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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

2017-09-19 16:00姚麗
文學(xué)港 2017年8期

姚麗

什么時候從家里搬出來的,陳愛玲忘了,什么日子住進百合公寓的,也忘了。知道的是公寓在一幢貼滿小廣告的寫字樓北面,一旁蹲著一口破水缸和兩棵大樟樹。

近兩三年,母親不斷請求她回家,說“開明許多,身體抱恙”之類,也包括“再不回來,死給你看”。聽完,陳愛玲也忘了。

十二月二十一日,冬至。清早,窗簾的邊角紅得發(fā)亮,乍以為夢里的光明推搡著出來。房間紅了,紅色里飛著沙沙的雨聲,窗戶向著風,“空通——空通”——頂著,很快,新的聲音伸進來,是孩子乖巧地叫了聲“媽媽”,一只大手摔合了車門,雕塑倒地,針陷進皮膚表面,好幾只手洗著撲克牌“嗒啦——嗒啦——”。它們在響、在鬧、撞擊聚散,愈發(fā)讓^疲憊了。她搖了搖頭,很想思索些什么,可是困倦奪去了她的思考,封住了她會癡笑會怒罵靈動可愛的嘴,直教渾噩的聲響鉆到心里,生生地疼。陳愛玲到底醒了。

窗外,幾株銀杏樹煥然一新,葉子黃得亮亮的。廣闊的藍天充滿了樹葉的縫隙,流浪的寒氣忘記它們昨天還郁結(jié)一處,連日的陰霾把植物和人都整乏了,今仗著好天氣,植物和人都格外精神。

看在好天氣的份上,描個眉毛吧。陳愛玲對著鏡子,先是一怔,眼皮腫脹,眼珠子動也不動,眼下的八字溝又深又長,就沖這雙眼,她該老了幾歲?她用力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閉了閉眼,提了提嘴角,好似不會笑了一般,整張臉活像一塊無神的雕木,心里一驚,猛看到鏡子里,閃亮亮的銀鉤,越發(fā)難過了。銀鉤,大約是一個月前陳愛玲叫老長安用小錘子敲到天花板上的。老長安是誰?陳愛玲忘了。銀鉤做什么用?大概是預(yù)備穿上繩子.解決這糟糕的日子吧。陳愛玲調(diào)慢了呼吸.眉筆突突擦過眉頭,眉峰,眉尾,小時候在石子路上騎自行車,車把兩邊掛了兩兜子米,米是從外婆的嘴里省下來的,家里的米缸空了好幾天了,車籃里的一罐糖水在石子路上畫下歪歪扭扭的黑條,她總以為小時候的日子是最無望的,可惜不是,未來才是無望的。這糟糕的眉毛啊,陳愛玲不滿意,統(tǒng)統(tǒng)給抹掉了。

走出公寓樓,她為一個推嬰兒車的年輕保姆扶住了門,保姆說,下雨了。她抬頭,灰藍色的云像長長的眼皮耷下來,遮住了明亮的黃眼珠。轉(zhuǎn)身,和保姆一起盯著電梯上的數(shù)字。嬰兒車里是個亮眼睛的孩子,不知道多大,瞧不出性別。陳愛玲取出一串鑰匙在孩子的眼前擺晃,孩子咯咯笑了起來,小手一升一落,她總在孩子快要握住時把鑰匙提起來,孩子笑得更響了,孩子的笑聲,像藍色的小雨點。小孩就喜歡這玩意,保姆說,她的眼睛使她看起來無比和善,而眉毛極凈極濃。眉毛真好。電梯遲遲不來,陳愛玲不再等了。

陳愛玲抖落圍巾上的雨珠,取下卡在門扶手上的卷成條形的報紙,小日光燈依次亮起,跳出一串叮叮聲??蓯旱睦项^子,永遠叫人翻著昨天的報紙。送報的叫長安,醉醺醺的,長著一張刻薄陰郁的嘴,喜歡談?wù)摯蝾I(lǐng)帶的男人們,他不是專門的送報員,是停車場問人要5塊錢的。除外,他還兼了糾正所有垃圾桶方位的差事。說是醉醺醺,老長安不喝酒,只到陳愛玲的咖啡館討點過期的咖啡。這么想著,他來了,藏藍色制服頗齊整。

“重得要命了,這是信,還有這個,什么東西,在這里簽字?!?/p>

“破成這樣了?”

