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章燦

英雄桓溫和他的親族圈

程章燦

魏晉是英雄輩出的時代。

桓溫（312-373）是4世紀中國的一位英雄。借用時下流行的“朋友圈”這個概念，可以讓我們走近桓溫，走近《世說新語》，走近英雄生活的那個時代。

《世說新語》那個時代，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三國演義》及其他三國題材文藝作品的普及，使三國時代的英雄人物，諸如孫權(quán)、諸葛亮、劉備乃至曹操、司馬懿諸位，個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這些人都在桓溫之前。在桓溫之后，開創(chuàng)劉宋王朝的劉裕，開創(chuàng)蕭齊王朝的蕭道成，甚至開創(chuàng)梁朝的梁武帝，也都有資格被稱為英雄，不過，他們已經(jīng)超出了《世說新語》的范圍，這里不及細說?；笢刈阋耘c這些人比肩并列，毫無愧色。

說到桓溫這個英雄，可以用“高、大、上”三字來概括。

先說“高”。桓溫形象好，顏值高，是當世公認的美男子?！妒勒f新語·容止》寫到好幾位顏值高的美男子，桓溫是其中一位。據(jù)當時的大名士劉惔說，桓溫“鬢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自是孫仲謀、司馬宣王一流人”。前半句是對桓溫長相的描述，桓溫鬢須濃密，眉毛挺直，大概他的雄性激素分泌旺盛。古代詩文中描繪美男子，都喜歡形容須發(fā)、眉毛，在古人眼中，那是美男子的“標配”。后半句把桓溫與孫權(quán)、司馬懿等相提并論，等于說他是一時風云人物，承認他是英雄。“生子當如孫仲謀”，據(jù)說最早是曹操說的，孫權(quán)當然是正面形象，桓溫也是正面形象。更重要的是，孫權(quán)開創(chuàng)東吳大業(yè)，司馬懿奠定晉室江山，兩人都屬于開基創(chuàng)業(yè)的英雄，桓溫也是?！稌x書·桓溫傳》里對桓溫也有類似的描述，先說“豪爽有風概”，這是指性格，接著說長相“姿貌甚偉”，換成大白話，“偉”就是美男子?；笢乇粬|晉王室看中，選為駙馬，形象可能也是一個重要原因。聯(lián)系正史，《世說新語》的記述是靠譜的。

再說“大”?；笢剡@一生，經(jīng)過大風浪，見過大世面，建成大功業(yè)，留下大聲名。他西征打下成都，平定了西蜀成漢國。他三次北伐，前兩次都成功了，收復洛陽，兵臨長安，可惜他一心惦記著首都南京的權(quán)柄，恢復大業(yè)功虧一簣。

最后說“上”?；笢赜幸粋€上等豪華的“朋友圈”，陣容強大。這是重點。為方便起見，我把桓溫的“朋友圈”分作三個部分：首先是他的生活圈，也就是桓氏家族親人圈；其次是他的職業(yè)圈，也就是政治圈；第三個是他的業(yè)余愛好，也就是文學圈。這么分，顯然有意比附現(xiàn)實，是為了追求歷史的親切感。現(xiàn)如今，每個人的微信朋友，分屬不同的“圈”，最常見的就是這樣三個：先有家人親戚圈，再有同學同道圈，還有同事領(lǐng)導的職業(yè)圈。

桓溫的家族親人圈很大。桓氏家族是六朝尤其是東晉時代的大家族。所謂大家族，除了家族地位高、政治權(quán)勢大、社會影響廣，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枝分葉派，家族成員多，多子多福，同族兄弟姐妹一大群，有的像芝蘭，有的像玉樹，長滿了院子?；讣业淖嫦瓤梢宰匪莸綎|漢時代，那時有一位大學者桓榮，是桓溫的第十代或者第九代祖。這是遠祖，比較近的是高祖，叫做桓范，是三國曹魏的名臣?；阜兑驗閰⑴c曹魏和司馬氏的政治斗爭，被司馬氏所殺。接下來比較有名的，就是桓溫的父親桓彝。

從桓彝、桓溫到桓玄，桓家三代英雄，革命差點成功?；敢褪菛|晉名臣。司馬氏的西晉政權(quán)在北方崩潰之后，南渡長江，建立了新政權(quán)東晉。這個新政權(quán)建都于南京，它能在江南立足，需要依靠很多從北方南下的世家大族，其中包括桓氏家族。桓彝在當時被稱為“江左八達”之一，所謂“江左八達”，就是江南的八個名士，名氣很大，很受司馬氏重視。晉元帝和晉明帝都很器重桓彝。

