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海棠
我一人來到海濱生態(tài)公園,它位于深圳灣北東岸,是福田紅樹林生態(tài)保護區(qū)其中的一部分。自然,現(xiàn)在公園修建得很好了,遍地綠草坪,放眼看去沒有一絲裸土。在北國已是金秋的當(dāng)下,這里仍是滿目蒼翠,地上依然新生著嫩嫩的草芽,樹上依然新生著嫩嫩的枝葉。
我的購物袋里裝了特意去超市購買的零食,雖然我平時沒有吃零食的習(xí)慣,但我還是買了不少,我打算像出來度假的年輕人一樣。
洽洽瓜子一定得有,大家都在嗑瓜子,我也得嗑,與他們有相同的聲音和動作我才能安心地在他們中間坐住,你經(jīng)常出來散心你就會知道,就那樣甚至可能要坐到黃昏的。總之,我要盡量自在,不拘泥,像那些雙雙對對、三五成群的年輕人。我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員。我嗑瓜子,偶爾還吃點薯片。薯片燒烤味,這個口味能把人吃得滿嘴滿心都是香香的。
我的T恤有些舊了,愛馬仕的LOGO刺繡洗水后沒燙起了皺,因為這點,難免不讓人懷疑它整個的質(zhì)地。很好,很好,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還有我的包,Birkin35橘色皮質(zhì)金扣手提包,我特意用水洗過后,它真的失去了原有的品相,像A貨店爆款一樣,皮色有些干澀的光亮,手摸上去也有點干硬,但你把手焐在上面一會它仍具有真皮的親膚感。像所有愛美的女孩子一樣,我穿了件短仔褲,露著光亮白嫩的大腿。褲口只是稍稍長過恥骨位,有人給它取了個很下流的名字,我不好說出口。這款短仔褲邊緣磨過,要破還沒破的樣子,有幾根白棉線虛了起來。但很好看,真的,很自然,不做作。這是我在超市減價柜上買的,25塊錢。
我知道即使我身著愛馬仕,我也并不另類,滿大街的愛馬仕A貨總會有幾件走到這片草坪上來。他們來消假,享受南國的暖秋,在這個紅樹林海濱公園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
海的對岸是香港的天水圍,許鞍華拍過一部電影叫《天水圍的日與夜》,你或許剛巧看過,那么,你便知道這大約是香港的一個什么地方。但從這岸看去,對岸的樓房很高,像這樣晴好的天氣,那些密集高聳的住宅樓清晰可見,好像就是看這邊海濱大道上那些樓房一樣。待到了黃昏,那邊樓里的燈光亮起,樓房就會離此岸更近,像能伸出手握的鄰居。
來這里消假的人并不只是市區(qū)內(nèi)的外來打工者,大多還是市區(qū)外工廠里打工的男男女女和正處在戀愛期的小青年。他們并不甘心在市郊的工廠里過完青春時光,偶爾進市區(qū)內(nèi)來看看這個現(xiàn)代化的繁華都市。這樣,他們心里對命運憤憤不平時,也能想到自己也是屬于這座國際化城市的。這么想,雖然他們這一生也住不上這些高樓大廈,多少也就撫去了些淡淡的憂傷。他們逛了華強北或者東門,又來到這里。他們在草坪上坐夠了,也會去租雙人單車,沿著海岸線騎上一兩個小時。他們顯然都很高興,人多的分成幾對,你追我趕,笑聲夸張而造作,但顯然,那是他們真正的歡樂。前面騎車的人多是男生,坐在后面的女生并不需要多用力,兩腳踩著車鐙子甚至不影響手里拿著棉花糖吃著。兩輛車靠得近了,她們就會尖叫,叫著前面男生的名字,假惺惺地真誠高呼“小心,小心,小心?!?/p>
我也不是沒想過去騎單車,但是騎單人單車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是一個人,玩不起來那種你追我趕矯揉造作的歡樂氣氛。我還是坐著吃零食吧。
我學(xué)過瑜伽,但我不能在這里做動作,坐累了也不能靜坐調(diào)息,我的瑜伽實在修煉得太好,只消一伸胳膊一壓腿就是教練級別的標(biāo)準(zhǔn)。我看幾米外有兩個女人在拉練,胳膊腿有些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就只好拿出書來看。分分神吧,看她們那樣僵硬的動作,想必一會就會累了。她們有腹腩,肯定生過孩子,骨骼看上去也硬,肌肉也未拉開,壓腿的時候,好像膝蓋后面窩窩的皮撕扯著拉不抻。
