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赟
用你的愛,抵御世間孤獨
■阿 赟
我跟奶奶認(rèn)識的時候,她已經(jīng)65歲了,我跟她玩得挺好的。
我倆能玩得好是因為她會講故事。生于戰(zhàn)亂年代的她卻認(rèn)識很多字,記憶力超強(qiáng),看完的小說和戲都能繪聲繪色地講一遍。她有這絕活兒,哄得了小孩,搞得好關(guān)系,在艱難動蕩的歲月里,好似一座堡壘。
她嫁人之前,是個抽煙、喝酒、文身的朋克少女,經(jīng)過幾十年的農(nóng)村生活,朋克精神仍在。后來,她帶三歲的我,我們白天花式玩樂,沾葉飛花,十分享受。晚上睡覺,她就為我講故事,仙妖神怪,龍滿天飛——她就像年老的山魯佐德,賜我一千零一夜的他方世界。
但她的廚藝近乎原始,只能用四個字形容:打死熬爛。畢竟那些年月太苦,食材稀缺,兒女眾多,菜燒熟,煮鍋粥,能吃飽就行,哪管什么色香味。
她唯一擅長的食物就是桃粿,一種家鄉(xiāng)逢年過節(jié)祭祀用的點心。事關(guān)家運,不可馬虎。蒸軟的粿條和生粉揉成團(tuán),加入紅米曲,在闊口陶盆中摔打,這樣做出來的皮會有韌性。餡兒的主體是糯米。她包粿特別快,手指翻飛,包出一個個三角,放到桃心形粿印里去規(guī)一規(guī),不知不覺做上百個。每次有人去探望她,她就立馬煎幾個來請客。像我這種小孩,她更不會放過,總叫我多吃。
豬油炒的餡兒是真香,但青春期開始之后我變胖了,厭惡世界和例俗。每每回鄉(xiāng)探望她,她從掛在房梁上的竹籃里拿出桃粿來,說要煎給我吃。那時我完全沒食欲,就拒絕了。她勸了兩句,我還是不要。
“不要算了?!彼鸦@子掛回去,又朋克起來,在有親戚邀請我吃桃粿的場合都要來一句:“她不吃的?!蔽揖臀⑿c頭,餓也不吃。那個熱量多高??!
可是年輕人啊,??峋鸵恢笨?,一旦松懈了,定會迎風(fēng)流淚。
后來,她漸漸衰老,再也做不動桃粿。有過胃出血,緊急送醫(yī)。那時,她已看開生死,像一株植物般任人搶救。醫(yī)生都夸她,她也很快恢復(fù)過來。傳聞是世界末日那年的年末,她又生病,這回被下了病危通知書。大伯說要落葉歸根,不愿讓她在醫(yī)院里離開,要送她回鄉(xiāng)。家里人在準(zhǔn)備后事,她卻又奇跡般地挺了過來,進(jìn)食、行走、喝茶、曬太陽,我都以為她會長生不老的。
然而并沒有。
我畢業(yè)答辯前的三天,她去世了,因為摔倒。接到消息時,我一瞬間感到的竟是憤怒:你為什么走也不跟我說一聲呢?托夢也行??!摔一跤就沒了算怎么回事——可能是悲傷指數(shù)已經(jīng)破了表,從階段一直接飆到了階段二。
她什么話也沒有給我留下,就走了。比酷,你贏了。
爺爺已經(jīng)先走,她走之后,家族再無聚會由頭。我從外地歸家,也不再需要例行探望誰。童年之神死去,家園的一部分也就消失了。
奶奶,我身負(fù)你教我的絕招,抵御世間的孤獨和不如意??墒敲慨?dāng)想對你撒嬌、打趣、拉家常,卻只能在夢里了。
往后,每到節(jié)日祭祀時,桃粿還是很多的,都變成了植物油炒的餡兒,十分健康,卻索然無味。假如食材還可拼湊,假如期待還可重來,要那么酷干什么,我一定要全心全意地吃啊。
只有那來自親人的味道,才能標(biāo)記歸鄉(xiāng)之途。
電影《總鋪師》里,楊佑寧每到一處,都要找人為他做西紅柿炒蛋。這道最家常的國民料理,其實并沒有最正宗的做法。每家、每戶,每個灶臺、每一位掌勺人,做出來的味道都不一樣。一個人烹飪出一種味道,用來馴服最親近的人。
而當(dāng)失去一個人,也就失去一種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