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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冬天

2017-09-20 21:30紀(jì)塵
山花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吉米

紀(jì)塵

已冷了很久了。

已很久沒這么冷了。

多瑙河畔一幢老房子里,一個女人坐在地上,將干燥的樺樹皮塞進(jìn)爐子,接著削下一堆引火的小柴,像游牧民族立尖頂帳蓬般將小柴依次架起,然后是大些的、更大些的柴……

那堆碼在院子盡頭的柴,已歷經(jīng)了十個春夏秋冬。之前的住客都只使用暖氣,直至去年夏天,她搬進(jìn)來。

房子那么舊那么大,要修補(bǔ)整理的地方那么多。 她從夏天忙到秋天,從秋天忙到冬天,直至窗外結(jié)滿冰晶。

這是我的家。那天,當(dāng)看到房頂煙囪噴出白色的煙時,她突然意識到并肯定了這點(diǎn)。她有些不知所措:這里沒人說她的母語,沒人喜歡吃辣,甚至,沒人跟她的膚色相同——可,這是她的家。

她蹲下,將壁爐鐵板用力拉開,氣流聲“呼”地響起,然后是火柴的亮光、樺樹皮迅速燃起濺開的火星、旋進(jìn)煙囪飄向天際的煙霧。

一切都是老舊的:屋子、家具、器皿、先祖的黑白相片,還有那只名叫吉米的老狗——它邁著猶疑的步子走進(jìn)這幢房子,成為她沉默而溫順的朋友時,已經(jīng)九歲。它是從“動物收容所”來的。在這他鄉(xiāng)異地,一個男人給了她一個家,她則給了它一個家。

土豆在熱灰里慢慢透出醇香——這古老的糧食,千萬年前就從大海的另一頭,從高山、叢林,漂洋過海,嵌進(jìn)一片又一片陌生大地直至水乳交融。

她將土豆撥拉出來、剝開,一邊吹氣一邊快速吞食。她的指頭沾滿了溫暖的黑灰。這里沒人會這樣吃東西——他們就連吃個雞蛋也得用上刀叉。

記得一次,她家請客,煮了些油膩食物,廚房有好幾種清洗劑,可她想也沒想,直接就從爐子抓了一捧灰。

“啊,這可是中世紀(jì)才有的做法!”一位客人看到后吃驚地說。

“是么——”她笑著又往盤子灑了一捧灰,就好像她一直都這樣做,就好像,這是她惟一知道并認(rèn)可的方法。

其實(shí)之前她從沒用灰洗過東西——盡管小時候母親常這樣做。她對這種清潔方式不屑一顧。但當(dāng)?shù)竭_(dá)這里,她那因氣候而變得干燥灰暗的皮膚下卻蓄滿了先知般的古老能量——許多從未在意和銘記的久遠(yuǎn)事物,總?cè)绱貉堪悴活櫼磺衅仆炼?、四下膨脹?/p>

她往火里添了幾根柴。

那些柴,又干又輕,每抽走一根,哪怕很小心,大量木屑塵灰仍是滾滾揚(yáng)起——這時,一個孩子迎面走來——從那么深那么遠(yuǎn)的東方,從一堵半人高的圍墻下。

孩子走到柴堆旁,謹(jǐn)慎又好奇地看著哥哥從朽木中捏出一只肥大的白蟲子。那些蟲子,它們的啃噬聲那么響亮,兄妹倆只需稍微屏聲靜氣就可準(zhǔn)確找出有蟲的木頭。哥哥將蟲子烤熟,如果收獲豐盛,他會慷慨地分上幾只給妹妹。妹妹戰(zhàn)戰(zhàn)兢兢接下,猶豫很久,最終還是帶著點(diǎn)不甘的無奈還給哥哥。

她不敢吃蟲子,卻喜歡這種游戲:跟哥哥一起,挨個聆聽、敲擊木頭。她記得,蟲子的嘴是粉紅色的。

孩子走向收割后的無盡曠野。

在那里,哥哥和伙伴們正耐心地將碼好的草垛一點(diǎn)點(diǎn)撥開。一陣微小的吱吱聲響起,男孩們興奮的呼聲隨之而起。她奮力擠到哥哥身邊,一遍遍央求:給我看一下,就看一下。

