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撒,福建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散文集《古典幽夢》、《俯仰之間》、《紙上思量》、《腕下消息》和《如風吹過》。
二業(yè)之余
暖飽無事,閑來伸紙執(zhí)筆,對著帖,寫一些鐵畫銀鉤——這大抵是古人書寫的常態(tài),也就是業(yè)余化。由于業(yè)余化了,值得動筆的地方很多,只要觸及寫字,就必然與毛筆為伍,拈筆濡墨而行。譬如文人寫詩、寫文,給親友寫信,讀書時眉批,幫鄰里寫狀紙、契約,需要動筆的生活場景很多,這就使業(yè)余的書寫成為一種訓練,人人如此,都在業(yè)余中寫得精彩了。
業(yè)余的書寫,紙面有如山積,人數有如沙數。只是本于生活狀態(tài)的書寫,甚至是一種抄寫,抄寫以至于熟練。敦煌的殘經都是業(yè)余的產物,有誰去讀了書法專業(yè)再來抄寫的?沒有。業(yè)余的書寫發(fā)達起來,為了存活,讓抄什么抄什么。也許抄者是一個醫(yī)生、士卒,或者是和尚、香客,各自有其主業(yè),抄寫只是業(yè)余,為了弘法,或者祈福,抄抄吧。此時,宮廷書家畫家可以稱為專業(yè),和萬千業(yè)余書寫者相比是九牛一毛,他們有聲名,為權貴寵愛,極鼓吹之盛事。這樣待遇的人固然使人向往,可成為專門人才盡其脈絡關紐。如果從情懷上說,心理感受是有異的。專業(yè)者必專之以業(yè),務必持專業(yè)精神追求卓越,倘水平不及業(yè)余,必有所自責與內疚。從一業(yè)的角度審視,凡為業(yè),都有其內在規(guī)定性,這些規(guī)定性的嚴密,是超越業(yè)余的,是循規(guī)蹈矩的。專業(yè)人士必須遵循專業(yè)之轍軌而不可任意信手為之,否則就難以到達專業(yè)水準。南朝劉勰曾認為識別詩文之高下可以從六個方面進行,一觀位體,二觀置詞,三觀通變,四觀奇正,五觀事義,六觀宮商。認為以這六點觀之,高下可以立判。這樣的標準只有專業(yè)的人才會如此設置,業(yè)余者憑感覺行,不必邏輯推理,感覺就是業(yè)余人士判斷所倚仗的法寶。至于評說是切中肯綮還是離題萬里,那反而不計較了。這也往往是業(yè)余者更樂意發(fā)表見解,作為一個業(yè)余者的存在,任意表達自己的意見則更不受制約。
業(yè)余使人有一種放松感,也有一種不在乎感,由此自足自在,以平常心行,甚至以游戲方式行。每每拿作品與人交流,喜歡說:“我隨便寫的”,或者更進一步顯示出漫不經心:“這是我亂寫的?!庇捎谑菢I(yè)余,這些話語說得沒有責任感,實則并非如此。寬松的心理也帶來慵懶,不似專業(yè)者那般孜孜以求黑夜繼之白日。由于投入的時日、精力不及專業(yè)者,在技能上明顯見出不足,總是不那么嚴絲合縫難以精致,草草而過的書寫又往往給進步設置了障礙。業(yè)余和專業(yè)之界限雖然無人明文去規(guī)劃,但內心是有一條溝壑的,從書法職務、職業(yè)來考量,從參與的團體、活動的等級來判斷。有的人一輩子都把自己界定于業(yè)余的空間里,覺得不可能遞進到專業(yè)的行列里。持這種想法的人也就心安理得,以隨時、隨意應對之,同時也以養(yǎng)心、養(yǎng)身為前提,雖做不到三更燈火五更雞那般殷勤,卻也抽時把筆,有所寸進,如果對其作品分析,一部分書風更傾向于野或逸,如此心態(tài)形成如此筆墨,也自然。而另一部分不從碑帖出者則流于市井氣,粗鄙媚俗,則回頭無望了。
從分工的角度來看,以書法藝術為職業(yè)者可稱為專業(yè)者,非職業(yè)者為業(yè)余。明人李贄說:“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聽之忘厭倦。”這就是專業(yè)的效果,因為對這一專業(yè)有比他人更深刻的感受,言之有理也有趣,換個業(yè)余者言說就不知何所云,云何所了。當然,專業(yè)更多為功名,業(yè)余更多為遣興。遣興使人快樂,少聲名之累,業(yè)余過程總是多浪漫、散淡之氣,蔬筍、草莽之調,持素樸之想法,以和養(yǎng)之,尋常日子尋常寫。業(yè)余書寫是大有用場的,在中國的民俗生活中,一個人慣常揮毫可以延展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業(yè)余者不似專業(yè)者那般惜墨如金看場合下筆,他們樂于書寫,書寫量甚至很大,甚至連館店的菜譜都不拒絕,這使他們主業(yè)之外,生活豐富起來。
弘一無意為書家,人們樂意談論這么一位與我們生活方向不同的人。弘一的專業(yè)是律宗,可是弘一對律宗有何創(chuàng)建,達到何等境界,反而沒人去說道了。大家都是談他的書法,他的專業(yè)反而被他的業(yè)余之名掩蓋了。呵呵!