桓彝有好幾個兒子，名氣最大、最有出息的是桓溫。桓溫生來不凡，與眾不同。這可以從他的出生、得名說起。古人給新生兒起名字，有個傳統(tǒng)做法，就是取其降生時的有關(guān)人事為名，以資紀念。比如，小孩剛剛生下來，恰好有個朋友上門，就以這個朋友名字中的某個字來命名；或者有人送禮物來，就取此物為名?？追蜃拥膬鹤咏锌柞?，就是因為他出生時，魯昭公派人送來了一尾鯉魚。桓溫出生不久，東晉名臣溫嶠恰好上門拜訪。溫嶠看到嬰兒長得好，贊不絕口，又聽了嬰兒響亮有力的哭聲，更加喜歡，贊嘆說：“這小子以后是個英雄啊。”所以，桓溫在這個世界遇到的第一個知音，或者說結(jié)識的第一個朋友，就是溫嶠?？上貚赖迷纾ナ滥悄?，桓溫才十八歲，還沒有大顯身手。不過，桓溫一生都在用自己的名字，銘記這個難得的緣分，用自己的功業(yè)，實現(xiàn)溫嶠的預言。

桓溫尺牘

桓溫兄弟多人，在《世說新語》里留下痕跡的，也是比較重要的，有兩個。一個是桓豁。成大事業(yè)，兄弟多很重要。單槍匹馬奮斗，自然勢單力薄，兄弟齊心協(xié)力，一個在這個州做太守，另一個在那個州領(lǐng)軍執(zhí)政，分兵把守，互相倚靠?；富碓陂L江中游的江陵城做太守，把這座城池建造得非常漂亮。有一天，自鳴得意的太守帶著手下去參觀，展示美麗的新城，炫耀自己的政績。他對手下說：“你們看這座江陵城建得怎么樣？誰能用一句話形容這座新江陵城，我重重有賞?！薄妒勒f新語》中的原話很簡潔：“若能目此城者，有賞?！薄澳俊保褪窃u賞，也有廣告、推廣的意思。大畫家兼文士顧愷之當時在他手下做事，就提了一個方案：“遙望層城，丹樓如霞。”意思是說，高高的城墻上，那新起的紅色城樓，如同沐浴著霞光?；富硎譂M意，說話算話，當即賞給顧愷之兩個丫鬟。

桓溫的另一個弟弟桓沖，在桓溫去世之后，他是桓氏的當家人。那時，桓溫屬意的繼承人桓玄歲數(shù)還小，家事由這個叔叔掌管。桓沖為人很有個性。老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贝蠖鄶?shù)人穿衣服，恐怕都是喜新厭舊，桓沖與眾不同，他最不喜歡穿新衣服。洗完澡，夫人把新衣服拿上來，他拒絕穿。夫人只好勸他：“舊衣服也是從新衣服過來的，新衣服不穿，怎么也變不成舊衣服?！彼X得有道理，才開始穿新衣。他娶瑯邪王恬的女兒為妻，對這樣一個喜故厭新的夫婿，王家大可以放心了。

庾翼尺牘

桓溫的妻子是晉明帝的大女兒，也就是南康長公主。因為這層原因，桓溫官拜駙馬都尉，算得上皇親國戚?；笢芈受娢髡?，平定了蜀地一個名叫成漢的小國。成漢國君李勢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兒，也就落入桓溫手中，成為他的新寵。南康長公主得悉，很不高興，帶了刀，要去找李勢女兒算賬。到了李勢女兒住的地方，只見那個女子正在臨窗梳頭，不緊不慢，一頭烏發(fā)，更顯得“姿貌端麗”。女子見了公主，不慌不忙，神色鎮(zhèn)定。她表示作為亡國君主之女，被擄為妾，已經(jīng)凄慘之極，不堪忍辱茍活，早想引頸就戮。她凄惋的言辭，楚楚動人的長相，不禁感動了南康長公主。公主扔掉手里的刀，抱住她說：“親妹妹??！我看到你都要喜歡你，何況我們家那個老東西呢？”《世說新語》說南康長公主“兇妒”，其實，公主不過是維護自己的權(quán)益罷了。她對成漢公主有這樣審美欣賞的態(tài)度，不容易，可稱為奇女子，配得上桓溫。

桓溫有三個女兒，分別嫁給太原王氏、瑯邪王氏、陳郡殷氏，都是當時的世家大族。對桓溫來說，兒女親家不是隨便結(jié)的，都有講究。與世家大族聯(lián)姻，是確認社會地位的手段，含有政治用意。不過，這里面還要細分，嫁女與娶媳明顯不同?；笢赜辛鶄€兒子，一直想娶個太原王氏的兒媳婦，托人去說，被拒絕了。最后對方勉強讓步，說實在不行，給個面子，桓家可以嫁個女兒過來。世族與世族之間，也還有高低之分。

桓溫臨死前，拜托弟弟桓沖掌管桓家。桓溫的嫡長子桓熙不服氣，他看不起這個叔叔，認為桓氏家業(yè)應(yīng)該由自己掌管。這個侄子謀劃刺殺叔叔，結(jié)果被叔叔發(fā)現(xiàn)，沒有得逞?；笡_寬容大量，饒他一命，只把他發(fā)放到比較偏遠的長沙去任職。

桓溫有六個兒子，大多敢作敢為，不同一般?！爸x公最小偏憐女”，桓溫最喜歡的是他的小兒子桓玄，這有點出人意料。桓玄排行老六，最小，也最能干，是桓溫指定的接班人，桓溫南郡公的爵位也傳給了桓玄?；感⒎腔笢氐兆樱邱R姓小妾所生，這事說出來，也著實有點出人意料。不管是性格脾氣，還是膽略作為，桓玄都很像乃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后來，他建立桓楚政權(quán)，自封為王，桓溫沒敢做、沒做成的事，他都做了，只是最后仍以敗亡告終。從桓彝、桓溫到桓玄，桓家三代英雄，一脈相承。