哥哥不情愿地伸過手——兩只還沒睜眼的小田鼠正盲目地四處蠕拱。她緊張地輕輕碰了碰:那小小的非人類肉體,無知又確鑿地向一個懵懂的人類孩子傳遞著柔弱但鮮活的生命氣息……

男孩們哄笑著跑了,快得她怎么也追不上。哥哥已十二歲,已不肯老被一個“女人”跟著,雖然那時她才八歲。

她又急又怕,眼淚一下流出來。她得自己走回親戚家,得獨(dú)自經(jīng)過池塘邊的大樟樹——上面總掛著些已被開膛破肚的大田鼠。南方強(qiáng)烈的陽光很快就把它們變成肉干,幾天后,那些一無所有的人們——包括她的親戚,他們簡陋的餐桌上將會出現(xiàn)一道美味佳肴——辣椒炒鼠肉干。

吉米突然叫起來——一只貓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

院子里常有貓出現(xiàn),它們來自左鄰右舍,一只只肥胖圓溜。其中一只貍花貓,由于每次見到她都會克扣一點(diǎn)兒吉米的糧食喂它,于是久不久它也有情有義地叼著老鼠上門回禮。

一天,她拎著死老鼠向垃圾箱走去,恰逢某位鄰居剛?cè)油昀罅窟^期肉制品和果蔬罐頭堆得垃圾箱都蓋不上。這樣的事屢見不鮮。那些肥胖而遲緩的婦人,她們的巨型冰箱和地下室永遠(yuǎn)塞滿食物,但依然沒完沒了地購買、囤積,然后每隔一段時間扔掉一堆。

那天,她將老鼠掛在了鄰居門前的玫瑰枝上。

吉米又叫了起來。

門簾旋進(jìn)一陣寒氣,一個高大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彼得——住在兩百米開外的鄰居、她先生的好友,這個只吃肉類和土豆的紅皮膚男人,進(jìn)門后總是徑直走向冰箱——每次他來,都會事先詢問屋里有沒有酒——冰過的。他真像頭健壯的熊。他將酒取出,用火機(jī)熟練地將瓶蓋打開,這才在沙發(fā)上重重坐下,神情滿足。

火光那么亮,男人們的臉那么紅,不時地,陣陣低笑回蕩在因火而橙紅溫暖的空間。

她安靜地坐著。他們說的是地道的下巴伐利亞方言[1],與課堂所學(xué)的德語相比,這方言就像河南話和廣東話一樣差異巨大。

但聽不懂又有什么要緊呢?三年來,人們對她微笑、看她提著菜籃子步行去超市(當(dāng)?shù)厝艘话愣际邱{車購物)、禮貌地用英語為她解釋問題——如果對方只會說德語,則會盡量將語速放慢。偶爾,在一些聚會中,有人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的舞竟然跳得挺好?!澳鞘歉ヂ謇锇驳闹袊拮印?,旋轉(zhuǎn)時,她聽到有人壓低聲音這樣向朋友介紹。

一個中國女人。人們看到她,又從未見到,知道她,又從未明了。這個國家的移民那么多,從非洲來、從中東來、從巴爾干來、從亞洲來……千千萬萬的異鄉(xiāng)人,每一個都與眾不同,每一個又如磚塊般無所謂彼此。

“路上碰到蒂布夫人,她又嘮叨說一定要找出將死老鼠掛在她玫瑰花上的壞小孩?!边@句話彼得是用英語說的。他一直在笑。他一定是覺得這惡作劇很好笑,因此也該與朋友的外國妻子分享。endprint

她笑了,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輝,就仿佛這片被白雪覆蓋的大地,她是惟一擁有神奇秘密的人。

整個冬天她都在生火。

這是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也是入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壁爐墻磚因此永遠(yuǎn)溫暖,陶壺里茶水的溫度也總剛好適宜入口。

