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柳林
尤金·奧尼爾(1888—1953)是美國戲劇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要作家,他領導的小劇場運動和嚴肅戲劇創(chuàng)作為世界劇壇的發(fā)展做出了突出貢獻。他畢生刻苦創(chuàng)作了二十一部獨幕劇和三十部多幕劇,憑借著被譽為“標準的現(xiàn)代悲劇”——《天邊外》首次問鼎普利策獎,隨后又憑借《安娜·克里斯蒂》《奇異的插曲》《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又三次獲得普利策獎,并把美國的戲劇提升到文學的品格。他的劇本不僅在本土劇場上演,而且很快地傳遍了全球的角落,成為榮膺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一位美國劇作家。
《詩人的氣質》和《更莊嚴的大廈》是奧尼爾創(chuàng)作的連臺歷史劇《一個占有者自我剝奪的故事》中碩果僅存的兩部劇作,也是作家從創(chuàng)作中期向晚期的轉型之作。它延續(xù)作家尋找歸屬的主題,進一步探索凈化靈魂之道。19世紀以來,西方資本主義世界經(jīng)歷了物質欲望膨脹、拜金主義思想膨脹的歷程,表現(xiàn)為昔日的精神家園日漸失落,人的靈魂無所歸依。正如布倫達·墨菲在其收錄于《劍橋美國戲劇史》中的一篇文章所指出,當尼采宣告“上帝死了”,西方傳統(tǒng)基督教信仰的瓦解帶來了社會秩序的紊亂。在20世紀20年代,奧尼爾也在追尋他所謂的“神的替代品”,作家用戲劇的形式書寫被金錢和欲望腐蝕靈魂的人物形象,透過人物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交易與抗爭,揭示精神危機籠罩下,個體尋找自己在社會中適當位置的艱難歷程。
移民文化下的身份定位
尤金·奧尼爾出生于紐約百老匯的一家旅店,其父母是篤信天主教的愛爾蘭移民,因此愛爾蘭移民的身份貫穿于作家一生的戲劇創(chuàng)作。在《詩人的氣質》和《更莊嚴的大廈》中,奧尼爾鮮活地刻畫了以科尼利厄斯·梅洛迪為代表的愛爾蘭移民為捍衛(wèi)愛爾蘭文化而不斷奮斗的過程,同時赤裸裸地展現(xiàn)了以梅洛迪為代表的傳統(tǒng)歐洲貴族與以哈佛德為代表的美國新興資產(chǎn)階級所產(chǎn)生的激烈沖突。作家賦予梅洛迪身上失去歸屬感的影子,正如梅洛迪回顧過去孤獨的悲慘生活時所說:“基督作證,這位少校要不是天下的大笑柄才怪呢。愿上帝讓他那在烈火中受煎熬的靈魂安息吧!”作家面對個人與社會無法協(xié)調的困境,展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解決之道。
主人公科尼利厄斯·梅洛迪祖籍愛爾蘭,因致一位農(nóng)村未婚少女懷孕,移居美國。來到美國后,他依然沉浸在往昔的“榮譽”中無法自拔,經(jīng)常吟誦著拜倫的經(jīng)典詩句,并且竭力要求女兒改掉愛爾蘭口音。梅洛迪又想親近本民族同胞,為愛爾蘭鄉(xiāng)鄰提供免費的酒,卻禁止他們直接通過大門進入客廳來保持尊嚴,來彰顯紳士身份的尊貴。
梅洛迪與哈福德的決斗使他開始清醒意識到“夢破滅了,詩人被毀掉了,剩下的只是一個愛爾蘭農(nóng)民”,靈魂失去了寄托。愛爾蘭農(nóng)民的身份所帶來的困境讓他從根本上喪失了話語權,無法與向往的上流社會建立平等溝通的交流。他不惜用手槍打死了象征虛榮心的駿馬,埋葬掉戰(zhàn)功卓著的光榮,被迫甘心做一個邋遢的小店主。
女主人公薩拉則在文化的沖突中,突破傳統(tǒng)愛爾蘭價值觀的束縛,主動迎合美國主流文化。她不僅毀掉父親梅洛迪身上的詩人氣質,而且摧毀丈夫西蒙的詩人理想,將他改造成一個商人。在《更莊嚴的大廈》中,她一躍成為家庭的主宰,腐蝕西蒙的理想,用物質上的成就肯定自己,完成價值觀的轉化,反映了移民的本民族文化在美國現(xiàn)代物質文化沖擊下的不斷潰敗之路。
