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春楊[安徽大學文學院, 合肥 230039]
復雜情感的合鳴——評王蒙小說《女神》
⊙袁春楊[安徽大學文學院, 合肥 230039]
王蒙的小說《女神》在“非虛構(gòu)”這一藝術(shù)形式下,展開對主人公陳布文生平事跡的敘述。汪洋恣肆的語言背后隱含著作家豐沛復雜的情感。作家在小說中表達的情感按類型可以分為三方面:對主人公的贊美、作家本人的革命情懷和作家的自陳心志。通過多種復雜情感的合鳴,《女神》不僅是對小說主人公的深情致敬,更是對作家自我的深沉剖析。
贊美崇敬 革命緬懷 自我澄清
2016年末,王蒙在《人民文學》第11期發(fā)表中篇小說《女神》,再一次顯示出其充沛的文學創(chuàng)新能力。從20世紀80年代初對意識流創(chuàng)作技巧的引入,到西方黑色幽默和中國相聲“包袱”的結(jié)合,再到如今“非虛構(gòu)”小說形式的呈現(xiàn),王蒙對當代小說藝術(shù)的探索從未間斷。在“非虛構(gòu)”這一文學形式下,《女神》主人公陳布文的形象和事跡似乎被沖淡了,淹沒讀者的是作家熔鑄在奔騰敘事中的強烈情感?!芭瘛弊鳛楫斚戮W(wǎng)絡(luò)時代的熱詞,常用來形容外貌氣質(zhì)俱佳的女性,將對方拔出人間、推至仙境來表達洶涌的贊美崇敬之意。正如題目已奠定的基調(diào),行文不僅是這種贊美的獨唱,更是多重情感的合奏。這情感是為陳布文的,更是為作者自己的。
小說里最洶涌澎湃的情感就是對主人公陳布文的贊美、敬佩之情。小說有整整十三節(jié)主要運用第二人稱的敘述視角。第二人稱敘述更常見于散文和詩,抒情意味強烈,作家用之于小說,“你怎么樣”的第二人稱敘述比“陳布文怎么樣”的第三人稱敘述注入的感情更強烈。此外,還有大量的排比、鋪陳、夸張、比喻,顯示了作家強烈的個性。二人的交往始于書信。作家一開始對書法是疏遠的,但一看到信上的字跡就沉醉癡迷,我們寧愿相信是信的內(nèi)容(可能是熱情的鼓勵、真誠的指點)引起了他的激動,進而令他沉迷上了富有形式美的書法。作家羅列了大量的“美名美稱美感”描述自己看到陳字跡時的感受,這些形容把字的特征個性隨意擴大,化無形為有形,使讀者印象更深的不是陳布文的秀美字跡及其人格,而是作家的溢美之情。聲音上,作家通過她在電話中語言的爽朗,著力塑造其大氣、成熟、胸有成竹的氣韻。外形上,作家看到照片后對陳的外貌氣質(zhì)進行了極致的夸贊,細致描繪了她的五官,甚至毫不吝惜地使用了“神州第一”“無懈可擊”這樣的詞,每描繪一處外貌還加以對性格優(yōu)點的猜想。作者指出陳布文為原型人物時更是連用十四個四字短語來評價其人,這些四字短語連用起來氣勢逼人、節(jié)奏鮮明,磅礴有力地表達了作家的贊美。
離開這些外在的描寫,小說對主人公生活的敘述由贊美之情提升到了敬佩推崇的層次。陳布文本是中央領(lǐng)導身邊的工作人員,卻在1952年黨員登記時坦承自己沒有入黨并拒絕入黨(自認不夠黨員的資格),從而離開了高級領(lǐng)導機關(guān)。后來,她又主動離開大學教師的崗位,成為家庭主婦。他人詫異原因何在,她卻說明只是想支持丈夫、照顧孩子,這“過分地正常、常態(tài)”反而讓人覺得奇怪;從她與朋友的相處中可以得知她脾氣有點怪,即過于常人常態(tài)。但“文革”似乎證明了她的遠見,她成了社會體制之外的人物,也因此躲過了種種迫害。作家在這里用“常人常態(tài)”去體現(xiàn)陳布文云淡風輕、不爭名利、甘于默默付出的美德。她日記片段中流露出對平凡的傾許,后文又用大幅段落寫陳布文的家務勞動:烹飪、清洗、照料病兒。在對日常家務不厭其詳?shù)臄⑹鲋?,這個平凡的女子“超凡入圣”“超圣歸凡”,展現(xiàn)了偉大超凡的母愛。當?shù)弥獌鹤永衫煽赡鼙慌刑幩佬虝r,這位母親不掉眼淚、木坐一日、長嘆、眼角出血的表現(xiàn),又體現(xiàn)了她的鎮(zhèn)靜內(nèi)斂、超凡氣度。結(jié)婚以前她為關(guān)在反省院的張仃作保,在延安整風中為丈夫張仃遭到懷疑與領(lǐng)導人爭吵,在他遭揪斗時沖上去與紅衛(wèi)兵辯論,這些都體現(xiàn)了陳布文勇敢決斷、堅強無畏的另一面。陳布文少時離家出走、奔赴革命,后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高層文秘,卻急流勇退,主動選擇成為家庭婦女,輔佐丈夫、照顧孩子,把自己的詩意詩心沉潛在家務瑣事中。在大段四字詞語連用、相同句式連用、排比、比喻的奔放抒情中,情節(jié)淡如水,濃烈的卻是作者對主人公平凡、深沉的品格的謳歌,這成為小說最易發(fā)現(xiàn)的第一種感情。