“我不過給它挪了個窩?!?/p>

她提著手腕,在卷邊的冊子上畫了一個圈。

“以后的報紙不歸我送了,垃圾桶也不歸我管,呵,誰知道新來的人啥樣呢。這年頭找個正經(jīng)人比生孩子還難,打領(lǐng)帶的白癡怎么會知道!總有一天……”

上個月,陳愛玲通過郵局給母親匯了一筆錢,做什么呢,陳愛玲忘了。今又通過郵局退了回來。

地上的包裹楚楚可冷,凡是帶著國家標簽的機構(gòu)從不認真做事。兩個月前,她訂了五本同樣的書(哦,那個時候啊,他還在?。?,根據(jù)破損程度,可以區(qū)別開。頂上的一冊像用身體護著孩子的母親,脊梁露出紙張短短的毛邊。還有那封信……誰的信?這個白癡的正經(jīng)人,也不看看清楚。肖青,何慶,是何慶寫給肖青的。擱著吧,保不齊什么時候想起來。

陳愛玲的咖啡館開不了多久了,幾個月前,她的愛人還在修剪門前的橡皮樹。

陳愛玲擦亮了銀鉤,坐下來。桌上有兩盒藥,一樣是白色膠囊,一樣是塞到身體里的橘黃色大藥丸。她從沒見過這么大顆的藥,大得足以讓人生病。她吞下三顆膠囊,倒在沙發(fā)上。勻出一口氣,褪去褲子,分開腿,剝出一顆橘色藥丸,它太單薄了,吃不了力。陳愛玲想起小時候外婆教她掐鵪鶉蛋,把剝了殼的鵪鶉蛋對到雞屁股里,一挺,一挺,再塞青菜末和肉餡,蔥姜蒜封口,大鍋蒸出來,前后排人家的窗子一扇扇打開,和她一般大的孩子跑出來湊到灶前,用力吸著鼻子,如此美好的時刻,一年只有一次。

陳愛玲有些難過,她覺得身體的褶子閉合了,越合越小,越收越緊。不是她在抗拒,是身體抗拒。她的隱秘地帶干澀、絕望,沒有活力,無法容納龐大的異物。陳愛玲看著銀鉤,像河面探出的魚腦袋,魚腦袋說話了,審判。陳愛玲閉上眼,她必須專注于一件事,輕輕地,一進一出,一進一出,進,進,進,它的半個身體進入了她,僅僅半個,一根無形的小舌頭將它頂了出去。藥的半個身體軟塌塌的,折騰出幾道褶子,帶著白色發(fā)稠的粘液。陳愛玲懷疑身體變了,處處提防著自己,她絕不會謀害自己,是嗎?她沒有底氣這樣想。陳愛玲把食指含在嘴里,冰涼的指尖被柔軟的唇和舌頭包圍著,溫暖、挾制、謹慎。她借助手指,讓自己獲得了一些情欲,借助情欲讓身體軟下來,松下來,進去,進去,叮——當——。

銀鉤是一顆帶血的牙齒,從嘴巴里飛了出來,被房頂咬住了,需要一個人的重量,才能平息它的憤怒。

門外,十二月的天更低了?;煦绲目諝庀耢o止的蘆葦,玻璃上的塵土像動物的淚痕,在無極的灰色里隱退,本不該被覺察的事物有了顏色和形狀,而本該被看到的瑕疵沒了。對面覆著綠網(wǎng)的大樓擋住了一只眼,不遠處,耀眼的橘色垃圾桶,肅靜得像處女的手絹。一旁,老長安攔住了—輛黑色轎車,一面還往這里看呢。

