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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蓮

2017-09-16 06:36/
青年文學 2017年9期

⊙ 文 / 楊 帆

半邊蓮

⊙ 文 / 楊 帆

楊 帆:七〇后,江西省滕王閣文學院特聘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長城》《十月》《人民文學》《作家》等刊。出版有小說集《瞿紫的陽臺》(入選2 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黃金屋》《天鵝》。

假如在這世上我有過荒唐歡樂的時光,有過青春,都跟酒有關。人到中年,我被一個文化單位接納了,這單位門小,窄,終結了我巨浪滔天的浪子生涯。我的主要工作是編一本篆刻、書法、國畫及相關評論的冊子,每月出一期,宣傳本地文藝盛況。他們管我叫郭畫家。在這個稱呼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畫家。

準確地說我是一個酒鬼。第一個女友是喝酒喝來的,跟了我十三年。在我三十歲那年,她被一輛法拉利接走了,再沒有回到我身邊。我和她討論過敞篷車是否有利于醒酒,在我家小院絲瓜藤下,她發(fā)表過尖銳的見解??傊业木菩蚜?。我又找了幾個女人,喝酒賣畫,日子倒也逍遙。其間賣了老家的平房,只身去了都城。原因是有個女人酒后割腕,弄得我院子里血漬斑斑。我在當地是待不下去了,為稻粱謀,經人舉薦來到都城。老家房子是賤賣的,除開那女人的醫(yī)藥費,我自己的醫(yī)藥費,余錢所剩無幾。單位不解決住宿,我是無編制人員,臨時租了個一居室住。按照時興的說法,租房當然是不適合婚姻的,這對我正中下懷。對我們這類黑戶來說,租房有利于喝酒、涂鴉和睡覺,三位一體,各種混亂和舒坦。時而我在一個女人身體上作畫,有時是梅花三弄,有時是血雨腥風,要看我當時的酒后情緒是不是充沛。事實上這比飯店里的女體盛風雅,卻未見風行起來。在都城的大小場合,吃喝的人遠比藝術工作者廣泛、集中。

戒酒是在王莞出現后。她是新調進的小丫頭,二十郎當,是一個不喊我郭畫家的人。在這個圈子混了幾年,唯一的收獲是把這個不咸不淡的稱呼給抹掉了。此外我毫無長進,酒量沒有增加一兩,畫技沒有半分突破,肥肉和脾氣倒長了幾斤。當我是一個踏實手藝人時,那些人喜歡當眾喊我郭畫家,面上笑笑的。我的畫賣出去少,多被他們用各種理由要走了。等我開始酒后發(fā)作,胡亂作畫和做人,他們倒對我起了敬畏之心。圍觀者斷言我是印象野獸派,在得到在場官方的莞爾嘉許后,有人開始喊我郭大師。王莞不怎么喊人,飯桌上不喝酒不講話,其他時間倒是活潑、生動,常在我辦公室一待老半天。她畢業(yè)的院校名堂很大,相對我這個非科班出身的衰年草根來說,前途不可謂不光明。她雖然年輕,但常在全國性畫展上露臉并得過一些獎項。按照頭兒的指示,我們刊發(fā)了她得獎的部分作品,巨幅相片,配上我連夜趕出的畫評,算是對她隆重出場的廣而告之。

我猜想王莞跟我親近,很大原因是出于那篇千字畫評。不外乎一個酒后黃昏,我在夕光下賞她的仕女圖,臉熱心跳之余賞出了那些人物的靈魂。或者說她的靈魂。每個畫者畫的是自己,表達的是自己,而看畫的人看出的也是自己。這等于說我和她的自己,至少有一部分重合?;蛘哒f,在王莞那里我能看到早年的、已經消失了的自己。這個感覺很奇怪,讓我坐在落日余暉里,心頭生出大的、空茫的感慨。我憶起了那個院子里的歲月,絲瓜藤下夭折的愛情,夢以及最初的自己。事情的發(fā)生就是如此玄妙,本來我同王莞之間的交集無非畫里畫外,不至于有額外的牽扯。這個女孩年輕,貞靜,純正,將來不知會納入哪戶好人家。我那篇畫評超出了我本來的專業(yè)水平,超出了我原有的文化層次,總之是一篇有著神來之筆的令次日醒酒后的我跌碎老花鏡的文章。就是這么一個破文章,讓我不得已戒斷了三十年的酒。