連臺劇雖然主要寫的是一個美國家庭的故事,也是美國歷史的反映。移民既與本民族保持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在社會交往中,同其他民族建立起新的聯(lián)系。梅洛迪處處表現(xiàn)“優(yōu)越”的一面,其隱藏在面具下的實則是身份失落帶來的自卑,只能用幻想與酒精麻痹自己。劇本末尾,梅洛迪幻想破滅了,認清自己所面對的現(xiàn)實,實現(xiàn)了從詩人到酒店主的轉變,但不久便因郁郁寡歡而死。從更深層次來說,《詩人的氣質》的結局是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的妥協(xié),是透過梅洛迪裝腔作勢的痛感傳遞出來的。薩拉的成功則反映出兩種不同價值觀碰撞中,移民的傳統(tǒng)價值觀被美國現(xiàn)代物質主義價值觀同化,金錢逐漸成為靈魂的主導者,指導人物的行為。在《更莊嚴的大廈》中,薩拉意識到美國夢不過是物質的成功夢,也將在物質主義的侵蝕下徹底崩潰,明白了幸福才是生活的真諦。
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的對峙
西蒙在薩拉的誘惑和外在壓力的共同作用下,理想主義很快被拜金主義俘獲,家庭關系被冷酷無情的金錢交易取代,凸顯出人性的貪婪。他在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的對峙中,以交換價值作為衡量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唯一尺度。
西蒙是哈佛大學畢業(yè)的富家子弟,不顧家人的反對,自我放逐到湖邊的小木屋中思考問題和寫書。為了保障靈魂的自由,他竭盡全力地遠離現(xiàn)實生活的喧囂,使想象的世界成為靈魂的寓所。為了尋求社會的認可,他從鄙視金錢、物質的身份轉化為不擇手段奪取利益的商人和賭徒,淪為權力和財富的奴隸。這一轉變雖然會受到心中的幻想的召喚,但還是沖破人的自覺意志和理性的束縛,使欲望在外在世界和內在心靈的較量中取得勝利。
奧尼爾不表現(xiàn)人與上帝的沖突,而是通過西蒙前后生活對比呈現(xiàn)痛苦的精神狀態(tài),著重描寫現(xiàn)實的“我”與過去的“我”的沖突,揭示隱藏在生活背后“不可思議的驅使力量”。在作者眼中,人們信仰超自然神或上帝,認為人的命運無法擺脫其控制,但隨著生產(chǎn)力的迅猛發(fā)展,金錢和物質漸漸占據(jù)信仰的位置,卻又無法真正取代信仰,從而導致精神遭受巨大的幻滅。
西蒙的靈魂覺醒受到母親黛博拉和妻子薩拉兩股不同力量的拉扯。一方面,天生夢想家的黛博拉過著遠離世俗的生活,督促兒子從煩悶中逃遁到書本的世界,為西蒙營造了詩意的生活空間;另一方面,薩拉由于出身卑微和父親“貴族夢”的影響,充滿對權勢和榮譽的渴望,引導改變西蒙的生存取向。欲望所產(chǎn)生的神秘力量支配著西蒙的命運,他所追求的詩人夢在外部環(huán)境擠壓下變形,真實的人性被真實的現(xiàn)實異化。為了滿足薩拉對物質的占有欲和虛榮心,西蒙拋棄夢想,拋棄人性的善良,變得冷酷和狡詐,貪婪地占有金錢和土地。戲劇家奧尼爾深入生活,讓有血有肉的人物與社會問題尖銳碰撞,不僅表現(xiàn)人的靈魂在現(xiàn)實與幻想之間的領域中失落之后所遭遇的一切,記錄金錢、欲望對個體的人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痛以及被拋離的孤獨感,而且善于捕捉人物的心態(tài)。西蒙隨著靈魂的錯位身體也愈加虛弱,情緒變得驚慌失措。在劇本的尾聲,薩拉帶著西蒙到農(nóng)場回歸簡樸的生活,擺脫貪婪,重獲自由,體悟到相親相愛才是人間最大的財富,完成了靈魂的覺醒。endprint
事實上,人在物質至上的社會失去與自然、精神的和諧,人性的高尚粉碎之后,“失去自我”是必然結果。因此,奧尼爾說:“楊克(《毛猿》的主人公)實際上是你自己,也是我自己。他是每一個人?!比祟愔挥型ㄟ^不斷的靈魂拷問才能確立現(xiàn)代個體獨立自由的自我意識。
