婭茹

1956年8月，我走進了政府禮堂大院，我是去找內(nèi)蒙古話劇團的。在院里的西邊有幾排東西向的平房，就是內(nèi)蒙古歌舞團和內(nèi)蒙古話劇團的辦公室及學員的宿舍。我闖進了話劇團的辦公室，工作人員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想考話劇團。他說：你等著。不一會他帶來一位三十多歲的人，對我說：這是我們的團長。團長打量我一番：你是哪個學校的？我說：北京中央民族學院附中高中剛畢業(yè)。他順手拿起一張報紙遞給我：你念報紙吧。我念了一段，他又說你站起來走一走。我就在辦公室里走了一圈，他說：你被錄取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么容易就考取了。團長就憑這么簡單的測試果斷地接受了我，難道有雙慧眼，能看出我具有藝術(shù)細胞？后來知道，團長王德全，畢業(yè)于中央戲劇學院導訓班，是蘇聯(lián)專家列斯里培養(yǎng)的學生。他是話劇團的團長兼導演，他還是個好演員，《阿Q正傳》里出色地扮演了阿Q。我走出辦公室想：我的理想實現(xiàn)了，我就要在這個大院里工作和生活了。我環(huán)視這個院子，那是一個南北都開著大門寬敞通透的大院。我信步走在這個院子里，西邊，有兩個排練室，一個正在排練舞蹈，我想那是歌舞團的；另一個排練室，正在排戲，這是話劇團的，臺下坐著一些人，專注地望著臺上演員的表演，導演在對演員說著什么。坐在下面的演員，很多人把頭發(fā)染成了黃色，我感到很驚訝，后來才知道，他們剛演完外國戲《尤利烏斯·伏契克》，所以才把頭發(fā)染成這樣。我又往東走，那就是政府禮堂，門前有很寬的臺階，一個年紀較長的看門人站在那里，我主動上去搭訕：這是什么單位？他說：政府禮堂，是開會、放電影和演出的地方，你是哪兒的？我告訴他我剛考上話劇團，我與他就聊起來，他聽出我的北京腔，立馬認我是老鄉(xiāng)，以后禮堂演什么，我不用票就能自由出入。

我站在禮堂門口，向東眺望，那里是正在建設(shè)中的工地，看門人說：蓋的是博物館，要蓋三層樓，那將是呼市的標志性建筑，明年是自治區(qū)成立十周年，他們得按時完工。我興奮地向工地走去，有好幾個人正在為熱火朝天的工地畫速寫，其中有一個人坐在小馬扎上，他身邊有很多人圍觀，我湊近一看，他畫的不怎么樣，是個初學者，圍觀的人看后就笑著走了，可他毫不在意，他那種自信、認真的樣子，讓我記住了他。我上班后認出了這個作畫的人，是劇團搞裝置的木工劉長杰，由于他努力、好學，團里送他到上海戲劇學院舞美系學習，他后來成為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師、畫家。

那天，我在大院又逛到西南邊，那里有一個非常大的游泳池，當年放過水，我們還享受過游泳的快樂。再往西是一片空地（后來那里蓋了小白樓即蒙古國領(lǐng)事館），長著小樹和野草，像鄉(xiāng)野自然的景色，讓人感到舒暢和愜意。

中午了，兩個排練室走出許多人，這些人有穿著練功的跑褲（燈籠褲），走路姿態(tài)很優(yōu)美，他們是搞舞蹈的，男孩很帥氣，女孩也漂亮，我很喜歡他們優(yōu)雅的姿態(tài)和端莊的舉止。接著跑過來一群像初中學生的男孩和女孩，他們是歌舞團剛招進來的學員，未來的藝術(shù)家，他們都涌到泉水邊洗手，這個院子里靠北大門有一個長年噴流不息的泉水，噴涌的水形成了一道小溪流，這里常常聚集著年輕人，他們調(diào)侃嬉戲，潺潺的水聲成為人與自然和諧溫馨的背景音樂，有種令人向往的愉悅的感覺，讓我欣喜萬分，即將融入他們這樣的群體中，我得趕緊回去，把我的行李取來，住進這個院子里。

我向北門走去，它的西邊是個大食堂，院子里的人都進了食堂，當我成為這個院子里的成員時，我感受到我們食堂的飯菜是那樣的可口，鄰院語委和對門人委的干部，也到我們食堂吃飯。星期六晚上，食堂常常舉辦舞會，來跳舞的人很多，這里有歌舞團的樂隊，到這里跳舞的人，都打扮得很漂亮，男的著制服，個別也有穿西裝的，褲線燙得倍兒直，皮鞋锃亮，女的身穿布拉吉（連衣裙），高跟鞋，發(fā)式也很別致。那時候的人，打扮也很時尚，女孩子喜歡留長辮子，辮梢上系著綢緞蝴蝶結(jié)，有的盤著頭，有的把頭發(fā)燙成大波浪，非常高雅。舞曲開始，男士走到要邀請的女士面前，很有禮貌地行禮，一般女士是不能拒絕的。一曲跳完后，男士再行個告別禮，把女士送回原來的座位上，他再離開。這個舞會傳遞著一種文明，一種娛樂的高雅行為，一種在美妙音樂中的陶醉，一種形體美的展示，一種讓人迷戀的愉悅。我們都喜歡在工作一周后，來到這樣的場所，度過這樣的周末。

