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
現(xiàn)在想到小銳,我想到的第一個場景,是在我們學(xué)校前面那個大水坑前,那時候已經(jīng)放了學(xué),剛剛下過雨,我們一幫男孩子跳到水中玩。小銳是個女孩,她不下水去玩,但是她一直在水邊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煙雨迷蒙中,她一會兒看看我們,一會兒蹲下來,撿起樹枝在地上胡亂畫著。剛下過雨,天上還陰云密布,地上到處都是水洼,一踩可以踩出水花,小銳在那里又開始踩水花,等我們從水中爬上來,小銳對我們說,“我們一起去看彩虹吧!”我們說,“去哪里看呢?”小銳說,“到橋上去看,橋上能看到!”我們都沒有見過彩虹,都很好奇,于是跟著她一起走,到了我們村南邊那座小橋上。
那時候我們村的橋還是一座簡易的橋,橋上面坑坑洼洼的,橋下水面漲高了很多,水流得很急,兩邊河堤上都種滿了楊樹和柳樹,靠近水面是柳樹,堤岸上是楊樹,站在小橋上,向東望過去,兩岸的楊柳夾著河道,迤邐向東,在遠(yuǎn)處轉(zhuǎn)了一個彎,就看不到了。堤岸的南邊,是一望無際的田野,青色的麥苗濕漉漉的,半空中飄蕩著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霧,久久不散,偶爾有一只白鷺突然從天空劃過,向遠(yuǎn)方飛走了。我們在橋上站了一會兒,看不到彩虹,都有點(diǎn)等不及了。胖墩兒、小四兒和我商量到麥地里去逮兔子,他們說天一下雨,兔子身上的毛淋濕了,就跑不快了,很好逮。我聽了也有點(diǎn)心動,那時候我們的地里還有不少野兔、野雞,有一次我們在地里玩,突然一只灰黃色的野兔從我們腳底下躥過去,向東南方向跑了,我們趕緊去追,我們的狗也都汪汪叫著,興奮地追逐起來,狗比我們跑得快,箭一樣躥在前面,我們在后面緊緊跟著,跑了好一會兒,突然前面?zhèn)鱽韼讞l狗大聲的狂叫,我們跑過去,只見一條狗已經(jīng)叼住了野兔,別的狗圍著它在叫,那只野兔還在奮力地掙扎著,那條狗卻緊緊咬住,毫不放松,一絲血跡順著嘴角淌下來。想到野兔,我們都有點(diǎn)按捺不住了,都叫嚷著要去逮野兔,我們叫小銳一起去,她不去,一個人站在橋上。
我們跑到田地里,去轉(zhuǎn)了一大圈,但是沒有看到野兔,只是驚飛了幾只鷓鴣,天上剛下了雨,田地里積存了不少水,我們踩得腳上都是泥,小四兒的小腿上還被螞蝗緊緊咬住,差點(diǎn)鉆進(jìn)肉里去,胖墩兒脫下鞋來,狠狠地拍打了幾下,才將螞蝗拍死,我們拖著一身水一身泥,又回到了橋邊,小銳還站在那里。這時候,西邊的太陽鉆出了云層,照亮了天空,天上的云像有火在燒一樣,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變幻不定,霞光又映射到水面上,天水一色,水面上也是一片瑟瑟的紅,我們在橋頭遙遙眺望著。這時我們聽見了小銳的喊聲,“快看啊,這邊有彩虹!”
