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那么,就是說,人們來這兒是為了活,我倒是認為,會在這兒死?!?/p>
這句話又飄進他耳朵里,到底打哪兒看過,死活還是想不起。
真叫個冷啊,這城。滿地都是白花花的,只要給人走的地方全都踩得污臟。
又一家??隙ㄟ€是沒戲。他想著,從褲兜里往外掏煙,哆哆嗦嗦地點上,哆哆嗦嗦地吞吐著霧氣。他盼著街上有人出現(xiàn)。他喜歡站在街上看人來人往,看人怎么說話,怎么走路,怎么對待彼此。要是有那么一份工作,讓人站在大街上觀察別人也能賺錢就好了。
每天都有好多人在這兒死去又活來的,多有意思。他的整條后脊梁被冷風撩騷得止不住微微抖動,邊抖邊發(fā)出吱咯吱咯的聲音。他抖動著脊梁骨,手指冰得快要夾不住煙了。就再站一會兒,就一會兒。煙快燒到頭兒了,他放慢了吞吐的速度。
“唉,都等著你呢!急死了!你到底到哪兒了?喂喂喂?喂,喂……”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禮服、留著寸頭的男人大呼小叫地從他正站在門前的那家商戶里沖了出來。
他被寸頭男人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了一跳,看著男人。寸頭男人也看著他。四目相對中,一時間兩個人都有點不知所措。
“是不是你?。俊贝珙^男人把手機放下,問話的口氣帶著極度的不耐煩和一種脅迫感,似乎此時如果他回答“不是”,寸頭男人就會一巴掌扇過來。
“啊?!彼菊f出口的是二聲,可音節(jié)出口落了地,聽起來卻像是四聲。這是他慣常說話的習慣,每個字出口總叫人感覺輕飄飄的,拐著彎兒打著轉(zhuǎn)兒。
寸頭男人一下子松了口氣,把手機掛斷塞進褲兜兒里。男人這口氣一松,兩個人都放松了些。
“哎呀,我們都要急死了好嘛,你瞧瞧都幾點了。你還有空在這兒抽煙啊,趕緊趕緊,待會兒完事了我給你來幾條你慢慢抽!”男人說著話就上前推搡他。男人一推,他手里只剩下屁股的煙頭就從凍得麻了的手指間掉進了雪地里。再一推,他的腳下就變得松垮起來,隨著男人往那家商戶的門里走。
“唉?!彼菊f出口的還是二聲,音節(jié)出口落了地,仍像是四聲。
寸頭男人一邊推搡著他往里走,一邊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兩家的老人都是文化人兒,都不喜歡鬧騰,你待會兒不用搞得太鬧騰哈,就正正常常地走流程就行了。啥上躥下跳地都不要,要喜慶且莊重哈。記住,要喜慶,且莊重?!?/p>
一走進商鋪大門,一股子熱氣直撲上來,他感覺自己好像是一條凍魚被投進了一桶熱水里。涼氣還滲在脊柱和臟腑里,但皮子上猛地烘熱了起來。
“行了行了司儀到了!趕緊,趕緊開始,吉時都快要過了!快叫新郎新娘子兩家老人就位,這就開始了哈開始了!”寸頭男人把他一直推進前廳,放在塑料花團錦簇鋪著紅地毯的小舞臺旁,往他手里塞了一支無線話筒。
“記住了哈,喜慶,且莊重?!贝珙^男人把無線話筒的開關撥開。
他握著話筒,望了望這個前廳。大廳里擺了十幾桌酒席,人們有說有笑,噪音跟光線一樣塞滿了大廳每個角落。沒有人留意小舞臺這里在發(fā)生什么。
“上啊,哥們兒,等啥呢?吉時啊?!贝珙^男人用手指戳了他肋骨一下。
“那個,我……”他猶豫了。我不是司儀,不過五個字,但他猶豫了。即便是在猶豫著的當時,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猶豫的是什么。
“那個啥呀,哎呀,一會兒完事就給你結(jié)錢,保證不拖欠。趕緊開始吧,拖過了吉時我交代不過去啊?!贝珙^男人又戳了他肋骨一下,見他還在猶豫,索性一把把他推到了小舞臺上。
他望著臺下嬉笑吃喝的人們,依然沒有人留意小舞臺上在發(fā)生什么。他當然參加過別人的婚禮,他知道婚禮其實到底是什么。來就來唄,反正沒人在意的角色,他已經(jīng)駕輕就熟了。
他低聲清了清嗓子,抬起手里的無線話筒,“尊敬的各位來賓、親友,歡迎大家來到這個喜慶而莊重的典禮……這里是花的世界,這里是愛的海洋,這里是滿載著幸福的婚禮殿堂……”
所有的一切進行得遠比他想像得還要迅速。一直到整個儀式全部結(jié)束(其實也不過就一刻鐘不到),他才感覺到自己身體內(nèi)部剛剛暖和了起來,從內(nèi)到外都散發(fā)著熱氣。頭頂上冒著蒸汽,后背上冒出的汗把白襯衫緊緊貼在身上。