陳愛玲昏昏沉沉的,支不住,睡去了。

醫(yī)生遞給陳愛玲一支筆,陳愛玲在病歷本上簽了名,寫了:要求流產(chǎn)。她領(lǐng)了兩盒藥,白色的吞,橘色的塞。endprint

她翻了個身。過去幾年里的種種念頭全部涌來,她有不好的預(yù)感,仿佛一切到了尾聲,以某種力量占據(jù)她,抓撓她,使她做不出一個決定來,而決定都是相似的。

響雷了,陳愛玲猛坐起來,下體流出一股液體。她扒下褲子看,橘紅色一片。

桌上放著送錯的信。陳愛玲拆開信,一點,十來頁。

親愛的肖青:

臘梅開了!折了一枝,開了三個朵,插在賓館的白瓷瓶里,散發(fā)著淡淡的香。

北方的冬天像被一只大鼓罩著,陰沉沉厚敦敦的,偶爾獻出點日光,引來無數(shù)的風,屋外處處是風帶來的喧鬧。白天有兩三個會,入夜,只能靠想你度時間。

三年前,母親患了惡疾,聽從醫(yī)生的建議,去省城的醫(yī)院治療,轉(zhuǎn)天就安排了緊急手術(shù)。當時,妹妹小產(chǎn),只我自己陪母親到了省城,病房還是水泥地,墻上有很多斑點。這是我第二次到省城看病,先是我,接著是我的母親,我以為我們家的人都要挨刀子,我怕了。手術(shù)排在冬至,家屬等候區(qū)里有個端著大碗餃子的,聽口音像江西人,大概擔心病人餓著,攔了一位披著軍大衣掀簾進來的護士,拿手在最前比劃著,那護士以為是送她的,紅著臉說“謝謝”。我沒有說話的,只是瞧著進進出出的人,直到發(fā)現(xiàn)了你,沉靜、端正。我沒想到,你也看我呢。你猶豫著過來了,說是我書法班的學(xué)生,你的父親也在手術(shù)。

那一刻,我的恐懼與無望收斂了,你的臉上是群山和海洋。

回寧波后,我給你寫了第—封信。

你們學(xué)校收發(fā)室對掛號信的處理之草率令人發(fā)指,那位喜喝濃茶的胖女人是不是把茶水濺在信封上,或是由著其他同學(xué)貿(mào)然領(lǐng)了去?我更擔心的,還是你讀信時的樣子,我的措辭、觀念或許不足以匹配你的情志?直到收到你的回信,我才安心。

我有十多年沒寫過了。

類似的擔憂和熱切,只在學(xué)生時代有過。我念書時,大學(xué)還沒盛行,初中畢業(yè),直接去了師范,當時的師范只是???,但也是少數(shù)優(yōu)秀的人才進得去的。一個班里,全是十六七歲的少男少女,他們的青春和宿舍外的柏樹一樣高。一眼望去,每個女生都像天使,她們的臉會發(fā)光。那會兒,我是個瘦小伙,顴骨高高,臉上毫無血色,胳膊比女生的細,你知道,我們家一個月才掙二百塊錢。幸運的是,我寫得一手好字,足以應(yīng)付校領(lǐng)導(dǎo)的需要。因為字,有心的女生知道師范有一個叫何慶的小伙子,她們把我當成穿著寒酸但前途無量的藝術(shù)家,上鋼琴課時把阿咪奶糖放在琴蓋上。

我早有了心上人。她比我小一屆,成績好,家境好,相貌好。人群中,她像一株挺拔獨立的白楊,她的沉默和俊俏的嘴唇讓人想多看幾眼,走路的樣子活脫脫是個女兵。

我抄了一首聶魯達的詩,大概叫《我喜歡你是寂靜的》,折了好幾下送給她。她答應(yīng)和我交往,我不知道她喜歡我什么,也許是被我的字打動了,也許就想找個好人。和她第一次約會,我嘗到人生中第一塊叫費列羅的巧克力,它的誘惑在于包裝和名字,打開金箔紙時響亮的簌簌聲,回蕩在小小的房間里,我的心怦怦跳。我把頭埋在她懷里,不敢咀嚼出聲音。

