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柳

去蘇州必去怡園。怡園內巧設山水，亭榭廊舫消遣別致，山石花木疏朗宜人。印象頗深的是拜石軒和石舫，薈萃天下美石，使怡園獨具魅力，人文和藝術品位頗濃，每次去蘇州怡園，都到拜石軒駐足一會兒。

在巴林草原深處，有一個村莊叫怡園新村，村莊幾個街道均以巴林石命名，家家戶戶都騰出一間房，擺上石頭展柜，門楣上掛著這個齋那個軒等寶玉石專賣門匾，巴林石工藝品和毛料標本琳瑯滿目，堪稱巴林石大全，這個村由此有了一個極其響亮聞名遐邇的村名——巴林石村。由于巴林石正式入選國石候選石，于是又有了另一個稱謂——國石故里。當然，人們把這里稱之為怡園并非巴林石，而是緣于這里幽靜淡雅的居住環(huán)境。

五月是農作物生長的季節(jié)，也是最燦爛熱情的花季。剛剛經歷了幾天的持續(xù)高溫，仿佛從爐膛里逃遁出來，四十度左右的酷熱天氣即使在三伏天也是罕見的。高溫消退，緊跟著就是急劇降溫，氣溫驟然下降到十度以下，這種過山車式的吊詭天氣讓人難以適從。好在有場透雨，怡園新村一派新綠，在滿目青翠的生命色彩中，掩映在蓊郁蔥蘢中的農舍炊煙裊裊升起，數(shù)不清的花朵開在山坡上，開在庭院里，陽光下的風景清新而奪目。幾位中年婦女在裝垃圾，兩輛四輪車每天把各家各戶的生活垃圾運到村外垃圾場。整潔的街巷，清一色的磚瓦房，讓人眼前一亮，街巷兩側的格?；ê徒鹁震ビ舴曳?，清風里裹著花香草腥習習地吹。在鋼筋水泥澆筑的城市森林住得久了，猝然來到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頓有沐浴般的甘爽，而這里的村民整天在天然氧吧里呼吸如此清新的空氣，簡直是一種奢侈。

怡園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的產物，巴林石村得益于大自然的恩賜，其實這個村最古老的村名是崗根。村支書金國忠軍人出身，在村長、書記位置上已干了近二十年。他告訴我，崗根是肉杠的意思，早期的崗根以肉鋪揚名，崗根人骨子里就有商人意識。村西是查干沐淪河，河水湯湯，水韻清風，河灘有片濕地，每年入夏后都有天鵝等候鳥棲息。村東是起伏的山岡，最顯眼的是雅瑪圖山，山的南坡長滿冬青樹，春末夏初綻開粉紅色的花朵，這便是香飄十里的興安杜鵑。雅瑪圖山山形奇特，宛若在綿延的山巒中突兀一個敖包一樣的駝峰，名揚四海的巴林雞血石就蘊藏在“駝峰”的山腹。三百多戶人家依山傍水，在這一帶也是不小的村莊了。如今靠山吃山，依水方媚，經營巴林石使崗根村富庶起來。雅瑪圖是蒙古語，漢譯是山羊出沒的地方。在當?shù)?，山羊和巴林石的傳說婦孺皆知。很久以前，獵人老布僧在山里尋獵，見一健碩的山羊在草地狂奔，老布僧策馬追趕，馬快它也快，馬慢它也慢，始終不能拉近距離，與獵人保持一箭之地，追至綠野仙蹤的山谷，山羊倏然神秘地消失了。從此，依山而居的崗根村民，每天清晨霞光初露或是殘陽如血的傍晚，都能聽到山谷里傳來山羊的咩叫和雄雞引頸高鳴，牧民們沿山尋找，沒找到山羊和雄雞，倒是發(fā)現(xiàn)了多彩的巴林石，人們說巴林石中的羊脂凍就是山羊蛻變的，名貴的血色石是雞血染紅的。