穿墻術
鮑勃?迪倫獲得了二0一六年的諾貝爾文學獎。他的獲獎讓人覺得有點意思。通常認為,既然是文學獎,就是獎給從事純粹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作家,在嚴格意義上,他們的工作離文學獎最近,獲獎的可能性也最大。鮑勃則是美國的搖滾歌星,他的職業(yè)就是表演,似乎離文學很遠。的確,從資料上看,鮑勃集音樂、表演、繪畫于一身,近于文學的就是他寫下的歌詞,但有人認為這與詩歌的審美距離還遠著呢——因為歌詞還得倚仗音樂才能發(fā)揮,這種以民謠方式打進文學殿堂的運氣,被鮑勃撞上了。
各行各業(yè)分工越發(fā)精細,細到干哪一行就干哪一行,不必跨界。跨界的人反而被視為不專,給人感覺是多才,是缺乏專業(yè)深度的。如今言說專業(yè),狹隘并沒有關系,甚至進入一條死胡同無路可走,也可以守其成。如此,也就越發(fā)走向單一。譬如書法藝術,漸漸就分成了從事創(chuàng)作和從事理論兩大類,而從事創(chuàng)作,又細分到楷、草或者隸、篆,因此一個人就是一個標簽、一個歸屬,一提及就知道此人善楷書或者善篆書。似乎身份緣此而鮮明。這不禁讓人想起一個故事——一個宮廷廚師返鄉(xiāng),鄉(xiāng)親皆來問詢,并懇請他露一手讓大家一飽眼福、口福。御廚一不吭聲二不動手,最后扛不住了只好坦言:宮里分工細之又細,俺是專門洗蔥摘蔥的,余下皆不知曉。所謂的“器”就是這樣——一個杯子、一把水瓢、一張椅子,大抵用處只有一個,只有一個用處。如此的不足就是無廣度可言。
分工越細,著眼點和落腳點就越小,越發(fā)沒有施展的空間和兼容的可能性,單薄、枯落甚至沒有什么意思,重復多了起來。一個人學二王簡札,筆下春風浮動楊柳依依,不可謂不美觀。一生專于此,學深學透,總是在這個語境里往復,也就被囿守了,熟得很,俗得很,徒有二王之名。古代文人的身份不是單一的,跨界而多能是很自然的追求。有的文人在文學界是作家,在美術界是畫家,在書法界是書法家,在理論界又是個善論者。角色多重,卻都表現得有聲有色。在一個跨界多能的人眼中,各界的界限是模糊的,自己的角色隨時置換,也就自然而然了。在一般人眼中,藝、文諸門類是有鴻溝的,盡管文理藝理從理論上說是相通,但說起來容易的理,實踐卻困難之至。在鮑勃的眼里,藝和文似乎是沒有障礙的,可以隨時跨越,或者融匯,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才華。那些為數不多的具備跨界能力的人,可以在文學上獲獎,可以在音樂上獲獎,也可以在美術上獲獎。盡管這些人的志趣并不在獲獎上,而在享受諸門類探求的過程里。這些過程充滿了樂趣,比獲獎更有意思,使他們樂此不疲。endprint
每一個文藝門類都有自己的系統,具備與其他不同的獨立品質。不同的創(chuàng)作機制,不同的表現手法。寫一部長篇小說需要幾年功夫,寫一幅行草書還不需半天,因此它們的差異性總是被人強調,使人專注在一個點上,成為一個單一的書法家、畫家或者作家,以為如此更能盡到作為專門家的義務,如同一條渾然的魚皮肉不連地被切成好幾塊,每人研究一塊,君子自守,相互間無干痛癢,無意于橫向交流。守住自我小攤子的人很多,也有了成績。一個人有自己的發(fā)展觀,大多信奉人專則傳廣發(fā)則廢之說,這是和鮑勃所不同的。藝文間相通的路徑往往被人為地封閉了——這很像一個房間,墻很厚實,卻不開窗。人在里邊,安全實在,只是有些沉悶了。