在我現在的租房,也是我的工作室里疊放著上百幅舊作。王莞不知從哪里知道了,提出要來觀瞻,我答應這個周末等她。我剛將房間稍事收拾,臨時來了一位叫章處的朋友。我們便在廳里喝茶,一邊品評著他的新作。章處在市委宣傳部擔任要職,他是美術狂熱愛好者,隔三岔五提著酒瓶登門討教。王莞跟在我身后進來,章處有些發(fā)愣。我給他倆介紹認識,他像是沒聽到,口齒不清地重復一遍我的話。王莞沒顧上喝茶就看起了畫,章處跟在她身后,七手八腳點評著。章處平日自恃才高,機智老成,今天在女客面前卻毫無風流。我在外間聽得疑惑,取了幾本新出的畫冊,寫了兩封短信裝進信封,便去陪客。

王莞蹲在地上看畫,仰頭說,郭老師你忙你的,就當我們不存在。我說我不忙,你們是貴客。章處笑說,我經常來,哪里算貴客。這時我聽到大門有動靜,有人轉動鑰匙,正走進來。我迎出去,玄關處站著我們的頭兒蔡建建。蔡建建是上級單位二把手,不知多大年紀,她總不告訴我??礃用膊坏轿迨?,也有說她像三十多的人。我還沒站定,她就一團火紅撲向我。我忙將她兩條胳膊掰下來,小聲說她,你也不打個招呼。她也聽到了里間的動靜,皺起了眉,快步朝里走去。我關門跟進去,她已經放下了手里的包,說,喲,正談笑風生呢,幸會啊,章處,大門也不關嚴實,我還說老郭金屋藏嬌哪。章處站直了身,上前說,蔡主席這是搞突擊啊。又說,郭大師藏了不少寶。我垂手苦笑說,陋室,陋室。蔡建建回看我一眼,就是要突擊,突擊才有真相。

蔡建建一來,章處陡然恢復了自然流暢,想必見到同道中人,氣息溝通了。加上在我這里他們多次相遇,想必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王莞起身致意,蔡建建就看向章處,說,章處帶了美女啊。章處說,這是你們新引進的人才,蔡主席不能只關心郭大師,對才女也該多關注。蔡建建說,郭大師可不用我關心他什么!他不訓我就該燒高香了,另外我不怎么記臉,還當是章處交了女朋友。又說,小王不常去我們那里走動呵。我看王莞有些愣神,便說,我這里唱不了《西廂記》,就是一堆破紙爛畫。蔡建建沉吟一下,這到飯點了,由我做東,一來拜師周年慶,二來以畫為媒,干點我這個年紀能干的事。

章處笑說,不知莞美女有沒有空。王莞說,我是來賞畫的,不吃飯了,還有事呢。蔡建建說,總要吃飯的,吃完飯辦事有力氣。我們走,還去那個碧玉齋。

我拿上了待寄的信封,走到王莞身邊說,去吧,就吃頓飯。

王莞說,我看畫就飽了,哪里用得著吃飯?

臨走王莞向我借了本徐渭的寫意畫冊。我們前前后后出小區(qū),我跟蔡建建說了兩句,章處就轉回身,說是要送送王莞。王莞婉拒了,轉身向我倆告辭。蔡建建沒有停步,什么也沒說從她面前走過去了。

飯局少個把人按說無礙,何況這王莞不是什么大人物,這事就過去了。有關大人物的定義,說法不一,有的人認為你認為的大人物不是大人物,你認為不是大人物的人認為自己是大人物。事情的關鍵可能在于王莞不是大人物。我不了解王莞,王莞腦子里可能沒有這個概念,否則,蔡建建怎么說也是頂頭上司,實權在握的大人物。我進單位前,自謀出路,饑寒自知,在一次畫展上結識了蔡建建,她對我展出的幾幅花鳥工筆大加贊賞,并掏錢買下其中一幅。蔡建建那時還不畫畫,她看懂我的畫并肯掏腰包,是因為我有一位在文聯退休的老鄉(xiāng)言過其實的舉薦。在我最艱難的時候,連我院里絲瓜藤都蔫了枯了黑了,險象環(huán)生的當頭,這位老鄉(xiāng)以低價收藏了我一批工筆畫。他賣力地推銷我,捧紅我,不然這批畫砸在他手里相當于一堆廢紙。后由他牽線,蔡建建向我拜師學藝,在我租住的臥室兼工作間,她畫出了人生中第一只鳥。如今她是都城小有名氣的花鳥畫家,去年剛當選為美協副主席。