念初中時,困擾身體的改變,對局部真理的渴望勝過了貧窮(我告訴過你,我總是幻想女人的裙子下藏著什么寶貝)。入了師范,一一實現(xiàn)。除了感謝初戀,還得謝謝我的同學(xué)凱子。凱子是我下鋪,就是晚上把床抖得最厲害的那位。凱子教我用手指安慰局部真理,什么?居然可以用手!凱子是怎么知道的無從考證,連他本人都說不清。我用手減輕了生理痛苦,我稱之為痛苦一點也不過分,大敵當前,你有一顆手榴彈,卻不知怎么用,你看著手榴彈,對它說,你看著辦。凱子懂得這些,應(yīng)該得益于他的舅舅。凱子有好幾個舅舅,大舅舅開錄像廳,二舅舅賣計生用品,兩家店肩并肩,他們是所有人的舅舅,我們不喜歡三舅舅,三舅舅是“掃黃”的。

師范是獨立出來的一片,北面靠山,東西面挨著水田,南面直通到大舅舅的錄像廳。大舅舅的錄像廳分前夜和后夜播放,前夜放的是老少皆宜的電影,老少皆宜就是誰都可以看,前夜的電影放完,大紅幕布降下來,還在座位上的就是等后夜的,后夜的電影是放給想看的人看的。下了晚課,凱子一路領(lǐng)著我們,我們領(lǐng)著女友,低著頭,踩著凱子的影子(誰能想到凱子后來當了校長)。大舅舅有兩間錄像廳,一間錄像廳能容納五六十號人,我們靠后分三排兩兩坐下,看到大紅幕布降下來,一個個屏住呼吸,紋絲不動。等到大紅幕布重新升起來,我問,來了?凱子說,要來了。我像注視國旗一樣看著幕布越升越高,我的嗓子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然后,女生捂著眼睛,男生捂著局部真理。

陳愛玲念完初二時,母親問她,考得上嗎?陳愛玲看著成績單,搖了搖頭。那年夏天,熱得人喘不上氣,她跟著母親進了一家雨衣廠,雨衣廠的門很大,她們像兩只落魄的老鼠,從側(cè)門穿過,母親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頭,她看著母親頭上的藍天慢慢少了,變成高高的灰白的頂。

凱子還教我們請女生曬太陽。師范東西面都是水田,東面的水田更多,更綠,適合約會,西面的水田適合研究植物和落日。到了清明,一輛輛黑黝黝的耙田機在水田里突突突爬著,翻過的土油亮亮,香撲撲,軟滑無比。放眼看去,幾十畝水田含著淡淡的山影,好像它們原就長在里頭似的。耙田機上有一個膚白的男人。按理(也不知道是什么理),坐在這種聒噪機子上的是粗壯黝黑、頭發(fā)糟亂、操著一口方言的叔或大爺才配駛,才駛得動。他呢,像個唱戲的小生,胯下是竹棒(用毛竹片出來的,掛著流蘇,做馬)。后來得知,他也是師范的學(xué)生,父親從耙田機上倒下來,心絞痛,死了,母親讓他頂一季,把答應(yīng)下來的田耙了。他唱著歌,脖子上圈著毛巾,突突突地在田間起伏著。偶爾有女生和他肩并肩坐著,提著白毛巾為他拭汗。翻了田,就要下谷芽了。把一袋谷倒在水缸里,放藥粉,浸一天一夜,叫它們吃透了水,轉(zhuǎn)天扎到米袋里,放在稻草床上,蓋上稻草被子,捂著,捂?zhèn)€兩天兩夜,谷粒抽出白白的短芽,再下到田里。立夏前,一大塊一大塊頂嫩的秧苗挺立著,好不秀氣!下好的秧苗還得摘出來,捆好扎實,一棵棵排排站,再擔幾十個捆好的秧,估摸著距離拋到田里去,插秧的時候省事不少。長出來的稻子齊整有紀律,不會松一處緊一處。這—波下去是早稻。endprint