作家的自我肯定與其革命認同相伴而生。陳布文的人生或多或少與作家有一些共同點,敘述主人公人生的同時也暗含對作家本人滄桑人生的總結(jié)。歷經(jīng)各種運動浪潮、動蕩起伏,作家自白自己的一輩子超過旁人幾輩子。陳布文在經(jīng)歷“洗澡禮、風雨雷電、社教五敢五氣五反三不畏”之后,字跡比前消瘦骨感,而這些政治事件也恰恰是作家同樣經(jīng)歷的。與此同時,作家對自己一生的成就也是頗為自得的,北海、賽里木湖、日內(nèi)瓦湖象征其成長歷程:青年得意、到新疆工作、改革年代高升。在“我”的敘述中,自信自豪洋溢其間“:王寫作發(fā)表了許多字兒與許多篇頁,王羞愧萬分地無地自容地擁有了一串頭銜,也引起了一些閑言碎語,王三十七年前已被高級領(lǐng)導稱為‘老作家’。但那個時候王的濃密的頭發(fā)當中一根白的也沒有?!边@些自述雖然用了中性甚至自謙的語言,作家回顧往日成就的心情卻可見一斑。他與陳布文交往的緣起,就是他1956年發(fā)表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引起的爭議。這部小說在當時叫好與批判并存,引起了政治上的爭議,黨的機關(guān)報紙用整版刊登了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座談會發(fā)言。這些記敘充分顯示了小說巨大的影響力,也彰顯了當時年僅二十二歲的作家的才華及突破性。通過《女神》幾乎可以整理出王蒙一生重要的人生軌跡:青年從事團委工作,二十二歲發(fā)表《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1964年下放到新疆工作;“文革”結(jié)束后發(fā)表大量作品,擁有眾多頭銜;1979年四十五歲被高級領(lǐng)導稱為“老作家”;1983年擔任《人民文學》主編,20世紀80年代仕途上步步高升;1986年赴紐約參加國際筆會年會,同年擔任文化部部長;1996年出訪西歐;2008年參加CCTV9英語對談節(jié)目;2016年自費去瑞士旅游。這些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事件已足夠讓讀者領(lǐng)會作家的身份地位。文壇、行政成就交織在一起,也體現(xiàn)了作家對主流話語、當局認可的在意。作家對自己的黨員身份很自豪,提到在一次座談會上發(fā)言時說自己“不愧是一名小老地下黨員和久受教育栽培的青年工作干部”。在對陳布文的敘述中也可體現(xiàn)作家強烈的主流意識。他對陳布文事業(yè)成就的塑造不在其寫作,主要在其高層文秘的職位上,這在后文反復渲染陳離開這一崗位是多么偉大和令人驚訝上可以感受到??吹疥惖男派细接须娫捥柎a,就多了幾分敬畏,因為那個年代家里有電話代表革命地位、權(quán)力級別很高。作家想象陳的形象時推測她及其丈夫的行政級別、工資待遇、住所鄰居(都是名人),渲染其高級的地位;又因為她做過東北野戰(zhàn)軍、政務院的機要秘書,無怪乎她的字見功力和大氣。在作家眼里,這些革命歷練、行政成就更能烘托人物大氣磅礴的氣質(zhì)。在敘述陳布文生命垂危及至去世時,他運用了類似“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的對比手法,交代自己當時正準備去紐約參加國際筆會的年會,三個月后就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部長”,莊嚴的意味會在讀者心中油然而生。這些描寫反映了作者對革命權(quán)力的敬佩,對個人得到主流肯定的渴望。作者交代收信的年份也要特意指出重大的政治事件,如“也是在計劃實現(xiàn)全面小康、消除貧困的2020年的六十三年前”,足見其對政治的關(guān)注。
