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愛松
腦 垂
我意識到,我已經和殘殺我的仇人融合一體。
我們一起接受審判,是在1989年12月,晉虛城人民法院審判庭。
四周慘白的墻面,把一個故作莊嚴的聲音放大。它切入我的感應區(qū),由于虛妄放大而趨于虛弱的聲線飄搖不定,試圖籠罩四周。
我是腦。
我的罪名是故意殺人。因證據不足,雖判處了死刑,卻得以緩期兩年執(zhí)行。這就給了殺我的人,以及我作為腦繼續(xù)存活下去的機會。
審判者宣告我們有罪時,我的第一反應是,這個聲音似乎才是有罪的。它在大庭廣眾之下,細數過那么多年來無數劣跡斑斑的犯罪,包括其中諸多的冤情,難道不也是一種罪過?
我由一名受害者,轉而成為一名因為殺害自己被判處死緩的罪犯。這多少讓我茍活于兇犯軀體內的羞恥感,突然增強擴大。盡管我明白,我在這個人犯罪之前是真正的搶劫犯。如果不是因為那個被搶劫的少女意外消失無蹤,以至于無法出庭作證,那么,被審判的將是我已支離破碎的軀殼,或者是我,作為這個“英雄”一樣人物身體一部分的可恥記憶。
然而,縱然有百千理由,我也阻擋不了被他以“見義勇為”的方式殺害后,又被悄悄拖進南玄村225號。
在這個陰森的老宅內,我的軀體繼續(xù)被肢解;我也最終難逃,被他吞下肚的命運。
我現(xiàn)在成為了既是救人英雄,又是變態(tài)殺人狂身體的一部分。我始終逃脫不了,自己最初犯罪動機帶來的這般嚴重后果。別以為我寄居在這個兇犯的體內,得以死而重生,或者可以伺機報復。隨著我記憶力的逐漸恢復,我卻為我的再次存活方式,有了一種生不如死的矛盾和力不從心的苦楚。
這份苦痛記憶,從晉虛城三關巷開始。
距離南玄村兩千多米的地方,連接著北門街與仁和街。晉虛城唯一的大清真寺(禮拜寺),坐落在巷子的中上方,對面是晉虛城百貨站。我喜歡這里的熱鬧,那時我還不滿十六歲。
是這個兇手,讓我遠離了喧鬧。我寄居在殺我的人的體內,才真正意識到,這股來自喧囂的力量,在這條巷子內從沒有消失過。
我活著時,用我的耳朵去聽,聽到的卻只有百貨站里,眾人的喧囂鼎沸。真是個極大的錯誤。那些聲音,那些發(fā)自塵世的聲音,是留給耳朵的;而真正的聲音,卻躲藏在人群背后。它們?yōu)槎Y拜寺的存在而發(fā)作。那里面有另一雙耳朵,我現(xiàn)在已感覺到,它真實存在著,卻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人能夠知曉。
禮拜寺里面隱形的耳朵,讓我深感自己活著時候的愚蠢與封閉;同時,又為此時這個殘忍的兇手擔憂。他和我一樣,一次次經過這里,并沒有顯示出,比我曾經高明一絲一毫覺察的能力。他仿佛在一種宿命帶來的苦痛中尋求庇護,只是他用他的耳朵獲得喧鬧之聲后,這些塵世之音,立即從耳朵里又溜滑了出來。于是,他什么也沒能夠真正得到。
他獨來獨往,如此孤立,而又渾然不覺。
這次,他也許是意識到了我的存在。他走到禮拜寺門口時,突然就停了下來。
就像他第一次張開嘴巴,面對散發(fā)出血腥腦花湯,散發(fā)出來怪異邪僻香氣時的猶豫不決。然后,他對著我,發(fā)出了一連串沒有音量的笑意。我知道,自己將在笑意露出的唇齒間獲得重生,因為我已經被他掏空煮熟,熱氣騰騰。
他感覺到異樣,停了下來。也許是因為我在他體內,引發(fā)出某種記憶。這種記憶,使我發(fā)熱的同時,也驅使這種力量令他不安。他或者是想到,在南玄村老屋里吞咽我的情形了,但我并不是很確定。我只是預感到,禮拜寺里面的禱告聲,除了救贖般的纏繞外,還夾雜著懲戒似的抽絲。
無論如何,他一定是感覺到了危險。這種危險不是現(xiàn)場的,而是命運的。
他停下來,緩緩蹲在禮拜寺墻角的一剎那,我不由得想起了,我曾經的模樣;想起了從晉虛城較為荒僻的角落路過的、那個被我搶劫的少女驚恐中,卻放出冷電一樣詭異的眼神。現(xiàn)在,盡管作為一名被害人藏匿于兇犯的體內,我也是有罪的,我想。
這種罪過,不僅僅是因為我那不成功的搶劫,而是當我的身體其他部位都已經死去后,我作為記憶的載體,仍然存活。我確信,我依然是腦,并且是被殺人犯的胃消化過的腦組織。我在一個黃昏落日下,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被他從天靈蓋下剝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暴露在晉虛城南玄村老屋的空氣中。我的表皮灰質層,在空氣夕陽的流動下,如同被千萬把刀一樣不停刮擦。我也第一次深切體驗到,世間萬物,為什么一定要有一層皮的原因。
緊接著,我在意識深處,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洞。
構成我的左、右半球,及連接兩個半球的胼胝體等,徒勞地在運轉指揮。就像一臺有著強大馬力的發(fā)動機正在做功,卻發(fā)現(xiàn)所產生的功率無法消耗時,越發(fā)帶起來的那種盲目加速導致不斷抽空后的集聚性躁動。并且,隨著神經意識的控制加強,無法控制的虛空,更加牢固而略帶毀滅性地把自我推進了一種深淵;一種自己被自己不斷抽空著的顫栗與絕望。
然而,肢解我的兇犯,并沒有因為我的極端痛苦而停手。
我失去對自己軀體眼睛的控制,不代表我失去了視覺的意識。在有些情況下,我甚至比擁有視覺器官,更能透視四周的一切。
我不想用“看到”這個詞,這個詞用在我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顯得多么不合時宜,也非常不準確。由于暴露與隔絕,我反而獲得了透視的感官功能。我內部的神經組元,悄然在進行著奇妙的轉換。我甚至能夠透視到,兇手顱內與我一樣的組織。那些個組織,仍然盲目地被連接的各個軀干部位所束縛。故而,我只能看到和感受到,另一副鮮血淋淋的完整的腦組織。我的同類,正在毛細血管的收縮下,不住地迅速跳動。
在被夕陽燒紅了的晉虛城天際之上,這種跳動一直存活著。它虛擬地投影在西邊,真身卻隱藏在正南方,那是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腦。
我清楚地記得,我的祖母,在我軀體尚未遇害的幼年時期,經常給我講起這個巫邪之城的過往今生。她在無數神奇故事里提到過,這個小鎮(zhèn)的上空,一直躲著古滇神獸之首“蓋莽”。它不僅僅能夠在天上隨物賦形、千變萬化,而且還能將自己的影子,投射到晉虛城大地之上,任何一個地方;切入進每一個意識、愿望、想象……之中。endprint
如今,我進入生死輪回,終于明白,小鎮(zhèn)上的古老傳說并非空穴來風。腦里的每一個細胞,每一片褶皺,每一道彎曲的線條,每一對嵌入和組合,每一塊看似殘缺的性狀組織……都是“蓋莽”靈魄投影的一部分。
為此,我深深懷疑,那些被暴露后的恐懼。
就像是我曾經的犯罪之心一樣,我的軀體在一個男孩接近青春萌發(fā)期時,突然有了性欲的膨脹。我渴望異性身體散發(fā)出來的異香。我想用另一種行為,掩蓋我這份被壓抑已久的渴求。這是一種朦朧,但羞恥的占有欲。它比任何一道美食,任何一篇美景,任何一種感覺,都來得強烈與決絕。
但它始終是我內心最隱秘的部分。一旦暴露,一旦被別人知道,它帶來的羞恥心與罪惡感,將會摧毀我孱弱的自卑。因此,我必須小心,我必須加以掩飾,哪怕采用另一種極端的方式,哪怕走向另一條犯罪的不歸路,我也要試一試。
只可惜,我并沒有能夠真正看清楚那個少女的臉,就已經被一條粗礪的麻繩,從身后套住脖子,一股力量,同時拼命把我的軀體往后拖拽,我沒來得及發(fā)出一丁點兒聲音。她的香味和身影,甚至還在我的意識中沉醉。我的眼睛,瞬間就因為窒息,被某種黑暗遮蓋住了。我失去了對光的感觸,繼而得到了一個肉身,垮下來的壓迫。
我第一次意識到了軀體的沉重。還有那個被我試圖“搶劫”的少女尖厲的喊叫,就像是為我招魂的聲音,自動在我意識中,變換著節(jié)奏和音調,忽高忽低、忽上忽下,一路倒拖著我,朝著南玄村方向行走。
我認為,自己并沒有死。一路上,我依稀記得,晉虛城每一條街道的樣子;每一條街道的門牌;每一條街道上,碰到的熟悉的人們。它們以一個個灰色影子的模樣,闖入我的意識。它們被空氣中,看不見的磁力線拴著。無論是靜止的,還是運動的,都像是在相互交錯和交換著什么。
我真的就這么死了嗎?我試圖為自己的判斷掙扎,卻發(fā)現(xiàn),除了意識之外,別的我已經無能為力。我的軀體在一個粗麻布公斤包口袋里變冷、變硬、變重。死亡,難道是這么容易的事么?我暗暗自問。