田野光禿禿的時候,人少,等稻子長了半個身子高,去的人就多了。風吹過,現(xiàn)出晃眼的肉色,真動人!東面的水田由一條稍寬的路分成兩大塊,原先是長著雜草的土路,后來澆了碎石子,變成白銀銀的石子路。路東面的水田又比西面的長得好,因為東面傍河,河不寬,就四米,岸邊拴著一艘小木船,是農(nóng)民渡河用的,沒人管,誰都可以駛。對岸是高高的葡萄架,夏天,黑紫的葡萄掛下來,青碧綠的藤葉垂下來,銀白的光線穿來行去,把人心都照亮了。這片葡萄園是師范所有男生獻給女生的禮物,男生說,我請你吃葡萄,女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去了。我也請她吃過葡萄。我把床單撤下來,在二舅舅那兒買了一個避孕套、一瓶蛇膽花露水,帶著一顆哧誠的心去了。她穿著白T恤,橘紅色雪紡短裙,黑亮亮的長發(fā)散開著。她的身體軟軟的,陽光下,能看到皮膚上淺淺短短透透的毛,像一顆眺子,像廣袤土地上一叢自由的蘆葦。溫存了一會兒,我問她,可以嗎?她搖頭。我把避孕套扔進河里,我的心酸。

陳愛玲在雨衣廠上了兩年班,看著比她的女同學(xué)們老陳圓潤不少。同車間的小趙送了好幾回大白兔奶糖,陳愛玲和小趙處了一陣,讓小趙看了她的白兔,小趙問可以嗎,她搖搖頭。

畢業(yè)前,我們分手了。我去了鎮(zhèn)上一所小學(xué),國旗很紅,黑板很亮,學(xué)生像苗兒一樣。我教數(shù)學(xué),也教書法。書法班有一個學(xué)生,辮子扎得很緊,腦門上一個小八字。那是小時候的你呀!和我小時候像極了。十多年后,你居然成了我心里的人,誰想得到!

如能預(yù)想到今天,我不會倉促結(jié)婚。

一個男人,到了不惑之年,本不該沉迷名利、計較每日的收入,不該為五塊錢的停車費惱怒,叫你見笑了,我那么在意一幅字的售價,在意吃食、身體的美觀和健康,在意胡子的長短,皮鞋的顏色。九月的體檢讓我極不安,人不該對身體有過多的企圖,而應(yīng)關(guān)注心靈的成長,我年長,更應(yīng)如此。成長趕不上愛情,會帶來孤獨的體驗,也因為你正青春,我感受得更深了。我總得在把財產(chǎn)留給她們時,為你謀劃些什么吧。

整理房間時,看到你的記事本,我擔心你正密謀著什么,和其他人一起,一些我沒聽過的名字。我能感覺到,你們是極亢奮,極團結(jié),極清醒的。你不該瞞我,無論出于何種緣故,我們齊頭并進。我頓時領(lǐng)悟,你正是靠它們喚醒我,引領(lǐng)我的。在天津的一個月,一記起你本子上的話,醒目的幾個大字——知識分子的良知?我就不安起來。你是平穩(wěn)而堅定的,可我還得提醒你,要當心,當心不軌之人,當心沒有價值的犧牲,當心!

我愛你,肖青,我愛你,我愛你。這世上,只有你看得到我。

“你提著一把小小的紅梳子,梳理我的身子,一邊說著浪蕩的情話,你在陽光下哭泣,抓住發(fā)白的蘆葦,我和一只狗深情注視你。我想起你的笑容。你俯在桌上,做我的紙,毛筆從肩到腰,你的身體靜悄悄的;親吻時,你咯咯笑著,發(fā)絲撓著我的胸口,要我繼續(xù)說下去,契訶夫的笑話,我只講過五遍;拍照時,不知該怎么笑,褪盡衣物,情緒便出來了,你說你,是不是天生的蕩婦?帶淚的笑,攥著被角,眉頭紅紅的;捂著嘴巴笑,不聲張的笑,嫵媚的笑,拘謹?shù)男Γ潘恋男?,都是醉人的?!?/p>