我們連忙轉(zhuǎn)過頭去,只見在小橋的東面,一條彩虹橫跨在河的兩岸,從北邊堤岸上的楊樹林中升起,在天空中畫了一個巨大的弧線,落在河南岸的草地上,那條彩虹很清晰,顏色的層次也很分明,像一條彩色的橋懸掛在天上,又像是在我們面前打開了一扇神奇的大門,我們似乎可以走進(jìn)去,進(jìn)入一個美妙的世界。小銳手扶著欄桿站在橋上,她似乎與彩虹融合在一起,成為了整個畫面的一部分。我們?nèi)齻€人飛快地跑過去,和小銳站到一起,凝望著那一條彩虹,直到那條彩虹慢慢變淡、變淺,最后消失在鉛藍(lán)色的天空中。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彩虹,多年之后,想起站在小橋上眺望彩虹的情境,我心中仍會感到激動與眷戀。
那時候,小銳的父親在我們鄉(xiāng)供銷社上班,他每天早上騎自行車去上班,傍晚下了班,又騎著自行車回來了,遇到我們村里的人,就下車遞一根煙,說兩句話,說笑一會兒,我們村里人都知道他是老高中生,要是沒有文化大革命,早就考上大學(xué)了,現(xiàn)在呢,他在鄉(xiāng)里上班,也算是離開農(nóng)村了。小銳家的生活比我們村里一般人家要好,她在學(xué)校里穿的衣服也很干凈,很整潔。那時候我們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穿小了的衣服,新三年,舊三年,補(bǔ)丁摞補(bǔ)丁,很多女生也都是這樣,但小銳不一樣,她穿的都是新衣服,還是她父親專門到城里給她買的成衣,又新穎,又大方,又有花樣,讓我們班里的女生很眼饞。在班里,小銳不怎么愛跟人說話,上學(xué)放學(xué)她都是一個人走,別人都覺得她有一點(diǎn)驕傲,但是她呢,似乎也并不在意別人怎么說。她最大膽的舉動,就是喜歡跟男孩子玩,那時候在學(xué)校里,都是男生和男生在一起玩,女生和女生玩,但小銳似乎很少跟女生一起玩,要是玩的話,也是跟男生在一起,更多的是一個人靜靜地待著。
那一次,小銳說她父親給她買了一對小白兔,很漂亮,很可愛,讓我們放學(xué)后到她家里去看。小銳家在我們村后街,從我們學(xué)校出來向東走,在二海家那個胡同向南,前面有一片大坑,坑里種上了樹,是一片疏疏朗朗的小樹林。穿過這片樹林,斜著向東南走,就走到了小銳家房子的后面。我們穿過樹林,向東走上一條大路,再向南走一點(diǎn),就是小銳家的大門了。她家的門樓很高大,進(jìn)了門樓,也和我們村里普通人家一樣,有廂房,有牛棚,有豬圈,有雞窩。她家的院子里種了一棵高大的棗樹,樹上懸掛著青色的小棗。棗樹下面,就是她父親給她壘的兔子窩。我們仔細(xì)觀察,那個兔子窩是用七八層紅磚壘成的,外面涂上了灰泥,下面很大,越到上面越小,看上去像一個小磚窯,小銳說壘成這樣,是怕兔子跳出去,下雨的時候,只要蓋上一層塑料布就可以了,也不怕淋。我們趴到洞口去看,卻沒有看到那兩只兔子,小銳說,兔子躲在洞里呢,得叫它們才出來。這時我們才注意到,在兔子窩的底部還有兩個洞,是靠墻向里挖的,很深,平常兔子就躲在洞里,活動時才出來,小銳拿來了青草和胡蘿卜,從洞口扔下去,叫著兔子的名字。不一會兒,我們看到,一只兔子從洞里鉆出來了,它機(jī)警地四處看看,跑到胡蘿卜旁邊,快速地啃嚙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另一只兔子也鉆了出來,它的動作很迅疾,飛快地跑到那只兔子身邊,這兒聞聞,那兒嗅嗅,也開始啃起胡蘿卜來,兩只兔子的腦袋一聳一聳的,發(fā)出清脆的聲音,似乎吃得很香的樣子。小銳也很高興,一邊指點(diǎn)著兔子,一邊讓我們看,她的兩條辮子一跳一跳的,像是要飛起來。
那天看完兔子,小銳送我們走出來,又來到了她家房后面的那片樹林,正好陽光透過枝葉照射過來,整個樹林里彌漫著清翠的綠意,我們走在那條斜斜的小路上,突然聽到樹頂上有鳥叫聲,抬頭去看,只見兩三只布谷鳥在半空中劃過,從一棵樹飛到了另一棵樹上,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布谷鳥的名字,只聽到“布谷——布谷——”的叫聲,小四兒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朝布谷鳥投了過去,那些布谷鳥又飛了起來,朝更遠(yuǎn)的樹枝飛了過去,我們也在地上跟著這些鳥飛跑。那些鳥似乎害怕我們,見我們跑過來,在樹枝上略站一下,又飛了起來,一直飛到大坑南沿一棵高大的槐樹上。我們?nèi)匀灰罚@個時候,小銳突然跌倒了,我們趕緊停下腳步,只見她躺在路邊的草地上,哎喲哎喲叫個不停,我們忙過去扶起她,問她怎么了,她說可能是崴了腳,還要掙扎著往前走。但一邁步,臉上豆大的汗珠就滴了下來。我們見她痛得厲害,就把她背了起來,先是胖墩兒,再是我,再是小四兒,輪番倒換著把她背回了家。這時她父親正好下班回來,便讓她坐上自行車,帶她到村西那家小藥鋪去看病了。endprint
