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芷

4年前，一樁震驚國內的性侵案讓她萌生了推廣“女童保護”公益項目的念頭。此后，她尋訪專家編寫防性侵教材，組建志愿者隊伍，在國內各地開展女童防性侵公開課，奔走呼吁全國人大修改相關法律，與婦聯、團委、檢察院等部門合作推動防性侵公益項目的開展。因為幾年來她的不懈努力，社會各界對女童防性侵工作越來越重視，她也獲得了CCTV2015年度慈善人物、2016年度“海內外有影響力的《中國婦女》時代人物”等榮譽……

性侵女童案觸痛她的心，為“女童保護”項目殫精竭慮

2013年5月，海南省萬寧市后郎小學6名六年級女生，被該校校長陳某和房管局職員馮某帶到賓館性侵，引發(fā)了人們對未成年人人身安全的擔憂。接下來20天內，國內各地曝出8起13歲以下女童遭遇性侵的案件。在京城某報擔任記者的孫雪梅既憤怒又心痛，她想起了多年前發(fā)生在發(fā)小身上的一件事。

孫雪梅出生在貴州山區(qū)，從小家里窮，父母省吃儉用供他們5兄妹考上了大學。孫雪梅從小性格大大咧咧，愛交朋友，有著山里孩子的豪爽和直率。她清楚地記得，村里一個叫小菊（化名）的女孩性格開朗，在班里很活躍，學習成績也不錯。小學三年級上半學期，有一段時間，小菊突然變得沉默寡言，臉上時常掛著淚痕。有一天，小菊不再來學校上學了，而是被父母逼著在家務農。對小菊的變化和遭遇孫雪梅很是困惑，那時年齡小，她也沒往深處想。后來她才知道，小菊被村里一個老光棍“欺負”了，老光棍用糖果把小菊騙到家里，對小菊進行了性侵，還不讓小菊告訴外人。小菊的父母看到女兒走路有些異樣，追問之下，才得知女兒被“欺負”了。小菊受到了父母的打罵，自此性情大變，還退了學。孫雪梅考上大學后，得知小菊早早嫁了人，生活并不幸福。

女童遭遇性侵這樣的事在中國許多地方都時有發(fā)生，父母為了孩子的聲譽，大多會選擇隱忍。殊不知，遭遇性侵的經歷會給女童造成極大的心理傷害，甚至改變她們的一生。作為一名知識女性、一個媒體記者，一種社會責任感在孫雪梅的內心油然而生。早年，她讀書時曾受到過不少來自外界的幫助，現在，她也想為社會做些有益的事情，她決定從女童保護這一嚴峻的社會問題入手。

隨后，孫雪梅在微博上和微信朋友圈發(fā)出號召，倡議為女童預防性侵做些事情，很快便引來20多位朋友的回復。孫雪梅積極發(fā)動圈內朋友，準備成立一個民間組織，專門做女童保護這一公益項目，來推動全社會關注女童的健康成長。

2013年6月1日，“女童保護”項目在社會各界公益人士和100多名女記者的支持下誕生了。該項目以“普及、提高兒童防范意識”為宗旨，致力于保護兒童遠離性侵害?！芭Ｗo”項目成立后，孫雪梅和20多名核心成員集思廣益，進行了多方調研，并采訪了性學專家、教育專家、心理學專家等各方面的人士，聽取他們的意見，決定為女童保護編寫一套簡明、實用的教材，發(fā)放防性侵手冊，培訓志愿者到全國各地的學校進行公益講座。

那段時間，孫雪梅與項目組同仁白天采訪、寫稿，完成單位工作后，晚上回到家，她開始籌備“女童保護”的相關工作，每晚工作到12點以后是常態(tài)。她準備編寫一套兒童防性侵教案，從擬定初稿，到經過兒童性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工作學、法學等多個領域專家逐字逐句修訂，同步一線試講修改，孫雪梅和她的團隊一共花了半年多時間，進行了40多次修訂才最終定稿。

有了教材后，孫雪梅開始面向全國招聘志愿者。她的團隊對志愿者選拔要求非常嚴格，志愿者要想成為一名講師，必須經過熟悉教案、培訓、試講等流程。有一次，一位大學教授前來應聘，試講時，她上來就講性侵兒童的案例。孫雪梅清楚，這位大學教授可能沒仔細看教案就來試講了，講到如果遭遇性侵該怎么辦時，她按照自我理解，講的是要大喊大叫，奮力反抗，這與教案中遭遇性侵分人多和人少兩種場景的時候該如何處理相悖。大學教授未能過關，有些不服氣。孫雪梅耐心地向她解釋：“您是大學教授，平時講課的對象是大學生，您剛才的試講忽略了下面的聽課對象，未能注重孩子們的心理接受能力，細節(jié)上也沒把握好。這次暫不錄用您。如果想成為一名志愿者，建議您再研究一下我們的教材?！?h3>山區(qū)開講首堂防性侵課，課堂上女生痛哭有隱情