一個人究竟適宜做什么?未必就是今日之喜好的那一門。一個人可能不止一業(yè),不止擇一業(yè)而盡一生,而是能在不少領域嶄露,顯示出精神生活的豐富。鮑勃獲獎的意義在于他以自己的才情融化藝文之間的壁壘,他的內心并不在意這些界限,在藝文面前,時而感性勃發(fā),時而思辨冷峻,時而又如他自己說的,是一個胡言亂語的人。蒲松齡曾描寫一個有穿墻術的仙人,在他眼前沒有墻這個概念,在別人看來是森嚴的壁壘,他如此輕巧地貫穿而過。
鮑勃如此。
莊重之書
清人魏際瑞曾談到一種文字的風度:能閑、能整、有安頓、不流、不費筋力、不板硬,最終“如置重器于平闊之案”。古今都會有這么一種作品,不事張揚,很沉著安穩(wěn),以莊重之致使人感到內中承載有物,欣賞時靜穆下來,覺得應該多咀嚼回味。這樣的欣賞摒棄了看熱鬧的輕佻之心,覺得在作品面前理應鄭重起來。
一個人在泰山經石峪面前、在鐵山摩崖面前,欣賞北朝后期這些圓潤寬博之作,誰還可能生出淺薄調侃之情調?只是無聲以對,無聲勝于有聲。除了這些作品的歷史滄桑之外,是字本身含納的靜肅之氣。當時的書寫就是這樣,這股氣沉入紙中,后來經刻工之手,這股氣又沉入石中,千百年下,依然可以感受到當時的心和手,都是持抱恭敬謹重的——有什么樣的表現情懷、手法,就會傳遞給欣賞者,經年不易。一個人在上述的摩崖書法面前更多的是靜思與感慨——這樣的作品是沒有被調笑的元素的,無法讓人開懷,只是沉思,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反倒顯得不穩(wěn)重了,不說往往比說好。在民間也有一些懸于堂上的牌匾,雖然民間宅第非官宦人家,但牌匾依然顯示出渾穆之氣,不巧妙,很質樸,還帶些拙重之色。讓人覺得宅第往昔的安定平衡,詩禮本色。這些牌匾的書法水平未必高上,只是有雍容的氣度、敦厚的氣質,足以鎮(zhèn)安家業(yè)。
大開大合之勢讓人驚異,見識了書者的氣魄,還有一手嫻熟工夫。這樣的作品越來越多,也就滿紙都是風云相逐,靜穆之氣就被擠走了。大開大合固然是一種氣派,是開放的結果,以動為輿,御風而行,使人滿目縱橫交錯。引人注目莫乎動,于動中見出不同。把字寫得像君子者鮮矣,而如疾風中的俠士者多。太飛動了就不安靜了,點線中含納不了靜的元素,缺乏靜態(tài)所需要的速度。而有的人在書寫過程中又太巧,太巧的字精美之至,猶如打磨得細膩光潔的工藝品,顯示出書寫者的手法細微纖毫不爽。只是這樣的字又太缺乏深沉樸茂的混沌氣象,見出格局小巧纖麗,也是與一個家族所追慕的本質不太適宜。于是請一老者來,筆墨情調異于時下,不張狂而謹慎,不巧麗而敦厚,不輕浮而篤定,總是有一些舊時的神采于內,是有積累沉淀的。這就不僅僅是從書寫的手上功夫來說了,還有許多成分都在此中——相比于時髦,更需要與時髦相悖方向的元素。
讓懷素來寫牌匾,太急切;讓黃庭堅來寫,太伸張;讓徐渭來寫,太散亂;讓張瑞圖來寫,太突兀;讓鄭夑來寫,又太擺弄了。一個人不寫牌匾,也許怎么樣涂抹都可自詡于審美表現,或饑鷹獨出奇矯峭拔;或鋼丸走坂駿馬下坡;或刪繁就簡倚風自笑,約束總是置于后??墒怯谂曝夜δ芏?,需要適宜的筆調來寫,不是善書者都能勝任。