這些差不多就是我對小銳的全部印象了,作為一個童年伙伴,她在我的記憶中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我只記得她那時很活潑、好動,喜歡跟男孩子玩,但她又是驕傲的、安靜的,總是穿著一件小花裙子,在上學(xué)的路上一個人走來走去。此后我們的人生軌跡,便很少再有交叉,有時我會聽到一些她的消息,都是從村里人的閑談中了解到的,那時候我姐姐嫁到了后街,跟小銳他們家算是較近的家族關(guān)系,她回到家里時,偶爾也會談起小銳和她家里的事情。我聽說,小銳上學(xué)上到初中就不上了,不是她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而是這個時候,她的家庭出了變故,那就是她的母親病逝了。她的母親我也還有印象,她是一個個子不高又很瘦弱的女人,病怏怏的,但長得很好看,我們?nèi)ニ依锏臅r候,常看到她坐在樹下繡鞋底。她對我們很和善,還拿出水果和糖給我們,但是聽我們村里人說,她其實(shí)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心性很強(qiáng),又愛生氣,做什么事情都要拔尖兒,要是做不到,就會不高興,就會生悶氣。我們村里人都說,也是她的性格害了她,如果她不那么要強(qiáng),不那么愛生氣,也不會去世那么早,不過這也都是人的命。我們村里人談到她時,總會禁不住搖頭嘆息,說小銳她娘要是活著,他們家也不會這樣。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我們村里人都知道,小銳的母親是一個獨(dú)生女,人又長得美,從小就受到父母的疼愛,走到哪里也都會讓人多看一眼,結(jié)婚是招贅小銳父親做了上門女婿。小銳父親那時候已經(jīng)在鄉(xiāng)里供銷社上班,條件很好,入贅也是下了不小的決心。結(jié)婚后,家里也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小銳的父親對她只能俯首帖耳,稍有不如意,她就會生氣。生氣時她也不吵不鬧,就是躲在屋里一個人生悶氣,飯也不做了,雞也不喂了,整個家里的氛圍很緊張,很荒涼。小銳的父親跟她發(fā)過脾氣,有一次還像我們村里男人常做的那樣要打她,但他剛舉起手來,她就氣得躺在地上閉過了氣,像是昏死了一樣,嚇得他連忙將她送到了醫(yī)院,從此再也不敢輕易惹她了。小銳的母親唯一不順心的,是她生了兩個女兒,沒有生兒子,那時候我們村里重男輕女的觀念還很嚴(yán)重,在村子里她常會感到抬不起頭,她又要強(qiáng),又多病,四十多歲就去世了,據(jù)說她去世時似乎很不甘心,在病床上哭成了一個淚人。她去世后,我們村里人說起她來,都感到很可惜,尤其是看到小銳和她妹妹,我們村里的那些奶奶婆婆,說著說著就忍不住淚水漣漣。
母親去世之后,小銳和父親相依為命,生活了一段時間。但是過了沒有多久,她父親就再次結(jié)婚了,那時候她父親還不算老,再婚似乎也很平常,但對小銳來說,就是雪上加霜了。那時候我們常聽村里人說,后娘的心是最狠毒的,這似乎是自古流傳下來的偏見,事實(shí)上可能是這樣的,不管后娘這個人本身的好壞,她一旦嫁了過來,在生活中必然會取代娘的位置,必然會打破原有的生活秩序,重建一種新的家庭關(guān)系,而在這個過程中,小銳作為一個孩子,脆弱,敏感,又弱勢,必然會受到心靈上的傷害,她要適應(yīng)新的角色,她要調(diào)整心態(tài),接受一個強(qiáng)加給她的現(xiàn)實(shí)。我們不知道,在那些年里,小銳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怎樣的變化與傷痛,我們雖然在戲里看到過類似的情景,但似乎永遠(yuǎn)也無法真切地體會她的心情。我們只是知道,小銳在失去母親之后,似乎又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她父親仍然關(guān)心她,但已不像以前那樣了,這真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似乎也很難說清楚,現(xiàn)在她們父女之間,似乎增添了一種障礙,或隔膜,小銳也能感覺到,在她和后娘的天平上,父親是越來越傾向于后娘了,這讓她難受、傷心,又負(fù)氣。據(jù)我們村里人說,小銳的后娘性格很溫婉,對小銳也很和氣,從來也不打不罵的,并不像傳說中的后娘那么可怕,但小銳呢,就是跟她親近不起來,三天兩頭就會發(fā)生小糾紛,又都覺得自己很委屈。