桓溫六個兒子里，《世說新語》提到次數(shù)最多的，也就是故事最多的，就是這個桓玄?；感袀€小名，叫做靈寶?？吹竭@個名字，估計有不少人會聯(lián)想到《大話西游》里的“至尊寶”?；感馓栐疽彩侨齻€字，叫做“神靈寶”，代表的是桓家崇信天師道的背景。我甚至懷疑“至尊寶”是從“神靈寶”這里來的?；笢赜X得三個字叫起來比較麻煩，就簡化成“靈寶”二字?；笢厮赖臅r候，桓玄只有五歲，小小年紀，卻很懂事。桓溫下葬后，桓沖帶著家人送別前來送葬的文武僚屬，他指著眾多僚屬對桓玄說：“這些人可都是咱們桓家的老部下啊?！边@五歲的小孩聞言，居然“應(yīng)聲慟哭，酸感傍人”，可見情商高，很小就通人情世故。桓沖特別喜歡這個侄子，待他比親兒子還好。他經(jīng)常指著自己的位子，對桓玄說：“這個位置遲早是你的?！被感赡旰?，桓沖果然把大權(quán)全部移交給他。

《世說新語》里還有很多桓玄的故事，本文的焦點是桓溫，不宜贅述。再講一小段吧。有個瑯邪王氏家族的人，來拜訪桓玄，桓玄招待他喝酒。杯中酒喝完，那人大喊：“溫酒來！”桓玄坐在旁邊暗自落淚。這是因為“溫”字犯了桓玄的家諱，客人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還追問他怎么了，他不便明說，怕掃了客人的興，只是暗暗傷心。在一般人印象中，桓玄好勇斗狠，這段故事說明關(guān)鍵時刻他也能忍，大丈夫能屈能伸。元興二年（403）十一月，桓玄代晉稱帝，建立桓楚政權(quán)，追封父親桓溫為宣武皇帝。今天讀《世說新語》有一個難處，同一個人，往往有許多個稱呼。比如桓溫又叫桓宣武，這是桓玄追加給他的帝號，如果桓楚政權(quán)延續(xù)幾代，說不定桓溫還會被追稱為“桓太祖”。不同的稱呼，體現(xiàn)不同的立場，代表不同的敘述態(tài)度。

桓溫第三子桓歆，《世說新語》里也有他的故事。那時的世族子弟，常常跟在父兄旁邊，見習如何做事，如何待人接物，正是所謂身教過于言傳。桓歆小時候跟在父親旁邊，學習父親處事待人。當時桓溫在荊州的時候，正竭力收買人心，企圖以德服人，“德被江漢”。他不僅愛民如子，對自己的手下也格外好。手下犯了錯誤要受罰，吃棍子，桓溫就會交代：“下手輕一些，再輕一些?！彼载熈P往往做做樣子，流于形式?；胳Р唤?，就將此事報告桓溫：“父親，他們犯了事，應(yīng)該打屁股的！可是，我看他們根本就沒打，板子都沒有挨到屁股上?！被笢匦πΓ骸斑@是我下令這么做的。”子女就是這樣在父兄身邊成長起來的。

除了桓溫的父親、兄弟、子女之外，他的侄子也相當有名氣。同輩家族中人，包括自己的子侄輩，也稱作群從兄弟?；笢赜袀€侄子叫桓石虔，外號“桓鎮(zhèn)惡”，一看就是很兇的人。事實上，桓石虔是個威貫三軍的猛將?；笢氐谌伪狈ィ庥鲨暑^大敗，桓沖被敵軍圍困?；笢貙甘f：“你叔叔被敵人包圍了，趕快去救他！”桓石虔帶著一些手下，沖入重圍，把桓沖救了出來，頓時三軍嘆服，勇名傳揚千里。當時民間甚至有這樣的傳說：只要喊桓鎮(zhèn)惡的名字，就算得了瘧疾，也很快會好。瘧疾鬼都怕他，凡夫俗子更不用說了。

桓溫有個侄女嫁給新野庾氏，這個庾家參預造反，后來被桓溫收拾了?；笢卮蛩愦箝_殺戒，這侄女擔心自己的丈夫被株連，上門來求桓溫。把門的不放她進去，她非常兇，怒斥把門的：“是何小人！這是我伯父家，你憑什么攔我，不放我進去！”說著就沖進去了。她在桓溫屋里大哭大鬧說：“我丈夫的腳比常人還短三寸，怎么可能造反呢？”給她這么一鬧，桓溫只好答應(yīng)饒過這個侄女婿。看這侄女的氣概，大有兵家女的遺傳。

《世說新語》中記載，桓溫有個孫子叫桓亮，在長沙作亂，后來也被殺了。再往下，就不在《世說新語》范圍內(nèi)了?？傊?，《世說新語》中呈現(xiàn)的桓溫家族親人圈，相當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