“面對你,像面對林間的風,風吹進我的骨頭,伸進我的身體,傷口愈合,欲望光明磊落。你審視我,梳理我的貪婪,猶豫,急躁,我的心慢下來,慢下來,我享受說話的愉快,做一個心直口快的人,擁有輕逸的心和發(fā)燙的嘴唇,像魚鉤對水草的低語,一只自由的小鳥對另一只小鳥奉獻它對天空的愛。寬闊的愛人會給予我們從容的快樂,會讓我們成為自己?!?/p>

他的朗讀使陳愛玲感知到莫大的亢奮與柔軟,并極大地滿足了陳愛玲對知識和語言的渴望。

“你寫的?”陳愛玲問。

“不是,一位朋友收到的信?!?/p>

“她一定是個偉大的女人?!标悙哿嵴埶槐卦谝馑拇嬖?,他應(yīng)該追逐更偉大的女人。

他說,別多想,只有你看得到我。

在天津交流一個月,分外想你。

想到你曾在天津住過,覺得天津也是家了。天津多奇人,馮驥才說過,天津人畫壽桃,要脫下褲子,用屁股蘸色坐。我認識了位有趣的老頭,倒不是用屁股蘸色畫壽桃,是養(yǎng)葫蘆的黃教授,黃教授不是因為葫蘆成的教授,養(yǎng)葫蘆也不是種葫蘆,葫蘆跟銀鐲子、檀木手串一樣,要養(yǎng),養(yǎng)好了,越用越親,越用越神氣。黃教授年近花甲,臉黃清瘦,小眼寬嘴,右眼角上有一塊指甲大的胎記,胎記上翹一撮黑毛,看人時有一股自然的神氣,不是扮出來的,說話慢,拖長聲,何一慶,你——好呀。前幾日,黃教授邀我們?nèi)パ派岷染疲械倪€有一位氣質(zhì)出眾的任女士,另有兩個黃教授的得意弟子作伴(你在的話,我也可以得意了)。黃教授家門楣上有字,正大門是“葫蘆官”,推門而入,青石墻面,北面墻掛著王羲之小像,也是奇了,王羲之手里也有個葫蘆。餐廳和客廳連著,黃教授把名字寫在了靠廚房的墻上,也是兩字,“神色”。廚房、主臥、客房、衛(wèi)浴分別是“野餐”、“呼?!?、“檳榔”、“輕松”。每問到什么,黃教授只說,問內(nèi)人,我不知道的。黃太太很和善,燒了一桌子菜,都是地道的天津味,鞭黃瓜,熘魚片,燜芋頭,素炒西葫蘆,素菜丸子,獨面筋,韭菜蛋黃餃子……黃教授海量,敬一輪后,抱著葫蘆自斟自飲。任女士借來賞玩,又挨個傳看。酒過半巡,兩個弟子掩酒瓶奪葫蘆,不敢讓師傅多飲,老先生見狀索性奪了我的杯子喝起來,笑說,酒要淺,手要快。兩弟子倒也聰明,一人攤紙,一人研墨,黃太太取筆來,先生趁酒興寫了四個大字:守拙求真。我們一人一字領(lǐng)去,任教授領(lǐng)了求,我領(lǐng)了守,其余兩字被兩徒弟分了去。我老時,有他一半灑脫可愛,就不愁你嫌惡了。

肖青,這世上,可以說話的人不多,可以看見的人更少,我嘴里的雞毛蒜皮你怕是聽厭了吧,早上的粥結(jié)著薄薄的米油;客房里的多肉被修燈師傅撞掉了一塊;食堂的老阿姨又往兜里塞了半包紙巾,用于抹掉嘴邊的油;一個四十出頭的女學(xué)生邀請我去西藏旅行,我盯著她黃齒上不經(jīng)意粘上的口紅,沒有答應(yīng),即便是跟你一樣可愛的牙齒,我也面不改色。

他們躺在茶園外的地上,陳愛玲把手舉得很高,高到不能再高,掌心熱熱的,紅紅的,一顆小石頭硌著背,微微疼,“我忘了你幾歲了?!眅ndprint

“我呀,大概四十了。”

