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我們老實街居民從不恐懼。有句老話,既非羋老先生也非左老先生,而是孔夫子說的。子曰,君子坦蕩蕩。老實街人生來坦蕩,所以不恐懼??墒悄嵌螘r間,我們很害怕。
真的,我們很怕在街上遇到邰靖棻的兒子小邰浩。他在公安上當排爆警察,跟炸藥打交道,但他不會把炸藥帶回老實街。不長不短,整三年,我們很怕看到他的眼睛。在我們每個老實街人面前,他的眼睛里時刻都要流出淚來。不要說我們心軟,我們很害怕他流淚。
小邰喪魂失魄。讓他丟魂的就是朱大頭的女兒朱小葵。至于他們交往深到什么程度,老實街上說法不一,但顯然這樁戀情還沒得到各自家長的承認。朱大頭那方面,是要高攀的。雞窩里飛出金鳳凰,不能再落到雞窩里。也不知是誰放了風(fēng),小葵自從分配到廣播電臺當主持人,追求者甚眾,不乏高官子弟。王家大院的老邰看不上劉家大院的朱大頭,不想讓兒子跟朱家有瓜葛。但小邰、小葵都沒公開戀情,家長也不便發(fā)表意見。你要問朱大頭,小葵是不是跟小邰要好,朱大頭就會說,沒那撇!同樣去問老邰,老邰就說一個字,嚇!
我們老實街人一直認為這老邰平時有些自視甚高。一是愛下棋,暗把自己當下棋高手,二是跟他閑聊,他總愛講他老祖宗。說起他姓氏的來歷,頭頭是道。你問一般人,都對自己的姓氏不甚了了。不是忘祖,是覺得沒必要放在心上。他卻能從三皇五帝說起。這邰字,本生僻,相對張王李趙,是一小姓。聽他一說,卻大有來歷。邰,姓氏屬地,平盧郡,現(xiàn)在河北省陽縣。不得了,源于姜姓呢。后稷為堯大司農(nóng),因有功封于邰,其子孫便以國名為姓。
但實際上,小葵生得出息,利用在電臺工作的便利,為民請命,有俠氣,不能讓人不敬。
及至小葵莫名失蹤,有關(guān)小葵仗義執(zhí)言的事跡一樁樁傳出來,這老邰朝劉家大院望去的目光也都柔了許多。他倒沒去慰問,怎么問?
朱大頭原在西門大街當交通協(xié)管。有一天,不讓干了。朱大頭交還了袖章,神情如常地走回老實街來,被坐在街頭曬暖的馬二奶奶看到,馬二奶奶就給她的鄰居說,看大頭過來,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邊說,一邊揉著她的獨眼。沒人不相信她的真情。別以為馬二奶奶年紀老大,且只有一只眼,就對世事看不真切。
我們每個老實街人,心里透亮。但我們看不透小邰。
按理說你是警察,街鄰失蹤,還不跟你警察要人?現(xiàn)在公安什么高科技手段沒有,找個大活人,不易如反掌?可是,沒見他在公安有什么作為,他就只會在老實街走來走去,見了人就是那種想哭的樣子,好像是人家把小葵藏了起來。
老實街的兒女找不見了,我們豈能甘心?也不忘四處打聽著。倒是那朱大頭兩口子,像是被這突然的變故擊毀了,不怎么急切。我們就猜小葵臨別是給他們留了話兒的。不然,見不了人,急也急死了?;蛘?,他們就知道小葵的去向。他們也去報案,也去小葵原單位查問,也求人,但總歸不過是遮人眼目。這都是我們心里的猜疑,并不說出來。說出來就是小人。
看小邰沒頭蒼蠅樣在街上走,我們就斷定小葵沒給他留話兒。他是警察,也這么束手無策,其實有讓人小看的意思。老邰以他為傲呢,看看。哪里都有三六九等,這警察當?shù)摹?/p>
小邰若在我們面前哭出來,那就是真的絕望了。
連小邰都絕望,一介草民又能怎樣!所以我們怕。小葵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倒好,就像天高,但還在。小葵死了,那是沒了天理。沒了天理的世界,還不讓人恐怖?事實上,我們老實街已被圍城。
那段時間,總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到老實街來。要說在別的街上,光膀子、趿拉拖鞋,大大咧咧地走,那很尋常。光背黨三五成群聚在街邊小攤,就著炸花生米痛飲扎啤,算得上濟南一景,但在老實街不是這樣。我們老實街有講究。不說別的,單說這穿戴,無論羅、紗、皮、布,那都是要一個齊整的。老實街文的人有,粗的也有。即便是粗,也不像這些不成體統(tǒng)的流寇。
但是,并非一個兩個人,而是成群結(jié)隊的光背黨開始占據(jù)我們的街巷。誰也說不清他們是從哪里來,因為他們不跟我們交談。這些人袒胸露腹,將那些從娘胎里帶出來的雀痣瘢痕在我們面前一一展現(xiàn),連我們老實街的狗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是我們吹,我們老實街的狗哪見過這個!