她坐在地毯上,催眠一般安靜緩慢地織著帽子。那是給嫁到波蘭的朋友的——她很快又要生產(chǎn)了。朋友到波蘭好些年了,但每年冬天都會像遷徙的候鳥般飛到溫暖之地。除了冷,她想,大概還有寂寞。

室內(nèi)柔軟溫暖,但屋外,她知道,冰塊正大片大片順流而下,經(jīng)過干草垛卷、經(jīng)過白天鵝、經(jīng)過古堡般寂靜的紅房子,向著遠(yuǎn)方漂去——就像所有的古老冬天那樣。

一些小湖已全然凍結(jié),透明的冰層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靜止的水草和氣泡,形態(tài)各異的冰晶仿佛遺落的銀飾,耀目而孤獨(dú)。

山坡的羊群已隱去,蘋果樹掛滿冰棱。

但初冬時分,那些羊兒曾是如何不顧一切地奔來,而她,又如何不遺余力地在草地一遍遍搜索。霜打過的蘋果堅(jiān)硬如石。她抬起腿,用力將果實(shí)跺開,羊兒爭先恐后地?fù)屖?,金褐色的雙眼純靜、善良又不帶情感。

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男人在林子里劈柴。當(dāng)發(fā)現(xiàn)她,他條件反射般迅速扔下斧頭,撫撫頭發(fā),坐在了草地上,仿佛根本就沒人在勞作;仿佛她遇上的只是一個沉醉于風(fēng)景的人;仿佛——他才剛剛看到她。

“你好。”他先打的招呼,問候簡單又蓄含殷切。

“你好?!彼行┚狡鹊鼗貞?yīng),低頭匆匆走過。

那不是她的蘋果樹,那不是她的羊,甚至,那不是她該走的道(那是條私人用道)。

走遠(yuǎn)了,回頭——他仍站在原地,向著她的方向。往前走走,再回頭——他消失了。無聲無息,無跡可循。

他就是那些羊兒的主人嗎?那些蘋果樹是他的嗎?還有佇立在草場中央、夏天開著明晃晃向日葵的靜如修道院般的房子,是他的家嗎?他是否坐在遠(yuǎn)而高的露臺,隱身人一般看著一個陌生的東方女人穿過自家領(lǐng)地?她孤單又快樂地高高跳起,將凍結(jié)的蘋果壓碎。她謹(jǐn)慎又果斷地跨過絲網(wǎng),只為了將偏心攢下的最后幾枚漿果塞給一只眉頭帶斑的小羊……

他在劈柴,看到她——他坐在那里等著她經(jīng)過。他想再多說一兩句的,但最終沒有。她想再多說一兩句的,但最終沒有。

這冬天的山林哪……

她拉著通常只有孩子才玩的小雪撬走上山坡。

她的故鄉(xiāng)沒有雪。她像個愛斯基摩人般穿戴臃腫。

山坡下,平緩寬闊的多瑙河面,懸浮的冰塊已連接成巨大冰面。放眼望去,山巒一座接一座,森林一片連一片。近處,一只小刺猬倒斃在落葉間——過輕的體重使它終于無法抵御嚴(yán)冬。仍在流淌的泉水邊,一堆零亂的灰色羽毛如失去色彩的花瓣。她想起某天,當(dāng)時她正在清掃花園落葉,不經(jīng)意一抬頭,一只游隼正抓著一只鴿子一掠而過——那些仍帶著絕望獵物體溫的羽毛,就那樣一路飄灑在草地、枝頭,以及驚呆的她的發(fā)端。

鹿、野兔、狐貍、黃鼬、狗、野雞……潔白的雪地上,不計(jì)其數(shù)的非人類足跡繽紛交錯。她如世界惟一的人類,渺小又奪目地站在黑白分明的山崗。她如初探世界的魯莽孩童,駕著惟一的木頭坐騎,總是滿懷摔傷的恐懼,又總在摔倒后迅速爬起,再次走向山坡。