有幾次他真的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穿幫了,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指揮新郎新娘去倒香檳,倒完香檳切蛋糕,切完蛋糕再喝香檳。不過他發(fā)現(xiàn),實際上真的沒什么人太在意這個儀式。沒有人喊停,沒有人指手畫腳,沒有人對他蹩腳的場面調(diào)度提出意見,也沒有人質(zhì)疑他綿弱氣虛的主持風格。
他感到很困惑,甚至抵消了精神緊張給身體帶來的反應。
當他以一串平淡無奇、非常程式化的祝詞結(jié)束了這個堪稱草率的儀式以后,大廳內(nèi)一下子又恢復到之前的喧囂當中。他轉(zhuǎn)身走下小舞臺。寸頭男人從他手里接過無線話筒,撥到關閉鍵上,眼皮不抬地問他,“怎么著,吃一口再走么?”
盡管他已經(jīng)餓得發(fā)昏,也很久沒有吃上一頓好的,但寸頭男人的態(tài)度明顯叫他感覺現(xiàn)在不是個蹭吃蹭喝的好時機。
“不了,先走了。還有事兒。”
寸頭男人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打鼻子孔里哼出口氣,“就知道你還等著趕攤兒去別的場子呢,要不給我這兒那么著急忙慌地就弄完了?!?/p>
完了,還是叫人給發(fā)現(xiàn)了。他有些緊張,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是尷尬地杵在那里。
寸頭男人從褲兜里掏出一疊錢來,數(shù)出幾張抽出來遞給他,“別嫌少,你今兒這表現(xiàn)也就這價了,再加上遲到,我多少也得扣點叫你長個記性。下次記著,來我的場子,就不能浮皮潦草?!彼舆^錢,口里喃喃應諾著。寸頭男人轉(zhuǎn)身走開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收住了已經(jīng)邁出去的腳。男人從另外一個褲兜里掏出了一包喜煙,塞進了他手里。
走出酒店大門,站在半個小時前自己站著的地方,他把那包喜煙拆開包裝,取出一根點上。他深吸幾口,又吐掉。站了半晌,沒覺出冷來。
似乎,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是誰,在等什么。似乎,不管來的是什么人,大家并不真的在乎。對于等著的人來說,他們只是需要有個人來。對于被等待著的人來說,也許等著他的人的期待在他而言本是無足輕重的。那么像我這樣的人呢?人家等的不是我,我來了,對于我來說有什么意義呢?他看著街上走動著的行人,想著這件莫名其妙的事。endprint
他想到了那個爽約沒有出現(xiàn)的正牌司儀。那個人為什么沒有來?也許臨時接到了更重要的工作;也許出門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禮服被燙出一個洞;也許堵車堵到心煩意亂索性不想來了;也許只是早上起床時心情不太好今天不想工作了。
不論究竟是什么原因?qū)е逻@個司儀沒有出現(xiàn),都改變了他接下來的生活。
他開始游蕩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尋找那些被等待著卻又沒有出現(xiàn)的人的位置。最初,他還有些生疏,會叫人懷疑,會被人識破,也有過幾次被等的真身出現(xiàn)了從而撞破了他的把戲。但是更多的時候,他都成功地掌控了局面,甚至開始對各種狀況都越來越得心應手。
最沒有挑戰(zhàn)性也最易成功的要數(shù)各種大型會議和宴會了。摸索了幾次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越是龐大的機構,越是大家根本相互不認識。而越是大型的會議,缺席的人就必然越多。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在大飯店、大會議廳門口,找個時機跟著人流一起走進某個會議廳里。大多數(shù)時候,就連簽到的環(huán)節(jié)都沒有,如果需要簽到,他就隨手寫一個名字,實際上也根本沒有人會查看。等到會議結(jié)束了,再跟隨著人流,就能進入某個飯店的宴會廳享受免費而豐盛的午餐或晚餐。有的會議還會附贈各種紀念品和禮品。在他駕輕就熟以后,基本上都能順利地直接混進宴會里,而不再需要忍受漫長而無聊的會議環(huán)節(jié)。