這幫光背黨,簡直就是野人。他們咬人我們都不會驚奇。起初我們都為朱大頭捏把汗。朱大頭不當協(xié)管了,他的原單位熱水壺廠賤價賣給了一個浙江人,他沒事可做,也在街上溜達。這都年過半百的人了,遇上這樣一連串的大事,人能挺住就算好的。他從家里出來,有時候是去居委會。過去他很勤快,給人家掃地,偏偏每次去都看到院子里很干凈了。他走在街上,你叫他一聲,他聽不到。叫他兩聲,他聽到一聲。驀地回頭,眼里卻茫然,像不曉得誰在叫。他與那些光背黨擦肩而過,也像意識不到危險。他從老實街走出去,或去大觀園方向,或去青龍橋方向。走了多遠,不得而知。每次看他出去,我們都會不由想到他會回不來。喪生在僻靜的山野濠澗,是我們對他隱秘的想象。所幸,他總能回來,不論辰光早晚。
有一次,本已來到家門外,卻站住了。
一伙光背黨從街口走近,每個人的臉膛都紅彤彤的,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只綠色趵突泉牌啤酒瓶子。
此刻,哪個不盼望朱大頭立馬閃入院門?可他偏像一塊靜默的石頭,對光背黨的到來渾然不知。我們想到,糟了!他分明在像石頭一樣,以最大的蔑視對這伙光背黨反戈一擊。我們老實街的老實人,忍耐也是有限的。
事實卻是,朱大頭轉(zhuǎn)身從這伙橫沖直撞的光背黨中間穿插了過去,他毫毛無損地來到了對門羋芝圃老先生家院門前,啞聲對羋老先生說:
“我回來了?!?/p>
羋老先生在院門內(nèi)?!昂?。”羋老先生忙說。
朱大頭搖晃起來,一手扶在頭上,好像不堪其重?!邦^暈?!彼f,卻又站直了。然后,對羋老先生笑笑,口里說著“沒事”,走回家去。
一連幾天,沒見他出門。他老婆說,他晚上落枕,頭歪在肩膀上,自己嫌難看,不想出來。
街上不見了朱大頭,光背黨卻沒有消失。你不知道,這幫光背黨啊,其實就是啞巴,我們除了見他們在街頭喝酒,硬頸斜愣眼,就沒聽過他們說一句話。我們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是不是本地人。endprint
不久就出了件看似好笑的事。你還記得那年官扎營余大娘家被強拆的事吧。余大娘走投無路來老實街求助小葵,今又有槐蔭區(qū)岔路街的一個上訪戶也來碰運氣??伤⒉混`通,來晚了,小葵已是生死不明。他找到小葵的家,見到的也只能是歪脖子的朱大頭。還沒進劉家大院的院門,一轉(zhuǎn)頭就瞅著了那伙光背黨。
“亮亮!”這人猛地大叫一聲,奔跑過去。
光背黨里有個生著死魚眼的小子,見狀一愣,也是拔腿就跑。連同那些光背黨,我們都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眼睜睜看著死魚眼小子一溜煙兒向街口跑去。上訪戶口里叫著“亮亮”,緊追不舍,完全是死不要命的樣子,誰都沒想到攔他。
“亮亮!”