再沒有比此刻更寂靜的了。

“妹,還痛么?媽,妹妹不會有事吧?妹,妹……”一個處于變聲期的男孩聲音突然落在耳畔,充滿惶恐。那是另一個冬夜,在地球的另一端,另一片寂靜坡地。年幼的她有氣無力地趴在母親肩頭——食物中毒令她痛得滿地打滾,呼天喊地。

雨那么急,風(fēng)那么大,河水在黑暗中令人心顫地瘋狂咆哮。瘦弱的母親背著她,腳步快得幾乎在飛。而哥哥,全身濕透了,卻一直堅(jiān)持將傘傾向妹妹……原來,他不是只會嘲笑和捉弄她,不是只會不屑地叫她“跟屁蟲”……

現(xiàn)在,哥哥已是一個十幾歲孩子的父親,一個沉默內(nèi)向的中年人。 他還記得那個遙遠(yuǎn)的冬夜嗎?還記得由于恐懼——也許會失去惟一的妹妹,而面色蒼白雙唇顫抖嗎?這一生中,他從沒說過愛她,也鮮少主動跟她通話和寫信,似乎只要確定她仍活著、平安,就夠了,就是一切。

那么他呢——這片安寂大地她最親密最信任的人。

家其實(shí)是由他開始的,或者說,因?yàn)樗?,她才把這里當(dāng)家。

盡管房子還住有另兩位租戶,她卻總能馬上就分辨出他的腳步——進(jìn)門前,厚重的雪靴在氈墊上以獨(dú)有的節(jié)奏大力抖擦。他笑著脫下帽子,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他的口袋總是脹鼓鼓的,里面總能掏出松脂、石塊、羽毛之類的東西。

那天他還帶回一個鐵盒子——從另一個村莊一間蛛網(wǎng)遍布的閣樓。那是他祖父母的故居,也是他度過童年的地方。他手持電筒在閣樓緩慢前行——為了幫吉米找一個睡覺用的大筐,不料一腳踢倒一個小鐵盒——半銹的鎖芯就這樣一下掉出來。

那么多黑白相片,相片上的人一個個都那么年輕英俊。他一頁頁地翻:前半部分都是些家常照,然后,慢慢地,制服出現(xiàn)了,槍支出現(xiàn)了,戰(zhàn)壕、鐵絲網(wǎng)、尸體……還有好些信件,郵戳?xí)r間均在1939至1942年間。

他與奶奶的關(guān)系極親密,但卻從沒看到過她的這些遺物,家里也從沒人說起過。

他最終還是幫吉米找到了個稱心如意的大筐。他把鐵盒緊緊揣在懷里。

爐火通紅,他的中國妻子正在用灰清洗銀器。上一個月,就在同一間閣樓,她手持蠟燭摸索前行——為了找一雙馬靴。不料踢翻了一個滿是塵埃鼠屎的紙盒——那堆發(fā)黑的銀餐具“嘩”地一下傾倒而出。

他開始讀信。先是沉默地看一遍,再用英語讀給妻子聽。

信一封封打開又重新疊好,他的聲音越來越諳啞、疲憊,就仿佛在暴風(fēng)雪中走了很久很久。

相片上的四個英輕人,全是奶奶的兄弟,全都參加了二戰(zhàn),全都沒超過二十五歲,全都死在了戰(zhàn)場……而之前,他們跟所有年輕人一樣,愛玩愛鬧愛追逐美麗姑娘。突然戰(zhàn)爭就來了,男人開始不斷被送去殺陌生人和被陌生人殺。endprint

最年輕那個,跟著部隊(duì)歷盡艱難抵達(dá)西伯利亞,剛坐下喝兩口水,僵硬的手剛摸出那已看了千百遍的破損家書,一塊從天而降的彈片卻一下穿透他的腹腔……

年輕人惟一的妹妹,曾熱切地希望做一名醫(yī)生,戰(zhàn)爭發(fā)生后,她再無書可讀,只能留在農(nóng)場養(yǎng)馬。孤獨(dú)的她在家等呀等、盼呀盼,終于,千里迢迢之外,不同戰(zhàn)線接二連三捎來消息,可那是怎樣的消息?。核麄兯涝谀睦铮酪?yàn)楹?,遺物為何……