過了兩年,小銳的后娘生了一個兒子,她對女主人的地位更自覺,更敏感,也更看不慣小銳的樣子了。那時候,大概是小銳最難熬的一段時間。她白天要下地干活,晚上要照看新出生的弟弟,沒白沒黑地忙個不停,受苦受累不說,心情也很受壓抑。小銳年紀(jì)大兩歲,后娘對她還忍讓一點(diǎn),小銳的妹妹小敏就更不用說了。小敏還不大懂事,挨了后娘的打罵,只知道嗚嗚地哭,小銳護(hù)著小敏,不時跟她后娘吵吵鬧鬧,我們村里人說,那時候他們常會看到小銳帶著小敏到她娘的墳上哭。小銳她娘的墳在我們村的東南地里,過了小橋向東走,在南邊一塊麥地里,墳邊上種著兩棵白楊樹。放羊的六成叔說,他在河堤南岸的草地上放羊,聽到麥地那邊傳來一陣陣哭聲,還以為是鬧鬼了,或者自己幻聽了,后來聽聽不像,忍不住走過去看一看,只見在那兩棵楊樹下,小銳和小敏正趴在娘的墳上哭,邊哭邊說,訴說她們的委屈,埋怨她娘不該撇下她們倆,這么早就走了,六成叔說他這個老頭子,聽得也掉下淚來。我沒有見到他說的場面,但是我也能夠想像,小銳牽著妹妹的小手,跨過我們村南的小橋,沿著往東南地里去的那條小路,一步步走到她娘的墳上,跪倒在那里,哭訴著她們心中的委屈,哭了個天昏地暗之后,等天快黑時,她們互相牽著手,抹著臉上的淚水,又一步步走回我們村子。她們兩個的身影是那么小,那么孤單,像是被隨便拋在這個世界上的兩棵蓬草。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小銳找過我一次。那時候我剛考上大學(xué),放寒假從學(xué)?;氐郊依铮幸惶煳医憬銓ξ艺f,小銳跟你是同學(xué),說有幾個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想問你,你什么時候來我家,跟她見面說說吧。我聽了之后,心里很納悶,小銳不是早就不上學(xué)了嗎,還有什么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我姐姐告訴我,這丫頭性格倔著呢,家里給她訂了婚,說是過了年就嫁過去,可她卻什么都不管不問,一門心思扎在學(xué)習(xí)上,整天關(guān)著門,抱著書本看。我聽了越發(fā)感到奇怪,不知道小銳怎么了。
第二天傍晚,我來到我姐姐家,小銳正和我姐姐坐在床頭說話,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身影有點(diǎn)模糊,好多年不見,小銳這時已經(jīng)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穿著黑色的棉襖,梳著一條長辮子,看上去有點(diǎn)陌生,有點(diǎn)拘謹(jǐn),我一時也不知說什么話好。我姐姐見我們都不說話,就說,小銳,你不是有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要問嗎?慢慢問,我出去給你們倒杯水,說著走出去了。我和小銳寒暄了幾句,她問我大學(xué)生活是怎樣的,我簡單介紹了一下大學(xué)的圖書館、學(xué)生社團(tuán)、校園運(yùn)動會等等,她聽了笑著說,真讓人羨慕啊,你還是我們同學(xué)中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呢。接著她又問我,英語應(yīng)該怎么學(xué)?她說她上初中的時候就很喜歡學(xué)英語,還考過班上的第一名呢,現(xiàn)在想再好好學(xué)一學(xué),可是沒有人教,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學(xué)。說著她拿過幾本書來,《許國璋英語》《英漢大詞典》和一本英漢對照的英文詩歌選。我給她講了一些語法問題,她高中的課程都沒有學(xué)過,理解起來很吃力,我跟她說,學(xué)英語最重要的,一是要有語言環(huán)境,多說多練,二是不要拘泥于語法,要多背誦一些東西,背誦得多了,那些語法自然而然就掌握了。endprint