有了教材，招募到了志愿者，孫雪梅開始聯系試講學校。秋季開學后的第一堂公益課，孫雪梅定在了云南省漾濞縣，選了三所學校，分別是漾江鎮(zhèn)雙澗小學、蒼山西鎮(zhèn)金牛小學、平坡鎮(zhèn)石坪小學。她之所以選擇少數民族地區(qū)的山區(qū)學校開課，是因為這里的孩子長期處于封閉狀態(tài)，什么行為是對她們的性侵害她們或許都不清楚。讓她們增長性知識，學會如何保護自己顯得尤為重要。由于是首開課程，漾濞縣教育部門的領導格外重視，開課之前就將學校、授課老師多方組織在一起研究如何實際操作。

在金牛小學的試講是孫雪梅團隊全國第一堂防性侵的試講課，授課任務由孫雪梅和同事湯瑜來執(zhí)行，講課時間定在2013年9月5日下午，并沒占用主課時間。本來學校只通知了女生參加，但孫雪梅認為，男生也是潛在的性侵對象，男孩子不應缺席這樣的重要講座。聽課的孩子有44名，女生居多，還有該校校長、老師等。開講前，校長向學生們介紹，這兩位女老師來自北京，準備給大家上一堂重要的課。看孩子們好奇地看著自己，孫雪梅笑著向大家點頭，接著，她和同事把她們帶來的卡通版防性侵宣傳頁發(fā)給大家。孩子們好奇地逐頁翻看，看到里面有讓他們害羞的內容，男生竊笑，女生臉紅紅的。這樣的情形在孫雪梅的意料之中，她打開宣傳頁，用含蓄的表述方式告訴孩子們：“內褲、背心遮住的部位都是隱私部位，同學之間應互相尊重，不能隨意觸碰他人的隱私部位，男生之間打鬧也不可以，男生更不能去觸碰女生的隱私部位?！?/p>

接下來，孫雪梅重點講解遇到壞人，孩子們該如何自我保護。遇到壞人，如果能跑，首先要跑掉，實在跑不掉不幸遇到性侵害，要先保住自己的性命。如果遭遇傷害，要先告訴自己的父母或自己信任的其他家人，或者打110告訴警察叔叔；不要替壞人保守秘密，要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在講到如何拒絕壞人時，孫雪梅特別強調，不要激怒壞人，這樣會給你的生命帶來危險。endprint

孫雪梅發(fā)現，隨著講課的深入，孩子們聽得十分投入。為了活躍課堂氣氛，孫雪梅還請兩名男生走上講臺演示如何預防性侵，遇到壞人如何去做才是正確的。整堂課生動活潑，孩子們漸漸大膽起來，不斷提出自己的問題。這樣的效果正是孫雪梅想要的。

此后，孫雪梅與志愿者們分別在湖北、貴州、北京等地的學校開講。講課的過程中，他們很注意在實踐中修改自己的教案。有一次，在云南講課的時候，聽著聽著，一個小女孩突然哭了起來。當時孫雪梅心里一緊：難道這孩子遭遇過性侵害？講完課，孫雪梅單獨留下那個女孩談心，鼓勵她說出內心的秘密。沒想到這個叫小雪（化名）的女孩說出的話讓孫雪梅有些內疚。原來，小雪的爸爸媽媽常年在外打工，只有春節(jié)時才回來住幾天，小雪正值渴望父母關愛的年齡，聽孫雪梅講課時屢次強調遇到壞人要及時告訴爸爸媽媽時，想到遠在他鄉(xiāng)打工的父母，傷感之余，她不禁流下淚來。

明白了小雪流淚的原因，孫雪梅馬上決定修改教案并提醒講師，在留守兒童多的地方，授課時告訴孩子們遇到問題要及時告訴家人，比如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或者是他們信任的其他人，不要再反復強調爸爸媽媽。

接觸的案例多了，孫雪梅發(fā)現，之所以這么多孩子遭到性侵害，首先與家長監(jiān)護缺失、監(jiān)管不力有關。其次是兒童與家長的防范意識和防范知識的缺乏，造成了壞人有機可乘。有的家長在自己的孩子遭到性侵之后，不知道怎么應對，第一反應是打孩子，責罵孩子，給最需要親人關心的孩子帶來二次傷害，實際上是把孩子推到一個更加無助和絕望的境地。

有了這些認知后，孫雪梅和她的團隊在工作中做了改進，除了編寫兒童防性侵的孩子版本，又編寫了家長版、教師版，希望這些與兒童接觸最多的人能了解和掌握更多的兒童防性侵知識，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降低對孩子的傷害。

在孫雪梅和她的團隊共同努力下，“女童保護”公益項目開展4年來，志愿者發(fā)展到近2000人，足跡遍及國內各個省份，發(fā)放防性侵手冊百萬份，直接受益的學生達幾十萬人。此外，“女童保護”公益項目還獲得了中央電視臺2014年度法治人物“最具網絡人氣獎”。