因?yàn)閲?,他們死去了,卻又因“納粹”二字,這些稀里糊涂死去的年輕人,不能算英雄,親人亦不便公開悼念——哪怕,他們其實(shí)有著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tǒng)……

女孩目光空洞地坐在空蕩蕩的屋,顫抖地握著兄弟們的相片和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她將它們鎖進(jìn)鐵盒,就像鎖一個百年傷口……

蠟燭熄了,全世界只剩焰火在升騰飄漾。

他們沉默地并肩而坐。他在想奶奶,而她,在想萬水千山之外的哥哥——他還活著,平安健康。

這就夠了。這就是一切。

帽子快織好了。

她靠近爐火,將鉤針穿過最后一個線眼,然后挽結(jié)兒、剪斷。

這時有輕輕的敲門聲,隨即是一陣濃重的香水味。她下意識地屏了屏呼吸——曾有一段歲月四周全是這類香味。那時的她從不肯停歇,總是不斷走呀走,從晝到夜、從南到北。那一年,她走到了中東——那些男人濃重的汗味和香水味如同沙漠烈日般令人難忘。那時的她總是一個人,似乎永遠(yuǎn)是一個人。

“啊,有火真好?!眮砣苏f,年輕的臉泛著喜悅。

她照例沏了茶。他接過,輕呷一口,然后說希望她先生回家后能幫忙修好房里的閉路電線。

她說好的。他連忙表示感激——就像當(dāng)初他們同意將房間租給他時一樣。他又呷了一口茶,接著說自己跟女朋友在圣誕節(jié)時去了教堂——說這些時,他的神色有著孩子般的得意。

是么。她笑了笑。她知道這得意從何而來:他——易卜拉欣(下文簡稱易卜),一個背井離鄉(xiāng)的庫爾德人、一個遜尼派穆斯林,在圣誕節(jié)和女友去了教堂。從某個角度,這很不容易。

易卜的家鄉(xiāng)叫“馬利基耶”,為敘利亞東北部的一座城,雖然戰(zhàn)火還沒燒到那里,但僅一百多公里外,已到處是殘?jiān)珨啾凇?/p>

易卜家該算得上中產(chǎn)階級,否則不可能承擔(dān)兩個孩子逃亡之旅的費(fèi)用。就這樣,十七歲的易卜跟哥哥一路從敘利亞-土耳其-希臘-馬其頓-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羅馬尼亞-匈牙利……徒步、巴士、船、的士、火車……每過一個關(guān)口,就得再塞一筆錢給蛇頭,然后疲憊不堪昏天暗地地繼續(xù)下一程。

一路上年輕人可謂吃盡了苦頭,然而無論如何,最終都是值得的——他們終于抵達(dá)了所有難民都夢寐以求的德國。

兩年來,易卜的德語突飛猛進(jìn)。他那么年輕,他所有未來的夢想也許都將存放、奮斗于這個國家。

來時他還未成年,而今已經(jīng)十九,因此得搬離“青少年中心”,何況他還有了個德國女友。

他找了整整大半年房子,然而每次都被人以各種理由禮貌拒絕。太多了,這個國家的異鄉(xiāng)人。這一兩年來,不計(jì)其數(shù)的人(包括部分非法移民)不分季節(jié)、不分晝夜、不顧一切。就連僅一兩百人口的寂靜村莊,也開始出現(xiàn)各式各樣的新面孔。

她去過敘利亞。那里的人曾友好地打開大門,給她干凈的食物和水。沒想僅離開兩年后,那片美麗大地就淪為悲傷的廢墟。

她和丈夫?yàn)橐撞反蜷_了門。

有時,更晚一些的時候,會有另外的敲門聲響起。

敲門只是形式,很多時候,屋里的人還沒來得及回答,來人就已推開門徑直走入?!翱梢赃M(jìn)來嗎?我想看看吉米?!眮砣苏f,然后挨著昏昏欲睡的狗,盤腿席地而坐。她是二樓的租戶:一個高大、少言、走路總有些跌跌撞撞的大學(xué)生。