說起來,我可能也是她捕獲的一只鳥,一只能給她帶來贊歌和榮光的鳥。

都城未必不是一個巨大的捕鳥籠。

老鄉(xiāng)認為我需要都城這個大舞臺,于是他向蔡建建進言把我調進來。這中間的周折想必不小,過了一年多,我才得以安插了一個位置。沒有編制,領一份固定薪水,若無過錯也不能輕易辭退。他們從郭畫家,到稱呼我郭大師,這中間當然有著蔡建建和我老鄉(xiāng)的諸多操作。這些動作我一知半解,我只管一心畫畫。只有在畫畫的過程里,我才有一種對萬物的同情和寧靜的情緒,擺脫曾經糾纏、無力化解的諸多喧嘩聲,那些一股股的繩索,一節(jié)節(jié)的捆綁、威壓和勒索。假如一個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時時擔心被撕票,他是無法站直身體,放開手腳,展示自己的作品的。我有個特殊功能,能將我的人一分為二。一個暢飲,一個枯坐。一個搖尾,一個矗立。兩個半邊人都得到了實惠,所以郭大師須發(fā)黑亮,聲若洪鐘,面如朝霞。一句話,我活得滋潤又自在。

一次單位會議的飯局上,開席不久,王莞被點名表揚。主座上的蔡建建說,聽說我們單位新引進的小王既有才華,又有酒量,今天沒來啊。馬上有人說,來了,在座呢。在辦公室主任的示意下,王莞站了起來,開口說,我不會喝酒。蔡建建說,哎,搞創(chuàng)作怎能不喝酒。王莞握住杯子,不讓主任給她倒酒。周圍紛紛說喝點。王莞看著我,說,我真不會喝。辦公室主任說,給你倒點,不喝也行,杯子不能空著。酒就給倒上了。

蔡建建睨視我說,沒激情畫不出好作品,哦,郭大師?

我笑說,這個不好說。有人喝酒了醍醐灌頂,有人喝酒了魂飛魄散。我以前吧,沒酒干什么都不行,畫畫不行,吃飯不行。

有人哄笑,還有什么不行?

我等他們笑聲落了,看著蔡建建說,現在不喝酒了,怪!畫畫又到了一個新境界。他們問什么境界。我知道他們既想聽我吹牛,又想看我丟丑。因為他們拿不準我水平到底怎樣,對我這么個地位虛高的編外人員來說,最大的功能就是給他們逗樂子。

蔡建建撇嘴說,我不信你不喝酒的鬼話。她大聲對他們說,他不喝酒真的什么都干不了。

這話算是對我的警告,還是親昵的、揶揄的警告,言下之意你得把話說轉來。這女人和他們一樣,一面膜拜我,一面抽打我。

我把杯子在桌面一頓,老郭戒酒了!

一時間響起了各種聲音,里面有威脅,惋惜,規(guī)勸。我說這話可能有沖動的成分,也沒打算為此負責。主要是王莞用黑漆漆的眼睛望著我,我沒想到我也有充英雄的機會。這種熱浪在胸口掀起,躥上鼻竇的感覺,甚至讓我忽略了蔡建建凜冽的眼神。

為什么戒酒?這是要當和尚?

我說只要蔡主席批準,我連女色一塊兒戒。我有些興奮,甚至比干了一瓶白酒還要在狀態(tài)。以往這個時候我無所顧忌、放浪形骸,都能得到蔡建建的包容乃至贊賞。此刻蔡建建冷笑一聲,往后又喝了怎么辦?看我微笑不語,在座的比我還興奮,有人說法辦,有人說閹辦。