米芾和黃庭堅的書寫技巧更多了一些動作,看起來豐富,要過于蘇東坡的尋常。動作不嫌多,多了引人注目,有一些表演的成分,諸如用筆的扭動、逆入,都使痕跡不同于一般,多一些不安定的變化。一個人可以從米黃始,盡其長槍大戟,風檣陣馬之痛快淋漓,但還是要得蘇東坡之風神,以此為終結,否則就是士人之書,是子路神色了。一個人從米黃始,得其伸張倔強之氣,寫得天風浩蕩奇詭兀傲無不可,可是越往后越不是外在在起作用,還是要有君子之氣于其中。一件作品終了還是要有內在之氣散發(fā),使人有所感亦有所涵養(yǎng),抬頭仰望不敢有輕慢荒唐。這樣的作品往往沒有那么多技,很尋常。明人張岱認為:“布帛菽粟之中,自有許多滋味。咀嚼不盡,傳之永遠,愈久愈新,愈淡愈遠?!睂こV鳎茏臃畔聛砹?,動作的幅度小了,點線的尖峭鈍拙了,可以寫一些平正之作了。書寫者喜于長篇中洋洋灑灑,牽連縈帶關聯復雜,粉飾和遮掩也隨之多了起來,或者說興起時的信筆成分多了,正少奇多,有露無藏,令人覺得活躍多變。但于牌匾上書、則多不適。真是要待火候到了,學問修養(yǎng)之氣于字中,那么僅二字、四字,也彌漫門庭,如重器一尊,真是鎮(zhèn)得住了。
尋常趣味
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近四十年的光陰,有一批藝術家居住在北京大雅寶胡同甲二號大院。藝術家聚一堆,故事也一大堆。著名的有黃永玉、李苦禪、李可染、張仃、董希文等及他們的家庭,外加這些家庭的二三十個孩童,可謂熱鬧非凡聲響無歇。為了讓院子里的孩童能在中秋節(jié)品嘗到葡萄,黃永玉花錢從市場上買來許多紫紅色的玫瑰香和碧綠的馬奶子,用細細的紅線綁在他栽種的一棵葡萄上——因為他種的這棵葡萄尚未結果??上攵?,這一群孩童見到這個場景會是何等的快樂,連連尖叫。黃永玉還會把孩童們組織起來,自帶干糧、白開水去動物園游玩。他帶根竹竿,上邊系一條大手絹,權做大雅寶兒童團的團旗,命令排隊跟著走,使大家樂不可支。閑下來的時候,李苦禪就耍大刀,李可染拉二胡,黃永玉拉手風琴,鄒佩珠反串須生唱《搜孤救孤》……。多年過去,這個大院超出藝術的那一部分尋常生活,反倒讓人懷想,品咂不已。
藝術生活只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藝術追求,繩墨須宗前人恪守規(guī)矩,而后挫籠參會開后人未啟之端。每個人都砥礪求深,認為此作為很有意義,不可隨便。作品是立身之本,人生的意義與此密切攸關。除了藝術,余下的生活部分與身無專長的人一樣,吃啊喝啊瑣屑啊無聊賴啊,無意義而有樂趣。這就好像王羲之,哪有天天寫字,不是和道士去采藥就是與東土人士營山水弋釣之樂,覺得一生如此才是快樂。正常的生活是有自己的軌轍的,與藝術無干。一個人不可能終日都在畫室揮毫潑墨,連日常生活的其他方面都放棄了。如同一棵樹,不可能筆直朝上爭高軒邈,也是要開枝散葉方是正常。有些時間在非藝術生活之外消耗,不應覺得可惜,而是必須。據古琴名家成公亮的學生說,成先生除了寫文章、打琴曲,又要做飯做菜,又要放風箏。一個人如果放言只為藝術而生,那就是一種偽生活,是虛擬的。生活更多是平民氣息——有人去拜訪齊白石,覺得他就是市井中人,儲米柜子的鑰匙他自己掛在腰間,蛋糕舍不得吃都發(fā)霉了,看不出什么大藝術家的舉止,鄰家大爺罷了。郭沫若和于立群夫婦來大雅寶胡同拜訪李可染夫婦,告辭時已是中午時分,大院里每個藝術家都在炊事,香氣彌漫,李可染夫婦并未留郭氏夫婦共進午餐。郭氏夫婦走到常濬夫婦門前,和常氏夫婦交談,說:“你們的小灶真香?!背F也未留下郭氏夫婦吃飯。一切都自然而然,保持一種尋常態(tài),不因人的身份差異而倨而恭。先前的風氣,現在回味起來,具備起碼的禮貌而又能持守樸素、簡淡之道。endprint