“傳說都是演繹的，其實巴林石的形成有其獨特的地質成因?！眹視洉牡匦α耍f給我一本《中國巴林石大全》，翻到地質成因那部分。大約在一億年前，地球發(fā)生了一次劇烈的地質運動，包括恐龍在內絕大多數(shù)地球生物銷聲匿跡，被顛覆到地下，史學界稱之為白堊紀物種滅絕事件。據科學推測，造成這次大面積毀滅的原因是宇宙一顆小行星與地球相撞，形同目前有核國家引爆了所有的核武器，引起地球產生天翻地覆般的資源重組，深埋于地下的動植物殘骸經千百萬年的裂變聚合，形成了煤、天然氣、石油，另有一些金屬礦物質應運而生。在這次盤古開天地般的地質裂變中，華夏板塊曾經有過一次大面積的火山爆發(fā)，強烈的高溫將山巖燒得炙熱，一些礦物質順勢溶于山巖中。其中一種叫汞的紅色金屬熔化在石質較軟晶瑩透明的石頭內，從此這一帶的石頭五彩斑斕，栩栩生動。在五彩石中，有一種鮮紅色的石頭，寶玉石界稱之為雞血石。雞血石是地質運動的伴生物，成礦條件特殊，在世界其他地區(qū)存在很少，即使在中國也是分布不多，因質地細軟、光澤度強廣泛用于雕藝和印石篆刻，集藝術與文化于一身，成為石雕行業(yè)明石中的貴族，自然價值昂貴。

中國最早發(fā)現(xiàn)雞血石的是浙江昌化玉巖山，后在內蒙古巴林右旗也發(fā)現(xiàn)雞血石，爾后陜西、甘肅、湖南、四川、云南等地雖有少量出現(xiàn)，但石質和光澤度與昌化、巴林雞血石遜色不少。昌化玉巖山雞血石開發(fā)始于明代，盛于清代乾隆時期。巴林雞血石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才陸續(xù)開采，昌化雞血石已近枯竭，巴林雞血石蓄勢勃發(fā)，獨領風騷。

雞血石因含有辰砂呈鮮紅色而得名，又因其美麗、晶瑩、色彩豐富，極具藝術文化底蘊，素有“石后”“印石公主”“章石皇后”的美譽。據說雞血石還是乾隆命名的。乾隆年間，浙江太守攜帶一對鮮紅的彩石印章向皇帝進貢，能書善畫的乾隆皇帝自然愛不釋手，仔細端詳，忽有靈感油生，“這紅色就像雞血啊”。從此，雞血石便延傳至今。

在崗根村逐戶欣賞美石，仿佛徜徉在石文化隧道里，那種怡然愜意的心態(tài)，愈加引誘我對巴林石的鐘愛。我所領略到的不是固態(tài)的石頭，而是富有鮮活生命的文化傳承。人類的歷史進化，每一步都沾染著石頭的烙印。人類先祖制造的第一個工具是石器，中國人對美石的崇愛由來已久，從女媧補天到精衛(wèi)填海，從《紅樓夢》里的通靈寶玉到《西游記》中的石猴出世，上下五千年的中華文明旅程與石文化息息相關。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以石器的制作與精細程度分為新舊石器時代，由此成為文化與文明起源的風向標，“水落石出”“金石為開”“水滴石穿”“玉石俱焚”“金玉滿堂”等膾炙人口的成語凝結著石文化的精髓。這樣看來，巴林石落戶漠北草原，實乃天賜。