上訪戶的呼叫聲一直在我們老實街回響,提醒我們這伙光背黨并不是紙糊的鐘馗,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猴子,也是娘生爺管的,不定是叫“濤子”、“寶寶”,也不定是長在官扎營,還是剪子巷??墒?,惟其吃人食,喚人名,才更讓我們覺得是一幫兇殘的虎狼。
后來我們知道了,這上訪戶原是火車司機,因夫妻二人散步時無辜遭人毆打,上告無門,連工作都給弄丟了。張家大院老桂的兒子在濟南鐵路局當列車長,那天正該他休班,就把這場追逐看在了眼里。老桂的兒子說,上訪戶姓吳,辦案機關(guān)因他叫不出暴徒的真實姓名,就拖著不給處理。偏這人犟得出奇,你越不給處理,他越要尋個說法。
從此,亮亮沒再出現(xiàn)在老實街,而我們再看這伙光背黨,止不住腳底生寒。真不是耍的,這伙人姓趙姓王,獨狼,蝎子,青面獸,九紋龍,鬼臉兒,金錢豹,難說手上不沾血,名下沒命案。
朱大頭閉門不出,這伙光背黨從劉家大院門口經(jīng)過,好像并不知道朱大頭家住這里。
劉家大院素樸的如意門在老實街上從來就不起眼,檐下兩個門簪也只余其一,大院里的人家,除了朱大頭家,還有老鄭家、老邱家、老牛家,總共七八家,都極尋常,若不是朱大頭養(yǎng)下小葵這么個女兒,平時閑聊也少有扯到這里的。劉家大院本在時光的暗處,歷經(jīng)一段時間的喧囂之后,又回歸到沉寂的暗處。我們不無落寞地想到,小葵的故事或許早已落幕??墒?,這伙光背黨欲將何為?他們依然占據(jù)著我們的街道,光天化日之下,囂張的氣勢有增無減。炎熱的夏季過去,秋天來了,一轉(zhuǎn)眼又是天寒地凍,不三不四的人仍然沒從老實街絕跡。惹不起,躲得起。但我們漸漸看出了名堂,因為我們也像劉家大院一樣,悄悄隱身到了暗處。從暗處往外看,就會有不一般的眼力。
除了這伙流寇,還有誰在老實街好像鬼魂一樣游蕩?
顯然,只有小邰。
過去我們大意了,現(xiàn)在認真打量他一下,不得不吃一驚。
遠遠看著小邰從街口走過來,誰還會想到這是一個年輕人!搖搖然步履遲緩,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也不過如此。
待到近前,那才叫嚇人一跳,完全像是剛從大火過后的廢墟里爬出來的。面容焦黑,枯槁支離,休說失去了年輕人應(yīng)有的神采,已經(jīng)不能說是一個人了。面前有物沒物,有人沒人,對他來說,都不是問題。很多次,我們發(fā)現(xiàn)他跟那伙不三不四的人交叉而過,相互沒有避讓。甚至我們發(fā)現(xiàn),他慢慢來到王家大院門前,門扇紋絲未動,但他已不見了。
誰能做到穿墻破壁?且莫答。反正一想那情景,我們身上就森然地起了層雞皮疙瘩。再不能說他是氣體,或者他有特異功能,他只能是一個鬼魂!他走進王家大院里去,邰靖棻抬頭看見他,招呼他一聲,他既沒答話,也在父親面前沒有避讓,就那樣輕輕穿過父親的身體,走進他家屋門內(nèi),連他父親都不相信他剛剛從街上回來。他的房間悄無聲息,就像空無一人。
這個幽靈一直身著警服,哦,對了,那警服也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既不褪色,也不沾染一絲塵埃。
我們老實街并非孤懸世外,舊軍門巷在東,獅子口街在西,北邊泉城路就是老濟南過去最為繁華的西門內(nèi)大街,南邊不消說了。城市上空,電線縱橫交錯,像蜘蛛網(wǎng)。大街上電線桿林立,跑著各色汽車。一二十層的高樓不鮮見。買東西有“百大”。看電影也都不大去電影院,家里有電視呢。電話已普及,時髦的人開始用起手機。千百年來,街口滌心泉汩汩長流,即便干旱的年份,也從沒枯涸過。我們居住的老房子上面,雀替、走馬板、墀頭、瓦當、滴水,青磚黛瓦,無不真而美。偏小邰走過,一切就都成了幻影,滿眼的頹垣斷壁,人煙阜盛的老實街不過是一道鼪鼬之逕,蓬斷草折,鬼鳴啾啾。
果然,馬二奶奶對她鄰居說自己夜半聽到了一女子細長的哀哭,還說要去千佛山興國禪寺燒超生香,兒孫們不送她,她就自個兒去。
如果老實街果真變成鬼域,我們想,小葵的冤魂也該回來看看了。她爹頭歪總不好,她娘病體不支,她不來看會不安寧。那么,這就好說了,魂魄雞鳴即散,我們是遇不上的,我們身上生人氣重,但小邰應(yīng)該遇得上。小邰早已靈魂出竅,應(yīng)該無所不知,即便小葵沒有死。
沒見馬二奶奶走出老實街,另一種傳言卻又悄悄在老實街擴散。莫家大院的左門鼻老先生夜溺,見窗外月明,心頭一動,遂披衣至庭中。屋影、樹影間,月色澄澈如銀水,左老先生頗覺欣然,不顧夜涼,坐于庭中一小馬扎之上。耳朵忽地一跳,就警覺起來。細聽并無一絲聲息,到底還是心有疑惑。起身走到院門口,扒門縫兒往外一瞧,呀!
你道老先生瞧著了誰?
朱小葵!
