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作為專業(yè)編小說、寫小說、評小說的人,我對于小說有自己獨立的理解,看一篇小說好還是不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的維度。基本上,一篇成功的小說,至少應當在三個維度上達到較高的水準——現(xiàn)實維度、藝術維度和思想維度。單一維度的作品也可以有較為出色的表現(xiàn),但永遠單薄而有失圓滿。當然,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絕對理想的作品未必存在,但這個理想的框架必須存在,否則以下評價將失去立論基礎。
很多作者問我,怎樣才能把小說寫好?在他們眼里,一定有一個速成的模板,如果按照這個程序設定,一步一步來,必定是可以寫好小說的。他們之所以向我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我是一個職業(yè)編輯,他們可能認為我編一篇小說的時候,就像一個生產者需要一定的生產工具,在這個想象出來的“模具”下,符合標準的被留下,而溢出部分被淘汰。作為基層作者,他們太渴望進入我的“模具”系統(tǒng),也就是符合選稿標準的評價系統(tǒng)。通常這個時候我都會告訴對方四個字:多看,多寫。這不是圓滑之詞,而是實事求是,當擁有大量的閱讀訓練和寫作訓練之后,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你將找到那個能寫好小說的“模具”,并且發(fā)現(xiàn),這個“模具”從來就不是編輯的工具,而是你的工具。你的工具有哪幾樣?無非是現(xiàn)實資源、藝術技巧和思想深度。
現(xiàn)在我們來談談短篇小說《花的密語》。
這部作品是一篇典型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猥瑣的市場部主管毛根在辦公室的窗臺上擺放了一盆造型頗似男根的鼠尾掌,這對辦公室女郎寶玲構成了嚴重的視覺騷擾,并且因為毛根和幾個男同事圍繞著鼠尾掌不斷滋生的挑逗性的話題,令寶玲等女同事尷尬不已。辦公室性騷擾的題材不算特別新,但也并非寫不出新意。作者啟用了一盆外形奇特的植物作為重要道具,寶玲和毛根的矛盾以此而生發(fā)并貫穿始終。從現(xiàn)實層面上來說,小說確實夠貼近現(xiàn)實的,因為這不正是隨處可見的寫字樓里每天正在發(fā)生的事嗎?男主管利用職權對女下屬進行無傷大雅的性騷擾,女下屬倍感屈辱而又無可奈何,作者的描寫簡直精確地復制了這一生活場景。然而一部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是因為它對生活有嚴格的復制嗎?如果僅僅是一盆盆栽引發(fā)的狗血劇情,我們大可不必讀小說,社會新聞比較直觀方便,或者《故事會》一類的小故事也能夠完成這樣的“偽文學”。小說的初寫者往往很難區(qū)分故事和小說,他們認為貼著現(xiàn)實寫就是寫出了現(xiàn)實主義作品,所以技術處理顯得很重要。作者應該是受過一定基礎的寫作訓練的,他對于道具的選擇頗費了點心思,由此支撐起一部短篇小說。他可能認為有這樣一盆酷肖男根的鼠尾掌,就能承擔文學審美中較為高級的手段,即“隱喻”的功能了,但其實這只不過是社會語言系統(tǒng)中最普通的一種功能“影射”。試想,一個無論誰、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夠看出是一支男根,而不是其他什么東西的道具,它可承載的信息量有多少?而信息量少意味著本體不可玩味,它也就距離文學的審美異常遙遠。
在小說的最后,女主寶玲與自己達成了和解。這個結尾很合理,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普通人都信奉這么一條“真理”:不能改變的,你就接受它。人類是特別善于自我合理化的物種,他需要有一條出路,讓自己心安理得。寶玲在經受了那么多言語上的折辱和精神上的折磨之后,她必須使自己安然無恙,那么怎么辦?退一步海闊天空,她就在毛根步步緊逼的邊緣處退到了另一個境界:“仙人棍”依然討好似的長得生機勃勃,威武雄壯,而且在其粗碩的柱體上畫過黑圈的地方,竟然開出了一朵喇叭形的黃花,在夏末刺目的陽光下,花蕊金黃,花瓣鮮嫩,女主寶玲發(fā)現(xiàn)它其實絕不遜于騰沖紅油茶花的美麗妖嬈。
騰沖紅油茶花是寶玲一直想在窗臺上擺放的盆栽,因為鼠尾掌的出現(xiàn),寶玲的想法夭折了,這是她和毛根對峙的開始。這中間其實有一個價值預設,即,設“騰沖紅油茶花”為正,“鼠尾掌”為反,所以結局“鼠尾掌”的勝出,是“正”向“反”的妥協(xié),“丑”向“美”的轉化。寶玲最后發(fā)現(xiàn)鼠尾掌竟然是美的,這是不是很驚悚?所有人都覺得脊背寒涼,因為在毛根的淫威之下,寶玲最終主動地把辦公室性騷擾視作一種價值的正取向。
這是我談到的第三個層面,思想。
正如我前面所提及的,大多數(shù)普通人在面對不可改變的強大壓力時,往往選擇自我合理化的屈服,甚至迎合。這是一個多元價值的社會,我們并不特別地批判這種現(xiàn)實主義觀并存的選擇,但是作為一部想獲得一些質感和重量的小說,是不是至少可以做出超越生活表面的選擇?或者我們還有一條出路,它不可改變,而你也并沒有被它改變,如西西弗斯。
責任編輯 李琪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