蔡建建批評說,我不需要一個公公,你們太狠了。辦身上隨便哪樣東西都行,就頭發(fā)吧,戒酒不如當和尚。

我聽了哈哈笑,好!領導身邊不缺公公,缺和尚。

蔡建建盯著我說,這得立張字據。大師的話可方可圓,我們這些俗人掌握不好精神。當即有人去服務臺要來紙筆,讓我定格精神。

在我斟酌詞句時,王莞把手蓋在紙上小聲說,別寫。我說,沒事。接著龍飛鳳舞寫了。我注意到她面色通紅,目光渙散,仿佛被圍剿的是她。帶著幾分來歷不明的醉意,我看不出她同我第一個女友有什么地方相像。事實上,我筆下的字暈開成了一片,她的腦袋化成了兩個,眼前的東西沒有一樣能定格。但我能清晰地判斷自己的行為,正意圖阻止這個女孩登上那輛不靠譜的敞篷車。

蔡建建讓辦公室主任拿出口紅,讓我按手印。我狂笑著連按八九個,待要再按,手背被人死死拖住了。蔡建建說,郭大師戒酒了,我們是不是派個代表敬他一杯?大家彼此環(huán)顧,說,小王初來乍到,要郭大師提點的地方多,由你代表吧。大家都去看王莞。王莞起身望向蔡建建,說,是不是我喝酒,能把那個字條換回來?蔡建建并不抬眼看她,說兩回事嘛,一個敬,一個罰。王莞說,不是一回事嗎?我不喝酒,郭老師就要被削發(fā),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怎么能當成一樣物品受制于人。大家紛紛笑小姑娘心疼了。蔡建建敲敲桌子,說你們忘了上回章處喝悶酒?有人胡說小王交了朋友,搞得他半天不痛快。

趁著大家在回想,我端起涼茶敬王莞。那天我滴酒未沾,大口吃菜,像平常一樣說些插科打諢的話,自始至終無視蔡建建投來的凜凜眼色。這頓飯比喝了酒舒坦。我尋思著就因為旁邊這女孩不喝酒,我就把酒戒了?怎么想都是一件糟糕透頂、荒唐至極的事。我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蔡建建臉色更加陰沉。

戒酒第一周,我渾身上下都難受,從里到外不自在。做什么都不對勁,不到位。儼然身體里少了一股氣,而我平日就是靠這個氣活著的。第二周,我的胃開始鬧維權,飲食不思,酸水上逆,嗝聲如雷。這樣一來,跟人打交道沒了氣勢,創(chuàng)作沒了信念,吹牛、裝腔作勢也沒勁。我一天比一天悲觀,清醒,消瘦。性欲也消失了。

第三周開始,我平心靜氣打坐。吃一種草藥泡的茶,提筆練字,說也奇怪,種種心浮氣躁次第消失了。其間多人設飯局,有些我也到場,席間都有蔡建建。她既容不得我喝酒,也不能忍受我不喝酒。她的臉總是平靜地陰沉著,提起我剛進單位的一些事情,看上去有些意興闌珊,有時又十分亢奮,說話碰杯有些不顧身份。

第四周我投身于籌備書畫展,忙得披頭散發(fā)。我打算等伏天過去,把頭發(fā)剪了。蔡建建喜歡我的這把刷子,人前人后都揪它,仿佛揪住了我的把柄。頭一周她打上門來,帶了四種酒,紅的白的勾引我。臨到天黑她下了床,說她再不進我這座廟。我能夠理解她,三十如狼四十似虎,說的不單是性欲。她看上我不全因為我的性能力,也不只為藝術的光環(huán),她這個年紀恰好需要我這類人,補償她丈夫在各種優(yōu)裕條件之外不能給她的東西。一方面她需要崇拜我,另一方面要踐踏我。假如我相貌更丑陋一些,年紀再老一些,心理扭曲一些,我想都不成問題,對她而言只會增加馴服我的興致。這不是說她會一直保持這種興致,保持興致的部分原因是她清楚自己有隨時抽身的特權。這種特權在她年輕的時候,被各種級別的男人使用過,據說現在她還身處這個旋渦的邊緣。這些她跟我露骨地交代過,略帶幽怨,不無炫耀。出現最多的字眼是,控制。在蔡建建眼里,控制與被控無疑是這個世界一切關系的真相。