從帝釋廟小巷即將穿過南玄村村口時,我看到了,唯一有色彩的一個影子,它差點讓我以為,我只是在夢中被戕害。
這個影子不斷變幻色調。一團紅黃的暖意襲來,我熟悉這影像。這影子肩上扛著一把老舊的黑亮鋤頭,哦!原來他是我的父親。我差點喊出了聲。
他悠然自得地與我擦肩而過,不,是與殺害我的兇手擦肩而過。他們似乎在交匯時,相互問候了一聲。這個卑鄙的混蛋,竟然向我的父親先打起了招呼。他鎮(zhèn)定得讓我無比惱怒,一種欲裂感,撕扯著我尚未被肢解的軀體。
我的父親,直勾勾地盯了一下兇手手上的公斤包粗麻布口袋,若有所思,仿佛知道我死在里面,又故意不作聲。
我氣憤懊惱得不由大喊大叫。我認為,我已經盡力喊叫求救了。直到我自己完全被自己的喊叫聲湮沒,也沒有任何聲音發(fā)得出來,更沒有任何聲音作為回應。
幾番呼喊之后,兇手和我的父親離得越來越遠。我看到這團唯一的色彩,漸漸被四周的灰暗吞噬。我開始焦慮、怨恨、不安、絕望,恐懼一陣強似一陣襲來,不為自己的死亡,而是為死去之后無端與反復的命運。
在南玄村225號老屋里,兇手把我從公斤包粗麻布口袋中拖出來,置放在一口老井旁邊的大青條石上。即刻,我就被身下另一種質地繁密的冰冷所包裹。盡管這時候,夕陽還沒有完全墜落,天空滿是被燒紅的、各種形狀和模樣的云層。它們不斷變化著,速度極快。
年久失修的老屋,晃動在夕陽光線的收斂下。不大的院落散落著老舊的木桶、麻繩、板凳、桌子、草墩、扁擔、簸箕……四周的土基墻上千瘡百孔。斑斑剝落的那部分,似乎已經被時間碾成齏粉,漂浮在空氣中。
夕陽灑下的光亮和溫度,發(fā)酵著屋內的一切家什。一種發(fā)霉腐爛風干后的破敗氣息,籠罩和縈繞在我死去的軀體上,竟使得我的恐懼,有了某種短暫的緩和與安慰,令我想起了與我們擦肩而過,扛著黑色鋤頭我父親彩色的影子。
夕陽的光線,一點點照在我的軀體上,又一點點移動離開,像是我父親的手在幫我洗抹身體。我仍然感覺,像是在睡夢中。直到一陣風,掀起了一種微涼的觸碰。我似乎在其中,聽見我父親尋找我發(fā)出的呼喚。一下子,我就被這個聲音抽緊了。
這個聲音就發(fā)自老屋門外的街道上。我試圖掙扎著去答應時,一絲絲苦咸的液體從我的嘴角冒了出來,竟然是灰色的。我想起我的姥姥,講過許多許多晉虛城傳說,里面死去的人看到自己的血,都不是紅色的。
我本來的懷疑之心有了定數。我確信,我并非在做夢,我的的確確是死了,但是我的意識還很清晰。我多渴望像我死去的姥姥一樣,被象紋山上的黃土埋葬,這樣我的靈魂,才會像她一樣得到安息;這樣,我才能避免天即將黑下來,帶給我的多一重恐懼。
我父親的呼喚,并沒有因為我對自己死亡的確認而有所減弱。相反,在黑夜與白天交替的瞬間,達到了音量的最大值。就連我已經硬下來的軀體,也被這個聲音震得嗡嗡作響。似乎死去的,不是一具人間的肉體,而是一塊開始腐爛的青銅。
那個彩色的身影,隨著我軀體的震動,浮現(xiàn)在老井邊上。
我以為是我父親找到了我。一股莫名的驚喜,沖擊著我對黑暗即將來臨的抗拒。死而復生的強烈愿望一直撞擊著我。它驅使著我,沖破禁錮了十多年的天靈蓋。我碰到了前所未有的堅硬。
我急于求助于我面前的父親。這個彩色的身影,在灰暗一片的四周,顯得多么富有力量。
他仿佛知道我的渴求,伸出了一根彩色的手指頭,輕輕一掃,頭發(fā)墜落,然后對準腦蓋骨的縫隙,猛地戳了下來……
一片白茫茫的模糊意識中,爬滿了無數像電流一樣迅速閃動的線條。我彩色的父親不見了,老屋不見了,聲音不見了,就連我的軀體,也蕩然無存。
這些線條像蛇一樣,充盈了我,窒息著我。我被它們一點點吞噬,直到一點兒不剩,又相互吞噬。一股前所未有的惡心,完全占據了我——我看到了自己,我竟然在吃著喝著自己。endprint
劇烈的痛感,是在我飽餐自己之后。我如愿以償掀開了封存我十多年的頭蓋骨。兇手赫然對著我笑。他的手上,沾滿了竄來竄去、白蛇一樣的細線。他并不是我彩色的父親。我的痛感,似乎來自這個隱秘之人。
我被挖了出來,捧在了兇犯的手心。我感覺到了他的手,賦予我即將復活的重量。
他注視我,足足有一刻多鐘。
我飽餐自己后,被無限的倦意束縛了意識。我只能感受到他手心的重量,一點點在喪失。然后,我被放入有幾道缺口的一個大土碗里。
一股熱浪襲來,我被倒了出去。瞬間,就被熱浪翻滾吞沒。
我感到滾燙帶來的無比快慰,在天就快黑之前的老屋里。
這讓我誤以為,那是他準備了多年,我一直珍藏著的眼淚。
眼 實
我讓他等了多少年。
他便在獄中,忍受了多少年。
我是眼,無所不在的眼。我看過我,在母親深紅色的子宮中,醞釀成形;我看過我,出生之后,許多陌生的眼淚,伴隨著我的哭喊;我還看過一場葬禮,在我最初的夢中,成為漫天的流星雨……
我看過的,遠比我能想象的多得多。
我甚至還看過自己,被高度純包谷酒浸泡著,房水、晶體和玻璃體內的透明空間,已經被酒精侵襲糟蹋變得無比渾濁;我的眼瞼、結膜、淚器、眼外肌和眼眶等,早已被剝離,喂了三條兇惡極了的狗。
我最后看到,還有另外一雙眼,它死死盯著我。
那雙眼是水潤晶晰的,我卻是酒泡迷醉的。我被酒浸泡而出的絲絲靈魄,隨著泡酒一點一滴進入了那雙瞪著我的眼里,成為了它放著光華罪惡的一部分。
那雙眼,常常在盯著我觀察時,發(fā)出了多么善意而柔軟的表情,為這個兇殘的罪犯,增添了干巴巴活著的些許運氣和樂趣。
他以死亡的偽證,越獄成功逃了回來,在晉虛城龍羊村,一個黃昏被贊美詩歌頌的瞬間,又以神不知鬼不覺的速度和力量,把一條散發(fā)著體臭的牛皮褲腰帶,牢牢套在了我軀體的脖頸上。
那是1997年,我的軀體剛過十八歲,心中還沉浸在不久前香港回歸電視直播的喜悅中。可現(xiàn)在,我才深切體會到,活著,有多么美好。
我并不知道,我被害的旁邊,新建的基督教教堂高高聳立有何象征。它顯然看到了這一切。我一直認為,它是世界隱形的第三只眼,只是為何它并沒有發(fā)出,任何光亮或者聲音。
兇手的那雙眼,是真實活著的一雙眼。不像我,只能借助死亡的余光偷窺這個世界,并與自己對視。當我成為那雙眼深邃的一部分的時候,我便長久地被埋葬在了這雙眼睛里。它是我的墳墓,而我,只是這座墳墓虛幻的影子,在一個玻璃酒罐里浸泡,成為晉虛城冰涼往事的一部分。
那雙緊盯著我的眼的狡黠光亮,與其說嘲笑著玻璃瓶酒里的我,還不如說是在藐視死亡。它或許以為把控了生死秘術。它的確成功地通過酒泡,把生變?yōu)樗?;又把死,轉而為生。
的的確確在泡酒中,我發(fā)生了諸多變異與被解構。但是,我的外殼繼續(xù)換了一種方式保存,并且復活了。而我的靈魄,更是成為這個兇犯眼睛無所不在的幫兇。
我成為兇犯眼睛一部分之后,對任何事情就有了雙重意識。
我擺脫不了玻璃酒瓶中,我的本來存在與抱怨;更無法解脫,我在殺死我的兇犯眼睛里存活和繼續(xù)行兇的無耐。
我成了分裂之眼。
我還得忍受和習慣,成為兇犯眼睛的一部分后,與玻璃瓶泡酒中的自己對視。就像同一個個體,生與死分離之后對峙一樣。只不過是多了一種混亂的活法而已。
有時候,我都弄不清楚,進行這場敘述的是酒中之眼,還是眼中之眼?我的這種含混方式,在我所能看到的世界存在中,既十分真切又相當可疑。
如今,我的軀體被殺害、分解、消散了。我成為了它存在過的唯一證據,可為什么還會存在呢?我實在是弄不明白,自己究竟算是死了,還是繼續(xù)活著?
晉虛城基督教堂沒有修建之前,禱告之地設在官井街。嚴格說來,那并不是一座教堂,而是一間狹窄的青瓦土基房。那里離南玄村只有三百米不到的距離。
我的外婆拉著我的小手,在每個周日黃昏,去跟隨一位叫周師母的傳道者學習。土基房里面總是擠滿了信徒,也有像我這樣的小孩,卻是母親帶來的。每逢此時,我就特別想念我的母親。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而她,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哪怕是在想象和夢境里。她究竟長什么樣子呢?我外婆說她去了很遠的遠方。周師母總是滿臉慈愛地微笑著,悄悄告訴我說,你的媽媽,其實是去了沒有苦難的天國。
我一直暗暗在想,很遠的遠方,就是天國嗎?
還有我的父親,在南玄村的一個黃昏,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我才三四歲。街坊鄰居說,他是被我母親帶走的;但也有的說,他是中了邪被巫神擄走的;只有我外婆說,等我長大了,他就會回來的。于是,我天天盼望著快點長大,盼望著我長大后的樣子??晌议L大后會是什么樣子呢?