大學(xué)生輕撫著吉米,久久不發(fā)一言,一雙棕灰色的眼專注地筆直投向男主人,仿佛他是惟一可見之物。

她在爐火這邊,也一言不發(fā)。她感到有些困倦——自圣誕過后她便總是易于疲憊,并且胃口奇差。為此她常將橙皮放在暖乎乎的爐壁,空氣于是有著淡淡清香。

她想起小時候,幾乎每家墻角都有個裝橙皮的竹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扯著嗓子在大院吆喝,人們便拎著竹筐出現(xiàn),收購方和賣方都相當(dāng)?shù)腻O銖必較。記得一次,她家的橙皮賣了二十元,于是整天全家人都過節(jié)似的開心。

那時候,什么東西都那么有用,人也那么容易就心滿意足。

她把幾片干橙皮扔進(jìn)爐子——火光瞬間異常明亮。

大學(xué)生一如既往:摸摸吉米的頭,盤腿席地坐下——這回她甚至帶了毛線來。其實(shí)就算什么也不帶,什么也不說,她也能這樣從容不迫地坐到深夜,仿佛這空間其實(shí)是她的,仿佛疲倦又客氣的女主人才是外來者。

男人低頭忙著:兩盞舊臺燈需要更換調(diào)光開關(guān),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制造話題。他詢問大學(xué)生選修的俄語課程進(jìn)展如何,提醒妻子看看陶罐里是否還有水,他說,你聽,吉米的呼嚕聲這么響,就像屋里還有一個睡著的人似的。

大學(xué)生一直坐到十二點(diǎn)。然后,她起身,站到男主人面前。“這個冬天,真寂寞……”大學(xué)生說,一雙眼熱切得如同一根刺。

門關(guān)上了。那團(tuán)幾乎動也沒動的毛線忘在了吉米身邊。

她挺直了身子。年輕女孩的目光讓她想起了自己的二十歲——那時候的她,何嘗又不是一樣的自我、固執(zhí)、肆無忌憚呢?甚至也許更固執(zhí)、更肆無忌憚。

她把最后一塊橙皮扔進(jìn)火里,站起,拿過圍巾和帽子。

“這么晚了,去哪?”他問。

“后面?!焙竺婢褪菢淞?。幾乎每天,她都會跟吉米在那散上一兩小時的步。

“她還太年輕,還不習(xí)慣獨(dú)自生活……”他望著她,眼神坦誠又擔(dān)憂?!拔覑勰??!蓖A艘幌?,他又說。

她看著他——他是敏感的??墒牵P(guān)于寂寞……一些人寂寞是因?yàn)楠?dú)自一人,一些人寂寞則是因?yàn)椴荒塥?dú)自一人。一些人寂寞時尋找其他人,一些人寂寞時則希望離開其他人……endprint

他愛她,她知道。她愛他,他知道??桑瑦劾镆踩杂屑拍?,還是,愛本身便是寂寞……

她在后面待了很久。

月光下的河流看起來就像固態(tài)的銀色路面,但最冷的時候已過去,河里的冰塊已基本消融。就在幾天前,她看到竟有個男人在劃獨(dú)木舟。那身影如同一小塊移動的煤,在寒氣四起的水面、在世界巨大的白色與巨大的靜止里,慢慢劃著,仿佛永遠(yuǎn)都不打算上岸……他必定是這一年里最早劃船的人,必定是非常寂寞也非常習(xí)慣寂寞的人。