只是這小葵與未失蹤前有別,一襲寬薄的白紗衣,腳不沾地,從莫家大院門外飄然而過。左老先生一時間忘了害怕,從門內(nèi)閃身出來就追。但見這白色的人影像御了月光,一徑地往街口飄去。左老先生緊追慢趕,口像被封了一樣,喚也喚不得。轉(zhuǎn)眼工夫,白影子就到了滌心泉那兒。左老先生暗想,她或許要在泉邊停留一下,也便悄悄避于物后,不料她身子倏然一轉(zhuǎn),卻向舊軍門巷飄了去。待左老先生趕到,街巷空空,除了泉水在月光下的潛涌,一切都是靜止的,早不見那影子消散在了哪里。左老先生家里就他一個人和一只貓,他也不想就此返回,而是也去了舊軍門巷。按著自己的揣度,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從舊軍門巷到了黑虎泉西路。已經(jīng)聽得著黑虎泉低沉凝咽的噴吐聲了,不知不覺就來在南門橋上,抬眼望見前面黑黑地立著個人,倚著橋欄,正向橋下護城河垂著頭。這人該不會是想不開吧。略走近幾步,左老先生也就駐足不前。他已辨了出來,人是小邰。endprint
這晚的事情左老先生并沒說給朱大頭。我們也都沒說,不想讓他再不安生。
不管我們自己信否,我們也沒向那伙不三不四的人透露半個字。不管小葵是人非人,小葵都是屬于我們老實街的。我們這樣做,實際上是對那些粗莽無禮的外人保有了我們老實街居民鄙視的權(quán)利。
幽沉的哀傷在我們心里,像滌心泉水一樣止不住往外翻涌。
沒過三天,就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依左老先生描繪,小葵衣衫單薄,近若紗羅。由此可見,小葵已斷乎異類!
我們又有所欣幸。神魄既能交通陰陽兩界,一切為我們所不甚知的秘密已將不再成為秘密。冤有頭,債有主。小葵若死,那就是天大的冤屈。所以,我們認為小葵有理由化為索命的厲鬼。而且我們也想到,如果她愿意,是可以與小邰自由相聚的。既是一對有情人,就總會走到一起。
這不是民國,不是滿清、唐宋,不是古時候,這是當代!那位說啦,也就你們老實街人才念念不忘舊時代,有事沒事自己嚇自己。舊時代要好,怎不見你們裹小腳,扎小辮?
頭頂三尺有神明,不畏人知畏己知。沒聽過嗎,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們信了,又咋著吧。
實際上,我們不指望會有哪里作惡的權(quán)貴暴斃。距老實街不遠,有省府。苗家大院的張樹就在省發(fā)改委工作,全省的重大事件沒他不知道的??墒俏覀儾荒軘喽膫€高官事發(fā)會與我們老實街的小葵有聯(lián)系。我們先顧眼前的,只要那伙不三不四的人不再出現(xiàn)在我們老實街,就足以讓我們額手稱慶。
得!他們好像從來沒受驚嚇。他們還很強壯,大的不超過三十,小的一個少說也有十八九。有脖子上纏了金鏈的,也有手上戴大戒指的,但每個人身上都硬邦邦,看上去力大如牛。每個人都面無表情,也都像不會死不會得病。沒聽過嘛,鬼怕惡人。小葵小邰奈何!
這些人的后臺如何強硬,用腳趾都想得出來。
我們老實街居民向以寬厚老實著稱,從這伙不三不四的人出現(xiàn)在我們老實街的那天起,我們就沒想過要怎么樣。我們該上班的上班,該開鋪子的開鋪子,該吃的吃,該喝的喝。張樹的權(quán)力不算小吧,他說過什么沒有?朱大頭不算是無關(guān)的人吧,不定小葵的命就丟在這伙人手上,他攔過他們一次沒有?你要說我們窩囊,膽小怕事,那你們錯也。我們這樣做,其實是要讓他們的示威落空。信不信由你,在我們老實街居民的觀念中,老實人的武器,強大莫過于老實。老實街不是白叫的。
現(xiàn)在的情況是,我們依然老實過著日子,朱大頭有恙,輕易不到街上站站,小葵依然音訊渺茫,老邰城府頗深,憂喜從不形于色,那么,就只有警察小邰,游魂一樣,時常面對著這伙流寇走過來,容色黯淡,瘦骨嶙峋,早失了一個年輕人的豐潤秀拔。
約在元旦前后,老邰的同院鄰居,老實街攝影師白辟疆拍出了一張怪異的照片。白辟疆臨街開了小照相館,名喚“無敵”。那天白辟疆店內(nèi)枯坐,無意將鏡頭一掃,把窗外相向而來的小邰和流寇拍入畫框內(nèi)。洗出相片,不見人臉,只見一團模糊繚亂的影子,但我們能認出小邰的衣服。
也不是非得以白無敵的照片來證明,那伙流寇就是沖著小邰而來的。事實上我們眼前的叆叇已經(jīng)一掃而光。