作家在自豪流露自己的官方成就時,也在意文壇的非主流評價。在漫不經(jīng)心的插敘中,作家嘗試輕微的辯駁和自我“洗白”,同時對自己受過的中傷進行安慰、致敬。作家回憶起困難時期打黃羊、黃羊倉皇逃竄的情形,自述道:“罪惡的王某人,你理應承受報應,跌跌撞撞,有時候是頭破血流,有時候是躺著中屎,有時候是半夜哭醒而白天歡喜幽默如二林:卓別林與侯寶林。”這里暗示了自己人生坎坷、磨難不斷,平白無故受到責難和惡意中傷,獨自一人時黯然神傷,人前卻還要振作精神、強顏歡笑。在夢到陳布文唱京戲《霸王別姬》時,自己先喊出了一聲“苦哇”,后臺反射的回聲化作千軍萬馬的叫苦連天。這聲有力莊嚴的“苦哇”喊出了作家的心聲。他用“天麻麻亮”“鱗次櫛比”“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三個詞來形容20世紀80年代忙忙碌碌、步步高升的生活,反問道:“你還能掩飾嗎?你還能自命清高純潔嗎?你還能酸甜可口地秀文采與靈感、純潔與秀氣嗎?”用自己之口說出了他人的諷刺挖苦。敘述陳布文去世不久自己擔任文化部長時,作家又反問道,這樣在小說中描繪自己的做法“能夠表現(xiàn)出超拔與清純嗎”?2008年參加“央視”的英語節(jié)目,與主持人的對談展示了自己的樂觀以及除了樂觀別無選擇的無可奈何。所有這些都著力塑造了一個在流言攻擊中豁達、樂觀、無奈的形象,自己說出對手的攻擊反而收到了不一樣的效果。贊揚陳布文的坦率真誠的同時,寫一些所謂素食主義者大肆宣傳自己不吃葷腥的清白,這也是作家對一些他眼中自命清高的偽君子的諷刺,而他自己在獲得官方肯定時則沒有失去傳統(tǒng)文人的骨氣。
作家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通過汪洋恣肆的語言昭示了他的寫作追求乃至人生體悟。開篇伊始作家直接宣告自己追求在小說新作里對水域面積有精準的說法,自己遇到賽里木湖后極大地擴充了生活閱歷、視野、承擔包容能力。對陳的書法和京劇愛好的描述,側(cè)面展示了作家這兩方面的鑒賞水平。第八節(jié)連用幾個“我相信”“我知道”“我保證”來推測陳布文的愛好,其實是書寫了自己在中外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素養(yǎng)和欣賞趣味。為寫好這篇小說,2016年作家特地自費去瑞士游歷了一次,這暗示了他的敬業(yè)和用心。他還試圖讓小說緊跟現(xiàn)代潮流,“IWC能工巧匠……尚天貓香水與瑞士蓮巧克力”“小德或者小威”“冰上芭蕾……花樣游泳”“你不可改變我”“高大上”,種種時尚、體育、文化上的潮流詞語反映了作家使小說更具時代氣息的努力。小說最后在敘述陳布文雪夜爬景山歸來時,用了大段的“你說……”來寫她說出的話,其實也是對主人公話語的虛構(gòu),它與前文摘錄的主人公的日記片段一起,是借陳布文之口塑造她的性格和作家的人生體悟。作家想重新找回1996年涌上心頭的對陳布文的突然想念,但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失去而不得,這也不難理解。二十年前作家在經(jīng)歷“文革”后達到了事業(yè)上的高峰,其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動蕩起伏,坐在日內(nèi)瓦湖邊有了片刻的寧靜,回想起青年初成名的狀況也十分自然,對自己處在爭議中的成名作給予真誠指導的陳布文更值得感激。到2016年作家又多了幾番經(jīng)歷,有了不一樣的心境,當時那種強烈的思念已經(jīng)失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文學的領(lǐng)悟:人生中的失去正是文學書寫的源頭,文學將無可奈何轉(zhuǎn)化為淡泊、感動。結(jié)尾三句戲文則表達了作家的人生感受,戲臺上的繁華熱鬧更能襯托出作家歷經(jīng)沉浮后的淡泊寧靜、會心一笑。
這部“非虛構(gòu)小說”吸引我們的地方不在其情節(jié)有多跌宕,而是作家江河奔涌的情感淹沒了讀者的頭腦,沖擊了讀者的心靈?!杜瘛烦踔钥赡苁窍驇资昵皩ψ骷覠嵝闹笇н^、卻從未謀面的陳布文女士的致敬,對其一生平凡中的偉大進行歌頌。作家可能在陳布文的生活、性格中得到了共鳴,在描繪女神的同時也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感:對革命歲月的懷戀,自我肯定和自我澄清,同時也包含了文學與人生的感悟。在“非虛構(gòu)”的藝術(shù)形式下,波瀾不驚的情節(jié)與汪洋恣肆的語言共同融匯成一曲復雜情感的合奏。
[1]王蒙.女神[J].人民文學,2016(11).
編 輯: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作 者:
袁春楊,安徽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