上世紀50年代，幾乎每上映一部電影，我們都去看，歌舞團每次演出，我們也去觀摩，那是百看不厭的，這讓我記住了很多藝術(shù)家的名字和他們的作品。歌唱家有敖登高娃，她唱過電影《草原上的人們》中插曲《敖包相會》等歌曲，唱響了全國，她是家喻戶曉的大藝術(shù)家。還有寶音徳力格爾，是1955年第五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獲金獎的演員，她的長調(diào)高亢悅耳、悠揚，她的《遼闊的草原》把我?guī)肓藷o限遐想的境界，我是那樣渴望到草原上生活，那樣想了解我們的祖先是怎樣走過這漫長的歷史。還有男演員哈扎布老師，也是一位永遠不能忘懷的大師，他的歌優(yōu)美動聽，有時還唱些詼諧幽默的歌，比如《上海產(chǎn)的那個半導體》，他深受各族人民的喜愛，著名歌唱家胡松華還是他的徒弟。男低音歌唱家潮魯，他擁有共鳴箱般的胸音，那渾厚的聲音，全國少有，幾十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聽到過像他那樣的歌聲了。還有唱民歌的汪浩如，這樣高水平的聲樂，我能常常去欣賞，這不僅是享受，也潛移默化地提高了我的鑒賞能力，對自己以后從事的事業(yè)有了一個鑒定的標準。

歌舞團演出的舞蹈，也是高水平的。歌舞團有很多著名的演員， 舞蹈家有斯琴塔日哈、查干朝魯?shù)龋麄儎?chuàng)作演出的舞蹈有《鄂爾多斯舞》《布里雅特婚禮》《擠奶員》《牧人舞》《馴馬舞》等，直至今日還在演出。當時就很有成就的舞蹈家賈作光老師正在北京，后來我才看到他表演的獨舞《雁舞》，真美。賈作光老師同時也是很多舞蹈的編導，這個團有許多優(yōu)秀人才，不論是獨舞、領(lǐng)舞，還是群舞演員，都是演技精湛的團隊成員。《鄂爾多斯舞》的領(lǐng)舞者是查干朝魯和斯琴塔日哈，《布里雅特婚禮》的領(lǐng)舞者是耶西和塞西雅拉圖，《牧人舞》領(lǐng)舞者是甘珠爾，還有獨舞演員李淑英等?！稊D奶員》的舞者個個都優(yōu)秀，他們是斯琴塔日哈、金銘、趙淑霞、花晶石、李素貞、張巧蓮、馬徐然（楊沫的女兒）。這些舞者都愛讀書，尤其是塞西雅拉圖和馬徐然，是圖書館的常客，他們很看重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他們的肌體律動中，能把蒙古族深層次的民族性的內(nèi)涵表達出來，給人一種震撼般的驚嘆。優(yōu)美的舞姿加之令人陶醉的音樂，這些舞蹈的作曲大都是德伯希夫和明太，所以在那個時期，內(nèi)蒙古歌舞團，以其獨特的民族特點和風格，在全國的藝術(shù)團體中是排在前列的。還有一些名人，如《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作者美麗其格，我沒有見到他，聽說他在天津音樂學院學習，后又到蘇聯(lián)莫斯科音樂學院深造去了，作曲家莫爾基夫在上海音樂學院讀書。此時，包玉山和其夫人，邢扈光（《嘎達梅林交響曲》的作者），莫嘉朗從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yè)分到內(nèi)蒙古歌舞團，從事培養(yǎng)學員的工作，把學員賽富利瑪送到上海音樂學院學習，格根長送到天津音樂學院學習。歌舞團是個出人才又培養(yǎng)藝術(shù)家的團體，是一個具有傳遞民族藝術(shù)永遠朝氣蓬勃的繼承與發(fā)展的地方。我在這樣一個滿院都是藝術(shù)家的環(huán)境中生活，是我一生的幸運，我看到他們怎么學習和工作，作為一個學員，自己的路該怎么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努力方向。如舞蹈隊的學員莫德格瑪和其其格，為了把舞蹈練好，在排練室總有人練功的情況下，她們只好在午夜2點起來，偷偷到排練室練功，辛苦不負有心人，莫德格瑪終于成了我國的著名舞蹈家，并獲得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的金質(zhì)獎?wù)?。學員其其格就讀上海戲劇學院成了導演，很多學員后來都成了藝術(shù)家，這都是與這種學習生活環(huán)境中前輩的榜樣力量分不開的，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如果你要接受這種影響，那是一輩子受益的！endprint