臨近過年的一天,我們看見老邰急急地從王家大院跑出來,竟一下子讓我們想到那年十月,也是這樣子的。不是遇上大事,老邰不會如此慌張。那回是小邰遭遇蒙頭棒,人給打進了醫(yī)院,也沒找到兇手,雖有單位領(lǐng)導(dǎo)支持,最后仍不了了之。果然,這回也相當嚴重。不是被打,是出了事故。省長途汽車總站候車室發(fā)現(xiàn)一不明包裹,小邰奉命前去排險,包裹爆炸。
有種感覺我們不想說出口。我們雖為小邰惋惜,但是,出事的第二天我們發(fā)現(xiàn),一切全變了。你明白我們在說什么。人民警察為了公共安全差點搭上性命,不錯,可是,從朝至暮,在我們老實街,那伙不三不四的人不見了。真的不見了。街口,墻角,青石板道上,沒他們的影子。哦,就像一個漫長的郁悶時代終于結(jié)束,我們?nèi)滩蛔“凳嬉豢陂L氣??刺欤焖{。看云,云白。日頭,明亮。空氣,不像是嚴冬,失去了凜冽,有了春的暖意。流泉,淙淙悅耳。我們還看見左門鼻老先生家的貓跟宋侉子家的大花狗一起慵懶地偎在石階上曬太陽,好像是特意來為我們展示老實街的寧靜祥和。不知不覺中,我們回到久違的往昔。往哪兒看,都好。我們老實街是老濟南的心臟,青磚黛瓦,那些屋脊,山墻,影壁,斗拱,掛落,哪一樣都讓人看不夠,哪一樣都有講究。
還好,那包裹里是爆竹,不是炸藥。小邰傷了兩手和半邊臉,醫(yī)生說是二度燒傷。在醫(yī)院住了四五天回到老實街,又過七天就是年后。這期間也一直沒見那伙不三不四的人,我們都猜他們是回家過年了。
有一個發(fā)現(xiàn),令我們欣慰。不管是在醫(yī)院,還是在家,小邰都顯得安靜了。也許這身體上的炸傷會讓他從此走出心靈的創(chuàng)傷。這就像大夫看病,有時要下猛藥。汽車總站的爆竹,就起了猛藥的作用。
當然,在小邰面前,我們不會提及小葵。
年后各家親朋攜了禮物相互走動,滿街響著寒暄之聲。各家有哪些親戚,我們是知道一些的,但還有些不知道。
王家大院走出一個客人,身后沒人相送。我們原以為是白無敵家的,白無敵說不是,他也沒見他去了誰家。同院的老陳說,是老邰家的。老邰這人也是,客人告辭,怎么也不出門送送?看,失了禮數(shù)吧??腿顺隼蠈嵔侄ィ覀冃睦锒疾唤辛饲敢?。
嗯,我們有很多的眼睛,但是百密一疏,竟沒看到客人是怎么來的,這讓我們心有不甘地不住回想,也終于讓我們想起來,這人不就是那年來老實街意圖向小葵求助的火車司機嗎?他在老實街只露了一面就不見了,我們也便把他忘在了腦后,何曾想又與老邰家有了關(guān)聯(lián)。
我們油然起了一股煩惱。我們相信這也是老邰的感受。設(shè)身處地想想,就能猜得出,不用老邰多說。小邰燒傷還未好,心靈的傷也難說已治愈,從老邰家到老實街,也才消停了幾日?鬧不好,波瀾又將復(fù)生。
直說了吧,那伙不三不四的人,實在讓我們受夠了!當然,我們沒忘小葵的冤屈,我們有準備……這不是我們膽小怕事。不是說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很多時候,我們需要拼毅力。得,順天應(yīng)命,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罷咧。endprint
這個吳司機來到王家大院,問著小邰在哪兒,直接就踅進小邰的房間。老邰雖不知他是誰,一見小邰與他相熟,又看他們不想讓他多知道什么,也就頓覺不妙。哪還有心偷聽他們說什么,索性往門枕石上一坐,恨不得自己就是個聾子。吳司機欲走,他早去了左門鼻雜貨鋪買醬油。
老陳倒是聽著了一句話,口氣有些像戲謔。那吳司機走到門檻外,回身對屋里的小邰說,別忘穿上老虎皮。
從張家大院老桂的兒子口中,我們得知了一些吳司機的遭遇,對他的同情從沒有疑問。他像皮球一樣,被人從這個部門到那個部門踢來踢去。滋味嘛,肯定不好受。
世間萬事,都有兩條路,忍,或不忍。忍忍,或許就過去了。常言道,退一步海闊天空。不忍,那是另一種結(jié)果。看他如今的境況,便知一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但也有一說法,該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便饒人。人生一世,哪個不曾受過委屈?一點委屈受不得,怎么樣?聽他對小邰說“老虎皮”,我們都想到了一個字:
“癲”。
老虎皮是什么?警服也。這俚語我們也不是沒說過,可是偏偏從吳癲子口中出來讓我們覺得莫名地不入耳。別問什么原因,反正不光是因他不夠嚴肅。我們不禁琢磨,他什么意思,老虎皮穿上是耍威風(fēng)的么?同時,我們又有了擔(dān)心。這吳癲子來小邰家,也許就是來約小邰的……一道閃電從我們心中掣過,顯而易見,他們是早就混在了一起!