靈魂的救贖
奧尼爾早年放棄了對宗教的信仰,長期通過一系列作品堅持尋覓“新的上帝”,對人生的奧秘進行新的探索。他認為今天的劇作家必須挖掘出自己感受到的當代病根——老的上帝已經(jīng)死去,科學和物質主義也已經(jīng)失敗,它們不能為殘存的原始宗教“本能”提供一個令人滿意的新上帝,以找到生活的意義,安撫對死亡的恐懼。這表明,奧尼爾正為處于信仰危機和拜金主義盛行的美國社會積極尋找新的精神支柱,不斷向自然時空開拓,向原始信仰回歸。
尤金·奧尼爾善用細膩的筆觸描畫時代的不幸與危機,在《詩人的氣質》和《更莊嚴的大廈》中,展現(xiàn)人類為了追求物質享受而使靈魂處在一種焦慮和無所依傍的狀態(tài),逐漸走向絕望的深淵。盡管如此,作者對靈魂完成救贖和人性的回歸仍然寄托希望。在劇本第四章第一場中,西蒙凝視著薩拉設計的新府邸的圖紙,脫口朗誦了美國浪漫主義詩人奧利弗·霍姆斯的詩句:“給自己建造一所更莊嚴的府邸吧,我的靈魂,既然時光飛逝不停!”
奧尼爾筆下的人物渴望在自然的懷抱中找到歸宿,花園中的涼亭是黛博拉自我救贖的地方?!靶∧疚荨笔俏髅稍诮?jīng)歷商場的擴張失敗后極力找尋自我和諧的療傷之地,重溫了自然的魅力和自由,從而找到了心靈的安寧。真正的大自然情境能讓人與自然進行心靈的對話,純潔、和諧的世外桃源可以使人超越所有的欲望,安撫躁動的靈魂,生命亦可通過自身的修行和修煉,返復到始初的狀態(tài)?!盎貧w”到原始生存狀態(tài),可以看出作者將東方道家思想作為一種拯救的嘗試。道家思想強調清靜無為,不執(zhí)著于世俗的行為,不希冀虛幻的事物。這與薩拉對孩子們的期望“讓他們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吧”不謀而合。因此,人類與自然的關系也是內心的折射,自然象征人類最終的依托和精神家園,體現(xiàn)了奧尼爾強調人類融入自然的生態(tài)倫理意識,在自然中重新找到自我的位置。
奧尼爾曾經(jīng)說過:“在我的全部劇作中,罪孽必受懲罰,并得到救贖?!彼皇钦驹谏系鄣母咛幦徟徐`魂,而是讓人物在自我探索中尋找人性和良知?!睹场返闹魅斯珬羁酥钡剿烙谛尚芍植耪业阶约旱膬r值,看似悲劇,實則作者用決絕的方式表現(xiàn)出人類生命強大的內在動力和對生存困境的抗爭,迸發(fā)出震撼人心的審美力量。而在《詩人的氣質》和《更莊嚴的大廈》中,西蒙和黛博拉在回歸現(xiàn)實社會的過程中都經(jīng)歷了象征性的死亡。西蒙經(jīng)歷失憶過程重生,黛博拉精神失常而離世,兩者的根本原因都是理想和現(xiàn)實抗爭的失敗。西蒙在一次次的痛苦較量中,選擇回到最初的小木屋贖罪,表現(xiàn)了主人公在困境中尋找現(xiàn)實出路時內在靈魂的渴望,努力從悲劇宿命中尋找對抗命運的力量。這說明,奧尼爾認為人的生存需要幻想,失去幻想,也就失去了生活。烏托邦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寄托,也是人在物質追求以外必須持有的精神追求。烏托邦是對至善價值的追求,對不滿現(xiàn)實的反叛、逃避,尚不能足夠解決現(xiàn)代人心靈匱乏的問題,但也為建設精神世界發(fā)揮重要作用。
“我們想方設法占有靈魂以外的東西,虛擲了靈魂”,這與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形象的意義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只有呼喊信仰的樹立,叩問人性本原,擺脫貪婪對自身生存的桎梏,讓詩意和熱情展示出救贖靈魂的力量,才能讓靈魂有所棲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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