童趣是日常生活的要素。許多人看到了書畫家最終的成品,皇皇巨制動人心魄,然后想象其日夜無間,覃思無休,下筆無輟,是不食人間煙火者,惟以丹青死生。其實非如此。黃永玉告訴大雅寶胡同的孩童,他種的這棵葡萄樹,是他美美地品嘗了一只野貓肉后,把遺骸埋在樹下,所以這棵葡萄樹長得特別青綠。在他的澄泥缸里,永遠有一只來歷不明的蛐蛐大王,威猛威風,那時捉蛐蛐成風,讓孩童們常有挑戰(zhàn)之心。而李苦禪有時就應孩童叫好而耍大刀、唱《黃鶴樓》,一時興起豪氣沖天。明人李贄云:“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痹S多人初始真,而后作派多了就不真了,無法再回到昔日的童趣里。一個書畫家不可能總在一個位置上,不斷地隨著藝術成就的提高進入一個又一個嶄新的空間,聲名俱進,精神生活發(fā)生了很大改變。但是藝術生活依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除了藝術生活必須遵循藝術規(guī)律外,多年刻苦,已經能屢遷而日新,自啟堂奧別創(chuàng)門戶,可稱名家了。盡管如此,日常生活還是依舊,吃啊喝啊瑣碎啊繁雜啊,再大的藝術家也不是橫空出世的超人,不可能免了俗常生活。之所以俗常,就是沒那么多意義,或者是全然沒意義的。像黃永玉買了葡萄偽裝在樹上,有什么意義?沒有。但是很有情趣啊,表明了一個人的對尋常生活的態(tài)度,很熱愛,很想過好。尋常日子尋常過,瑣屑中也不乏有消遣的開心。如果和黃永玉這一代人愛生活的心相比,后人太傾心生活中的意義追尋了——其實,沒有那么多意義。
隱于深處
一個人記日記,無論是生活日記,還是藝術日記,從本意上講都是無意于發(fā)表的。日記是每一天的感受,以文字的形式固定下來,對個人來說長短隨意,笑罵任情,毫無掛礙。英國女作家伍爾芙有記日記的習慣,日記中有過分的私人性質,在日記中所涉及的一些人也還健在,她對他們的寫作、交往做了一些評說,表達獨到,情緒都在里面,也就全無出版的念頭。伍爾芙去世十二年后,她的丈夫倫那德把她1915年-1941年這26年間的日記選編出版。此時,她同時代的人不是過往了,就是垂垂老矣,不會與之計較了。
有些文字只為自己寫,秘不示人,其中見解世人無從知曉。晉人阮籍把自己見解爛在肚子里,也就不會生是非。如果文字公開,還是要有思想準備,盡管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權利與自由,但是也要應對反批評,我寫我承擔。文字的不安全感,也往往如此,如蘇東坡遭遇烏臺詩案,也就要承受磨難。
樂于書寫遣興,在遣興中痛快淋漓地批評,卻從不面世,收于密室,個人把玩或者備忘,它的作用就幾乎沒有。無從進入社會交流渠道的,是對是錯,與世無干,便也無從紛爭。往往是寫給自己看的那些文字最為率真,愛怎么寫就怎么寫,稱得上是個人的心靈史。古諺認為官告不如私告,私告不如簡札。但簡札畢竟還是給對方看的,仍須注意修辭。只有為自己而寫之文字,它的真實性可以無疑。有一些日記、信件由主人展出——有意為之的成分就上升了,由隱蔽而為公開。當時落筆就有意粉飾一些,面世時再修改一番,使其合公共認識。這樣的日記、簡札就有了作偽的嫌疑,是偽的心靈史。