我很愛看書,一看就看進去了,再抬起頭來時間至少過去了兩個小時。我旁邊的兩個女人走了,來了一個拿單反相機的男的,很年輕,好像很累了,坐著靠在一棵大椰王樹上。他坐姿并不端正,半個屁股受力,一條腿弓起來一條腿伸得長長的。腿上穿著一雙橙紅色的跑鞋。
我們之間只有兩三米的距離,他手持著長鏡頭向海面看,長鏡頭里或者正走著一只青足鷸或者小白鷺。
公園很多人,大家都是這么近的距離。我若偷偷用練瑜伽時的靜坐心境可以觀察到他屏住呼吸的氣息。
我不會細盯著他看,這沒必要,我不是來看帥哥的,更不是來尋覓情人的。他雖青春好看,但不會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你知道大椰王樹嗎?別看大椰王樹很壯實很高大,它并不結(jié)果,是最高大的椰子類植物之一,能高達二三十米。它樹葉很少,因為樹葉少,它也不遮蔭,材質(zhì)也不能打家具,它最大的價值是觀賞。
我坐在椰樹林的草坪上,面向南方,即香港的天水圍,草坪過去是人行道,人行道過去是自行車道,自行車道下面是石灘,石灘下面是海水。漲潮的季節(jié),海水能漲到人行道上來,或者不到人行道上,反正那時你的眼前到處都是滿滿的海水。
我的右手邊是深圳灣大橋,它建成后,往來深港兩地只需10到15分鐘的車程。等到天黑,橋上燈亮起,橋就好看了,燈蜿蜒的樣子就是橋的形狀,是要比白天看得明白的。
現(xiàn)在天還沒有黑,正是黃昏時分。
我正前面的人行道旁的石凳上坐著祖孫三人,奶奶,姐姐和弟弟。弟弟穿著開襠褲——這穿著在深圳的小區(qū)是極少見到的——不斷地爬上石凳往草坪上跳,每次跳嘴里還要說“唉喲”。奶奶也不管,由他自娛自樂。這次跳了個嘴啃草就哭了,奶奶才轉(zhuǎn)過身來扶起他安慰。
有五個年輕的姑娘從人行道上走過,四個人搭著肩并排走在后面,一個人倒退著在前面拍照。拍照的那個人不時指揮并排的四個姑娘:“停。甩頭發(fā)。步子要交叉走。眼睛別往一處看。神情要傲慢一點?!彼谇懊媾九镜嘏?,后面的四個人按照她的指揮做動作。她們很高興,神態(tài)是造作的,好像在拍電影,但看上去她們一點也不為此慚愧和害臊。然后換人拍,每一個走到前面的人都像是專業(yè)的導(dǎo)演。等她們自己拍夠了,找了一個路人給她們拍合影,這時的她們就不好意思做什么動作了,一溜直地站著,努力地向鏡頭微笑。
人行道到自行車道有兩三米的高度。人行道邊緣拉的鐵鎖鏈很粗,可以承受住成人坐在上面。endprint
一個穿紅紗裙的長發(fā)姑娘就坐在上面,應(yīng)該是野模,迎光逆光嫻熟地擺著各種姿勢供七八個長鏡頭拍照。拍照的都是男人,每個人的架勢都像是專業(yè)的。在人來人往這樣的廣眾之下,穿紅裙的模特甚至能擺出唆指撩裙摸襠的動作。還好她穿著白色的蕾絲平角褲,不然真是要不雅了。
也有人駐足觀看野模,多是些老人,畢竟年輕人是不屑看的。他們多少都是見過世面的,這樣的野模也就是供攝影愛好者拿來練習(xí)用用或到什么場合跳個鋼管舞。這可能不算過分的,我上網(wǎng)時還看到某個攝影論壇上貼出“山澗裸模拍照”的征集貼。
這個社會太亂,各種信息流通得也快,還未等辨出價值,已迅速把人沖昏了頭,迷了眼睛,看不清前面生活的方向。
進入黃昏,遠處的深圳灣大橋上、近處的人行道上、樹林里的路燈都亮了,海濱生態(tài)公園在明暗交替的燈光下進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好像有神靈隨時會在這里出入。我的東西已收拾好了,實不相瞞,除了一張薄瑜伽墊我會折疊起來帶走,那些沒吃完的零食我是不帶的,我會把它們丟到垃圾桶里,它們被塑料袋裝著系好,誰也分辨不出它們大多還未被撕開。
我雖收拾好了,但我還不會走。我跟家人講好若在外面吃晚飯,回到家的時間是十點半,現(xiàn)在距離這個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我不打算去吃晚飯,我得保持節(jié)食,吃進腹里的一些零食已經(jīng)相當(dāng)平時的晚餐用量。在日常的生活里,我還得保持著良好的身材。
我旁邊拿單反的男的也還沒有走,他沒有吃過零食,但一支運動飲料已經(jīng)喝完了放在草地上。
書是看不了了,已經(jīng)被我收到瑜伽墊的袋子里。我是無所事事的,只是看著海面上映下的燈光。
男的朝我說話:“我剛才拍了你幾張照片,放心,都不是正面的,你看,需要發(fā)給你嗎?”