開始有聲響傳來——沉重的雪靴踩踏在厚厚的落葉。接著是一束電筒光打在前方、隨即又熄滅。

她長長呼一口氣——正是這些光:燈光、火光、陽光、淚光……照亮所有寂寞也平息所有寂寞。

就在這個冬天,一枚果實(shí)無聲出現(xiàn)又無息消失。

就在這個冬天,她不斷走在去診所的路上,當(dāng)醫(yī)生終于同情地說出“我很遺憾”時,她的淚終于奪眶而出。

她哪兒也不再去,誰的話也不再聽,就那樣,懷著平靜的絕望等——等到他(她)再也沒法在肚子里待了,再說。就像紀(jì)錄片里那只將死去的孩子一直抱到腐爛的母猩猩。

沒人能解釋這是為什么,就只是發(fā)生了,命中注定地發(fā)生了。她記起在診所,那個非洲女人的肚子那么大,指甲那么紅。候診時,從頭到尾,那些紅指甲一直在手機(jī)上快速移動,黝黑而寬闊的臉滿不在乎。她記起大街上,那些披著頭巾、身裹黑裙的女人,她們中一些看起來幾乎還是少女,卻已是手牽一個、嬰兒車?yán)镉忠粋€。還有認(rèn)識的一位德國女人,總是有些吃力又驕傲地提著一對籃子:四個月前,一對茁壯漂亮的孿生嬰兒從她肚里出生。

她、她、她……她們多么富饒!而她,多么貧瘠!然而即便如此,她也依然是位母親:她與他(她)甘苦與共了三個月,他(她)給了她強(qiáng)烈喜悅與尖銳痛苦,以及,巨大的、顫栗的平靜。

一個深夜,她突然腹如刀絞,鮮血如紅色泉水般不斷傾涌,她不斷更換衣物,鮮血又不斷將衣物浸透。時候到了。她想。就像那只母猩猩,抱著孩子一嗅再嗅,直到最后終于不得不松開了手。

可那些草藥——她遙遠(yuǎn)的東方母親撿的草藥,仍在千里迢迢的郵寄途中。母親說,我去問了大神呢,沒事的,神會保佑的。母親又說,這藥可是你表哥親自上山挖的,等吃了就什么都好了。

她醒了過來。

有身穿白衣的人走近,輕聲說手術(shù)已完成,血壓已回升至正常,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點(diǎn)點(diǎn)頭。肚子不痛了,頭不暈了,甚至還有了胃口。她想,松手之際,神大概來過:拿走悲傷、疼痛,然后還以飽滿的虛空。

“每年的今天,我們都要生火慶祝,唱歌跳舞。你們呢?”

說話的是易卜,他正在生火,但每次紙一燃完火就熄了。她笑笑,叫他讓開——一分鐘不到火就穩(wěn)穩(wěn)地重新燃起。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以前在家都是用酒精助燃的。

每年的今天——今夕是何夕呢?她查了下日歷:立春。這里的冬天是多么漫長啊,特別是來回往返于診所的日子,冬天仿佛永無盡頭,可現(xiàn)在——竟過去了么?

那么,立春時該做些什么呢?在國內(nèi)時,她沒有土地也不曾勞作,何況那片潮濕的南方大地永遠(yuǎn)都是綠的。無論春夏秋冬,人們總在忙碌,從不會因某個時節(jié)而生起火把、載歌載舞,他們更習(xí)慣于集斂、觀望、忍耐。

夜色寂靜,歌聲卻從年輕人的手機(jī)傳出,一首又一首,婉延流轉(zhuǎn),一首又一首,總少不了哈比比(Habibi,阿拉伯語“我的愛”)。

某天,在花園勞動時,她把音響開大并打開窗子,不過才幾分鐘,便有生氣的聲音從綠化墻那頭傳來。“音樂請?jiān)谑覂?nèi)放而不要在公共場所!”對方用德語喊道,接著是一連串帶著她永遠(yuǎn)都發(fā)不好的彈舌音“R”的意大利語。那個老太婆,正在花園喝葡萄酒。

那還是在大白天。她嘆口氣,進(jìn)屋關(guān)掉音響。其實(shí)她已很少聽音樂,偶爾聽也總將音量調(diào)得很低——這里實(shí)在太靜了。

音樂持續(xù)放著。她什么也沒對易卜說,甚至還暗暗期許這久違的任性樂聲更響亮一些。終究,冬天過去了啊。

一起坐在火邊的還有特里薩——易卜的德國女友。她盯著墻上的結(jié)婚照久久出神:“真美。”

“等你結(jié)婚時,也會很美?!彼f,同時望了一眼易卜。

“我和特里薩……嗯,我們還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了解對方……”小伙子回答,聲音充滿了猶豫。