當我在話劇團報到后，就立即進入了《劉胡蘭》劇組。我是個學員，在戲里扮演群眾演員，我們悄悄地稱自己為高潮演員，戲到高潮時需要群眾演員上來烘托氣氛。我認為自己不過是充當了群眾場面中的人數(shù)，不但沒有一句臺詞，而且是站在人群的后面，觀眾連我的臉都不會看清的，再說前面還有紗幕，整個舞臺都很朦朧，那天我沒有找到我應(yīng)該穿的布鞋，就穿著自己的皮鞋上場了，這場戲演完，演員都輕輕地退場，只有我的腳步發(fā)出噔噔的聲音，引起了朝魯大哥的注意，他驚訝地望著我說：你怎么能穿著皮鞋上場？我說：找不到鞋子！他說：那你也不能穿皮鞋，你演的是農(nóng)民呀！我說：我站在后面，誰也看不到我！他說：你應(yīng)該懂得，上舞臺就是上戰(zhàn)場！當時我覺得他太吹毛求疵了，我知道他是個名演員，演過電影《草原上的人們》中的老爺爺，演得很棒！可我只不過是個群眾演員，呲噠我干啥！

后來在不斷的接觸中，我對朝魯大哥的了解深入了，他是一個對藝術(shù)一絲不茍的好演員，電影為他奠定了大演員的地位。那時他經(jīng)常被長影請去拍電影，回來時錯過了話劇的檔期，也不拒絕演群眾，在《紅色風暴》中他演一個沒有一句臺詞的兵，他把中彈到死亡的過程演得活靈活現(xiàn)，在戲里很出彩。他出場時，我們同臺演員都要跑到側(cè)幕條旁或下到樂池中去欣賞他那短暫而精彩的表演，這時我才懂得只有小人物，沒有小角色的深刻內(nèi)涵，也理解了他把舞臺當戰(zhàn)場的理念。他的認真是在我參加工作后，影響我一生的第一人。

話劇團有很多有成就的演員，如王國棟老師、李玉澤老師、谷子老師、陳達，他們很多人都是兩棲演員，拍過電影，那時電影《草原上的人們》轟動全國，它的主演烏日娜跟著影片出國訪問，恩和森、樹海、孫喜、鄂長林、依若呼、格日樂等老師都在外拍片。團里還有從上海戲劇學院分來的演員潘鶴翔、導演石磊。我最早接觸到的演員是潘瑩老師，我們住在一個宿舍里，她每天排戲后回到宿舍，不是看書就是織毛衣，她是給她的男朋友潘鶴翔織的。我想一件毛衣有多少針，每一針都傾注了愛的情感，我很羨慕他們的感情。他們都姓潘，男的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后來，他們調(diào)到內(nèi)蒙古電影制片廠，潘鶴翔老師終于有了展示自己的機會，在電影里扮演了傅作義，他們的感情是真誠和樸實的，沒有半點功利。另一位就是格日樂老師，她和丈夫之間的愛情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礎(chǔ)上，使我一生都敬佩他們了不得的人格！

我們話劇團有兩個隊，1957年蒙古語隊又招了學員，成立了內(nèi)蒙古民族實驗劇團，為的是繼承和發(fā)展蒙古民族的戲劇。政府禮堂大院就成了三個文藝團體的據(jù)點，此時我被分配到以蒙古語為主的演出單位。我們的團長是從中央戲劇學院蘇聯(lián)專家為我國培養(yǎng)的導訓班畢業(yè)的珠蘭琪其珂，他為民族劇團排的戲是《金鷹》，這個戲編劇是朝克圖納仁，導演珠嵐琪其珂，舞美耶拉，演員全部是蒙古族，并用蒙古語演出，這是蒙古歷史、文化和生活的藝術(shù)展示，能在舞臺上看到自己民族的這一切我感受頗多，當我們到牧區(qū)演出，就是下雨牧民也不躲避，淋雨也要看，這個劇團被蒙古人稱之為金鷹劇團，《金鷹》成了這個團的保留劇目，常演不衰。

我們這個院里的人，都是內(nèi)蒙古文藝界的前輩，他們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參加革命的，那時為“內(nèi)蒙古文工團”，老百姓曾經(jīng)叫他們“窮哥們文工團”，老鄉(xiāng)贈與文工團的旗幟，現(xiàn)收藏在內(nèi)蒙古博物館。那時他們在全國很有名氣，他們的藝術(shù)水平是相當高的，還曾經(jīng)去朝鮮慰問過志愿軍，到我進入了政府禮堂院，知道了著名的電影《草原上的人們》的演員烏日娜、朝魯、樹海是我們團的，后來恩和森從北影也調(diào)到我們團，我們團有那么多在全國著名的影星，我生活、工作在他們中間很幸福，雖然他們都是名人，在團里他們也是普通一員，他們也得搬道具，也得參加星期六義務(wù)勞動，他們做人的品格修養(yǎng)，都是我們新來的年輕人的楷模，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nèi)松^的形成，因此，我們這些學員，在成長中是他們給予了我們那么豐富的營養(yǎng)，成就了每個人。雖然我們都老了，每每想到他們，心中總泛起感恩之情，懷念中的那種美好，是永生難忘的。

后來我們幾個團搬到文化大院，可在政府禮堂大院的日子，是永遠不能忘懷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