“喔,我看看?!?/p>
他起身遞過相機來。他以為我不懂用佳能,蹲下教我翻頁和放大。我也就由著他教。
要說,拍得還不錯,偏分的長發(fā)遮著我的半邊臉,因為一邊掛在耳朵上,眉弓、眼窩到鼻尖的輪廓清晰。也因為垂著眼皮,并不太能看出是我的容貌,我那時一手拿著書,一手往嘴里送著零食,并看不出零食是什么,已送到嘴里去了,手指還在嘴邊。
“挺好,謝謝。不用發(fā)給我了?!蔽铱赐旮f。
“嘿,還挺傲慢的?!彼毖圆恢M地說。
“喔?!蔽乙活D,又趕緊說,“不好意思,我不是覺得拍得不好。是這照片真看不出是我,所以我也未必需要注明這就是我。”末了我又說,“我平時也用不著這樣的照片?!?/p>
“那我能要你的聯(lián)系方式嗎?別警惕,沒其他意思,就是看能否交個普通朋友。你也不一定要給我電話,就QQ啊,微博啊,微信就行?!?/p>
“不好意思,我沒有微博、QQ,微信倒是有個,也不常用。”是啊,我警惕什么呢,微博微信不是經(jīng)常加陌生人嘛,關(guān)了網(wǎng)絡(luò)就可以關(guān)掉那個世界。
他掏出手機加了我的微信。我們都用的三星,不好意思,我用的是最新款。加了,他問我走不走,我說等會就走。
他就坐在我旁邊沒說話了。
他拉來他的背包和三角架,都裝好收拾好,還是沒有再和我說話。
我覺得挺不是味兒的,坐著玩了一會兒手機。因為不時有細小的飛蟲撲到發(fā)光的手機屏幕上使我也不能用心看,我準(zhǔn)備起身走了。
我起身后,他也跟著起身。他看著我把一袋的零食丟在垃圾桶里,等著我一起走。很奇怪的感覺,他像等待一個熟人。
我們往濱海大道上去,可能因為都不需要過地下通道到對面,又很自覺地一起往巴士站方向走。看來我們是要去往同一個方向。
等車的時候,他問我住哪里,我說住福田黃埔一號。他說他知道那個地方,他的頭就住那個小區(qū),他去過。
我們分別坐上不同的大巴。之后也沒有在微信上有過來往。我不怎么發(fā)微信,他的微信朋友圈除了轉(zhuǎn)一些攝影器材方面的訊息基本也是空白。
今天回家早了。
回到家里,保姆都還沒有給孩子們洗澡。老大快要七歲了,如果不洗頭,能自己洗澡。我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帶著老二洗,她喜歡老二,她覺得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中只有老二才和她是親的。事實也是吧,她和老二相差一歲半,而老三老四要比她小四歲多呢,玩不到一塊去。而且老三和老四是爺爺奶奶和育嬰師一起帶大的,還不會走路就會說粵語就會聽英語。她們兩個的英語不好,雖能聽些句子但不敢開口講,粵語也是這樣。
老二一個人在餐廳吃一塊很大的芝士蛋糕,我有心阻止她,但當(dāng)我坐在她對面看著她吃得香甜又不忍心了。我看著她一口一口地吃完,吃撐了打著嗝,才抽了紙巾給她擦嘴。誒,這個孩子可愛極了,趁我不注意,把指頭上的一點蛋糕抹到了我的鼻尖上來。她知道我不愛吃蛋糕,她知道我晚上不吃甜食,她也知道我要瘦身要保持好看的身材,所以沒有與我分享。不然,這個孩子有什么好東西是愿意跟我分享的。因為她也感覺到了,這個家里,我最愛她,就連最小的老三老四也得不到我給她的那么多的愛。
“KK,姐姐呢?”
“姐姐在收拾她的書包呀!媽咪,我明年也要讀小學(xué)了對不對?”
“對啊,KK明年就要讀小學(xué)了呢!”我抱著她,親她帶著芝士香氣的小手。
然后她讓我抱著她回臥室。
老大和老二都瘦小,跟正常的孩子比偏瘦。KK雖是要五歲半了,看起來卻像四歲多的孩子,抱起來還是輕輕的。老三老四雖才兩歲半,但胖乎乎的,體重上快要趕上KK了。
我把KK抱到樓上她和姐姐的房間。老大聽我回來,只叫了聲媽咪,繼續(xù)收拾她一年級的書包。好像在偷偷地往書包里放她心愛的小玩具。小學(xué)是禁帶玩具的,老師明令要家長協(xié)助監(jiān)督。但是我不想阻止孩子,我愿意她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小秘密。說不準(zhǔn)這些東西在什么時刻就會成為她小小心底世界的依靠。
由著老二爬到組合床的上鋪玩,我給她們準(zhǔn)備洗澡的衣服和KK明天去幼兒園的替換衫。KK在讀大班,這個學(xué)期開始,她已經(jīng)不用帶褲子了,她能很好地上廁所不會弄濕褲子。上衣要多備一件,防她吃午飯時湯汁弄到身上。endprint
待老大收拾好書包,我說要幫她倆洗澡,她們高興地上來抱著我,往我的身上爬。
準(zhǔn)備上床入睡,因為老大已經(jīng)不喜歡聽我講故事了,這學(xué)期開始我就沒有再在睡前坐在床頭的木梯上給她倆講故事。
老大老二上床入睡,我坐在樓上一角能看到樓下客廳全景的位置上,見育嬰師也已經(jīng)給老三和老四洗好澡了,他們兩個穿著一粉一藍的連體衫在沙發(fā)上爬。他們都會走了,只是愛爬的習(xí)性還沒有完全蛻去。
我不能下去,我只能站在樓上看看他們。爺爺七十六歲了,說話聲音依然洪亮,你完全能從他的說話聲中聽出他有一副好身板和健康的體魄。奶奶六十四歲,她這一生只生過一個兒子,生得也不算晚,這年她的兒子三十六歲,是四個兒女的父親。
老三老四是龍鳳胎,老三是男,老四是女,用奶奶的話說,我們這個家庭非常完美,她有一個這樣的家庭,她的晚年像坐在蜜罐里。
能生兒子著實不易,是奶奶秘密托了幾層人才向一個中醫(yī)世家買來的一個方子,我與老公照方調(diào)理了六個月才如愿懷上這一胎。又是龍鳳胎,爺爺奶奶喜愛壞了。
爺爺奶奶滿意不在話下,爺爺因此也從香港搬到深圳來常住。他在香港的家庭一兒一女的孩子都大了,沒有我的四個孩子這樣的年齡能討老人歡喜寵愛了。再說他在家里也常常是與發(fā)妻空守老巢。