崗根村的村民個個都是美石鑒賞家，有的還自己雕刻?！顿p石山房》是全村經營巴林石規(guī)模較大的，店主張國新往年青田福州游走，生意綁在腿上，現(xiàn)在可以網購，銷售半徑可到臺灣。他十分健談，從父輩就搞巴林石，對巴林石的質地和性價高低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巴林石質地細軟，色彩斑斕，雞血石中含有辰砂成分，以黑色質地紅血為貴，又稱“雞血王”，通體染血為大紅袍，數(shù)量稀少，彌足珍貴。其次為“白玉紅”“劉關張”等，價值不菲。除雞血石外其他有色彩的石頭統(tǒng)歸為彩石類，有代表性的有女兒紅、彩霞紅、朱砂紅、紅花、紫云，有經驗的雕刻大師常常選用這種石頭創(chuàng)作，巧妙的構思、細膩的雕技使作品超凡脫俗，達到頗高的藝術境界。儲量最多的是凍石，凍石質地清純，晶瑩剔透，不含雜色。白色的有白玉凍、羊脂凍、象牙白、瓷白凍。粉色凍石以芙蓉凍為代表，其價值與雞血石不相上下。黃色凍石有福黃、蛋黃、雞油黃、金銀黃等，與壽山田黃、新加坡金田黃組成黃石一族，因乾隆用田黃做玉璽而名聲大噪，其實巴林雞油黃觀感更好。黑色凍石有牛角凍、墨玉凍、魚子凍，若蘭丹青，若墨云黛，彰顯一身貴氣。奇石美石是巴林石另一特色，紋理清晰，圖案形象逼真，通常又把這類石頭稱作觀賞石。本世紀初環(huán)太平洋經合組織首腦會議在上海召開，時任國家主席的江澤民將二十一枚巴林石印章贈送給布什、普京等外國政要，二十一枚印章拼湊在一起是波瀾壯闊的海洋圖案，因而命名“涌動的太平洋”。水草石是巴林石特殊品種，表面上看是植物印在石表的化石，實際是礦物質在軟底石頭中滲透，其形成原理與雞血石一脈相承，白玉凍石底的水草為上品，紅水草為上品中的極品。在巴林石博物館就展放著一尊巴林石水草自然形，蓬勃生動，猶如繪畫師的臨摹作品。以我之見稱為水草稍顯失當，確切地說應是一棵樹，尤其像北方常見的樹種云杉或樟子松。endprint

“喝杯水，接著說。”我聽得如醉如癡，很長見識。

他煞有介事地說，有的石頭五色兼具，價值反倒不高，倒是黑白紅三色的石頭備受青睞，俗稱“劉關張”，只是這類石頭層次感要強，牛角、雞血、白玉三種色彩呈條狀分布，巧奪天工，妙趣天成。巴林石有一百多種，是迄今國內外寶玉石類別中色彩最豐富的石頭。

巴林石屬于不可再生資源，并不是整個雅瑪圖山通體巖石都是，而是像礦脈一樣隱藏在山體深處。我曾經目睹過福建壽山田黃石的開采，為找到一塊田黃石，當?shù)厝藥缀跏蔷虻厝?。聰慧的巴林人近些年實行保護性限量開采，實現(xiàn)資源持續(xù)利用，在壽山、昌化、青田等地由于開發(fā)年代久資源瀕臨枯竭的情勢下，巴林石一枝獨秀，巴林石產地自然成為最具活力的寶玉石集散地和交易市場，每年八月的“巴林石節(jié)”盛況空前，吸引國內外藏石、雕刻及經營商蜂擁而至，巴林石競拍、工藝美術作品展、石文化論壇、生意洽談等，使巴林石品位實足，風光無限。九十年代初我去浙江青田考察，在山口鎮(zhèn)結識王雄平先生，那時他剛剛接觸巴林石，名不見經傳，去年在巴林石節(jié)邂逅，已是身價上億的富翁，經營場地遷移北京，生意拓展到港澳臺、東南亞、歐洲、澳大利亞等地。北方資源，南方雕藝，優(yōu)勢互補，相得益彰。在浙江青田縣目睹過倪東方、林福照等雕刻大師的精湛技藝，一塊毛石經大師之手精雕細琢就成了精美的藝術品，令人咋舌。盛夏的草原熱氣赳赳，而雅瑪圖山下的巴林石礦業(yè)公司拍賣大廳，氣氛與室外一樣炙熱。親臨巴林雞血石競拍現(xiàn)場是一種考驗神經的經歷，玩的就是心跳，文人偏執(zhí)的意識底線一次次被沖垮，幾十公斤重的巴林雞血石由底價二百萬炒到六百一十萬，而另一塊體積稍小卻由二十萬炒到一百八十六萬成交，即使是過去被冷落的紅花、紫云及凍石，價格也呈幾何式翻番。驚詫的神情讓我一度陷入困惑，巴林石的潛在價值愈加難以預料了。許多知名人士對巴林石鐘愛有加，走在石文化的長廊里，慧然頓悟，石頭的藝術魅力實在是闊而無邊，深不可測。