我們的排爆警察小邰,與火車司機吳癲子成了同伙,這么久了我們還被蒙在鼓里,事情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復(fù)雜。不祥的預(yù)感隨之強烈,就像又有重重烏云開始在頭頂集結(jié)。
正月底的一天早上,傷好了的小邰一身老虎皮走出家門。因工傷在家休養(yǎng)了一個月,也沒養(yǎng)白,但不像過去那樣喪魂落魄。街坊跟他打招呼,問他是不是要去上班,他也只是笑笑。走到街口,站了站又回來了,不怕石涼,彎腰在院門口的門枕石上坐下,眼里還是含著笑。陽光把門洞照得很亮,他全身都沐在陽光里。我們看得很清楚,他的兩手疤痕明顯,從臉頰到脖子,也有一連串的疤痕,略淺而已。大半個上午,他就那么坐著不動,微微地笑著,我們看了不由心疼。跟他說話,仍舊是點點頭,或嗯嗯兩聲。
兩三天后,小邰就真的去上班了。老邰跟在身后。他走出院門,老邰停下來。他走遠了,白無敵就過來跟老邰說,不妨礙的。
畢竟還是未成家的小伙子,若毀了顏面,如何是好。既不妨礙,就值得慶幸。
可是,還沒到日落,又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從老實街冒出來,使人覺得他們一直隱匿在地下。因剛剛過去一個年節(jié),臉色無一不比年前紅潤,也并沒有明確向我們發(fā)出挑釁的信號,卻無法讓我們消除內(nèi)心的緊張。如果不是礙于自尊,我們會在他們走來之前悄悄掩上院門。事實上,我們?nèi)耘f讓那些院門敞開著。
小邰回來的時候,路燈已經(jīng)亮起。
幢幢燈影里,小邰與那伙不三不四的人相遇的情景重現(xiàn),驗證了我們極不愿承認的猜測:邰靖棻的兒子小邰浩,誤入火車司機吳癲子走過的絕路。
很難講小邰受沒受吳癲子的教唆??磪前d子面相,年紀五十以上。歪脖子病不好治,小邰年輕,不領(lǐng)會,吳癲子經(jīng)歷多,再不懂,說不過去。懂了,再去教唆小邰, 就是存心害人。
這一回,我們注意到那伙不三不四的人竟然在小邰面前慌了一下。無疑,昏暗不明的光線讓小邰落下疤痕的臉上露出了一份猙獰。小邰甚至有意停下了腳步。那一刻,我們真有些相信他就是一個鬼了,而且從此不再隱藏自己的兇惡。那伙不三不四的人走了過去,而他礁石樣,就站在原地。我們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小邰在吳癲子的絕路上已越走越遠。
一時間,我們心里亂糟糟的,都有出面讓老邰阻止小邰的念頭。可是,一旦想到小葵,心里又很慚愧。
出人所料,大約是在二月初八的晚上,朱大頭的老婆從家出來,徑直來到老邰家,張口就說讓小邰去自己家一趟。要知道,過去很長時間兩家總是避免交往。老邰略尷尬,不語。小邰從飯桌前站起來,遲疑了一下,也便跟她走到街上。
朱大頭坐在家里等他,一只手托著自己的腦袋,眼睛卻只看著墻角?!澳阕?,小邰?!敝齑箢^低聲說。
小邰坐下來。
“謝謝你了,小邰。”朱大頭又說。
小邰不響。
“我是你長輩,聽話?!敝齑箢^說,“惹不起他們,不惹。好好上班,嗯,過來,”他看著墻角,視線直直的?!胺龇鑫业念^?!?/p>
小邰沒動。朱大頭等著。小邰慢慢走過去,略停,伸手在他腦袋上觸出了一下。巨大的腦袋,暖暖的,沉甸甸的,像一個動物。他垂了手。
“扶起來。”朱大頭聲音沙啞地催促。接著,凄然一笑?!皼]用的,還得歪?!?/p>
小邰退后一步,往下看著沉在椅子里的身軀。
“小葵不會死。”朱大頭說,“你去好好上班,等她回來。我替她謝謝你,爺們兒。小葵還會回來?!彼D(zhuǎn)動著眼珠,不知是信,還是不信。