從我的老三老四生下來后爺爺就搬了過來,那時還在喂母乳,是他從香港的月子中心請來了月嫂負責(zé)我的膳食,在八個月內(nèi),我是既滿足了兩個孩子用奶也瘦了身。很明顯的,這一次調(diào)養(yǎng)下來,我是要比生第三胎前還要年輕了。八個月后斷奶,從斷奶兩個孩子便由新請來的育嬰師負責(zé),我成了搭手,奶奶讓我的精力多用在老大和老二身上,說老大還好,KK那么瘦小,要多疼愛她。爺爺對家庭的事情并不過問,一切都歸奶奶分配,他的更多心力還是放在香港那邊的公司里。那邊的公司雖交給了大兒子掌管,近兩年下來,很多的大事顯然還得爺爺出面。這時,香港的司機便過來接爺爺過去三五日,待那邊的事情處理完了,他便又高高興興地回到這邊來。
我把老公簡稱J吧。他在深圳并沒有自己的公司,他美國讀博回來后進入一家期貨公司,沒過兩年在爺爺?shù)闹С窒滤闳牍闪艘患覔?dān)保公司,股份占公司的百分之二十七,算是公司的第二大股東了。奶奶本來就是會計師出身,是這家擔(dān)保公司的注冊會計師,兒子入股后她差不多就是掛職當(dāng)顧問了,沒有什么大的事件她是不需要出面的。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了這家新開沒多久的擔(dān)保公司做前臺文員,我還算是機靈的,之前見習(xí)過兩份工作,對與人相處方面多少有些經(jīng)驗。但還是因為我夠機靈,兩個前臺文員中,大家都喜歡我。我沒進公司多久J就加入了這個公司,他把很多的事情交給我做,后來我成了J的女朋友。
我懷孕后,被另一個前臺文員揭露了出來。對于避孕現(xiàn)在的女孩都很精通了,我也不例外,在大學(xué)時就已經(jīng)萬保無一失。與J交往半年后,我是突然的一次與前男友聊天后心情不好有了懷上J孩子的想法。我要飛上高枝變鳳凰。但我還沒懷過孩子,所以直到懷上自己也并沒有意識到。另一個前臺文員見我吐出幾口黃苦的東西后,確定我是懷上了,拍著胸脯向我保證不說出去,可是時間不到兩天她還是故意揭露了出來。許多的人拿我說不準(zhǔn)的眼光看我,揣測我是跟了誰或是陪哪個大客戶出了事。就連老板娘聽說了都要假裝關(guān)心我問我接下來的打算,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心里很委屈。J這時承認了我是他的女朋友,事情一下子明朗后,公司四五十個人齊刷刷地對我很不一樣了,他們再不敢叫我?guī)退麄儚?fù)印材料,裝訂材料,甚至不敢叫我給他們訂中餐。其實這都是我一個前臺文員分內(nèi)的事情,所有的工作一下子壓在了另外一個前臺文員身上,她忙得團團轉(zhuǎn),卻也不敢讓我?guī)兔?。我一時清閑下來,除了一個從國有銀行退下來的行長不會電腦打字,需要我把他手寫的文字抄入電腦,也就只有J在使喚我了。退下來的行長任公司的融資總監(jiān),他敢使喚我一是他是J的遠房叔公,二是只有我認得他的草書。
兩個前臺文員的工作份量太失衡,很自然的,我辭了職。我讀的是三本商務(wù)文秘,事情這樣大白之后,若是學(xué)的金融或會計也或者能進辦公室學(xué)做些業(yè)務(wù)的,可是我不能,我就只能做一個文員而已。
那時奶奶已經(jīng)為J買下了現(xiàn)在我們居住的寓所,小高層,復(fù)式,一家有十口人也住得下。那時奶奶不住在這里,她住另一個小區(qū),深圳較早開發(fā)的社區(qū),在羅湖地段。
奶奶對J和我的關(guān)系并未有我們預(yù)想的那樣強烈排斥和惱怒,反而是她提出讓我住進為J準(zhǔn)備的婚房里?;蛘吣菚r她真實的情緒還沒有顯示出來,只在這兩年才見端倪。
奶奶是我們懷上第三胎時才搬進來的,她進來后家里也是重新添置一新,準(zhǔn)備著迎接爺爺?shù)牡絹怼?/p>
奶奶一直不滿意我把KK帶得這么瘦小,待生下第三胎后,她叫我把精力多放在老大和KK身上,她跟育嬰師一起帶老三和老四。她喜歡孩子,她說她愿意跟孩子從小培養(yǎng)一種親昵的情感,與孩子一起滋生出那種貼心貼肺的親情。并說這樣也是為我分擔(dān),一對雙胞胎不粘我,我可以全心全意地把老大和KK帶好。還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J與奶奶的感情看似很好,實則不親,J是由他的姥姥帶大的,待上了大學(xué)出了國才與奶奶有些活絡(luò)。奶奶是爺爺?shù)拿房h同鄉(xiāng),是爺爺一次從香港回鄉(xiāng)探親結(jié)識的。后來奶奶逃出婚姻,爺爺把奶奶帶到深圳。那時深圳還沒有改革開放,更沒有高樓大廈,放眼看去還是遍地泥土。懷J之前奶奶只是在深圳中英街上一家餐廳做工。懷J后,奶奶沒上班了,之前一心要過去香港這時也只好打消念頭。她也是明白的,懷孩子無論如何不能再走偷渡那條路,一但有什么不測,將是一尸兩命。再說都已經(jīng)懷上他的孩子了,她以為去香港是早晚的事。奶奶之前的幾年短暫婚姻未有生育,也可能因此她特別珍惜這個孩子。
奶奶安心在深圳生下孩子,也就是J,J還不會走時這邊已經(jīng)改革開放。爺爺叫奶奶不要去香港了,說在深圳看看形勢,說不定這片土地真的會繁榮起來。奶奶聽了爺爺?shù)模袹送了梅縣老家讓他的姥姥撫養(yǎng)。奶奶做過生意,也開過茶餐廳,后來因為還是想去香港中斷了。她在香港那邊學(xué)做起了會計,待這邊發(fā)展勢頭捂都捂不住的時候,奶奶才后悔當(dāng)初應(yīng)該聽爺爺?shù)木驮谶@邊發(fā)展。待奶奶再回到深圳時,已經(jīng)是90年代末了,J已高中畢業(yè),準(zhǔn)備去上大學(xué)。endprint
當(dāng)然,后來的奶奶是不屑再去香港的,她僅憑一份嫻熟的會計師技能就能在這邊生活得很好,何況市場那么靈活,她只需稍用些心,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了,何苦再去折騰?