與崗根相距不遠就是巴林石礦山公園，順著曲折的山路直插山頂。隨行的巴林石礦業(yè)公司的負責人，對于巴林石頗多感悟。他認為巴林石并非因奇顯貴，而是深邃的文化內涵，軟硬適度，色彩斑斕，既有印石的廣泛性，又適合雕刻，其光澤度和通透性無與倫比，有的奇石美石無需任何雕飾堪稱純天然的藝術佳品，巧奪天工，自然天成，印在石表的圖案栩栩如生，有些不可思議?，F(xiàn)在的雅瑪圖山已是礦山公園的一部分，盤山路兩側栽植著樟子松、五角楓、側柏和一些數(shù)不上名來的花灌木，他們要將這座深藏寶藏的雅瑪圖變成花果山。礦洞在山腰處，洞里的照明很好，以至于在礦洞里穿行如同走在燈火通明的甬道，腦際懸浮起歌星阿朵演唱的那首《寶藏》，“生命線握在手掌，醒來吧，別浪費時光……”歌聲里充滿了神秘，恍惚隨著菲波斯人誤入寶光十色的洛豪德島山洞，伴隨著阿里巴巴“芝麻開門”，洞壁上還凝固著阿瑪娜公主甜甜的笑臉。

中午，我們在怡園就餐。所謂的怡園就在村部后面，確切地說是一個植物園。怡園內栽植多種樹木，有的參天蔭郁蔽日，陽光順著樹隙斜射下來，形成多條光柱，支撐怡園美輪美奐的意境。有的曲丫虬枝，蓬碩的樹頭像一把張開的遮陽傘。杏花和梨花謝了，枝頭上的孕果開始萌頭。石板鋪就的小路連接怡園的各個角落，有幾個涼亭分別坐落在垂柳依依的古樹下，擺著石桌石凳，散落的石頭稍加整理，就成了工藝品，上面鐫刻著名家題字。怡園內還有一小水塘，水面靜靜的沒有漣漪，水塘周圍的牧草茂盛，最顯眼的是那棵古榆，樹干比木缸還粗，曝曬的陽光被嚴嚴實實遮住了，村民們每天聚攏在樹下對弈打牌東拉西扯。在怡園果樹單元，懸掛的招牌很有創(chuàng)意——一棵樹莊園，可我看到的分明是幾百棵。原來，這些樹都被外地游客認領了，每人認領一棵。秋季盛果期，他們舉家來到這里，在自己的樹上采摘，怡然自得。對面的山坡固沙灌木錦雞兒郁郁蔥蔥，有幾頂白云一樣的蒙古包坐落在綠靄中，那是游客品嘗民俗食品的牧家樂。唯一的一塊裸露的沙地不打算治理了，專門留下來用于蒙古壯漢摔跤，閑暇時還可以踢沙地足球和打排球。金書記介紹，兩年前崗根村被列入美麗鄉(xiāng)村示范村，村里的街巷全部硬化，土墻換成磚墻，民宅實現(xiàn)磚瓦化，村里網絡和有線電視實現(xiàn)全覆蓋，多數(shù)人家都有車。農牧結合是崗根村的產業(yè)特色，農田大部分都分布在查干沐淪河沿岸，種地基本機械化了，勞動強度的減輕使衣食無憂的村民就玩起了休閑。

走出崗根村的怡園，來到村南的民俗一條街，祖輩用過的石磨、碾子、耘鋤、木犁、轆轤、碌碡等擺放了整整一條街，沉睡的傳統(tǒng)農具依然古樸，當這一切都變成濃濃的鄉(xiāng)愁，新的生活就寫在了美麗鄉(xiāng)村的扉頁上。天藍的透明，白云如洗，崗根的怡園寫滿了悠閑的元素，這里沒有霧霾，沒有鬧市的喧嘩，樸實幽靜的鄉(xiāng)村彌漫著對時尚的向往，像細水一樣在時光的隧道里流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