她抱緊他,像抱緊最偉大的詩人,在她二十六歲的時候,給她愛情的歡樂。

她要報答他,報答他的信任、憐愛、成全,使她從一個沒有好出身的女工,成為一個有情趣的女人,因此她變得愈發(fā)的溫柔,也愈發(fā)的狂浪,愈發(fā)的真情,也愈發(fā)的知冷知熱。她支持他、激勵他,她說不出太動聽的話來,只能用她靈動的雙眼凝視他,用柔軟的臂彎擁抱他,用炙熱的嘴唇鼓舞他,用率真和正義之心感動他。也使他的朋友們感受到他的幸福,哦,他有這樣一個人愛著呢。

他的朋友都有些結(jié)巴,他們進了屋關(guān)了門,不喊人添茶,一坐就個把鐘頭,后帶著一身煙味出來。陳愛玲也參加過幾次,她坐在他后面,靜聽,思索,等待,滿足地點頭,她被這些懷有夢想和遠見的人深深打動了,他們?yōu)t灑,睿智,寬闊,深遠,像地里的水源,看不到,卻以一莖草生長的速度膨脹擴散著。偶爾,她也說幾句,說得不好,但毫不羞澀,大膽而誠懇。出來時,她也帶了一身煙味,她覺得這身煙味美極了,是某種精神的象征,一群人一齊站起來時的樣子,也美極了,是知識和勇氣的象征。

他們沒有足夠的錢買房子,在百合公寓租了一間。百合,百年好合,陳愛玲很喜歡這個名字。房子不大,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一間臥室,陳愛玲會收拾,東西碼齊了,也不覺得小。他們很相愛,早上醒來還會親吻。

入秋,天涼了,百合公寓旁的水缸干了,積了落葉。陳愛玲很不安,她說,回來路上有人跟著,被她甩掉了。他抱了抱她,小玲子,搬回家住吧。陳愛玲不肯,她怎么舍得離開他一步。

陳愛玲知道他們是誰,他們的眼睛很綠,像審視犯人,他們的口袋里好像裝著更可怕的東西。

十月的最后一天,公寓樓下停了三輛警車。他們直接開了門,叫了他的名字。陳愛玲嚇壞了,好幾雙大手將詩人按在了寫字臺上,給他戴上了鐐銬,他的手里還握著筆!屋子里雪白的詩稿紛紛揚揚,所有的容器一個接一個打開。太突然了,陳愛玲不記得自己做了什么,她聽不到自己咆哮的聲音,聽不到他寬慰她的聲音,她只是竭力和那些面無表情的男人撕扯著,她的耳朵,她的身體,她的腦袋都是空的,空的,她記得牙齒上的疼痛,腹部的撞擊。

他人獄了。他的朋友們連夜籌了錢,請了律師,律師也是他的朋友,姓肖,肖律師從公安局出來,告訴她,他犯了重罪,什么煽動顛覆國家政權(quán)。她不知道那是怎么樣的罪名,她只想見見她的愛人,她需要聽到他的聲音,他手上的鐐銬摘了嗎,他需要筆嗎?肖律師說,不允許家屬探視,連她也不行!但她會盡量爭取,她握著她的手,就像他的手一樣有力。

整整一個月,她和他的父母在悲傷中等待一場審判。可是,根本沒有審判!開庭前,她接到電話,他在獄中突發(fā)疾病。他們申請保外就醫(yī),未被批準。他到底是多么危險可惡的人?她不斷打聽監(jiān)獄里的消息,他們心有靈犀,她感覺到他在離她遠去,她連夢里都能聽到他呼喚著,愛玲,我的小玲子。又過了整整的七天,他們像是放心了似的,終于把他交還給了她。經(jīng)朋友建議,他轉(zhuǎn)到區(qū)醫(yī)院的重癥病房接受治療,與其說治療,不如說目睹一個詩人死去。她不想告訴任何人他不潔凈的樣子,她只想記在心里,他的所有,尤其是那雙童真的發(fā)藍的眼睛。