性侵案打消她退卻念頭，“女童保護”得到廣泛響應

作為“女童保護”公益項目的發(fā)起人，孫雪梅可謂殫精竭慮，有一段時間，她疲累到極點，甚至有過放棄的念頭。

2013年冬，孫雪梅懷孕了，初期妊娠反應強烈，晚上經常睡不好覺，但“女童保護”項目的工作堆積如山。作為項目負責人，幾乎所有涉及項目發(fā)展的活動都需要她的參與。別的女人懷孕時的嬌氣與慵懶，在她這里都變成了奢侈。孕期本該好好休息，每晚12點前她卻幾乎沒睡過覺，手機也從不離開視線。她希望在孩子出生前，將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完。在懷孕的頭4個月里，本應增長體重的孫雪梅，反而瘦了10多斤。

2014年5月26日，孫雪梅挺著懷孕7個多月的肚子仍在北京昌平金榜園打工子弟學校上防性侵課。7月17日，孫雪梅的預產期到了，“女童保護”項目的許多事宜還在等著她處理，她躺在產房里，強撐著發(fā)微博，為不能及時回復團隊成員的詢問而感到抱歉。24小時后，孫雪梅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孩。

有了女兒后，孫雪梅除了照顧孩子，把其余的精力都放在了“女童保護”項目上。雖然家人支持她做公益項目，但還是希望她把更多的時間放在照顧孩子上面。女兒3個月大的時候，孫雪梅上了班，本職工作、照顧孩子，再加上“女童保護”項目的運作，諸多事情讓她忙得不可開交，膚色暗了許多，人看上去憔悴不堪。就在這時，社會上對她和她的團隊的質疑也冒了出來，說她們是利用記者的話語權來作秀。孫雪梅承受了極大的壓力，腦海里有了放棄的念頭。

然而，隨后的一件事讓孫雪梅為自己的動搖感到羞愧。那時，孫雪梅參加了鳳凰衛(wèi)視《公益中國》的節(jié)目錄制。一對貧困山區(qū)的父女來參加節(jié)目，父親在節(jié)目錄制現場痛哭流涕。原來，這位父親的女兒曾遭到過班主任的性侵。女兒第一次遭遇性侵時，給他發(fā)出過求救信號。那天，女兒放學回到家悶悶不樂，在飯桌上幾次望著他，終于鼓足勇氣開了口：“爸爸，你幫我轉學吧！”這位父親想都沒想就厲聲訓斥女兒：“好好的轉什么學？轉學又得求人，求人就要花錢，老子養(yǎng)你容易嗎？”女兒被他訓得一聲不吭，放下飯碗進了自己的房間。父親以為女兒鬧情緒使性子，也沒往心里去。想不到的是，隨后的一天早上，都過了上學時間，女兒還賴在床上。這位父親呵斥女兒，催她去上學，女兒卻用被子蒙著頭一動不動。父親掀開被子，看到女兒滿臉是淚，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于是，他放低聲音問女兒到底怎么回事。女兒一番宣泄式的痛哭之后，說出了被老師強奸的真相。父親猶如五雷轟頂，過后，雖然他報了案，壞人也被繩之以法，但給女兒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卻永遠無法彌補。

這件事對孫雪梅的觸動很大，在現場她忍不住哭了，更為自己曾經退縮的念頭感到羞愧。此后，她更加堅定了繼續(xù)推動“女童保護”項目向前發(fā)展的信念：讓每位女童都能遠離性侵害，都能健康快樂地成長。

2014年和2015年，孫雪梅率領“女童保護”團隊積極奔走，向全國兩會的代表、委員呼吁，最終引起了多位全國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的重視，在兩會上提出了相關議案，呼吁防性侵教育納入常態(tài)化教學。2015年8月29日，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表決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取消了嫖宿幼兒罪，該法案已于2015年11月1日起施行，此后這類行為將以強奸罪從重處罰。

在開展兒童防性侵教育的過程中，孫雪梅很注重利用體制的力量。4年來，他們與地方建立了近百個合作團隊，而開展兒童防性侵教育覆蓋面最廣的，也正是與婦聯、教育局、團委等部門的合作。讓孫雪梅欣慰的是，他們的“女童保護”項目得到了越來越多官方部門的認可，合作也越來越多。在江蘇省淮安市婦聯的推動下，女童保護工作寫進了淮安市2016年政府工作報告，政府出資35萬元用于2016年女童保護工作，女童保護還寫進了為民辦實事的民生工程項目目錄。

因為孫雪梅卓有成效的工作，她當選為2016年度“有海外影響力的《中國婦女》時代人物”。對于這個獎項，孫雪梅說她受之有愧，因為這個項目的推動是團隊整體協(xié)作的結果，不能把功勞記到她一個人身上。她說，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將來有一天，不再需要有“女童保護”“護蕾行動”這樣的公益項目。因為到那時，國家已經建立起足夠完備的預防機制。那樣的話，我們的孩子才會更安全，父母才能更安心。

〔編輯：劉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