得空照常喝茶練字,月底我的體重增加了五斤。我確信自己斷了酒癮,心頭偶有失落。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戒酒的原因,假如那是一股沖動,喝酒的沖動應該更龐大吧。來自肉體的欲望源源不斷,除非大徹大悟,人斷不能六根清凈。那些日子我苦苦思索,不斷否認自己愛上王莞的念頭。但凡走到我這個年紀,諸事平安順遂,全仗自身的務實,以及一點看透世事的智慧。不至于追索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事物,否則輕則鬧個大笑話,重則摔下云端,落個半身不遂。如果說我當年的夢境隨著一輛法拉利遠去,早早碎掉了,如今活該對人間萬象一笑了之。

⊙ 葛水平· 繪畫作品選3

戒酒第七周,我去理發(fā)店剃了光頭。這樣一來,人人說我有大師范。畫在市場走得更順當,也沒人跟我開口要畫了。我估摸著這回酒是戒斷根了,索性將自己里外收拾一番。就像我留頭發(fā)并不是為了充大師,剃頭也不是。我對自己這種轉變也說不出什么來,好在沒人追問。王莞那段時期忙于競聘職稱的事,在我辦公室停留不多。至于她交的那個朋友,我路遇過兩次,是一個瘦瘦的男孩子,年齡與她相仿。

其間王莞的新作《半邊蓮》在全國新銳畫展上奪了金獎,上級單位為此舉辦慶功會。晚宴章處在席,王莞被安排坐他身邊。席間眾人走馬燈般向王莞敬酒,王莞喝什么不要緊,他們白的啤的都是一飲而盡。第一巡酒后,有人找出種種過得去過不去的理由,同時敬她和章處。王莞起先不喝,引得眾人起哄。那天蔡建建帶隊下縣調研未回,我在另一桌,眼看王莞腮上布滿紅云,面皮吹彈可破。散席后,章處的司機從車里探身喊王莞。那天起了風,王莞穿一條白裙子,站在夜色里有點發(fā)藍。可是王莞指指我,說搭我的車。我哪里有車可搭?我騎著摩托載她到了公交站。她從后座跳下來,摘下頭盔遞給我,說要請我客。

《半邊蓮》算是王莞的轉型之作,由工筆轉寫意,畫風從精致華麗到沉郁沖淡,更顯意境上的深遠。周日上午,我們邊喝茶邊談畫,飯館空無一人,只有幾扇雕花木門發(fā)出吱呀之聲。庭院里草木散出苦澀的香氣,一只黃蜂在秋香色紗窗外叮叮地撞擊。我問起半邊蓮是什么,王莞說這是她老家的一種花,只開半邊,靜美可喜。她離開后就沒看過這花,它時常晃動在她心里,現在她找到了合適的方式與它重逢。說話的空當她打量我的腦袋,風從窗口拂過,入秋的樹葉在細密搖晃,她眼里似乎也起了波紋。在這樣舒適的天氣里,我講起了南山,我老家的山。山背有一片桃樹林,泉邊有塊地是我家的。我打算建一間茅屋,養(yǎng)一條狗,過遠離塵世的日子。王莞聽得神往,說她閑下來去探我,陪我烹茶賞雪,說不定她也留下來。她說話時表情矜重,我只當作笑談。像王莞這樣漸入佳境的畫界正規(guī)軍,如何撇得下大好前程,這俗世的一切。不過世事難料,即便城府如我,一句戲言生生把酒戒斷,連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不管我在桃林邊能否等來王莞,為她戒酒削發(fā)都是我情愿的。我并沒有說出這些,但王莞似乎都聽到了,微笑說等我蓄了發(fā),她幫我在頭頂扎一個小髻,然后跟我喝酒喝個通宵。王莞及時糾正了之前的說法,因她母親需要住院治療,她們是離不開城市的。飯畢她男朋友來了,身量不高,言談舉止倒大方。前幾回我都是遠遠看到他踅在墻角等她下班,沒打過照面。王莞曾說他們是校友,又是同鄉(xiāng),還征求過我的意見。從這件事說明,她還在考量這個人,不能確定關系,至少沒有情到濃處。沒想到這一個春天,她就把兩人關系確定了。

職稱評定結果出來了。單位有兩個指標,上報者三人,蔡建建主持了公開競聘。兩位新進的年輕人得到了指標,王莞落聘。那天王莞在我辦公室靜坐了半小時,表示她想不通、不接受這結果。當天下午,王莞敲開了蔡建建辦公室的門。蔡建建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腦屏幕,沒有抬頭。她接了個電話,打了兩個,在下面送財務報表時糾了錯,發(fā)了脾氣。等她重新注意到王莞時,王莞已經站了將近半小時。

坐,蔡建建眼皮一掠,用輕快的語氣問,一個人還習慣?

