,我的哭聲顯得單薄無力,這時耳朵卻真切地聽到老馬發(fā)出噗、噗的聲音,它用嘴巴扯我起來,牙齒碰疼了我的胳膊,它的眼睛是一種湖藍(lán)色,有委屈的神情,又像母親看我的眼神,我欣喜若狂,一骨碌從地上翻身起來,顧不上擦干身上的露水,拍拍老馬臉頰說我們回家。老馬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跟在我的后面從不超越我的步子。我們相跟著回了家。還沒到家門口,老遠(yuǎn)我就聽到了母親大呼小叫的聲音,她扯著嗓子喊我的小名,我撒腿奔向母親,母親看到我手里斷了的半截韁繩,并沒有見到我而欣喜,她大聲問我,馬呢?我們的老馬呢?我向身后看去,順著我的手指,我家的老馬邁著不緊不慢步子在黃昏的影子里走近,母親說,我的天爺爺,這是咋的了!
當(dāng)然,這樣糟糕的事不是天天發(fā)生,那一次是個例外,但這個例外足足讓我和我的父母膽戰(zhàn)心驚好久。
我好久沒去放馬。后來放馬,母親還陪同了好久。我還是愿意和伙伴們獨(dú)自去草場放馬,因?yàn)檫€有更愜意的事情。我們躺在草地上翻看連環(huán)畫,腦子里信馬由韁。這時候,已經(jīng)吃足了青草的老馬站在不遠(yuǎn)處閉目養(yǎng)神,偶爾打一個響鼻,告訴我它準(zhǔn)確的位置。有時候,我會用拴馬樁限制老馬的自由,它圍著韁繩轉(zhuǎn)一圈,眼睜睜看著我和其他放馬的孩子走遠(yuǎn)。如果它心情不好還會發(fā)出長長的嘶鳴,極速用前蹄刨挖草地發(fā)泄它的不滿。貪玩的我們已經(jīng)不顧及它的感受,有時候玩得忘了時間,還會讓它餓肚子。回家時間到了,老馬也不惱,踢踢踏踏跟我回家。如果父親看到,他從遠(yuǎn)處就知道老馬沒有吃飽,會添一些草料給它,也會擰一下我的鼻子,警告別再讓他的“美人”餓肚子。這時候,母親會適時出現(xiàn),我則裝作肚子疼趕快離開。
那天早晨,房子里飄著誘人的奶香味道,我醒來下床后尋找起來,可是光有奶香的味道,碗里卻空空如也。
我大聲呼喚母親,沒有人搭理我,家里安靜極了。父親母親沒有說過出遠(yuǎn)門,這時候也不是收割的季節(jié)。他們?nèi)ツ牧??等了好久,我出門尋找起來,在我家后院的草垛那里,母親、父親和幾位姐姐都在哪里大聲說著話,還有我們村的赤腳醫(yī)生也在,他們扶著一個黑乎乎的小熊一樣的東西,我驚呼一聲,嚇得母親松了手,那個小東西歪歪扭扭走了幾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立不穩(wěn)。我辨認(rèn)不出來它是什么,母親告訴我,這是老馬生的小馬駒。我急切地尋找老馬,它怎么不在?順著姐姐的手指,我看到老馬依著場院的一堵破墻臥著,身下是一攤朱紅發(fā)黑的液體,讓泥巴和油菜桿摻和在一起,老馬的眼神凌亂而無助,蓄滿了眼淚??吹轿?,它掙扎著想站立起來,但無能為力,它的身體像是一攤爛泥,順著墻根溜了下去。兩大滴眼淚從老馬那雙美麗的大眼睛里滴落下來,我想伸手接住,可是母親把我拉開,我伸手抓了一把泥土,倉促間,泥土順著我的指尖簌簌流淌到了地上,我看到了老馬的眼神,里面有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一種戀戀不舍的感情,當(dāng)時幼小的我不懂,只是覺得老馬生病了,很痛苦。
第二天,老馬不見了。那個黑乎乎的小馬駒已經(jīng)能夠站立奔跑了,母親天天用牛奶喂它,但它的眼神老是左顧右盼,里面盛滿了不安。我追著母親來回問,老馬哪去了?母親不回答我,父親不高興陰沉著臉說,丟了!我們的老馬讓賊偷走了!可是,老馬生病了,賊偷上一匹生病的馬干什么?我不解,有點(diǎn)氣惱說,可惡的賊!讓它變成瞎子吧。父親沒有和我一起詛咒那個賊,只是摸摸小馬駒還很單薄的脖頸,深出一口氣說,這個孽障!我想起了什么,跑到后院的墻根下想尋找一些蛛絲馬跡。這個賊怎么偷走了我家的老馬,他是牽走的嗎?那么說生病老馬能站起來了!可是,墻根那里什么都沒有留下,那里被父母親清掃得干干凈凈,連一根草都沒有,別說老馬的一絲氣味。我在整個后院轉(zhuǎn)悠,想著老馬突然從泥槽上探出嘴巴,用“噗……噗”的聲音招呼我;想著老馬馱我回來的傍晚;想那個雷雨天,老馬把我安全帶回家。
我常常夢到老馬,夢到老馬用嘴咬我的衣襟,把我從夢里拉醒,一直用那天早晨的眼神望著我。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插圖:段 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