小銳認(rèn)真地聽著,點(diǎn)點(diǎn)頭,眼睛亮晶晶的,她對我說,她很喜歡背誦英文詩歌,每天早上一起來,天剛蒙蒙亮,她就拿著那本詩歌選,到她家房后那片小樹林里,或者到我們村南的小河邊,大聲地朗誦。我們村里有早起拾糞的老頭,聽到樹林里有人嘰里咕嚕地說外國話,都很驚訝,走到樹林里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她,就跟她開玩笑,小銳,你說的是什么鳥語呀?或者說,小銳,你天天念洋文,是要去當(dāng)翻譯官嗎,是要嫁到外國去嗎?——我能想像到那些老頭訝異的神情,我們村里人很少接觸外語和翻譯,他們看到最多的,就是《新聞聯(lián)播》里坐在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后面的翻譯,那時候我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也是外語,他們就常常問我,等你畢業(yè)后,是不是也要去當(dāng)翻譯官?又說,你當(dāng)了翻譯官,離領(lǐng)導(dǎo)人那么近,要跟他反映一下咱們村的情況,讓他好好管一管啊。我聽了,也不知道怎么跟他們解釋。小銳說,她聽了那些老頭的話,也就笑一笑,不說話,等拾糞的老頭走了,她就更大聲地朗誦,那時候樹林里很安靜,空氣很清新,她斜靠著一棵樹,或者坐在草地上,忘我地大聲朗讀,讓自己完全沉浸進(jìn)去,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偶爾停下來,看看湛藍(lán)色的天空,看看風(fēng)吹動樹梢搖晃的影子,那時候一兩只布谷鳥在半空中劃過,出自幽谷,遷于喬木,高聲鳴叫著,消失在遠(yuǎn)方。
小銳說,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學(xué)英文,為什么要背詩歌,只是覺得生活沒有意思,只有在背誦的時候,似乎才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前面有一絲亮光,她就只能模模糊糊地朝那個方向走去。她說她現(xiàn)在會背誦不少英文詩了,但是最喜歡這一首,說著她就打開那本英文詩歌選,讓我看著,看她背得對不對:
I think that I shall never see
A poem lovely as a tree;
A tree whose hungry mouth is prest
Against the earths sweet flowing breast;
A tree that looks at God all day,
And lifts her leafy arms to pray;
A tree that may in summer wear
A nest of robins in her hair;
Upon whose bosom snow has lain,
Who intimately lives with rain.
Poems are make by fools like me,
But only God can make a tree.
小銳背誦得竟然一字不差,雖然她的發(fā)音不是很標(biāo)準(zhǔn),帶著我們當(dāng)?shù)胤窖缘奈兜?,聽著感覺有些奇怪,但這已經(jīng)足夠令我感到驚異了,這首詩我也沒有學(xué)過,看書上的簡單介紹,是美國詩人基爾默的一首名作,主要是贊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一棵樹的神奇、美妙、不可思議,如果翻譯過來,似乎應(yīng)該是這樣:
我想,我永遠(yuǎn)不會看到一首詩
如同一棵樹一樣可愛
一棵樹,她饑渴的嘴唇吮吸著大地的甘露
一棵樹,她整日望著天空,高擎著葉臂,默默祈禱
一棵樹,夏天在她的發(fā)間,會有知更鳥砌巢居住……
小銳說她很喜歡這首詩,我想或許是她天性親近自然吧,但是令我感到怪異的是,在我們這個偏僻閉塞的小鄉(xiāng)村,她竟然一個人在讀英文詩,這和周圍的環(huán)境是多么不協(xié)調(diào)!而現(xiàn)在,在我姐姐家里,在濃烈的過年氛圍中,我們兩個竟然也在談?wù)撨b遠(yuǎn)的英文詩,這又是多么出乎我的意料!后來我想,或許小銳平常里無人能夠交流,又覺得我是可以談?wù)撨@個話題的人,所以她背誦得很認(rèn)真,談?wù)摰靡埠芗?xì)致,她問我,詩里面的“robin”翻譯過來是“知更鳥”,不知道是一種什么鳥?她說她沒有見過,她只見過我們這里的喜鵲、鷓鴣、布谷鳥,在那片樹林里讀這首詩的時候,她就會將知更鳥想像成布谷鳥,在樹上筑巢,在空中飛翔,這樣一想,她就覺得詩人所寫的就是她所在的那片樹林,就是她所面對的那棵大槐樹,她的思緒仿佛進(jìn)入了另一個境界,忘卻了所有煩惱,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歡喜……