每次禱告,大人們(絕大多數是農民,屬于文盲半文盲)忙著虔誠地跟著周師母念叨著《圣經》經文。我不由自主四處張望。我對昏暗燈光下,土基墻上,一系列耶穌受難彩圖心存恐懼。特別害怕知道了那上面畫的,就是我消失掉的、想象的父親。
如果他這么被釘在十字架上,還流著血,該有多疼啊!但我對耶穌出生那張圖特別喜愛。我看到了圣母瑪利亞,有著一張異常美麗慈祥的面孔。那要是我的母親,該多好啊!我常常這樣想。
我并不能夠聽得懂,大人們隨著周師母念誦經文的禱告聲。我卻記得,周師母家來往信徒的模樣。每一個人的高矮胖瘦、衣褲鞋帽,只要看過一眼,我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我試圖尋找,某個我一直在尋找的人;我試圖找尋,某樣我一直在找尋的東西。我說不清楚,我想要找什么,只是覺得我有種極度的渴求感。我相信我的眼睛,看到的所有一切;我相信一切要找的,都在里面等著。
我開始覺得,耳朵是不可靠的。左耳進右耳出的聲音是留不住的。嘴巴也同樣不可靠,否則沒有必要來來回回、重重復復念叨同樣的一句話。只有我的眼睛,只有通過我的眼睛觀察到的一切,才會牢固地扎在我心中,成為我喜悅的所在。endprint
我用我的眼睛,記下這些信徒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贊美,每一聲嘆息……我以為這些,都是為了讓人知道主的存在而存在的。我外婆對此種虔誠跟隨深信不疑(我現(xiàn)在懷疑,她是否真的聽得懂那些圣言)。但她對晉虛城另外的一種神秘巫術力量,也頂禮膜拜。
她是矛盾的,相信主耶穌是唯一的,同時也相信,晉虛城巫術才是正統(tǒng)的。并且,她知道這個小鎮(zhèn)流傳的奇異故事,并不比她從周師母那里口頭傳授獲得的《圣經》知識少。她屬于教徒里的大多數,并不認識字,更沒有正式受過洗。她常常給我講那些奇異的事情,其中有關隱形之眼的一則,特別令我驚奇。
她說,晉虛城土基村有一個小男孩,長有一雙特別大的眼睛,眼睛沒有上睫毛,只有下睫毛。
每天夜里,當這個小男孩睡著之后,他左右兩只眼睛的下睫毛就合二為一,變成一只花妖貓,躥下床來,先在家里屙一泡屎,然后便翻過墻,朝著正北方蹦去。
第二天早上,小男孩醒來,就會說出一句十分奇怪的、像咒語一樣的話。家里面的花妖貓屙的屎,就會變成一只眼睛狀的青銅扣飾。
每天早上,小男孩說出的咒語都不同,每一泡花妖貓屙的屎,變成的青銅扣飾就大相徑庭。小男孩的下睫毛,并沒有因此受到任何損傷。
久而久之,這家人不得不用一間屋子專門來堆放這些青銅扣飾。
直到有一天晚上,小男孩的父親悄悄躲著,等小男孩下睫毛變成花妖貓,躥出來時屙屎時,用一個大篾罩罩住了這只花妖貓。
罩子下面的花妖貓,發(fā)出一聲尖厲的呼叫后,那間快要裝滿眼睛青銅扣飾的屋子里,接二連三躥出無數只花妖貓。連同大篾罩和小男孩的父親一起,瞬間就被這些迅捷無比的花妖貓撕咬成碎片。
然而,第二天一早,大家并沒有發(fā)現(xiàn)昨夜這間屋子里有什么異樣。只是這個小男孩的父親,自此人間蒸發(fā)。那間屋子里的青銅扣飾,也全部不翼而飛。這個小男孩的上睫毛,竟然長了出來……
外婆每次講到這里的時候,總是停下來。我一直很想知道,土基村這家人后面會發(fā)生什么?可她老是說,這就是故事的結尾。顯然這是個殘缺的故事。后面的事情,也許還有,也許就此打住,但她也記不得了。聽老古輩說,花妖貓是這個地方遠古時期神獸“射虎”派來的。它們來尋找神獸丟失在這里的靈魄。那是雙隱形之眼,一直躲藏在晉虛城正北方的隱秘空間里。它看得見我們,我們看不見它。它日夜不停,尋找自己死亡已久的肉身……
一想到此,我就聯(lián)想到我的肉身,我的軀體,我泡在玻璃酒瓶里、楞鼓鼓的眼睛。我能像神獸“射虎”一樣,派出屬于我的花妖貓,去尋找我支離破碎的肉身嗎?這兇殘的獵手為什么偏偏選擇了我,而不是別人?
可我,又是怎么被他弄死的呢?
一種義憤填膺的情緒左右了我,也左右了這個坐了十八年牢獄,精心組織掩飾越獄成功的兇手。我通過他的眼睛,看穿了他身上的每一個地方,緩緩流淌著的汁液,泛著青銅一般青幽光澤的金屬汁液。
我活了十八年,難道是為了等著今天成為他眼睛的一部分嗎?
我心有不甘,就像后來,周師母不得不從官井街家中把信奉的主,搬到龍羊村(后改街道名為龍翔路)晉虛城新建的教堂一樣。她在主的引導下,和我的母親,都成為了天國的一員;就像我的外婆,并沒有能夠真正成為一名受洗的基督徒一樣。那時候聽道的老信徒們,一個個重新返回祖先亞當和夏娃受蛇誘惑而創(chuàng)造的凡間生息;就像我每周要路過新的基督教堂,在新的教徒唱詩班優(yōu)美的贊美詩中,以期獲得我對天國母親遙遠的愛一樣……
可是我,畢竟被他勒死了。
晉虛城教堂里《圣母頌》的歌唱,從我的左耳朵進入我的身體。優(yōu)美的旋律和歌聲,卻像一個個折翼的小天使般,穿過我軀體的每一個地方,令我渾身抽搐起來。然后,歌唱飄出了右耳。
那一瞬間,我看見我身后兇手的模樣了。這張臉,我隱約熟悉。我曾在諸多噩夢中,親手殺死過的這副尊榮,它面無表情,死死朝后拖著它發(fā)臭的褲腰帶。我的身體,隨之歪傾到了一邊。
我感到無比沮喪。我看到自己眼睛,被繃瞪得快要爆裂的丑態(tài)。我不該這樣毫無防備就失去自己青春旺盛生命力的反抗。我不甘心,我試圖用力,我的手,卻因為窒息的死亡阻隔而低垂著,隨著秋天的晚風,搖哩晃蕩,像在暗合著某種圣潔而憂傷的節(jié)拍:
……
在這荒涼的巖石上
我的控訴飛向你的身旁
我睡到明天早晨醒來
而人們仍然是這樣殘忍
……
這個殘忍的兇手,用一個嶄新的公斤包麻布口袋把我套好;再用另一個破舊的公斤包口袋,加厚了一層掩飾,然后朝后一甩。
我絲毫感覺不到,我死去軀體的重量;我也感覺不出,我被這些口袋套住遮嚴。我依然清晰地看得見所有的一切,宛如我還活著,甚至比活著時,更自由地觀看得到,任何一個角度里的任何事物。
我突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可怕。
起初,我并不知道他要把我的軀體帶到哪里去。從龍羊村晉虛城基督教堂后面的小巷子開始,他繞開無數大路,專門挑那些偏僻的小巷走。
他走得很快,氣喘吁吁,雙手緊緊拽住扛在肩頭上的公斤包口袋口(已經用山草麻繩打結),生怕我開始僵硬的軀體從里面壓蹦出來。
他一路走,一路在口中叨念著什么。我看到了他的嘴唇,快速地上下翕合,像在和什么對話一樣。臉色也隨之忽而變得興奮無比,忽而沮喪耷拉,忽而猙獰可怖,忽而善慈軟弱……只有他的眼睛,我未來的寄生地,一直沒有眨巴過。里面閃動著青幽的光,照亮著并沒有完全天黑前晉虛城古舊的黃昏。
那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一種光,它像磁鐵一樣,吸引著我空空洞洞的意識,讓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著呢?
我像迷失的幽靈被他的眼光捕獲,不得不一路尾隨。涼颼颼的晚風一陣接一陣,也悄悄緊貼在背后。我知道自己被死亡徹底剝離開了。
路過帝釋廟時,帝釋巷中空無一人。有幾縷炊煙,從一幢破舊土基瓦房的煙囪中冒了出來。他似乎碰見了什么,忽然停下了前行的腳步。endprint
帝釋井,就在帝釋巷的小路邊。他放下包裹著我的軀體的公斤包麻袋,坐在這口老井邊上大口喘著粗氣。不知道他是被自己身上的重負憋壓了許久,還是被一路追隨的東西驅趕得喘不過氣來。、
事隔十八年后,他又一次開始殺人,并在殺死我的軀體之后出現(xiàn)了局促不安的情緒,以至于穿過那些狹窄的小巷后,不得不在這里歇一口氣。他似乎覺得自己開始變老了,盡管南玄村就在不遠的前方。
那架被繩子磨出道道深淺不一痕跡的青石井欄,突兀地橫亙在他的視線內。他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危險一樣,死死盯住帝釋井井欄。
他眼睛里閃動的光凝固了,像一塊鑄造成形的青銅圓圈,風一吹過,就發(fā)出過往在這里打井水的人的活動聲。
我看到了一只又一只木桶、竹桶、鐵桶、銻桶、鋁桶、銅桶……唝咚唝咚,水桶落井吃水發(fā)出的聲音;窸窸窣窣,井繩和手掌摩擦的聲音;還有叮哐叮哐,桶和羊米沙石井壁、大青條石井欄碰撞的聲音……我其實只是看到,發(fā)出這些聲音的沉默動作。真正的發(fā)聲,只存活在我看到場景的另一層想象之中。
我想象著的這些聲音,他一定也看到聽到了。這些聲音背后,是和我一樣千百年來早已死去了的人們。
人們活著時,這口井邊上,總是忙忙碌碌、斤斤計較、吵吵嚷嚷……人們先后死去,一切歸于今天的寧靜。他可能在這種寧靜中,看到了我的另一番存在。他覺得并沒有真正殺死我,于是他害怕起來,他的眼睛里,又重新被因為殺不死我襲來的恐懼攪動。
他急于把我僵硬的軀體,連同公斤包麻袋,重新甩到右邊肩頭上,身體上下動作,迅速地顛了兩顛,全身把穩(wěn)。他知道他得趕快離開這里。他忙著繼續(xù)上路,卻被井邊毫不起眼的一蓬鐵線草絆了個趔趄,差點摔翻。肩頭上,公斤包麻袋隨著他細碎的奔跑激烈起伏。我也跟著一路抖動。
眼前就是南玄村了,依稀我看到大街上,自家大門,被一把“將軍不下馬”牌黑色的大鐵鎖,死死扣鎖住。
兇手準備肢解我完全僵硬了的軀體的老屋,并沒有帶給我什么特別深刻的印象。我似乎覺得一切已經和我無關。正當我為自己獲得置身事外的解脫,而有些許慶幸與興奮時,我看到我軀體頭上,那雙依然圓睜著的眼。
一種悲涼油然而生,畢竟,我借助這雙眼睛,看過十八年的塵世。諸多往事快速地在這雙死亡之眼中閃逝,致使我一點一點靠近這雙逐漸灰暗下去的眼。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我對自己最后的告別。
激烈疼痛充斥我意識的時候,我已經離這雙死亡之眼很近。我想轉過去,卻已經動彈不得。我像一團莫須有的空氣一樣,凝固在兇手泛著青銅光澤的利刃下,身不由己。
我的痛感,先于這把利刃剜出我軀體上的死亡之眼。我看到了他的笑,和利刃一樣鋒利的笑。并不是出現(xiàn)在嘴角,而是他的眼睛。他正對著剜下去的動作笑。他似乎明白,他想剜掉的,并不是死去圓睜著的那雙眼,而是我這團被空氣凝固著的意識之眼。
在兇手異常熟練的剖解下,我死去的雙眼,毫無知覺地被剜了出來。而我,幾乎在同時,還帶著激烈疼痛的沖擊,又重新回歸到了這雙眼睛里。從來未有的寒意裹緊了我,它消解了我的疼痛,令我無比清醒。
我警覺地看到,兇手眼睛放射出來的光亮里,儲滿了青幽青幽的一種饑渴。頓時,在我軀體曾經活過的歲月中,沉淀下來的欲求被打開,并在瞬間充盈了我。
我被迅速丟進了一個大玻璃瓶中。一股股熱辣辣的液體漫過了我,并一點點鉆進來了,致使我膨脹欲裂。
隔著玻璃酒瓶,那雙眼睛放出的光透了進來。它混雜著夕陽最后的下落,變幻出無數個細微的眼。這些眼睛們,翻騰在高度包谷酒暈開的道路里,密密匝匝、嘁嘁喳喳,像極了許多年前,官井街上,周師母家中老教徒們含混不清的禱告念誦。
耳 虛
我聽到晉虛城小花臺被拆的聲音,就在隔壁。
我聽到了一片片,鑄鐵綠色柵欄被拆除的聲音;一條條青石圍墩,被拆散的聲音;一叢叢樹木花草,被連根拆拔的聲音;一塊塊紅黑的熟土,被拆鏟的聲音;一個個停留在這里的影子,被拆碎的聲音……我以為,我住的隔壁就是小花臺。我夢見過它,就在隔壁。我差點忘記,隔壁其實是晉虛城南玄村225號。
多年來,這間空無一人的老屋,一直被我聽不見的聲音拆著。
我是耳。拆著無數聲音的耳。
我喜歡在黃昏,拆開小花臺四面匯集而來的聲音:風聲中,萬物追逐的急促之聲;光線里,陰暗靈魂的躲藏之聲;大小路上,腳印被天空收走之聲;還有無數等待伺機發(fā)出的饑渴之聲……
任何從外面進入晉虛城,或者晉虛城要到外面去的聲音,都會匯集經過這里。我和另一對耳朵,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一起在這里傾聽和分辨??上Ш芏嗄炅耍叶紱]有聽到那雙耳朵的消息,但我卻時時懷疑,它就在我隔壁,在破敗的老屋里躲著,而并不是被它的軀體帶到了監(jiān)獄。它故意躲著我,想必在我無法聽得到的那些聲音里。
誰讓我只能聽到振動頻率在20~20000赫茲范圍之間的聲音呢?