他走了,葬禮也草草了事。

陳愛玲踩在凳子上,把頭套進繩結(jié)里,繩結(jié)摩擦著皮膚,肚子里酸得發(fā)冷。

肖青,我要離婚了,無論如何要辦下來。

過去十多年,全因一念之差不得不受活。受活是什么滋味?但愿你永遠不要知道。人在極度自卑時要多少屈就些,原想吃白米飯,看到粥也安慰了。小時住在鄉(xiāng)下,也可以說山里,人們靠一雙手、一雙草鞋,一副扁擔討生活。能賺錢的活都干,我父親聽說草藥好賣錢,城里人喜歡啊,和爺爺一道開了七八畝地種白茅根、車前草、麥冬、干姜,后來,半個村子的人都種白茅根、車前草、麥冬、干姜,賺不到錢了,改養(yǎng)兔子吧,城里人喜歡?。“賮碇煌米訑D擠挨挨,蹦來跳去,好不熱鬧。那么多兔子養(yǎng)起來可不省事,喂菜葉、收糞、換水都是小事,清點最煩。一次清點時,少了十來只兔子,父親急了,全家人都去找兔子。母親提回三只,我抱回一只,就父親沒回,等著,到了半夜,不找兔子了,母親哭嚎著,天福啊,全村的人—起找父親,天福天福地叫,父親掛在崖邊的樹叉上,怕稍一用勁給晃下來,不敢應(yīng)聲(奇人)。二叔三叔四叔一人一只手,把他攬下來,他們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父親說,不養(yǎng)兔子了。

不養(yǎng)兔子養(yǎng)啥?父親說,要出息,得動腦筋。父親茶飯不思,終于想到遠近二三十里獨獨缺個醫(yī)生。父親自學(xué)人體經(jīng)絡(luò),草藥原理,先給牛豬這些牲畜看病,搭脈,慢慢的,牛肚子變成了人肚子,豬屁股變成了人屁股。我也從農(nóng)民的兒子變成了醫(yī)生的兒子,吃肉的日子漸多,臉也圓了,俊俏了。父親名聲越來越大(奇事),路遠的人家得出診,要翻一座山,走幾十里路。冬至那天,天剛亮,父親提著箱子出門了,近中午時,日光沒了,下起雪來,地上的雪越攢越厚,母親捧著肚子(母親快臨盆),連連嘆氣。我在廚房生火時,聽到母親咿咿地叫喚,慶,娘要生了,快去叫爺爺。爺爺找來了產(chǎn)婆,產(chǎn)婆的手凍得絳紫,使不上勁,母親憑著頭胎的經(jīng)驗,自己使勁,使到一半,母親面如土色,咿咿叫起來:爹,快去找天福!爺爺帶著二叔三叔去找父親,在半山腰找著了,父親凍成一團,兩眼發(fā)白,快沒氣了,二叔三叔一人一個肩膀扛回來,掐了人中,灌了姜湯,醒了。父親又撿回一條命,大家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過了三年,父親帶我們進了城。城,城啊,我算是見著了稀罕草藥和兔子的城里人,父親領(lǐng)我們進城,是為了讓我和妹妹有書念。父親說,以后你要中個狀元回來。父親的診所很白,很小,離菜市場不遠,左邊是香煙鋪,右邊是瓜子店,賣瓜子的阿東是個光棍,總是抓著一把瓜子找父親說閑話。空時,我?guī)椭赣H燒水,把針筒、鹽水瓶燙一燙,一大桶的玻璃,總有幾個嬌氣的針筒砰啪砰啪炸了,父親不惱,反倒鼓起掌,炸得好!阿東叔也鼓掌,好兒子,給我當兒子。

第二年,父親遇到一個奇怪的病人。哪里怪呢?他叫五子,和我差不多大,極瘦,眼窩像鑿出來的,無神,藍幽幽的,手指發(fā)黑。父親開了十幾副藥,五子竟?jié)u漸有人樣了,五子的媽給父親送來了一面發(fā)著金光的錦旗,鐫著醫(yī)術(shù)精湛之類的話。一個月后,五子突然死了,是撐死的。那家人帶著刀子來診所鬧過,可我們沒有錢。兩個月后,阿東叔沖進教室,說,慶,不好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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