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逸凡
“今當(dāng)遠(yuǎn)離,臨表涕零,不知所言?!?/p>
曾幾何時,我是那般欽敬相父。父皇駕崩,我以為應(yīng)休養(yǎng)生息,他道情勢危急,于是深入不毛,平定南蠻;國政未穩(wěn),我以為整頓為要務(wù),他說安內(nèi)必先攘外,于是慷慨陳詞,三軍攻魏。望著相父離去的背影,我懵懂中明白了我的渺小,我的稚嫩,我的不成熟。從此,我失去了選擇“路”的權(quán)利。事無巨細(xì),皆“咸決于亮”;何去何從,任相父抉擇。
然而,此時此刻——我竟漫步于這樣一條不歸路,我一手開創(chuàng)了它,又自己選擇了它。蕭瑟風(fēng)中,旌旗飄揚(yáng),我第一次見到如此陣勢。不同于蜀軍臉上的疲憊力竭,魏兵如炬的目光中,分明寫著——終結(jié)。
暗流涌動,黑云壓城,無力回天。我繼續(xù)行于這看似荒謬的路上,往昔的夢幻泡影在我眼前閃現(xiàn)。
六出祁山,相星最終隕落五丈原。即使相父逝去,我依舊彳亍在他給我挑選的既定道路上。蔣琬接掌國事,費(fèi)祎緊步后塵。然而我的意志卻不免動搖。相父死時,恍如隔世的我竟已27歲,未曾踏出深宮一步??v然死者令人哀痛,無多時日,我的心便同離弦之箭般飛了出去。我出巡大堰河,終于達(dá)成一個夢想——作為一個平民都輕而易舉能做到,作為皇帝卻難以企及的事情:走出家門。僅此而已!返回之初,即有諸多大臣非議,原來一番游歷,便是“無義”之舉!
我不禁搖頭苦笑。四顧周圍,笑容凝結(jié)在我的臉上,動彈不得。偌大成都,一國之中心,這個地方的居民竟一樣“面皆菜色”。我為了讓他們暫得休息,無數(shù)次壓下請求北伐的奏章,無數(shù)次安慰自己,說我的任務(wù)只是勉力取得一些國內(nèi)的安寧。然而——然而,終究是不行!
偏安一隅,即為罪過。姜維請愿再次伐魏——而益州的百姓,平均每九個平民,就要養(yǎng)活一個士兵。但他是相父所定繼承人中重要的一位,平庸的我沒有反對的能力與資格。
九度伐魏,終是徒勞無功。落葉歸根,蜀民心上更添一層愁苦。自黃巾之亂始,這片土地已有近八十年未得太平。任何人都已無法按捺情緒,任何人都流露著結(jié)束戰(zhàn)爭的企盼,任何人的手似乎都向我襲來,揪住龍袍一角,苦苦哀求……我卻陷入迷惘無法自拔:我有這個權(quán)利嗎?不是先帝,不是相父,不是蔣、費(fèi)二人,不是姜維,走上的是自己抉擇的路?于路上行的方式,由自己決定?
迷惘中的我,“聽信”了宦官黃皓之言,姜維停戰(zhàn),屯田避禍;魏軍南下攻蜀,我嘗試反抗,不料鄧艾偷渡陰平,無力拒敵;大軍壓境,兵臨城下,我還有南逃的機(jī)會;譙周議降,拿我的名做文章,道“禪”即“禪讓”,我默然以對。
行至門前,我停下腳步。這一次,是我的路。
漢景耀六年,開城門,自縛雙手,降魏。世人皆道成王敗寇,言我昏聵,蜀滅之全責(zé)盡歸我一人。
被稱為“扶不起的阿斗”,我卻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蜀民聽聞天下終于太平后欣慰的神色。
“公嗣兄可愛歌舞?”這位其心路人皆知的政客,臉上卻于陰詭之中顯出王者之氣,是愚昧的我遠(yuǎn)比不上的。
“正是。”
司馬昭拍一拍手,奏起熟悉的蜀地鄉(xiāng)歌。我心略一顫抖,手中的酒杯抖落出幾滴“淚水”。然而,司馬昭卻只看到了我的“喜笑自若”。他并不滿意,他日又問:“頗思蜀否?”
“此間樂,”我靜如止水地注視他銳利的目光,“不思蜀。”
放下酒杯,我悄悄拭去手上的冷汗。亂世之中,我活了下來。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很不幸,本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做小本生意的我,成為了一個荒謬的皇帝;很不幸,我毫無出色的才干,難敵先輩的光輝,雖然我已盡力;很不幸,在一統(tǒng)的過程中,我充當(dāng)?shù)牟皇恰昂险摺?,而是“被合者”的角色。但是,我坦然面對,走上了只屬于我自己的路:順?yīng)歷史潮流,將位子讓給更合適的人,還人民一個笑容;我將以我的方式前行:遭盡白眼,受盡唾棄,亡國之君,何以辯解——縱如此,也要活下去,并非皇帝,只是作為一個“人”——迎接太平盛世降臨。同時,盡管欺騙了司馬昭,欺騙了世人,我也決計不忘,那段在蜀地的日子,告訴自己:我曾活得精彩!
此間樂?不,思蜀!
【評點(diǎn)】
劉禪在人們心中一直被看作是昏弱、無能君主的代表。但作者卻別具匠心,從第一人稱的角度,記敘了這位末代君主在那個戰(zhàn)亂紛爭年代的心路歷程,表達(dá)了對蜀漢由盛轉(zhuǎn)衰再到滅亡的憤懣、無奈之情。文章以歷史大環(huán)境為背景,著重個人心理的刻畫,不刻意,卻將一個不一樣的劉禪重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不禁讓人頓生憐憫、嘆惋之情。
蘇家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