世間上還有無數美妙的聲音,它們超越了我的聽力范圍。傳說通過某種巫術,可以聽到10赫茲以下源自地獄搖滾式的演奏;也能聽見30000赫茲以上,來自天上古典式的交響。除此之外,便是第四空間的聲音,它是時間世界里的秘密匯集之所。
我渴望那些隱藏著的聲音。我渴望能像躲著我的另一雙耳朵一樣,無所不能地拆開隱秘之聲。我好奇極了,我多么想成為它,或者成為它的一部分秘密。
我陸續(xù)聽到一些新的動靜是從最近開始。小花臺被拆完之后,我仍然聽到隔壁有新的動靜。我十分擔心,一直刻意躲避著我的另一雙耳朵會突然出現(xiàn)。我知道它就在隔壁,同樣傾聽著我這邊發(fā)出的風吹草動。
它一定聽到,我試圖正在聽。
我的軀體和另一雙耳朵的軀體,并不明白我和另一雙耳朵之間的這種關聯(lián)。我警告過我的軀體,不要因為我聽到的那些動靜而動心。然而,就像我的好奇與渴望一樣,它即刻決定到隔壁赴約。endprint
我聽到了,并不像兩個兒時之人相會之時稚氣的純凈聲,而是比之更為寂靜的、成人世界的死亡之音。它被嘈雜與喧囂所挾裹,就像晉虛城盤龍寺里的木魚聲,其實是從盤龍祖師塑像的金色微笑中發(fā)出來的。人們聽到的,卻是住持能壽大和尚親自敲出來的噠噠聲。世相在人們耳朵里,并不愿意露出一丁點兒破綻。
我無法阻止我的軀體,在一個黃昏去會見久別的另一個軀體。我甚至聽到了另一雙耳朵陰鷙的笑意。這是它躲藏那么多年之后,期待已久的相會。這也是1999年,傳說天空星系即將排列成為十字架前的黃昏。
在這個安靜的黃昏,我還聽到了盤龍寺,隱隱傳來晚鐘金色的撞擊聲。它發(fā)自那雙耳朵,被我真正聽到的一瞬間。
這個聲音順著我的外耳道進入。我突然有了某種羞恥感。
我外耳道下頜神經的耳顳支,與迷走神經的耳支頓時鼓脹起來。這個聲音,像一團圓潤的火。我的中耳鼓室與咽鼓管,因為被這團火燃燒而被打開到了最大限值。我想,我有可能就這么被撕裂,當我的鼓膜被無數細碎的金色小錘敲擊時,我的內耳與中耳相接處的薄膜下,聲音順著迷路繼續(xù)往前,沖鋒一樣有力。
我耳蝸內的聽覺受器被沖擊得興奮起來。我即刻有種想掙脫軀體的強烈欲望。我感受到我的軀體,在大腦的指揮下即將要把我毀了。它帶著我,穿過墳墓通道一樣的老屋前巷。身后仿佛有兩扇劣跡斑斑的木頭門,不動聲色就把我真正的自己關在了門外。
我聽到了,我在那雙耳朵的捕獲中,發(fā)出拼命掙扎的聲音。那是在我的軀體睡著的夢中,而我似乎依然完好無缺地隨著我的軀體行走,就在現(xiàn)在。
我可能和那雙耳朵同時獲得了鞋子、土路、青石、瓦礫、碎屑……相互交織的聲音。在前后兩個截然不同的軀體的行進過程中,我甚至還靈光一閃,獲得過兩個影子碰撞的隱秘之聲。
我不知道這些聲音,是對我到來的歡迎,還是對另一雙耳朵得逞的歡呼。在身不由己的壓抑與被迫下,我聽到了心臟跳動加速之聲。它來自毫無防備的、我的軀體內部。
另一對耳朵也聽到了我所聽到的,以及我所欲求的這些聲音。它在前面那個人的眼睛兩側旋轉。我聽到了發(fā)自它那里的風聲,帶著迫切的速度與秘密的指令。
我的軀體,在老屋天井里落座后。我聽到了第三只耳朵發(fā)出的奇異聲音。
它和我們不一樣。它不是肉體上長出來的,而是肉體在土地上挖出來的。它是大地的耳朵。
它發(fā)出了一道道幽暗的聲音。這些聲音里盈滿了光澤;這些光澤,掩蓋著死去了的時間;這些時間,虛構過這個地方逝去的一切。它們隨著時間一起被深埋地底,卻被大地之耳暴露了出來。這些死去的另一種聲音,沒能發(fā)出塵世本來的聲音,我卻依然能夠聽得到。
我是否面臨著和它們一樣的命運呢?我不知道。
我聽到了被我繼續(xù)虛構著的、沉默的死亡之音。它們彌漫過晉虛城大地,就連這個黃昏,也被涂上了青銅一樣一點即破的爆裂之音。它侵入了我,讓我想起被拆除的小花臺,早已不知去向。這,讓我警覺,更讓我害怕。
我的軀體和另一對耳朵的軀體,剛才擁抱時發(fā)出的金屬撞擊聲,竟被我忽略了。那是極其輕微的一聲,在剛要進這道門的時候發(fā)生了,到現(xiàn)在我才回憶起,是有過那么一聲。還好,我逐漸喪失著的記憶及時提醒了我。
我的聽覺可能出問題了,在事后,我才感受到先前發(fā)生的一切。就像宇宙大爆炸后,億萬年前的景象,才從遙遠的星系傳達到這里的天空一樣。時間改變一切的同時,也被一切改變了,包括我無所不在的傾聽之源。
兩個軀體面對面坐著,也掩飾不了隔絕之音。這是更加隱晦而沉默的聲音。它不在普通的聽力范圍之內,是另一雙耳朵,過于強烈的占有欲暴露了這種聲音。
我有幸在惴惴不安的冥想中被吸引了過去。我聽到了那雙耳朵越轉越快的動作。伴隨著這些動作,是一陣強似一陣青銅內部粒子運動時劃過的軌道聲。它在自己內部,閃著明亮的清幽之光。
這讓我很是懷疑,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在肉身的世界里,這樣的耳朵絕無僅有。它在驅動它的主人擺下一場饕餮盛宴。我主人的軀體,也被隔絕在一道道奇異的菜譜的抱怨聲中。
他端起了一個大土碗,里面晃動著一雙眼睛冤死之后暴戾的拍打聲。他一飲而盡,在兩個窯泥土碗碰撞聲還沒有完全在我的聽覺中充分感受之前。
我忍不住想喊。這是我作為耳朵第一次有的奇怪欲求。那是嘴巴要做的事情,但我軀體上的嘴巴毫無防備,嘰里咕嚕發(fā)出貪食者滿足的響動。我厭惡我的存在。
我迅速被這半碗眼睛泡酒撐開,我聽到它在軀體里發(fā)出了絕望的撕裂心肺的吼叫。我迅速被這吼叫聲燒得通紅。我感覺到黃昏里夕陽快要落盡前的陣陣寒意。它里面還夾雜著兩個軀體興奮時發(fā)出的驚嘆與對話,一個關于晉虛城耳朵的故事,斷斷續(xù)續(xù)被我聽到:
……兩個人舉起酒杯,喝了不少,話更是說了很多。他們劃拳猜令,滿面通紅,皆有醉意。他們說到童年時,一起到楊柳溝摸魚,那時候魚真多真憨,一下手就是一條,摸都摸不完;還說到去象紋山打鳥,一排排鳥更呆,一皮槍上去,打落一只,另一只又擠了過來,一串接一串;還有石寨山上的金蘋果樹,只有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才會出現(xiàn)。他們每年都準時去找,期待發(fā)大財,可找了幾年,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被盜墓后投下的金色影子……
……破舊的木桌子上,已經沒有了可吃的。黃昏透過青色的瓦房,稀稀疏疏灑下金紅色的光斑。一切突然安靜下來,倆人也隨之不再說話。老屋里,只有剛才歡喜而濁重的呼吸聲在回蕩。主人起身,說讓請來的朋友稍微等等,今天那么高興,得再去弄個下酒菜去。另一個人似乎有些醉意,疲倦而含糊地嘟噥著,答應了一聲……
……這個快要醉的人,忽然聽到了“嚯嚯嚯嚯”,磨刀的聲音。他這時才感覺到,不大的老屋里,有種無比空曠的陌生感,不由得,他掃向四周。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本黑亮的椽子和柱子上,掛滿了灰塵和蜘蛛網;一條條通紅的精瘦臘肉,錯落有致地排列著。滿屋子的椽子和柱子,釘滿這些精心腌制的臘肉條。隨著晚風一陣陣吹拂,這些紅通通的肉條,搖擺了起來,像是一條條被剝了皮的肌肉抖動,發(fā)出了微弱但卻凄涼的、含混不清的聲音。這些聲音,此起彼伏,哀怨悲苦,漸漸匯集成一道道音墻。在某種力量的駕馭下,這些紅色的音墻,一點點向著他圍攏過來……endprint