每一個書法家都會有一些作品是留給自己的。興致來了不擇筆墨,可能寫得更好,或者寫得更不好,但與尋常筆調、趣味都不同,便覺新奇,留了下來,偶爾也會有一些探索性的嘗試,來一些墨戲,很有新鮮感,也成為不示人之物。相比之下,有一些文字就是為了進入社會欣賞渠道而為的,合目的地為第一要義,合公共的口味多了,個人的口味就弱了。因此一個人在書寫上的兩面性往往讓人驚奇,覺得人是最善于適應不同要求的,可以有多種筆調,內外不一。試想,一個人把自己隱秘的日記創(chuàng)作成一件書法作品,公諸廣庭大眾面前,還可能是本來的寫法、本來的意思?宋人吳可認為:“凡裝點者好在外,初讀之似好,再讀之則無味?!痹谖覀兊谋磉_中,有一部分是寫給外人看的,未必真,或真?zhèn)谓粖A,顯示著人生的復雜。
有一些文字終于在作者過世后得以面世,盡管有違主人的意圖,但為了伸張它的價值,有人還是想方設法地出版了,且效果奇好。倫那德把伍爾芙的這些日記命名《一個作家的日記》,出版后銷售一空。有人認為出版了才有價值,即便她表達偏頗、極端,卻全然心聲。群居社會使人樂意交流,每個人的內心,有些感受是可以交流的,而有的感受全然不能交流,作為隱秘存在,可能這部分是深夜里個人的自言自語,或者只有自己心知肚明。書法家的交流密集,今人勝于古人,隱秘在張開的口子里飛了出去,融入公共話語中、審美潮流中。而公共的感覺,也淡化了個人的思考甚至代替,使交流之中筆下相互蹈襲,如伯仲現矣。個人的感覺是一個秘密,使個人迷醉,因不外顯而更有私有價值。五代徐鉉認為:“士君子藏器于身,應物如響”,真器藏者,有物來叩門也應毫無聲響。個人的感覺、認識有不可交流的一面,它被主人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誰也看不到里面的動靜。一個人因為有了這些秘藏之物,內心安穩(wěn)。明人馮夢龍認為:“最淺最俚亦最真”,大凡自己的見識都是可珍視的,未必要拿出來與人交流讓人指媸。那些長于持守個人感受的人,著力于個人的精神儲存,而漠視冠蓋名場之交逐。許多人在交流中筆墨雷同氣味如一,也因此合時尚,博得欣賞。這也使個體的秘密越來越寡淡,依賴外在成了主要。
紫砂壺大師顧景舟寫了厚厚幾大本日記,讓人心生窺探欲望,想窺探他隱于內部的復雜情懷,它們是成為一名大師的要素。但是,顧氏家屬不愿提供出版。這是對的,有一些文字就是隱藏起來的,讓它永遠不見天日,因為它屬于個人,沒有義務為外界所知。
孤獨之旅
讀麥家的作品,覺得指向渾茫無端的未知領域。里面的主人公身懷破譯密碼的信念,在與俗世生存狀態(tài)的隔絕中,去尋找破譯密碼的鑰匙。這把鑰匙在哪里,不知道。于是潛伏在黑暗里,孤獨而行,于無望中尋找希望。一個人的才華、時間都在為密碼而耗費,幸運者最終成功,不幸者依然茫然無著。當他年老離開密室,他的精神、感覺已經與俗世相距遙遠了,他們是另一個世界上的人。
一個人的智力可以達到何種程度,一般人只利用了其中的一部分。因為所處的尋常環(huán)境并不需要用到極限。而密碼破譯者,譬如《暗算》中的黃依依,卻要盡個人才智極致。這注定是要由孤獨的天才人物來進行。甚至有的破譯者進入到密碼深處不能自拔,精神失常也不鮮見。如此說,接觸必然少,陌生者多,門檻高,是個冷門。endprint