我們顯然都低估了小邰的堅定。那個見人就淚光閃爍的小邰早不見了,甚至對熟悉的街鄰都開始視若無睹。每天都是一早出去,很晚才回來。至于行蹤,我們做過揣測。沒誰相信他每天都會守在崗位上。疑問又來了,對于他這樣只有平民背景的警察,位子是如何保住的?而且在他受傷后,單位還及時給了他一個優(yōu)秀警察的稱號。再想一想,就很有意思了。那肯定就是大濟南有人要跟小邰玩一玩。小邰不是警察就不值得玩了,那路人要的就是這風(fēng)格。就說吳癲子,他認出了毆打自己的死魚眼亮亮,亮亮就再沒露面。何故?吳癲子不過是岔路街一個普通的火車司機。嗯,就這么回事。我們想了很多,總有一條符合邏輯。
朱大頭已代我們說出了心里話,只可惜小邰不聽。他所選擇的不歸路會有多長,我們難以想象。訟則終兇,吳癲子活生生擺在那里,小邰看不見,我們看得見。差不多,我們已預(yù)見到了小邰將來的狼狽。一想起老實街的子孫行將鳩形鵠面,令人見之欲嘔,我們心里不免又急又痛,而且,我們還不愿再看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是說我們面對他們的示威敗下陣來,而實在是有大人不計小人過之成分。endprint
這么一來,與年前相比,我們覺得日子愈加難熬。即便春和景明的天氣,也不覺暢快。轉(zhuǎn)眼又到了炎夏,光背黨隨處可見。天熱,異乎往年,電扇吹出的風(fēng)都像撲火,扒層皮都不覺涼意,何況我們不能像那光背黨那樣放誕,熱也得忍著。家里倒有安空調(diào)的,但老人受不了,人也不能總在空調(diào)屋里呆著。那伙光背黨占據(jù)了滌心泉,開始的時候還是立于泉畔,借用別人的盛器,汲了水兜頭倒下,但有一天,他們紛紛跳進了池水里。
你知道滌心泉在我們老實街居民心目中的位置。我們吃它,用它……它的神魄連系著我們老實街每一戶人家。在這伙光背黨跳進滌心泉那一刻,我們感到老實街的天都塌了。你會說,若有血性,上啊,管叫他們有來無還!但是你知道的,此非突然。早在這伙光背黨從老實街口走來的那天起,這樣的結(jié)果就似乎被我們預(yù)料到了。坦白說吧,我們老實街的元氣在過去的時日里消耗甚多,接近崩潰的心靈無法應(yīng)對如此沉重的打擊。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人是男兒……我們是得承認,不知什么時候,我們老實街人變成了一包軟蛋。
那個日子,只能用黯淡無光來形容。被玷污的滌心泉,映照出了我們心底的懦弱,我們就像一個倒栽蔥,跌進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夜來了,老實街是啞默的,只剩下疲憊的喘息。
有啥說啥,我們終會反擊。
第二天,老實街出奇的平靜。我們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前后顯得空曠的街口。太陽照亮了每家的屋頂,炎熱的跡象卻沒有出現(xiàn)。
人們開始出門上班,或步行,或騎車。那些店鋪也都陸續(xù)打開了店門。但這一切都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苗家大院的張樹走出了街口。小邰到了街口卻停下腳步,好像迎頭碰到了什么人。我們自然想到了那伙光背黨。沒人走過來,小邰還站著,站了半天也沒走開,我們漸漸看煩了,就做自己的事。再一抬頭,他不見了,出現(xiàn)在我們視野里的,是一個被用輪椅推著的人。我們馬上看清楚了,這人衣著齊整,月白綢褂閃閃發(fā)亮,下身是一條黑色綢褲,腳上蹬著雙圓口布鞋,手里是一把大大的黑折扇。這號打扮我們可許久沒見過了,也便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從那街口往街巷深處來,這老古董被人推著,慢慢經(jīng)過了雜貨店、醬菜店、小五金店、杜福胡琴店、無敵照相館,對兩旁街景說不上是看還是不看,折扇也沒怎么搖。臉是白的,也和善。走過左門鼻家雜貨鋪時,一只貓突然跳起來,落到他兩腿之間,而他并未受驚,好像這是他家的貓。