王莞點頭,過了一會兒她說,我不是一個人。

蔡建建哦了一聲,真交朋友了。都城人?

王莞說,不是,是我同鄉(xiāng)。

在什么單位啊?

一個衛(wèi)生所。

蔡建建點掉電腦,想起什么似的,說,關于職稱評定的事,我們也希望有個圓滿結果,都給你們評上。論資歷,論成果,你比他倆成熟,但你有不成熟的地方。

不成熟是指什么?王莞問。蔡建建停了一下,合了合眼皮,經過綜合考評,大家一致認為你在團體活動積極性方面有欠缺。

這是我落選的原因嗎?王莞站了起來。我能看看投票結果嗎?

這個不能給你看。

過了一會兒,蔡建建換了一種語氣,說,這次落選有下次嘛。多參與單位活動,不要當任務。不要弄得緊巴巴,該放開放開,該綻放綻放。

王莞說,我只是不能喝酒。如果這算缺點,我可以從此不參加競聘。

蔡建建盯著她說,這世上就沒有不能做的事。年輕人不要講“我不能”,我不喜歡聽到這幾個字。

王莞說,這世上有些事我做不到,這是客觀事實。

蔡建建看了她半分鐘,面部掀過一陣震怒。她說,小王,你總該知道章處對你有好感吧?她的聲音變得尖細、短促。

王莞一愣。蔡建建鷹一樣盯住對面的女孩,說,你知道,像你這么聰明的美女,不應當糊涂。你做不到的事,章處沒有做不到的。他對你競聘、對你的前途很關心。

我說過,王莞的臉一下紅了,大聲說道,我有男朋友了。

蔡建建奇怪地望著她。這樣的對峙并非第一次,以前她同更蒙昧無知的人打過交道,但沒有眼前這一個這樣氣壯山河。當然,她是文藝人才,出身好,品相好,自負點是正常的。讓人懷疑的是她的人生觀,陳舊無趣,油鹽不進,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好幾個世紀以前的人。

蔡建建幾乎對她起了同情心了。按下前情不表,蔡建建一心要說服她。她起身倒了一點水,喝了一口,踱回桌前。她轉身揮手讓王莞坐下,自己在桌后踱著步,放緩口氣說,喝酒嘛能力次要,重要的是態(tài)度。態(tài)度,對年輕人的前途相當重要,態(tài)度決定輸贏。

我來是說我競聘夠格的事,王莞短促地說。

蔡建建擺擺手,不讓王莞打斷自己。你進我們單位,說明你需要這個平臺。這個平臺有多大,有多穩(wěn),看你付出什么,付出多少。章處妻賢子孝,后方無憂,前途無量,有消息說他就要調出文藝處了……他有能力帶領你這樣的年輕人。

王莞有點愣神。蔡建建挑起眉頭看著她,為自己對這女孩陡然產生的責任心微感驚訝。看上去,王莞并沒有領情,領悟的可能性也不大?,F在的年輕人沒有像她這樣的,個個伶俐干練,談話點到為止就能心領神會。自從踏進更年期,蔡建建從未這樣語重心長地講話,驚訝之余有了一點惻隱心。她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探照燈般的目光射向對面。王莞驚醒般地抬起眼睛。

章處妻賢子孝,王莞小聲問,他帶領我做什么?

只有你考慮不到的,沒有他辦不到的。蔡建建斷然道。瞥見王莞一邊嘴角的笑意,蔡建建有些琢磨不透她的思路。蔡建建的聲音冷淡下來,說,你把男朋友當依靠,他也要為自己打拼,打拼到什么份兒上我們還不知道。女人青春有幾年?想要的東西得跳起來摘。今天你是來爭取了,下次我們就會綜合考慮。

室內靜得可怕。蔡建建疑惑地抬起眼皮,發(fā)現對方在顫抖。這在意料之中,所有的談話結局都是這樣子。給這個女孩的時間還是太多了,正是這一點讓蔡建建不滿意。

把男朋友當依靠,王莞失聲笑了起來,我太可笑了!