到底年輕,當(dāng)著女朋友說這樣的話。

“看,他害怕了。”特里薩盯著她的難民男友,淡淡地說。

“才不是!我家人都知道我的女朋友是德國人……我才不怕。”

“他害怕的。我知道?!碧乩锼_繼續(xù)淡淡地說,神情卻突然有些疲倦。她今年二十三。

“我才不怕!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小伙子仍在逞強(qiáng),但聲音低了許多。

他的確不知道。他只有十九歲,還有太多的困惑和問題要面對:學(xué)業(yè)、國籍、工作、遠(yuǎn)在敘利亞的家人,以及,信仰完全不同的基督教女友……

那么她呢?她不也是異鄉(xiāng)人么?雖然再過五年便可獲得永久居留權(quán),但無論如何,她都仍是此地的客居者,就如一株生長多年的樹,雖然被移植到另一片陌生水土并成功活了下來,但其內(nèi)核和脈管,難道不是永遠(yuǎn)都遺留有從故土攝入的遺產(chǎn)般的特有礦物質(zhì)和鹽份么?而這部分,難道不是問題——關(guān)于愛與寂寞的問題——的部份根源嗎?

十一點(diǎn)左右,他回來了。

每周有兩天,他必須在另一座城工作,剩下的日子他們便在一起,總在一起。

她重新添了柴,往茶壺丟了幾塊姜片。

他上前擁抱、親吻,一如既往地告訴她些“新聞”:誰下個星期生日、誰又交了個新女友、誰經(jīng)過農(nóng)場時被牛頂傷了大腿……消息大多平淡無奇,但她仍是不厭其煩地聽,不厭其煩地問。

當(dāng)然,她也跟他說些新消息:今晚,特里薩生易卜的氣了,吉米刨壞了外婆送的枕巾,散步時看到半扇可能是被狐貍撕掉的天鵝翅膀……

她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仿佛剛剛重獲語言能力的失語者。

“知道嗎,今天是中國的立春呢!”她說,聲音突然響亮。

“立春之后是雨水,雨水之后是春分……不對,是驚蟄……”她繼續(xù)說,德語中文混雜著。

“你們的春天有那么多節(jié)日么……”他的聲音很低,且緩慢,攜著濃濃倦意。

“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她喃喃數(shù)著,聲音也漸漸低下來。她至少數(shù)了十七八個節(jié)氣,而以前,她十個都數(shù)不到。

墻角的吉米鼾聲四起,還有他的——盡管好幾次他都努力想回應(yīng),可實(shí)在太困了,何況她說的其實(shí)是中文。

“我的波蘭朋友收到帽子了,這不剛好可以戴著坐月子……嗯,我們到底要養(yǎng)幾只雞?一公一母還是一公兩母?如果易卜也想養(yǎng)一只的話,那雞蛋怎么算呢……我想試一試種豆角,我媽做的豆角餡包子可好吃了……”

紅紅的碳火使她雙頰發(fā)燙。這時,有汽車在外停泊,感應(yīng)燈隨即亮起,接著是開門關(guān)門、木樓梯“咚咚”響起……她披上披肩,輕手輕腳地把門打開一條縫:大學(xué)生緊閉的房門口,除了一雙女式鞋,還有一雙至少四十五碼的男鞋……

她回到爐火邊,有些恍惚地躺下。夜里,好像有人在大口喝水、用力掖被子、然后像頭熊般在身邊倒下……她猶豫著要不要將吉米挪遠(yuǎn)些——這只老狗的鼾聲實(shí)在太響了,然而翻過身后,她卻又漸漸睡著了。

“從今天起,夜不再比白天長了……冬天過去,可是,春寒料峭呢……”睡夢中,在很深很遠(yuǎn)的地方,有人在問些什么,她如此回答。

注釋:

[1] 下巴伐利亞行政區(qū)位于巴伐利亞州的東部,共有三個直轄市和九個縣。方言發(fā)音濃重粗獷,有人將這種口音戲謔為“鄉(xiāng)巴佬口音”,但下巴伐利亞人則引以為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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