聽小銳談?wù)撚⑽脑姼瑁矣悬c(diǎn)不知所措,我對英文和詩歌都沒有什么了解,并不是她想像的適合的談?wù)搶ο?,這讓我心中隱隱有點(diǎn)愧疚與不安,而周圍不斷響起的零星鞭炮聲,讓我覺得在此時此地談?wù)撚⑽脑娝坪跻灿悬c(diǎn)怪。小銳剛開始談得很投入,不時抬頭看看我,后來似乎也注意到了我意興闌珊的樣子,便又轉(zhuǎn)換話題,問我在大學(xué)里學(xué)不學(xué)英語,是怎么學(xué)的?我跟她說,大學(xué)里的英語課有精讀、泛讀、語法、聽力、英美文學(xué)等好多門,她又問我都用什么書做教材,我一一給她做了簡單介紹,她很感興趣地說,能不能幫她買一下這些書,或者我讀過現(xiàn)在不用的書,能不能借給她看看。我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這時候我姐姐出去串門回來了,見我們還在談,就說,看你們談得這么高興,在這里吃了飯,再接著談?wù)劙?。小銳連忙說,不了不了,還得回去喂雞喂豬呢,說著她站了起來,和我們打了個招呼,就向外走。剛走了兩步,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對了,你給我留個地址,以后我有什么不懂的問題,就寫信問你。我找了一張紙條,把學(xué)校的地址寫在上面,遞給她,她接過去,小心地夾在了那本英文詩選中,抬頭沖我一笑,跟我姐姐一起出門去了。
我姐姐送完小銳回來,問小銳跟我都談了些什么,我告訴她都是英語學(xué)習(xí)上的事。我姐姐也很奇怪,說,這個小妮子早就訂好了人家,明年開春就要出嫁了,還學(xué)什么英語呢?又說,這孩子也是命苦,上學(xué)時她就愛學(xué)習(xí),她娘要是活著,家里好好的,說不定她也能考上大學(xué)呢。那天我從姐姐家出來,從后街向我家里走,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后街的路口,就在街心,種著幾棵高大的棗樹,我想起來,小銳的娘生病的時候,總是坐在棗樹下面的石墩上曬太陽,小銳放了學(xué),就到這里來接她,攙扶著她一步一步向家走,西斜的陽光照過來,勾勒出她們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又想到小銳家的棗樹,棗樹下那個兔子窩,那兩只雪白的兔子,我不知道那兩只兔子后來怎樣了,不知道小銳現(xiàn)在是否還在養(yǎng)兔子,還有那片樹林里的布谷鳥叫聲,我們站在小橋上看到的神奇彩虹,都已好像是一個遙遠(yuǎn)的夢了。endprint
回到學(xué)校,我總是會想起小銳來。那時候每天早上起來,我都會到圖書館前面的樹林中,在一個假山后面的角落里晨讀,有時候讀外語,有時候讀詩詞,有時候是大聲朗讀,有時候是低聲默誦,晨光熹微中,讀書讓人很沉靜,似乎很快就進(jìn)入了一個新世界。偶爾停下來,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在這個時候,小銳會不會也在她家房后那片樹林里讀書呢?在大學(xué)校園里讀書,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在我晨讀的時候,也有同學(xué)在另外的角落里讀書,書聲瑯瑯,我們相互之間可以聽得到,但又互不打擾。但是在我們那個小鄉(xiāng)村里晨讀,跟周圍的環(huán)境似乎總有點(diǎn)不協(xié)調(diào),我不知道小銳會面臨怎樣怪異的眼光,也不知道她能夠堅(jiān)持多久。在那之后,我和小銳的聯(lián)系并不多,我給她寄過幾本書,還寄過幾盒英語聽力磁帶,她給我寫過幾封信,主要是感謝,也問了一些英語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那時候我們班上的同學(xué)見我寄這寄那的,還跟我開玩笑是不是談戀愛了,或者在老家是不是有個媳婦。這讓我有一點(diǎn)尷尬。我對小銳有一點(diǎn)好感,但主要來自童年的美好回憶,并沒有其他的。那個時候,在一般人的感覺包括在我自己的心中,都覺得考上大學(xué),就是跳上龍門,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鄉(xiāng)村世界,要結(jié)婚談戀愛,也不會再找留在村里的女孩,其間似乎有一條難以跨越的巨大鴻溝,在我是這樣,我想在小銳也是這樣的。她跟我的聯(lián)系,除了學(xué)習(xí)上的問題之外,如果說還有別的什么,那或許也只是她覺得我能夠理解她,所以我們之間既沒有故事,也并不浪漫。