可是,什么人都可以說自己會書法,甚至自稱書法家,輕看了書法的門檻。作為一門去集體化的藝術,一個人學書法和破譯密碼一樣,是一種潛伏式的工作,一個不斷解碼的進程。也是需要個人孤獨的磨礪,同時給自己的世俗生存提出一些限制、阻礙,避免世俗生活的干擾和影響,避免傾心于外精神耗費——學一藝畢竟有遵守其規(guī)定的必要,才可能使一個人的才華得以規(guī)避一些無謂的消耗。學藝無異于修行,書法家有閉關學習的經歷,沉浸在個人的書法世界里,在這個世界里無異于超人,與俗格相異。有些人終于獲得了密碼的鑰匙而留名,連同他們奇異的生活方式,渲染增添,使其神奇,反倒略去艱辛的那一部分。
一藝之成必經磨礪,因為鑰匙在幽深處。蘇東坡把書藝當生命體看待,認為:“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惫湃穗x我們那么遠,還原其卓異,這樣的探求也不亞于破譯密碼,如果說書之骨、之肉、之血可撫可感,那么書之神、之氣,則意味著是艱難的精神探索,秘境幽深,無休無止。趙壹在《非草書》中寫到這么一種執(zhí)著:“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眾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劌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出血,猶不休輟”,其場面奇崛,盛氣如虹。技法上的實在表現可以如此,若與古書家心靈溝通、精神交匯,那就遠不是如此靠苦練可抵達。前人精神如鉛中金、石中玉、水中鹽、色中膠,于其中不可見,惟積思、神游、冥搜、妙悟尚可有少許獲得。學書與破譯密碼都是孤立無援的。學書則順其自然緩慢推進,是不求時間之急的,是安于慢狀態(tài)的。
凡以個人行為進行的行業(yè)都使人有孤獨感,久而久之一個人的進程成為享受。如同破譯者一些共有的特點——特立獨行、鍥而不舍、長于自守、固執(zhí)自信。這些秉性使一個人在漫長路徑上一以貫之,去集體化而單干。每一個學習者都是獨立不倚的,是獨立的手工勞動者,一桿筆、一張紙,樂無窮。書法藝術強化了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獨立性,像唐人鄭綮,詩思在灞橋風雪中的驢背上,有誰與共,沒有。像清人李漁,“自幼至長,自長至老,總無一刻舒眉”,只有他制曲填詞之際才郁藉盡舒??梢妭€人之所為會帶來快樂的,是旁人不能理解。依托群體的力量如何?書藝肯定是不宜的——如果一件書法作品由多名書法家合作,那只能是破綻滿目,相互抵銷,無從協調統一。這也決定了書法家的精神之旅,自由的,個人的。
自由的、個人的進展有一個維度要持守,那就是維度的向上提升。不少人只是在平面上行,只位得不到提升而為庸常,甚至于自由中離主旨太遠,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個人的自由反而走向反面。密碼破譯的成功使一些人成了國家功臣,讓人仰望。這與書法家的成功大抵相同,開堂奧、標風幟,被命名為“顏體”、“柳體”、“蘇體”、“趙體”。此時,他們結束了孤獨的歷程,有如隋人智永那般,門檻被人踏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