那貓乖順地蜷縮在他腿間,他用一只手輕輕撫摸它的頭顱。輪椅停在街當間,他就那么摸啊,摸啊……那貓蠻享受地瞇起了眼睛。過了好大一會兒,不知他給貓發(fā)了什么信號,這貓就站起來伸伸懶腰跳到地上,若無其事走回莫家大院。
我們從各個角度看著,都看呆了,等這個外來客走了很遠才醒過神。滌心泉那里無人汲水,他經(jīng)過的時候也沒停。
此人不見了,而那伙光背黨一個也沒來,我們憑直覺斷定絕非偶然。究竟會發(fā)生什么,說不清,但傻瓜也能看出來,此人來者不善。
莫名的擔(dān)心再次襲上我們心頭。
老實街又意外地清靜下來。自從那伙光背黨在滌心泉洗澡之后,一兩天也沒人再去汲水。第三天,才有零星幾個人拎了盛器往那里走。不用懷疑,常涌常新的滌心泉早把那些光背黨留下的污濁沖刷盡了,可是,我們的擔(dān)憂并沒有隨著光背黨的離去而消失。
其實這些年里,我們老實街一直就不安生。就從民國說起,兵亂,匪禍,說不完。政變,風(fēng)潮,沒一樣躲得過。我們不問招誰惹誰,問也沒用。有首歌里怎么唱的?“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睂蠈嵔謪s不是這樣。這世界壓根兒用不著我明白!大家說,是不是一種大明白?古人云大智若愚,是不是正跟我們老實街對號?要變你就變,反正你把老實街搬不走。老實街在這兒,東有舊軍門巷,西有獅子口街。滌心泉流了千百年,說不流就不流了?事實上,我們真錯了。這些年那種讓老實街搬走的傳言不斷被我們聽到。而且,在我們的視野中,無數(shù)的傳言也已經(jīng)變成事實。
就在一個燠熱的午后,我們老實街又走來了那位已引起我們反感的吳癲子。不過是半年不見,這吳癲子滿頭白發(fā),長亂地披在肩上,像個老乞丐了。開饃饃房的苗鳳三正坐在店門口打盹,他走過去,沒頭沒腦叫一聲:
“老實街爺們兒,得反抗!”
苗鳳三一激靈,醒過來,扎煞著兩手,看他一眼,就又下意識地看屜里的饃饃。
“老實街要拆遷了,你們的家眼看要沒了,你們還在睡大覺!”
“你餓吧?!泵瑛P三輕聲說。
“得反抗!”
苗鳳三笑了。
“你們得聯(lián)合起來,得幫幫小邰?!眳前d子說。
苗鳳三不笑了。“誰要拆老實街?”他問。
吳癲子說出一個名字?!八褪呛谏鐣?!”吳癲子說。
苗鳳三鄭重起來?!安灰拐f?!?/p>
“打我的就是他的手下?!眳前d子說,“他們拿著長刀、匕首、管鉗、鐵棍,把我往死里打??矗业膫?!”他敞開胸脯?!翱伤_公司勢力大,上邊有人護著。我調(diào)查清楚了,害朱小葵的也是這一伙。”
苗鳳三觳觫不安起來。吳癲子走開了。發(fā)燙的街上除了吳癲子沒有別人。苗鳳三看見他往左門鼻的雜貨鋪里探了探頭又走開了。他站在了汪德林的小五金店門口。苗鳳三揭開屜上的籠布,晾了晾,又搭上了。他再沒往外看。
你信不信,我們老實街人的心,深有千萬丈,滌心泉通哪兒,我們的心就通哪兒。你丟下一顆石子兒,看似古井無波。寂然已久,方聽得幽幽的破水聲傳來。
吳癲子離開了老實街,午后的困倦解除,老實街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這一天如此,第二天也是如此。我們見到小邰,好像他對此一無所知。我們甚至感到他有些滑稽??吹贸鰜恚≯⒏静徽J識那些小嘍啰的主子。就是說,小邰跟人較量了如許多的時日,竟連人的面都沒能見上一次。到第四天,我們聽到的可不是從古井傳來的小石子所能擊起的清越之聲,而是真正的擔(dān)憂好像巨石投進了深潭,訇然一聲巨響。
我們驚呆了。老實街什么也不剩了,那些房屋,王家大院、張家大院、黃家大院、苗家大院,那些雜貨鋪、醬菜店、小五金店、饃饃房,那些院門,金柱大門、蠻子門、如意門,那些花墻、影壁,滌心泉、屋中泉、墻下泉,都已無影無蹤。我們好像正生活在光禿禿的白地上,被毒烈的日頭無遮無攔地烤炙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