王莞站了起來,笑聲還沒有完全停止。她的腿碰到了椅子腿,發(fā)出僵硬的聲響,她似乎沒有感覺到疼。她近乎粗暴地用腿挪開椅子,上身前傾,下肢連著打了兩個踉蹌。在她出門前,蔡建建打起了電話。她講電話的聲音更加嚴厲,像在發(fā)泄,她不能理解那女孩摔門而去前說的話。

單位都在傳王莞將談話錄音了。蔡建建把我叫去盤問,還問到王莞母親進精神病院的事。這事王莞對我提過一次,只說父親的葬禮上突然失火,母親受到驚嚇入院。我答應去摸摸底,同時建議給王莞添一個職稱名額。蔡建建愣了一下,拍著桌子說,你跟誰一伙郭冬臨?信不信我送她全家去瘋人院!想告我?我怕她告我?我哪一句話是錯的!

我不說話,望著這個真理在握般的女人。等她歇下來,我走到窗前,把手插進她襯衫領口。過了一會兒,她的喘息就起來了。這是讓女人不再發(fā)瘋的手法之一。我在蔡建建這里掌握得尤其嫻熟,她啪啪拍打我的手,我隔著沙發(fā)奮力將她一抱。我們有一陣沒有做了,在她辦公室里就隔得更長。她抬手在我頸上無力一斬,膩聲罵,我砍了你頭!

午后的辦公樓安靜,能聽到幸福路上的一兩聲車鳴。我感到自己同身下的人隔著一股股的風,有一種類似宿醉的反胃感。可我已經戒酒了。這一刻鐘顯得荒誕,窗簾沒來得及拉上,陽光白亮,晃得人越發(fā)無聊。我停手說,我年后就去南山。蔡建建伸手拽我,撲了空,睜眼說我不批準。我掰開她纏上我腦袋的手,說,你這座廟我待不住,搖搖晃晃的。這事主要牽連到章處。蔡建建一下清醒了,睜眼望著我。我點了一根煙,說,人家駁了你面子,那是小女孩不懂事。面子重要,位子重要?你一個穿鞋的,至于跟一個光腳的過不去?

不行!蔡建建從沙發(fā)上起身,說,我得把錄音拿到手。我問怎么拿,人家說不定備了份。蔡建建沉著臉說,一把火燒了她家,如果她備了份。我擺擺手說,這樣,我負責找她談。誰知道她把備份放在什么地方?談得好事情就過去了,往后人家該結婚結婚,該晉級晉級。蔡建建冷冷看我,長時間不說話。后來她朝我揮揮手。出門前我把手環(huán)上她腰,在我貼近她脖頸之際,她快步走開了。她在窗子前走過來,走過去,像一只飛不出去的黃蜂。

進入九月,都城下了一場雨,燥熱漸消。東湖里荷葉還是青翠,花變得零落了。《半邊蓮》系列在本地舉辦的全國展中意外落選,王莞隨后請了病假。有人說是她母親病情加重,有一回還跑出了精神病院。也有人說她和她母親得了一樣的病,從她的畫里早就看出端倪。比如畫花她畫一半,長長的花瓣打著卷兒,既像龍卷風,又像女人的身體。潛伏在體內的瘋癲因子,會讓她做出比畫畫恐怖的事。我對這種借勢糟踐《半邊蓮》的人沒有客氣好講,在一次公開場合,我跟人火并起來,有人打了120,事后蔡建建警告了我。

不久,章處升職了。與此同時,一起有關王莞剽竊無名作者作品的事件,在本地文藝界鬧得沸沸揚揚。單位要求她接受電臺采訪,公開認錯,否則開除公職。那段時期王莞找過我,一次是在某個會議結束后,我們去了老地方。那天她的臉很白。王莞膚色是白凈的那種,有段時期變得通紅,維持了整個夏天。我們面對面坐著,她白得像是日本藝妓使用的那種白盤子,一點紋理或雜色都沒有。她坐在那里,像一個紙人貼在椅背上。這個女孩無疑是害了病,被某種機器擠去了水分,整個人變得立體、精致起來。看上去她陡然擁有了某種力量,彼此間相互分解和占有。那是個陰天,仿佛黑暗處有個人在嘿嘿地笑,窗口越來越黑,女孩的身影越來越白。