……他驚得一下子從篾木靠背椅子上跳了起來,頭腦卻沒有因此而清醒,反而比先前更加昏漲欲裂。那些紅色的肉條塊,發(fā)出的聲音比先前更響。他不由自主,隨著這些聲音扭動身子,趔趄前行。他感到搖晃的肚中,有一雙雙眼睛在透析著他的五臟六腑。他走到了那個大玻璃酒瓶坉在不遠處的墻角,不放心地湊近去看。他的五臟六腑的影子,果然在那瓶酒中隱現(xiàn)。酒瓶下面,是無數被泡磻了的眼球。它們翻滾涌動,竊竊私語,發(fā)出一股叫人作嘔,又令人迷眩的氣味……
……磨刀聲在他幾乎要被嚇癱時,把他震醒。他發(fā)現(xiàn)他一直靠著篾木靠背椅,原來這是一個夢。然而,他果真看到了,夢中開始時,看到的、滿屋子紅通通腌干了的條狀肉。他蹦了起來。廚房那邊傳來的磨刀聲,一下緊似一下,仿佛在擦刮著什么。他悄悄走了過去,耳里被灌滿了晚風中,似乎也有些醉意的嚯嚯磨刀聲……
……這是一種立體的擦刮之聲,而并非刀和磨石單純的摩擦聲。在他耳中,這些聲音,如同細微的蛆蟲一樣,吞噬著他的耳廓、耳道、內耳、神經……一整套聽覺器官,都在這些蛆蟲貪婪的飲食下,逐漸從他軀體上消失。最后,他什么也聽不見了。當他走進廚房,差點和老屋的主人撞在一起時,他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任何人在磨刀,更沒有任何聲音,能夠抵達他的體內。他伸了伸手,并沒有摸到自己的耳朵,而是摸到一雙筷子,他懷疑是不是自己依然在夢中……
……當他看到桌子上新添的這盤菜,被厚厚的醬油、芫荽與油辣子覆蓋著時,一種前所未有的饑餓感,涌了上來。他伸出了筷子,卻被另一雙筷子阻擋住。接著,大土碗湊了過來,他不由自主端起另一個大土碗。他驚疑地發(fā)現(xiàn),碗里的酒,一直滿滿當當的……
……他的嘴里,發(fā)出噼里啪啦軟骨被嚼碎的聲音。他從來沒有這么愜意而興奮地咀嚼過。伴隨著口中的酒,無比美味的食物,讓他異常滿足。他想把口中之物,吞咽下去而不得。他想停下快速嚼動的嘴巴,而不可得。他奮力掙扎著,想站起來,卻被自己沉重的身軀,死死壓住。他聽到黑夜,一點點蠶食著黃昏發(fā)出的聲音……
……那個聲音,來自最后上的這道涼拌菜,來自這道涼拌菜被他不停咀嚼著的聲音;來自這些聲音被老屋主人靜靜傾聽的耳朵里。他無限傷感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滿屋子,懸掛著的條狀臘肉、紅通通的音墻的包圍里,咀嚼著自己丟失了的耳朵……
故事的結局顯然有意不讓我聽到。作為我的同類,我深為兩雙耳朵的最終命運擔憂。
我還有另一種擔憂,老屋天井桌子邊上,兩個軀體談話的聲音,并沒有隨著酒興越來越高,而是越壓越低。相互之間,離得也越來越近,近到我和另一對耳朵,幾乎咬到了一起。我被它一直高速旋轉發(fā)出來的聲音,震得嗡嗡直顫,似乎也被帶動著旋轉了起來。
我第一次體會到,旋轉給耳朵帶來的奇異感受。像一把鑰匙,不斷擰開著軀體隱暗的門。
我聽到軀體里酒精發(fā)酵的聲音。它隨著血液的快速流竄,唱著完全不同調性的同一首歌曲。這些旋律,在我軀體的每一個地方,扎下一團團旋轉著的唱詞;這些唱詞,緊緊包裹著每一個器官、每一塊組織、每一粒細胞……
我的軀體慢慢隨之也跟著震動旋轉,最終舞動了起來。每動作一下,空氣就發(fā)出噼啪的一次摩擦爆裂聲。我的軀體中了魔似的,越舞興致越高。直到只剩噼啪噼啪,完全充塞著我時,我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正在開著鎖著鑰匙,而是被放置在現(xiàn)代電動配匙機器上,被不斷打磨得火花四濺的某種金屬。
我又想起了小花臺。它和三四公里之外的盤龍寺,似乎是一體的。
在它被拆除的日日夜夜里,我聽到從盤龍寺傳來無數木魚以及暮鐘的撞擊聲。它們在我沒有旋轉之前一直是靜止的、被動的。我聽不到它們真正的聲音,就像我無法聽得見,我作為耳朵的發(fā)聲一樣,靜止的世界,在時間的耗損下,不得不一點點走向消亡。
小花臺,除了在我殘損的記憶中還有那么一點兒聲音之外,現(xiàn)在,它完完全全成為了時間的灰燼。而盤龍寺,與它本是一體的構建,卻在時間耗損物的堆砌下散發(fā)著金光,那是晉虛城遠古青銅王國變異的映照。如今,它獨守梵音,卻讓它的耳朵在高速旋轉中,抵抗時間帶來的殺戮之音。也就是像上面故事里,同樣情節(jié)中的嚯嚯磨刀聲。它恰如其分地用鋒利的聲音割斷了我,以及我的軀體的旋轉。
之后的事情,再怎么敘述都是重復。只有一點需要說明,當我真正成為另一個軀體耳朵的一部分之后,我從它無所不能的強大聽力中,重新復原了事情的所有細節(jié)和真相。當然,這些經過都是以聲音為織體的。
在龐雜而紊亂的聲音織體中,我經歷了靜止、旋轉、靜止的過程。這并不是我期望的生與死、死與再生的秘密,而是作為耳朵與聲音真正融為一體的冶煉術。不可否認,這是晉虛城偉大原始巫術不可磨滅痕跡的一部分,是古滇大地正西方封存者的隱形之耳“蠱豹”。它存于聲音之初。
那些引誘我軀體的,肢解我軀體的,吞咽我軀體的,焚燒我軀體的,掩埋我軀體的,消散我軀體的,并不是時間,而是聲音。
這聲音,不是另一雙高速旋轉耳朵無所不能的表達,而是我靜止沉默永恒的那部分。我為這一部分,曾發(fā)出過最后一聲被古老故事咀嚼的脆響。一個似乎在商議的秘密協(xié)定尚來不及聽見,它就被嗅到,并迅速吞進晉虛城真正隱藏著的紅色鎖孔里。
血 敗
我是流淌在暗夜里的噩夢,我也是光亮傾瀉的金質因子。
我是充盈萬物的神奇,我也是抽取生命的惡意。
我是一切流動之源,我也是所有凝固之本。
我是欲望墜落的樸真,我也是通達天國的必經。
我只有一種顏色,那是萬物生息的原色。
我遍及有形與無形,卻只通一條道,那是無所不達的理。
我存在著,在你們看不見的空間內;我流動著,在你們聽不見的時間外。
我不新也不舊,我不遠也不近,我不樂也不苦。
我,就在你們中,且有無數命。
其中最醒目的一條,叫做紅。endprint
究竟是什么構成了紅?我無從知曉;究竟是固體還是液體?我也分不清楚。在士林街朱三庫,我隱藏著,被殺出來的,有著同樣紅的牲畜的輪回之道;在三關巷清真寺,我暴露著,被聚起來,有著同樣黑的真主的入世之理。我似乎介于雨和雪之間,也阻隔在水和土之際。
我在一次次實驗的玻璃試管中,變幻出種種假象:
檸檬酸鈉,將我分離成為紅色的固體成分和黃褐色的液體成分,你們相信嗎?用蒸餾水、離心分離器處理,得到紅色透明的溶血液。你們相信嗎?
再用半透膜進行透析和用鹽析法等分離方法,分離得到Hb(由殊蛋白的蛋白質和血紅素的低分子鐵的絡合物,所形成的復合物),Hb會隨肝臟破壞老化了的紅細胞而被分解,作為血紅素分解產物的尿膽素原和尿膽素,將成為糞便的成分,被排瀉到體外。你們相信嗎?
還有軟體動物和節(jié)肢動物的血液,背叛了我最醒目的命,成為藍色。你們也相信嗎?(當然,也有例外)
我讓你們相信偉大的科學實驗,甚于你們讓我相信一件兇器的鋒利和一座冷庫的敵意。
我是否是雨水中的一滴,或者是雪花中的一片?
可我,究竟是什么?我的軀體,又是誰?