我已嫁J八個年頭,已懷三胎生了四個孩子。爺爺奶奶都是溫和講道理的人,在外人看來這一切或者是我難得的福分,就連生養(yǎng)我的父母,甚至是我大學(xué)畢業(yè)進入社會工作不久的弟弟都認為我這一生不可能有比這更幸福的生活了。我的同學(xué)圈里的言論更是不用再提,都知道我從內(nèi)地一個窮旮旯的地方飛上了高枝成了鳳凰,而就在前兩年還不斷有人托我為她們換一份工作。我雖沒有答應(yīng),多少也是知道的,許多同學(xué)還在這個城市的底層過著房租都交不起的生活,不得不每天擠地鐵住在偏遠的關(guān)外。是的,眾口如此一致,我早已被感化,我要時刻感恩此生的這份福分。
J之前并不是都聽奶奶的,直到我生完第二胎家里開支大了,意識到我們早已脫離不了奶奶給我們的支助時他才妥協(xié)了。他從公司拿到的收益分紅加上工資并不夠我們一家四口加上一個保姆的生活支出。就這樣,他開始慢慢向奶奶妥協(xié),我們在奶奶的反復(fù)勸化下懷了第三胎。老三老四出生后,我們似乎被圈入了更大的責(zé)任圈內(nèi),何況老三老四出生后還請了育嬰師,外加一個鐘點工。J應(yīng)該是在這時徹底向奶奶妥協(xié)了,因為老三老四在香港出生,計劃也是讓他們兩個在香港讀書的。時間很快,也就是明年的時候。上月已聽說爺爺叫大伯在香港安排好了學(xué)校。待到老三老四每日去香港讀書,免不了又要請專人接送,這又會是一份不小的支出,我們只有依從了爺爺奶奶,這筆費用到時才能由爺爺奶奶支出。錢是萬能的,的確,也就是在這兩年里,我與J時常陷入被錢困住的一個個大小籠子里。又因錢,我們時時得以解困和對相對的事情釋懷。
J接受了這反反復(fù)復(fù)的一切,公司里他甚至在逐漸接受大伯那邊的合作業(yè)務(wù),他可能有做大股東或分出來單干的想法。J的變化太大了,曾在哭泣時非要含著乳頭才能入睡的人,變成了一個鋼鐵般堅強意志的商人,他曾說要拿下本屬于他的一切,分下大伯的半個公司。然而他守這個秘密守得很是辛苦,有幾時我覺得他快要守不住了,要急不可待告之天下了。
待兩個孩子都睡著了,我剛躺下不久,J就回來了。他一身酒氣,并不想去沖澡就壓在了我的身上。
他問我今天參加的讀書會好不好。我說很好的。書是我看過的一本書,大家說的我也都贊同。
我還未說出提前虛構(gòu)好的細節(jié),J就呼呼睡了。第二天早上起來沖澡后下樓跟大家一起用早餐,看得出來,J因什么事有些按捺不住地興奮。飯后,他果然高興地說要送老大老二上學(xué)。
老大老二聽說爸爸媽媽要一起送她們上學(xué)很高興,于是家里歡呼成一片。不過一會,兩個好姐妹又爭執(zhí)起來要爸爸媽媽先送誰。J拉著老大和KK說,“姐姐愛妹妹對不對?姐姐跟爸爸媽媽一起送妹妹,妹妹會覺得很幸福對不對?”KK忙點頭。老大看妹妹點頭又得意了,心里有了自豪感,她答應(yīng)跟爸爸媽媽先送KK。這下,兩個孩子都很高興,各自去漱口洗手換星期一學(xué)校要求穿的禮服。老三老四還不明白兩個姐姐爭論什么,只要見兩個姐姐大聲說話就會高興地拍手。我并沒有去迎合他們兩個的歡樂過去溺愛一番,親親或者抱抱,那是奶奶接下來會做的事情。我只是上樓去幫兩個上學(xué)的孩子穿戴禮服。
送了兩個孩子,J跟我走回小區(qū)去地庫取車,我上了樓。微信打開,收到四張照片。
周五的早晨,J問我,后天下午還要去讀書會嗎?我說是。J給了我一些現(xiàn)金,叫我去買些新衣,說見我的衣柜里的衣服都舊了,要連保姆的都不如了。
我收下現(xiàn)金,心里突然才意識到,我應(yīng)該藏起那些衣服。待J走后,我翻出一些J陪我買的名牌時裝掛在顯眼處。他最愛見我穿的是在一家意大利品牌店買的一條藕色真絲裙,配一件秋天或空調(diào)房下穿的青綠色粘纖加羊絨的斗篷。這套衣服搭配在一起兩三年來也不過穿了四回。深圳的秋天也不怎么穿得著,但立冬后斗篷總是適宜出門時披上的。
J給了錢自然是要去買上幾套新的衣服的,這會讓他覺得他對我是多么的重要,他支撐著我的一切,甚至是我這一生。送了老大和KK上學(xué),回家收拾好部分家務(wù),跟奶奶告了假去跟朋友吃午餐,——其實,我哪有朋友呢!我只是直接到了常去的幾家時裝店買衣服。熟悉的店員還是像往常一樣夸我皮膚好,人漂亮,身材保養(yǎng)得真好。
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如果身材沒變,衣著風(fēng)格也是要定了型的。也都是知道的,就是去那么幾家品牌店就好。很快買完衣服,又去了超市,這一兩年下來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了,總喜歡在超市里看看平常的衣服。說平常也是帶著時下的小時尚的,有些廉價的小花邊或者金屬扣。這樣的衣服看看就好,偶爾買一件自己出門的時候搭著穿,買多了放到家里是藏不住的。