找她要錄音那天也是陰天。她面色蒼白,哭得發(fā)紅的眼泡薄而透明。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作為一個虛長十余載的前輩,我可說的不多,所能告誡的是她將采取的行動,盡量避免對自身的傷害??墒撬蘖?。淚水在透明的眼珠里不斷滲出,滴落在青紫的袍子上。我喉頭一陣哽咽,突如其來的悲傷控制了我。茶樓的雕花木門,庭院里的草木,這些同往常無異。一陣陣旋風經過,芭蕉葉發(fā)出了細密的呻吟。那是預料之外的場面,兩個年紀不同、外形不搭的男女相對垂淚。有一剎那,我把王莞的腦袋攬過來,手心摸到她的頭發(fā),她瘦削的肩膀。她在我胸前打著哆嗦,像一具打孔機一樣顫動。我對她的影響或看護都是有限的,包括這種安慰也是蒼白。她哭得出汗,眼淚鼻涕和汗液,這些水分把她的臉浸泡得鮮艷腫脹,像一朵蓮花的尸體。她伸手給我擦眼淚,我抓住她手放到嘴邊,她沒有掙脫我。我想,她知道我愛她的吧。她任我抱緊她,在夜幕降臨后跟我走在大街上。街上車燈閃爍不停,五彩斑斕卻出奇安靜,一個奇妙的夜晚。當然,我沒有要到錄音。根本沒有錄音,這個女孩即便未被遺傳混亂的神經,也絕沒有那樣機敏、縝密的頭腦。事情就是這樣,因為她不具有足以抗衡的籌碼,她擁有的事物便像泥石流一樣遠去。

王莞消失了。有關她的病情及去向,單位同事議論了一陣,冬天來臨時,我們差不多淡忘這事,她卻突然出現在換屆大會的會場。頭兒退下來,新晉了幾個中層干部,我在名單中看到了王莞的名字。那天王莞穿素色西服,露出紅絲巾和黑色一步裙,剪了短發(fā),明麗干脆地同我們握手。不斷看到她跟人致意,寒暄,碰杯,仿佛要在這個場合讓所有人如沐春風。她單獨敬我一杯酒,沒有多余的話,光是看著我的頭頂。我頭頂已經冒出了墳冢上青草一般的發(fā)茬,使我看上去像個不合時宜的僧人。我的臉相大概是有點怪,在單位那次火并后,我被換掉了半邊牙。當眾人起哄,她制止了他們換下我手里的茶。她的臉還是白,仰脖喝酒時,絲巾像是嘴角流下的一道鮮血。她同蔡建建打了照面,仿佛從來沒有嫌隙。她們沒有中斷笑容,也沒有停留,馬不停蹄各自朝前去。

臨近年關,我在火車站碰到了王莞的同鄉(xiāng)男友。他拉著拉桿箱,挎著大挎包,我背著一個簡單的黑色背包。認出我之后,他嘴角向上扯了扯,遞給我一根香煙。我們站定了,在售票廳熱鬧的環(huán)境下面對面抽煙。我沒看過他抽煙,也沒有說過話,我們談到了南山。我以為談到南山是因為無話可談,但事實不是這樣。我買到了回家的票,他也是這樣,這是讓我們此刻感到放松的事。我們邊抽煙,邊說話,話題的范圍比煙霧還要大。似乎是進行一種特殊的告別,假如不是在火車站遇到,這樣的談話不會在我們之間展開。我們先后撳滅煙頭進入安檢。在青灰的煙霧里,我眼前晃動著王莞的面色,像一道明晃晃的月光,帶著烈焰和絕望,直到隱入告示牌紅色的大字中。那夜街頭的情形一瞬間重現,沒有車聲人語,只有靜謐、斑斕的燈火。在我們分開前,他忽然提到他和王莞交往的一些片段,帶著男護士特有的溫和口吻,也許還帶有一點含義不明的堅決。多是一些傍晚,他和王莞看過電影,喝茶,聚餐,臨到家門口,她從不邀請他上樓坐坐。就是這樣,他也想同這個女孩發(fā)展下去,在她身上他看到一種朝氣,如同初春早晨花瓣上的露水,帶著金色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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