晉虛城遠古時期,布滿過我流竄的痕跡。我?guī)еS沛,令大地生機盎然。那時候,我的確是水,雨水。
古老的流動,是我存在的依托。我能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斷。我潛入過最深的地底,鉆進青銅礦物的內心。我降落至最幽暗的谷底,流向浩淼的大澤之端。
我還浸入最為細嫩的枝芽,被春天的飛鳥啄食。
我在第一只動物的體內,獲得了我最醒目的命,紅。
晉虛城遠古時期,飄蕩著我晶瑩的細碎。我?guī)еp盈,令世界雪白一片。那時候,我的確是雪,白雪。
新鮮的覆蓋,是我活著的證據。我能漫天飛舞、層層疊疊。我覆蓋過最高的山巔,壓在巨木的頭頂。我飄落至最繁茂的森林,追逐斑斕的猛獸之瞳。
我還化解最為柔和的陽光,被冬天的茶梅撐破。
我在第一株植物的體內,獲得了我最決絕的命,黑。
紅與黑,似乎就是我的生和死,也是我軀體不可規(guī)避的宿命,我注滿著他。就像古滇神獸“象奇”,充盈著晉虛城西南方一樣。這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血,我誤以為是我死去多年的敵手。而今,它流淌在被夕陽燒紅的天際,正朝我的軀體逼近。
無論我的軀體徘徊在三關巷清真寺,還是駐足在士林街朱三庫,我的流動,都會因為與我有著同質異類的噴涌而加速。
我不知道作為一種顏色,在人類和牲畜身上,究竟有什么區(qū)別。
我的軀體和諸多人類,認為我的色彩是明艷炙熱的。但與我相反的藍,卻成為了我內質憂郁的代名詞。人們甚至發(fā)現(xiàn)了藍調,那種有著憂傷凄楚意味的旋律流動,繼續(xù)著往返不停的錯誤。當然,藍,也是我命中的一條。而紅,也并不是唯一,我卻錯當作了唯一。
我被我的軀體緊緊裹實,不能隨意流淌出來,那樣我會變暗變黑。那不僅僅是軀體的死亡之命,也是我反向的藍色命征兆取得勝利之時。
我窺見了自己,或者說是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流動之外。
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懼。這份恐懼源自我的擔心。我一定也被隱形之血偷窺。
我的溫度遽然上升,令我的速度不得不加快循環(huán);我的軀體一陣陣痙攣似的抽搐,讓我的行蹤暴露無遺。我甚至懷疑,無論是朱三庫還是清真寺,如果那些被屠殺放血的牲口只是誘餌,我便是漂游于晉虛城無水之澤虛擬的魚。
我被一層又一層軀體的組織裹得嚴嚴實實,也許這正是我無路可逃的禁錮。我在流動和循環(huán)中加速著某種接近。那些噴涌而出的被殺之血,一定比我更加紅得濃烈而可怕。
這時,我多想回到雨水。
我可以完完全全把自己暴露。從天空開始,從云朵開始,我可以毫無顧忌地降落在晉虛城。我沒有顏色,也不需要顏色,我是自由的。我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顏色;我落在哪里,哪里就是濕漉漉的本色。
漸漸下多了,我就可以匯集成水流。我順著我自己的流淌不斷朝前,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得了。當我足夠多的時候,沒有什么不被我淹沒。我最終成為了古滇大地上,汪洋恣肆的大澤。
我見證了那次戰(zhàn)爭。我不但沒有流溢出來,反而縮減了回去。我又重新成為了雨水,在我被禁錮多年的想象和期待中,我從來都不是見不得天日的紅。
當然,我也想回到白雪。
我有著最為圣潔的輕。我簌簌而落,堆積著我墜入世間的影子。
我全然不知,我在埋葬時間。特別是那場遠古戰(zhàn)爭結束之后,我像一個巨大的流動的白色墳墓,把一切埋在了我的暗自歡欣中。
我以為堆砌自己就是我的使命。我填埋空洞的同時,意外鏤空了實在之物。
我喜歡透明,我竭盡全力,想把我身下的世界雕琢得和自己一樣。我甚至不懼怕任何骯臟,我以為白色,晶瑩剔透的白,能夠覆蓋和改變晉虛城任何雜亂繁復。
我做到了,在喪失時間的空間里,白,確實是一種永恒的利器。當我刺進萬物的同時,也為時間開啟了流動閥門。我并不害怕融化,我只是擔心露出夢境,那正是暖洋洋的紅。
我不得不回歸現(xiàn)實,回到紅與黑之間的不確定中。這讓我對于軀體的存在感到了厭倦。我開始慢了下來,流動便在時間中拉伸著一些東西。
這些東西,在晉虛城古老的巫術之源傳說中確有其名。到了晉虛城現(xiàn)代社會之后,其中更細致的一些,慢慢也就變得徒有虛名。若不是那些詭異離奇的殘損細節(jié),讓人們無法忘記,我所了解的奧嘜的傳聞,也將作為一個好笑的泡影,不知道能否繼續(xù)流傳得下去。
奧嘜,有可能出沒在晉虛城任何一個地方。沒有誰真正見過奧嘜的模樣。所以,奧嘜究竟是什么?沒有誰知道。但是不知道并不意味著奧嘜不存在。有人猜測,奧嘜是可以任意變形的液體,有時候是紅色,有時候是黑色。但也有人認為,奧嘜只是一種人們意識中的虛幻之物,它只存在于人們有問題的精神意識中。它依然只有紅與黑兩種顏色,并且它只處于意識的被迫流動之下。endprint
我發(fā)現(xiàn)奧嘜存在的蛛絲馬跡,源于我的軀體在士林街和三關巷來回走動。
我的軀體和所有在傳說中被奧嘜吞食的軀體一樣,出現(xiàn)了反常。在士林街朱三庫,我感覺到了軀體溫度的迅速下降。
我在流動中,宛如進入了一道道肉體組織的深淵里。我不得不小心翼翼,我放慢到幾乎要停滯不前的速度摸索,在原本熟悉,卻突然變得陌生的管道和結構中潛行。速度落下的黑色,籠罩了我。當然,我也知道,我的軀體也隨之在變黑。
到了三關巷清真寺,情況完全反了過來,體溫燒灼得我就要沸騰,無數不安的因子,在我的軀體內爆裂。我被某種力量猛然推動,不由自主地在軀體內急速流竄。
我無法阻止這種接近窒息的速度。我甚至來不及體察一下,平日能順暢通過的軀體內部循環(huán)系統(tǒng)。我感覺到,因為速度而成為阻力的器官和組織,在摩擦力的作用下無限突兀,任何有規(guī)則的形狀,都成為其流動最大的障礙。我被拼命跨過這些阻攔。紅色在溫度的上升中,成為一種必然。我明白,我的軀體不僅僅冒著大汗,速度催生的紅,最終占有了一切。
我軀體的恐懼,和所有被奧嘜折磨過的軀體一樣。紅與黑,并不是對立的,但也絕不是統(tǒng)一的。那么,奧嘜也就不是無形的,更不是有形的,它究竟是什么呢?
晉虛城遠古時代,冶煉術除了在時間世界留下深埋地底的不朽器皿之外,在冶煉術冶煉的過程中,時間的流動被古老的符咒所固定。這種痕跡,并不能存于現(xiàn)實世界,而是可以通過時間流動之間錯位的縫隙,為未來世界保存。
由于冶煉術痕跡與時間流動的矛盾和不可融合,后來在晉虛城,神乎其神的奧嘜并無實際可考。只有脫離時間之下,非正常的精神世界,才可以尋到其存在。即便如此,奧嘜的存在也是隨聲附身、隨物寓無的。
奧嘜不會留下任何跡象,但身處其中的萬物必將因此不同。就像真正的信徒和眾流混在一起,真主從來就沒有分不清楚過。
現(xiàn)代晉虛城,在時間的節(jié)點上出現(xiàn)了結痂。
無數時間錯位的縫隙,到了某個節(jié)點必然結痂。這對于時間世界萬物來說,似乎毫無意義。因為表象的世界,并不會因為隱象的空間發(fā)生任何看似異象的結果,甚至于表象世界呈現(xiàn)的現(xiàn)代社會,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理所當然地繁華與迷幻。
對于奧嘜來說,這個時候便是出來活動的黃金時期。它被時間的流動性帶來的錯位禁錮了幾千年。晉虛城石寨山青銅貯貝器出土時,色澤和光亮的瞬間消退,據說與奧嘜有關。是奧嘜,讓這些時間的流動瞬間饑渴無比,并且在消失時,它一定是對準了什么?
老杜巫,據說是晉虛城被奧嘜吞吃的一個事例。
老杜巫喜歡在黃昏照鏡子。許多年前,她照的是一塊盜墓賊從石寨山地下宮殿盜取的青銅寶鏡。這塊鏡子,據說每照一次,流逝的時間就會重新流回來一些。所以在晉虛城,沒有一個人能夠看得出老杜巫真實的年齡。不過,與老杜巫同一個時代的女人們,幾乎全部老去了。青銅寶鏡為老杜巫照回時光的同時,也疊加著她的孤獨。
老杜巫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樣。她感覺到捏在手心的青銅寶鏡,比往常要冰涼得多。這是夏季里的某一天。
等到老杜巫被青銅寶鏡下降的溫度凍得瑟瑟發(fā)抖,想要甩開鏡子時,她的手,已經不再屬于自己。鏡面開始晃動,一層又一層冰青藍的底色涌出了鏡面。
青銅寶鏡像一個放映機,改變著鏡中老杜巫被冰冷焊住的臉龐。根據晉虛城原始巫術解釋,這是時間錯亂后重新糾正排列的征兆。
老杜巫渾然不知,自己從鏡中照回的時間,并不屬于自己。她的軀體被青銅鏡急劇而下的溫度凍僵,但她的意識并不受大的影響。此時,鏡面已經恢復平靜,冰青藍的鏡面中,出現(xiàn)的依然是平日里老杜巫紅潤的臉龐。顯然,鏡子停留在了過去,而鏡子前的老杜巫,卻身處現(xiàn)在。
過去時間和現(xiàn)在時間差異空出來的縫隙里,就隱藏著奧嘜。
老杜巫看到鏡中過去的自己,深感恐懼。她不由得想掙扎著,再次甩掉魔幻一樣的青銅寶鏡,由時間焊接的牢固性,在冰青藍的鏡面上,阻隔了這個弱小的意念。憑借這個意念,奧嘜不失時機從時間的縫隙中冒了出來。
青銅鏡中的臉,來不及再在鏡子前。老杜巫在夾雜著回味與驚恐中停留一刻,就完全變成了綠色。
顏色的變化,帶走了鏡面冰青藍底色;同時也帶走了時間之差制造的低溫。
老杜巫感覺到了,手中青銅鏡的重量,還有自己驚魂未定的濃重喘息。她意識到犯了一個嚴重的錯,她坐在晉虛城上西街小土樓二樓陽光明媚的清晨;而不是她意識中,一直等候著她的固定黃昏。
青銅鏡中的綠臉,看見老杜巫從頭發(fā),開始流動起來。那是只有時間之刃,才能如此精細切開的傷口。
這些驚恐無比的傷口,在極其短暫的瞬間,便掩蓋了老杜巫本應該承受的切割之痛。猶如青銅鏡面,由幾近透明的堅硬固體向冰青藍液體的轉換一般,老杜巫的肉身,在鏡中綠臉的吮吸下,成為一道道歡暢的流動。
只有緊緊握著青銅寶鏡的那只手的動作,一直在空中,保持了足夠長的時間,青銅寶鏡才摔落下來,成為清晨陽光中,混雜著的無數縷光亮中的紅……
紅,在一座冷庫中極其罕見的;紅,卻布滿了鋒利的刀尖。
這兩者之間,一定潛伏著奧嘜,盯住我軀體很久很久的奧嘜。
我不知道是否會和老杜巫一樣,既為自己的容顏不老感到歡欣;抑或為自己的孤獨消失感到悲哀。然而,我的軀體來回走動,并無絲毫察覺。
士林街朱三庫留給我記憶中的冷意,在南玄村老屋里的夕陽下,被一柄奇異鋒利的兇器解開。三關巷清真寺寄寓的熱度,也在這個老屋里(老屋通過暗道,連接著鑫鑫冷庫),被一座冷庫的冰寒,封堵住了時間賦予的流動。
我認為我遭遇了命中的奧嘜,但不明白,奧嘜為什么會有著和我軀體一樣的人形?