我和小銳的聯(lián)系并不多,而且很快就中斷了。但我常常會想起,小銳是否仍然在繼續(xù)學(xué)英語,而這在我們那個窮鄉(xiāng)僻壤又有什么用?等暑假的時候,我回到家里才聽說,在即將結(jié)婚的前幾天,小銳突然離家出走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父親和她訂婚的那一家,曾經(jīng)到處去找,找遍了我們周圍的城鄉(xiāng),也沒有找到她的身影。到最后,訂婚的那一家人只好取消婚約,索回了彩禮。小銳的父親又氣又急,在村子里宣布他和小銳斷絕了父女關(guān)系,不再認(rèn)她這個女兒了。從此之后,小銳就消失在了我們的視野之外,沒有人再聽說過她的確切消息。
小銳去了哪兒?我們村里人紛紛猜測,她是跑到南方的城市去打工了,那時候我們村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出去打工,這是當(dāng)時年輕人的一個時髦選擇。小銳從家里逃出來,跑到南方去打工,似乎是一個很好的選擇,至少會比在家里更舒心吧。我們村在外打工的人,說曾在那邊見過小銳,但小銳似乎不愿意和老鄉(xiāng)來往,見面就裝作不認(rèn)識的樣子,說話也閃爍其詞,所以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小銳,不過我們可以確認(rèn)的是,小銳再也沒有回來過。也有人說看到小銳回來過,但是她并沒有回到我們村,而是直接到縣城的中學(xué)里找到小敏,給了她一些錢,又到東南地她娘的墳上燒了一些紙,在那里哭了一回,就又回去了。我不知道小銳在外面打工做什么,有一段時間我們村里人傳說她發(fā)了大財,說是見過她戴著墨鏡開車在街上走,穿得很時尚,有人說她是做生意發(fā)財?shù)?,也有人說她是做了小姐,眾說紛紜。小銳的父親在去世之前,想起以前的事情很后悔,說他很對不起小銳,很想再見見她,但是問誰,都不知道小銳在哪里,只能含恨而逝,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有時候我懷疑我們村里人所說的那個人并不是小銳,我想小銳或許并沒有外出打工,而是躲到了我們附近的某一個村莊或市鎮(zhèn),找到了一個她相中的人,在那里結(jié)婚生子,落地扎根了。這當(dāng)然是一個平凡的結(jié)局,但是我們村里女孩的命運(yùn),大多也只是如此,小銳能有什么意外嗎?——當(dāng)然也不是沒有可能,小銳是那么與眾不同,我想她可能也會有與眾不同的命運(yùn)。我記得那一次看電視,介紹南非的自然風(fēng)光,好望角、企鵝島、桌山、維多利亞瀑布等等,鏡頭上畫面突然一閃,出現(xiàn)了一個華人女導(dǎo)游,操著流利的英語介紹南非風(fēng)光,我覺得她看著很面熟,后來才想起,她長得跟小銳很像,但鏡頭一晃,就又不見了。那是小銳嗎?我在網(wǎng)上搜到了那一期節(jié)目,反復(fù)觀看、定格、確認(rèn),但不能肯定是不是她。我想起來,那年寒假小銳和我聊天時,還曾問起我到國外打工的可能性,據(jù)說在國外打工比國內(nèi)工資要高很多倍,但我對國外的情況不了解,沒有辦法回答她。我又想起,小銳在給我的信中還提到,為了提高英語水平,她想專門去上一個培訓(xùn)班,我不知道她后來去讀了沒有。但是如果將這些串聯(lián)起來,我想是否有可能是小銳去讀了培訓(xùn)班,到國外打工,然后留在了南非,在那里做了一個導(dǎo)游呢?我想是有這樣的可能的,南非是彩虹之國,小銳又那么喜歡彩虹,她一定會喜歡南非的。我想小銳在那里,一定又像回到了我們的童年,她站在一座小橋上,看著彩虹從天邊升起,久久地凝視著這天上的奇跡,在她的面前,一扇神奇的大門緩緩打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