周日下午是我跟J和奶奶交待的我要去讀書會的時間,若不跟大家一起吃晚飯就早回,若吃晚飯就最遲不超過10點半。都是同意的,都覺得我是要有自己的事情做才好,一是有益于我的身心,二是老大和KK都大了,老三老四又不需要我來教育。生老三老四前家里只有一個保姆很多事情要由我來做,現(xiàn)在家里有兩個保姆又有奶奶主管安排,我承擔(dān)的部分比起以前已經(jīng)很少了。若說我還有比照顧老大老二更重要的事情可做,那就是好好保養(yǎng)身體,在關(guān)鍵時候能隨J一起出得自家和別人的廳堂。當(dāng)然,還能再生一個男孩是再好不過了,爺爺奶奶會更加疼愛我,給我花不完的錢。
這周的讀書主題是《禪的行囊》。作者是一個和尚,出生于美國北部的貴族,他說他從小就看破了紅塵,但不知道可以干什么。他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讀書時,機緣巧合學(xué)習(xí)了中文,后來到了臺灣的一所寺院修行。這之后又到了香港和中國內(nèi)地各地區(qū)游學(xué)。曾出版《空谷幽蘭》,是一本非常叫好的暢銷書。
我還不知道什么是禪,也沒有事先預(yù)讀這本書,我參加這個讀書會或者就是為了讓自己從家庭生活中抽身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既不想朗讀什么段落,也不想舉手發(fā)言,我就是喜歡坐在從四面八方趕來的熱愛學(xué)習(xí)的年輕人中。坐在其中,感受他們對未來的那份灼熱的愿望,嫁個有錢人,或娶一個賢德的妻,生活富裕,家庭美滿。endprint
越是愛發(fā)言的人越是有強烈期許的人,他們未必真有真知灼見,但他們強烈地想要說出心底朦朧的意識。關(guān)于這些意識,到底是不是他們將來會堅持遵循的,誰又會預(yù)先知道呢。反正這樣的場合是需要人熱情發(fā)言的,這也就給了他們一個個發(fā)聲的機會。在他們沒有舉手發(fā)言之前,究竟他們要說什么,誰也不知道。想是即使發(fā)言了他們自己也要等到多少年后才明白那些言語是否是自己真實的想法吧。
總之,人是復(fù)雜的,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對自己未知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將來又會有什么樣的想法。
我又看到了那個男的,他在拍照。人與人的相識就是這樣,若沒有一次近距離的結(jié)識,任憑之前見過多少回都不可能記得,但僅需一次結(jié)識也就足夠讓你多少年后都能從浩瀚的人群中把他辨識出來。
第二天,他又把照片發(fā)到我的微信上。我簡單回了謝謝。有什么好說的呢,僅是一兩次的照面,我們不足以成為朋友。他還是一個帶著理想主義的面容在痛并快樂地尋覓著生活的年輕人。
“你認識夏國威嗎?”
“夏國威?夏國威是誰?”
“就是我部門的小夏?!?/p>
“小夏?你常說他,但我們沒見過吧?”
“喔,難說你們見過沒有。下午他會送材料過來。你看看認不認識他?!?/p>
“下午我要去讀書會,這是我的固定假日,你和奶奶都是同意的。”
“今天就不去了。我也不出去。你就在家陪我一次?!?/p>
“J,怎么啦,你從來都是尊重我的意愿的啊!”
“對啊,就因為一直都在尊重,所以就想不尊重一回。”
“財大氣粗了是吧?”
“是的,老子就是財大氣粗。老子不財大氣粗你弟憑什么找我要錢?還說要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創(chuàng)業(yè),你們他媽的創(chuàng)業(yè)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J變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換了脾氣。
“這次你可以不給,你對他們,不,對我們,對我娘家人的情分足夠了。我并不支持你再繼續(xù)支助他們?!比说那榫w要說也是有生命的,應(yīng)該是這個世界上最機靈的無形生物了,它敏銳,反應(yīng)快,在對手面前能迅速做出相應(yīng)的應(yīng)對。J換了脾氣,我一時也沒有好氣對他。
“你放你娘的狗屁,你不支持,他們會來要!”