我也可猜測,我遇到的只是一個兇犯,但為什么,他能夠像傳說中的奧嘜一樣,早已暗暗潛伏在我的意識與想象之中?endprint
當我成為一杯可口的冷飲,即將被另一個軀體吞咽下去之時,我的疑惑,始終成為我繼續(xù)流動的最大障礙。我不得不努力回憶,我本來的軀體被剝離掉時間的那個瞬間。
我被鋒刃解開,以及我被冷庫冰凍的雙重時間差里,奧嘜就藏在里面;而那個塵世中的兇殘之人,也許不過是奧嘜在躲與藏轉換時,不小心漏下的一個個影子。這些影子,被時間的流動一點點組合而成。從幾千年前的古滇國,到現(xiàn)在的晉虛城,只要時間繼續(xù)向前流動,這種組合就不可避免地存在和發(fā)生,并且借助意識和想象,和它的真身奧嘜一樣,無影無形,卻又無所不在。
它在追尋著,和時間一起流動向前的任何目標。我的軀體和我,也許只不過是萬千目標中的一個而已。
更多的時間,不會因為我的流動停止而停止。當紅與黑的轉換,成為我宿命終結之時,卻又開啟了我新的命運和冒險。我即將在新的軀體中,繼續(xù)我的流動。在新的流動中,總是暗合著無限的期待與迷惑。
我附和著這個新主,重新穿過士林街朱三庫與三關巷清真寺之后,晉虛城更多的街道與轉角,暴露在了前面。當然,也布滿時間流動中,無所不在的暗道與深拐。就像死亡與重生中的紅色與黑色,它們之間繁復的轉換和銜接的意外,遠遠超出了我所能意料。
經 奇
在穿心鼓萊,時間的流動,猶如瀑布落下的簾幕。這些因為失重而死去的水流,成為晉虛城遠古河流與山谷消逝之后的隱喻。它貫通著古滇冶煉術顫動的欲求,在一片片青銅光芒的束縛下,緊緊粘貼著天空中的飛鳥和大地上的戰(zhàn)事。
晉虛城老城的街道,交會于此,也終結于此。
這里不是起點,更不是終點,但它是中心。不僅僅是地理位置上的中心,還是古滇巫術線條變幻著的中心。那些巫術中的線條,不知從什么方位觸及了我,讓我時常有種被時光編織般的奇妙糾結。我不得不苦苦找尋,卻一直找不到能夠救助和容納我的原點。相反的是,我卻在這尋找中,成為了自己被神秘追逐和離奇失蹤的現(xiàn)世網絡。這是我始料未及,并讓我深感恐懼的。
我在皮肉骨頭無形的空間里游弋著,任誰誰也看不見,任誰誰也猜不透,任誰誰也進不來。但我還是害怕,我感覺到無論是自己的存在,抑或死亡,都十分可疑。
就像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經,古滇巫術之源印鎖東北方的神獸“兕蜚”一樣,在無數個風雨大作之夜,向現(xiàn)代晉虛城種下閃亮刺眼的古老符咒。轉瞬,便又關上了幽暗神秘、臨于天際的石寨山地下宮殿漫漫門道的幻影。
無形震動,從軀體的手太陰肺經開始,穿心鼓萊西面,上西街街道兩旁的青石條,燃起了青色火焰。那是些整塊整塊浮動交錯的冰冷固體之火?;鹧嬷辉跁r間世界呈現(xiàn),而真正的燃燒,卻在古滇巫術之源被埋葬的地底異度空間。經過手陽明大腸經,下西街在青色火焰的蔓延(塊狀火焰的不規(guī)則連接)下,暴露了埋藏于地宮深處,冶煉術的影子。在火焰綻放如花一樣的花蕊部位,冒出無數條似隱似現(xiàn)的青色蛇信子。再經足太陰脾經,百花街和龍井廟街,被冶煉術牢牢焊接在了一起,形成一個無可規(guī)避的直角。這是交叉的顯性部分,隱性的另一半,成為未來我新的軀體,癲狂逃亡之路的拐點……
震動在拐點上跳轉。從軀體的足陽明胃經開始,生發(fā)出另一條主支系。穿心鼓萊東面,東方廟街連通著大井。這是兩口井合而為一體的雙圓柱。白天,里面晃動的是清涼甘冽的水,到了晚上某個時刻,卻成為了沸騰翻滾的青銅汁液。經過手少陰心經,晉江路,切斷了通往盤龍寺、盤龍路頭道山門。順著第二人民醫(yī)院方向,瀝青路邊老舊的停尸房房頂,起伏著黃昏燦爛的光線。再往下,橫過晉江路,右邊有一條復眼一樣的無名小巷,巷子里面,一團團旋卷風,像在翻騰張望。再經手太陽小腸經,唱詩班發(fā)出的聲線抵擋著小巷復眼中,旋卷風的窺探。管風琴龐大的琴身,并沒有因為若干世紀以來,時間和空間的進程,而改變絲毫。整座教堂,被秘密編織成一個天國之音。它滑入了塵世的軌道,泛起了另一種音符頻率震顫的味道……
泛音對應的重疊震動,在另一個相關位置,發(fā)出新的震顫。從足太陽膀胱經開始,第三條主支系蔓延而出。穿心鼓萊南面,上東街中段,盤龍劇場里,反復播放著槍戰(zhàn)刀斧下,虛擬的死亡游戲。而劇場下面,連續(xù)作戰(zhàn)的古滇陰軍,正在經受復活前的妊娠之苦,發(fā)出一陣陣反律動的死寂之聲。經過足少陰腎經,盤龍劇場下的響動,似乎受到毗鄰老縣府街,矗立的石碑指揮?!皾h益州郡滇池縣故址”碑,被時光剝落的字跡,并沒有消失。它沿著甬道巷躥入了地下,旁邊“銅晉堂”里,烏銅走銀理抹的絲線,像古滇冶煉術的一小絲影子,成為從這場地下演奏逃逸而出,破碎的敲打跡象。
再經手厥陰心包經,望鶴街文廟巷已經被封堵死,唯一的道路,被南正街劫持。轉拐盡頭,第一棟土基房的青色瓦蓋,暴露出南玄村一角。不遠處的225號老屋,處在震動中心。作為一種阻力,老屋和我未來的新主人一樣,自己試圖消解自己,反而留下了更多影子,綴在真正的原點搖晃……
不知道被什么突然推了一把,手少陽三焦經傾斜,急劇而下。穿心鼓萊北面,北門街延伸著第四條主支系。街道上,穿梭著時間來往的腳印。這些腳印,疊高了街道盡頭的高石坎。高石坎下面,晃動著時間之水,一面闊大無邊際的古滇青銅鏡,脈絡凸顯。經過足少陽膽經,直行進入土基村。老君廟,浮動在水與土的交錯切換下。廟主已經成為現(xiàn)世活人譚一生。這位神奇骨科醫(yī)生,理順過無數病痛的經脈,也被謠傳死去過幾次,卻仍好好活著,繼續(xù)為一條條經脈的停止宣讀。時間之水,載著這些聲音折頭,有另一條道,通往深淵。再經足厥陰肝經,高石坎下面與土基村路口,泛濫著無數漩渦,漩渦底部貫穿朝東。另一暗道,直通古滇文化廣場。一盤棋局,布于現(xiàn)代化復古的群像間。干欄式建筑上,無數太陽紋,翻卷著棋局。金色騎馬人與猛獸一戰(zhàn),在所難免。然而,它們都安靜地高高聳立。經脈的錯覺,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我被一雙下棋的手收緊了,但決不能暴露出本來面目。
我悄悄看了一眼,錯位而返的時間。穿心鼓萊出發(fā)點,手太陰肺經的震顫,已經明顯升高了八度。我的無數條行蹤,沒有完全跟上我。這讓我終于明白,每一個部位的震動,并不止于我的連番移動。它們悄然獨立呈現(xiàn),而我,其實并沒有能在另一種時間的流動下,稍微停留片刻……endprint
每一次移動后的余震,是十二經別,它們是我離、入、出、合的別行之影。它們比我更有耐心,深入軀體的體腔各部位。在時間之水和時光之土中,我與它們構建而成的,是古滇時期,晉虛城的河流與山谷,而不是現(xiàn)在,一具具行將死亡的肉身的悲喜。
我的流動慣性與凝固之本同時存在。就像古滇冶煉術掌控的液體與固體轉換的秘密一樣。
晉虛城遠古時期,我遍布地上與地下,奔流不息、日夜不停。那時,我是軟的、濕的,不知疲倦、隨物賦形。我攜帶著古滇巫術之源的密碼,一一授予萬物;同時也懷揣古滇巫術之源的鑰匙,分別打開萬物。我把自己的影子,永久地植入萬物體內,就連我自己也無法預知,那些被時間培育的影子,究竟會成為什么樣子?