“這次我弟找你要錢我真不知道。我說了,你這次可以不給,以后也可以不給。”末了我又說,“請你不要再罵人,給不給錢都不要再罵人?!蔽艺f這話是沒有底氣的。
“我給了。”J說這句時已經(jīng)緩和了語氣,像是自身不夠堅強無助地泄氣了的黃鼠狼。
我離開了臥室,去帶老大和KK打掃她們的房間,整理她們的衣柜和書桌臺。老大和KK分別有自己的書桌,可是KK總是喜歡去姐姐的書桌上玩弄玩具,使用姐姐的油畫棒。這些事情總讓老大覺得很委屈,她說她不知道做姐姐的為什么一定要讓著妹妹。我勸她可以不用凡事讓著妹妹,自己想讓的才讓,不想讓的可以不讓,但需要她自己去守護這個權(quán)利,我不能幫她解決。這樣說了,顯然還是無用,有時見老大委屈地在一旁抹眼淚,我就知道她還是對妹妹下不了狠心,又由著妹妹去做了?;蛘呷硕际菬o助的,無能力堅持自己的立場,許多的個性和抉擇,也是需要他人的協(xié)助和催促方得確立。
因為KK總是用著姐姐的書桌,姐姐的書桌上全是KK使用油畫棒的顏料屑,油膩膩的,不用清潔劑和百潔布擦根本弄不干凈。
三個人忙過一陣,叫老大和KK下樓玩會兒,我來拖地。待這邊做完,想著J應(yīng)該下樓了,我才去收拾我們的臥室和書房。
到了下午,我還是換了一套普通的衣服配了一個帆布背包準(zhǔn)備出門。J大怒,他把他的皮夾扔到我的面前,叫我看里面的一張照片。
照片還是未懷老三老四前拍的,那時的我還是短發(fā),臉上胖胖的,在哪里的一個草坪上坐著。KK很弱小,坐在我的懷里,但她很高興,笑得一臉天真燦爛,像照片里的大好晴天。老大在我的肩上露著臉,手腳正在往我的身上爬。
很好的一張照片,自然的母子嬉鬧間真情流露的畫面。我也笑著,但我已想不起這是什么情況下的一張畫面。
我拾起J的皮夾看。很不解地問:“小夏跟這張照片有什么關(guān)系?”
“他說他認識你。他怎么會認識你?”
“我們不可能認識?!?/p>
“鬼知道你們怎么可能會認識。昨天我叫他去買單,他拿了我的皮夾看到的?!?/p>
“我認真地告訴你,我不認識你部門的小夏。我要去讀書會,這是我的假日!”
J性子還是好的,他覺得自己理弱會收斂自己的脾氣。他看上去像認錯了,但外人是不知道的,他脾氣收住后,他的執(zhí)著并沒有在身體里隨之褪去。
我與J沒有再爭吵起來,這么多年我們也只是偶爾的小吵小鬧,什么事并沒有嚴重到大打出手。畢竟他需要我的溫柔和母性的呵護來撫平他內(nèi)心的隱疾。我們平時雖也不是相敬如賓,但我們之前無疑是因為青春的意外而有著愛情。后來因為生育了孩子,生活又把我們磨去了一些棱角,在我們還沒有到達針鋒相對的婚姻情感危機時已經(jīng)把我們變成了溪水中的鵝卵石,于是我們妥協(xié)了這一切,理所當(dāng)然地承截著流水,繼續(xù)生育更多的孩子,好推動著我們的人生繼續(xù)往前。
我又往帆布背包里裝上一張纖薄的瑜伽墊,不是因為J的這場脾氣,我真是把這個給忘了。
我今天其實不是去讀書會。因為今天的讀書會跟一個叫“城市女子課堂”的培訓(xùn)機構(gòu)有關(guān),他們會免費給讀書會的會員試聽一場關(guān)于如何做好一個優(yōu)雅妻子的課。這個課的講師說是從臺灣請來的,是位名講師,出場費十萬多,據(jù)說只要你聽了,立刻就會想要做一個優(yōu)雅的妻子。不但你想做了,你還會想把身邊的好姐妹都變成優(yōu)雅的妻子。
我不鐘意的讀書分享會我是不會去的,剛好借這時,我可以一個人出去走走。我喜歡去曾經(jīng)去過的公園,喜歡一個人走走初來這個城市求職時背著包走過的街道。只是時間太少,不然我還想去東部沿著海岸線徒步,跟根本不相識的年輕朋友扎下帳篷或去一個叫馬巒山的地方看秋天成片成片的白蘆葦。那時,總是有人把一個什么論壇的旗幟插在海灘或山頭上,大聲朗誦詩歌。endprint
自然,我是想不起來那些細節(jié)了,我只是朦朧記得一些碎片,等坐下來一個人在安靜的地方看著遠方,那些碎片才會在我的眼前一張張放映。
去了幾條街道走走,傍晚的時候我還是來到了海濱生態(tài)公園。到了一個相同的地方,我們總是習(xí)慣于朝上一次呆過的地方去。這個公園,我有兩個固定的地方去,一個是坐在椰樹林的草坪上,一個是上面的一片榕樹下。江門新會有個地方叫小鳥天堂,它的著名一是來自巴金老先生的《鳥的天堂》那篇文章,二是它在梁啟超的故鄉(xiāng)。小鳥天堂里有棵大榕樹,只是一棵,由于根不斷不斷地從樹枝上垂下來又扎到地下,根再生枝,枝又生根,這樣周而復(fù)始一棵大樹就有了無數(shù)的根,看上去蔚為壯觀,一棵樹就像是一片森林了。這樣的景象在嶺南這邊土地上隨處可見,我心里也是很喜歡獨木成林的意境,下了公交車,因為心里想著這里就朝這個地方去了。
黃昏時,我從榕樹林往海邊走,再次走到我常坐的一棵大椰王樹下,見坐著一個人,那個男的扎著三角架,坐著看著鏡頭守候著什么。
我很奇怪,并沒有馬上走開,就悄無聲息地在他的身邊站著。待他發(fā)現(xiàn)我時,他驚慌了一下,邀我坐下來。
我坐了下來,想著J說的夏國威,突然間想跟眼前的這個男的聊聊天。因為近期除了他我實在沒有接觸過另外的男性。
他在拍海面,用的廣鏡頭,彼岸天水圍的燈火和深圳灣大橋的景象全在他的鏡頭里。他說他的鏡頭里需要一個背影,他在等一個背影出現(xiàn),最好是女的,長發(fā)。他看了看我,似乎我很合適,我也樂意,我想,若跟他聊起來,拿出些真誠來交換還是必需的。
如我預(yù)料,他拍完照片,主動跟我講起去海邊和梧桐山頂拍照的經(jīng)歷,說如果我愿意,他下次去可以帶上我。
我便問起他的工作是做什么的,他說是擔(dān)保公司的一名業(yè)務(wù)經(jīng)理,說他不喜歡這份工作,這不過是他在這個城市生存的根本而已。他之所以進這個行業(yè)進這家公司,是因為他的一個表舅是這個公司的股東,他是山西人,專業(yè)讀的是金融。
無疑,他是J說的手下夏國威。但他應(yīng)該并不能確定我就是他看到的照片上的那個人,這個可以從他后來的猜測中確定。
“你上次說你住‘黃埔一號?”