作為冶煉術開始的征兆,我時而洶涌,時而沉靜,試圖讓整個世界放出和我一樣的光澤。我一直誤以為自己是青銅,流動的青銅,超越時間流動的一股股證據。只不過是我被賦予使命的同時,也被古滇巫術解碼,成為了水流,一刻不停。
只有在萬物的循環(huán)中,我才能夠重新借助冶煉術回歸自己。我渴望凝固,盡管凝固的青銅,也避免不了在另一種時間中流動,我得奮力回歸原位,阻止在這個時間世界里被秘密解碼的命運。所以,我成為了山谷。
我遍布古滇大地,所有水流流經的地方,我必須阻止成為水流的自己。我大小不一、深淺不同、形狀各異。我是凝固的、堅硬的,橫向可擋、豎來可攔。我一樣攜帶著古滇巫術之源的解碼,以牢固萬物之根。
時間世界里,任何事物不可以沒有根基,也不可能沒有停駐之時。我把萬物強行植入體內(產生重力的引力)。我是晉虛城大地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高高隆起,得益于土地給予源源不斷的無窮助力。我是它旋轉著的、高傲的那部分,也是冶煉術在這個時間世界最終定型的成品。
我沒有理由不是青銅,是被另一種巫術方式解碼之后的青銅。我被古滇巫源解碼之后,便成了穩(wěn)固的山谷,也成為了冶煉術指向的終極器皿。我在另一個自己(流水)的浸泡與沖刷下,保持住冶煉術澤被萬物的冶煉過程。時間,無疑成為了冶煉術中,不可或缺的犀利之火。我奢望著這火也能被解碼凝固。
我需要把另一個自己無法避免的流動,固定在時間世界里,真正融合為一個整體,以破解冶煉術最為隱秘的轉換之道。在固態(tài)與液態(tài)之間,找回萬物生與死、榮與枯的秘密門道。故,我不得不顛覆自己而產生振動,以尋求找到庇護的原點。
然而,我的努力和我的振動,皆是一場無形無奈的拼搏。沒有誰看得見,就連我自己,也仿佛是在意念之中完成。但我卻是真實存在,并振動著的。掌控著這種錯位感的,也許還有別的、我所意外的命脈。
趁我的軀體尚在人間之時,不妨順著他柔軟的肉身部位,繼續(xù)探尋那些幽微之所。也許里面藏著我命運被控制的真實情形,以及令我迷惘之極的真正走向。
這些命門,都和晉虛城傳說中的白嘜,有著極其密切的關聯(lián)。
白嘜的存在,最早是在石寨山,古滇墓葬偷盜者手上被發(fā)現(xiàn)的。
據說,那是距今幾百年前的一個深夜,六個盜墓者,竊得了六件奇異的青銅器(有兩件兩兩相扣,也可算是八件)。與其他有著明顯可辨認形狀與功能的青銅器不同的是,這六件青銅器單獨來看什么都不像,但是每一件青銅器上,都布滿了神秘的古滇太陽紋。按照紋路,分贓之后的盜墓賊們,紛紛猝死于剛剛被發(fā)現(xiàn)的一個個驚天秘密中。
第一件青銅器上的古滇太陽紋,行于器皿腹面正中線。置放于月光下,怦然而動,宛如心臟的律動,更像是女子妊娠時腹中胎動。持此器皿的盜賊,忽感太陽紋借助月光,迅速躥進自己體內。青銅器皿,隨之變得光滑冰涼。盜賊身上任脈與手足三陰經及陰維脈交匯切割……
第二件青銅器上的古滇太陽紋,行于器皿背部正中線。置放于日光下,緩步而行,宛如大腦在思維,更像是脊髓在骨腔中,放任游離。持此器皿的盜賊,忽感太陽紋借助日光,迅速躥進自己體內。青銅器皿,隨之變得光滑滾燙。盜賊身上督脈與手足三陽經及陽維脈交匯穿刈……
第三件青銅器上的古滇太陽紋,分別行于器皿首尾線。置放于清水中,飄然搖晃,宛如血液循環(huán)流動,更像是體內之氣充盈而走。持此器皿的盜賊,忽感太陽紋借助水流迅速躥進自己的倒影。青銅器皿,隨之變得光滑晶瑩。盜賊身上沖脈暴漲,體內的氣血組織膨脹爆裂……
第四件青銅器上的古滇太陽紋,分別行于器皿正背季脅。置放于烈酒中,盤旋扭轉,宛如舞者弄腰,更像是縱行脈絡、橫收筋道。持此器皿的盜賊,忽感太陽紋借助酒精迅速躥進自己的醉夢。青銅器皿,隨之變得光滑溫潤。盜賊身上帶脈纏繞,體內的脈象打圈逐一收縮……
第五件和第六件青銅器緊密鑲嵌。大風暴露出了鑲嵌的痕跡。太陽紋,順著眼睛般的鑲嵌裂痕延展,并在風中,發(fā)出叮鈴哐啷兵器相交的打斗聲。持此器皿的盜賊,忽感太陽紋借助風,迅速躥進雙目中。青銅器皿,隨之從鑲嵌處,一分為二。盜賊身上陰蹺脈和陽蹺脈,以極速沖撞在一起……
第七件和第八件青銅器,剛放入大火中,便已自行裂開。太陽紋,順著火焰的方向,閃耀出縷縷金光,并在大火中,發(fā)出尖銳的打鳴聲。持此器皿的盜賊,忽感太陽紋借助火光,順著火鉗迅速進入雙手中。青銅器隨之在大火中,左右分別旋轉。盜賊身上陰維脈和陽維脈,以極速轉碰在一起……
八件青銅器和六個盜墓賊,自此銷聲匿跡。
若干年后,晉虛城石寨山村子中的夢游者,目睹過八件青銅器合而為一。它變幻著組合的無窮方式,在電閃雷鳴下倏忽閃現(xiàn)。時而發(fā)出青銅器脆生的清越;時而發(fā)出肉體濁鈍的喘息。它似乎在拼命找尋著什么,又像是拼命在逃避著什么。
它一旦出現(xiàn),石寨山方圓幾里都會有震顫感。開始大家以為是地震,過后,人們才真正明白,石寨山地下宮殿,關不住白嘜的靈魄,它即將要跳脫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無形的震顫是否來自白嘜。我也不知道,這種震顫里,究竟有多少,是自己;又有多少,是自己之外隱秘的危險。endprint
我不停地在我的軀體內發(fā)出警告。我的軀體,并沒有絲毫察覺?;蛘?,我的軀體,已經被白嘜的靈魄所控制,這是我深感恐懼的事。
我生怕自己所尋找的,也正是白嘜正在找尋的。
在穿心鼓萊,我的軀體常常沿著晉虛城老城區(qū),東南西北四個街口出發(fā),尋找一個個目的地。他不知疲倦地在三輪電動車滿載的貨物中,挑揀出最正確的那一件。每當這時,我便收緊了一下。我徒然悲哀,這具肉身活著的時間,又少了一點。令生命縮短的,絕不是時間本身,而是我仿佛被古滇巫術碰觸的感受中的恐懼。
我覺得,白嘜就藏在里面。
甚至于,在有著復眼旋風的無名巷子盡頭,晉虛城基督教堂唱詩班飄然而至的贊美詩,也未能消除我的軀體忙碌而雜亂的騎行。有一些商品,因此丟失在晉虛城新城區(qū)寬闊的新貿大街上。而我的軀體,一直誤認為它是弄丟在與之平行的龍翔路轉彎處。
教堂就矗立在那兒,我不敢說出某個不敬而荒誕的想象。我老以為白嘜的嘴巴,就躲在那里,并且張得大大的。
我的軀體,無數次趕往南玄村外的鑫鑫冷庫,卻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么慌里慌張。他錯把自己的左腳當成了右腳,結果剛出發(fā),就絆了一跤。
黃昏的光線,從穿心鼓萊一直照耀著我的軀體。三輪電動車后面的貨品一路遭受顛簸。它向我發(fā)出了某個頻率的危險信號。我的軀體卻依然無動于衷。這讓我對自己的存在更加懷疑了。
路過南玄村,這個信號,沒有因為路面顛簸而變得更加強烈。相反,它突然就消失了。我也沒有感覺到,我的軀體有絲毫不對。夕陽,繼續(xù)在他一路前行的身上游動。而死亡,成為比我的存在更為強烈的一種平靜感。
出了南玄村,破敗不堪的路面,在更大的車輪顛簸中興奮起來。另一種振動頻率,瞬間警醒了我。一直被忽視的光線灼熱起來。
它在試圖靠近我。
我抽緊了自己,卻不料緊握方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脫。車子甩向了陽光照不著的一棵洋草果樹下。一個影子,發(fā)出了一股更為強大的振動頻率。
“鑫鑫冷庫”金色的大字,閃耀著璀璨的亮光。我似乎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模樣,或者,也可能是看到了白嘜吞咽進食的樣子。
就像我懷疑自己的存在與死亡一樣,振動,成為唯一能夠證明我感受存活以及死亡重生的方式。即使我的軀體和那些遠古盜墓賊們,先后在時間世界里成為白嘜的祭祀品,我也絲毫不懷疑,作為我新的軀體給予我充分陳述的力量和勇氣。
終究這讓我明白,我要找尋的原點,并不在晉虛城穿心鼓萊。就像晉虛城,變化多樣的現(xiàn)代化進程里,穿心鼓萊和我一直向往、卻從來沒有弄清楚和見證過的“三山九井十八巷”一樣,在時間流逝的振動過程中轟然倒塌,成為某個虛幻的傳說。而我新的、可愛的軀體,他竟然有著我料想不到的、令我感到安全安穩(wěn)的隱秘頻率。當他一次又一次重新從南玄村225號老屋中出發(fā),去尋找下一個時間世界的存活之物時,我想,我已經見過神秘而高貴的白嘜了。
不僅如此,我新的軀體路過穿心鼓萊時,都會莫名異常地興奮起來。像是同時擁有兩個身軀的美妙振動貫穿著我:一個在三輪電動車的呼嘯聲中,被剝離了血肉,只剩骨骼的陰影;另一個,在晉虛城基督教堂贊美詩飄渺的余音里,不但血肉豐滿,而且骨骼強健。
責任編輯 趙 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