“是的。”
“那里可都是住的有錢人?!?/p>
“你想說什么?”他自然是話里有話,我也沒必要跟他繞彎,直接問他。
“你是做什么的?”他不答我反問。
“你不是已經(jīng)猜到了嗎,何須再問。不過,我倒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我明明知道他猜得不對,還是使了個幌子,看他怎么想的。
他回頭看一眼我,天色已經(jīng)暗了,我不知道他能看出什么。
“猜不對,你別生氣?!?/p>
“不生氣,猜不對了再猜?!?/p>
“我想,你可能是一位幼兒教師,那個小區(qū)里有一所加拿大國際幼兒園。”
“不是。那個幼兒園除了生活阿姨可以住在校內(nèi),老師是不給住在校內(nèi)的。”
“若不是幼兒教師,那可能就是家庭育兒師。你肯定不是小學(xué)老師,你身上有一種與孩子相處的耐心而誠實的影像——這個影像可能是我才能理解的說法——小學(xué)老師身上不是這種氣息,這種氣息只有與幼小的孩子長期相處才有的,它磨掉了成人的世故和狡猾。”
“你這說法倒真是新鮮?!?/p>
“說你是育兒師,不說你是主人,還因為你的衣著打扮。能住黃埔一號的人非富即貴,穿衣很是講究,不會像你那么穿愛瑪士。說了你別生氣,你穿的愛瑪士衣服和拿的愛瑪士的包也都是真貨,并不是大街上買的A貨,所以,我猜或者是主人贈你的。也或者你不知道這些品牌,所以你無所謂怎么搭配?!?/p>
我得承認,我聽了這些話多少是有些害臊的,我不知道我的這些小聰明終究還是被人從另一個棱面看穿了。雖然身份沒有猜對,但關(guān)于穿衣的這點心思,他還是猜對了的。但好在夜色暗了下來,我臉上的害臊夏國威未必看得出來。
“你說得對,我很多的衣服都是主人穿剩的?!蔽液﹄龤w害臊,也沒有忘了應(yīng)對我們的交談。
“方便問你多大了嗎?”
“年齡?喔,快30了,已婚,有一個女兒。”
“喔,我果然沒有猜錯你。但你看上去很年輕。”
“我肯定大過你。”
“是的?!?/p>
我以為我們的聊天即將劃上句號,夏國威停了半晌又說:“我還是希望跟你做朋友。我是說男女朋友?!?/p>
這話讓我一驚,差點倉皇而逃。但我想我都這個年紀(jì)了應(yīng)該能做到處驚不亂才對,即使不是當(dāng)下,我未來的生活里也會有類似的事情一次一次這樣考驗我。我暗暗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后說:“或者我們先做個普通朋友。”
夏國威聽我這話倒是釋然的,說:“對,或者我們先做個普通朋友。”
前方,海面的燈光搖曳起來,使海面已不是海的樣子了,像另一個國度的鏡像。也像塞壬就在其中,她即將高歌一曲,引意志不那么堅定的人忘記了歸家的方向。
夏國威邀我走走。
這時間仍有不斷來公園的游客,多是情侶,有年輕人,也有中年以后的偷情者,他們都是手挽著手。天氣雖然不冷,畢竟已是這里的深秋,女士們已披上了紗巾,海風(fēng)一吹,那些輕紗纏纏繞繞地在兩個人的身體上扭動。我一下子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輕時候的樣子,與一起實習(xí)的同事來這里玩,我們莫名地笑著,放蕩的青春里有許多未知的邪念。我們扭動著嬌好的身軀,希望引來異性的目光,我們對此毫無廉恥之心,好像青春就應(yīng)該那樣的無知和驕傲。
我情不自禁地說:“青春真好!”
夏國威說:“未必,多有無識之恥。”
我們的心境顯然不在同一個對話基礎(chǔ)上,只好沉默。
人行道旁邊的椰樹林里,有躺著或坐著纏繞在一起的情侶,像幽暗灌木叢中蛹動的肉蟲。從人行道往樹林走去的人看到了會繞開,并不去驚動他們。因為他們未必不是想要找個地方纏繞在一起。
我與夏國威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有夜騎的自行車隊從我們下面的自行車道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后來走累了,我在面對海面的長椅上坐下來,夏國威很自然地跟我坐在了一起。我們并未有進一步的交談如何“先做個普通的朋友”,是我們的身體引導(dǎo)了我們,它們先是試探地相碰,然后做得好像只是為了很自然地相擁一下就很快糾纏在一起。好像它們早就相識,而今不過是重逢。
他還不知道我的真實姓名,而我知道他是夏國威,J的手下。他有一天得知真相后一定會憎恨我,但我的心思誰又可能明白?我不只是想放蕩一場,出格一次,我想要的是一種明知故犯的遠離,遠離當(dāng)下的體驗,然后對我厭倦的富足生活生出珍惜和懷念,并借此在罪念中安分守己地過完無趣又漫長的一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