這種活兒簡直是個人都能干,毫無技術含量,只需要穿著整潔外加沉默寡言即可。同理還有喜宴、喪宴、各種大公司年會等等。因此,在滿足了自己最初的食欲和好奇心以后,這類活兒他就不愿做了,除非心情特殊,或者實在想改善伙食。
隨著自己的興趣,他發(fā)展了一些更具難度的工作,選擇跟著人流進入更小型的會議。在這種會議上,有時他甚至會被要求發(fā)言。遇到自己特別不熟悉的領域,他就信口開河地胡扯幾句比較虛的話。偶爾遇到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他甚至能說上一大堆想法和建議。
再接下來,他開始嘗試只要被人認錯了叫住,他便充當起必要的角色。他發(fā)現(xiàn)這樣的事情比他想像得還要多。人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人。
為了能更好地接收各類“工作”,他置辦了幾套不同的行頭和配件。穿著藍色的工人服,拎著一只全件套的工具箱,就會不停被人認作是電工、維修工。穿著黑色西服褲子和白襯衫,就會被認作是房產(chǎn)中介員、餐廳領班。不是大家只愿以貌取人,只是很多時候懶得過腦子而已。他也很快明白了那天自己為什么會被誤認為是婚禮司儀,不過也就是因為那身怪異的皺皺巴巴的西服跟脖子間那條紅領帶而已。
他隨遇而安,不管被誰認錯了都只咕噥出語焉不詳?shù)泥培虐“?。他跟著那些迫切需要某個人出現(xiàn)卻又不知道需要的是誰的人們,走進他們的辦公室、他們的社交場所、他們的娛樂場所,甚至他們的家。面對著那些需要他來處理的問題,他經(jīng)常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鼓搗鼓搗,居然差不多也都能解決得了。人們似乎總是過高估計了大多數(shù)問題的難度,也過于信任其他所謂專業(yè)人士的能力。
每天早上醒來,他基本上不能確定這一天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今天自己會得到什么工作,進入哪些場所,扮演什么角色。這種不確定性每每讓他感覺到歡欣鼓舞。
他開始對生活充滿了期待。這在此前,從未出現(xiàn)在他的感受中過。
距離那第一次奇妙的司儀事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快一年了,他活得好好的,可以說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更好。他徹底想明白了,自己之前二十幾年的人生里,其他人灌輸給他的“你必須有一份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才能得到幸?!边@個道理是假的。
人需要一個踏實安定的“位置”來確定自己的存在,一個多變世事中相對恒定的“位置”,一個別人無法替代的“位置”。那么那些不想要所謂位置的人可怎么辦呢,難道就不能活下去了嗎?過去的一年里,他有太多機會,將某次偶遇發(fā)展為穩(wěn)定的“位置”,但他越來越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并不想。
如果說他對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還有什么遺憾的話,那就是他感受到的一股強烈的沖動還無法釋放:他想把自己對于生活的這些想法分享給其他人。冷靜下來時,他也曾分析過,這種沖動到底是源于人對于分享本身難以克制的欲望,還是源于渴望證明自己是正確的想法。如果只是想證明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那跟其他人又有什么不一樣?冷靜并非人情感的常態(tài),所以他經(jīng)常會被自己的這個沖動所折磨。
所有的沖動和欲望都最終會找到一個出口。他也不例外。
他是在一棟寫字樓門前撿到了2號的。其實不只是2號,就連3號4號5號一直到9號都是他在寫字樓門前遇到的。后來他回想,人還是非常容易對跟自己有著類似經(jīng)歷的人產(chǎn)生同理心,進而產(chǎn)生莫名其妙的信任和親切感。
在走過去跟2號搭話之前,他觀察了2號很久。一邊觀察,他一邊默默感慨,2號真是像極了一年前的自己。在冬日的冷雪地上瑟瑟發(fā)抖著抽著一支煙,眼神茫然,下巴僵硬。就連2號身上穿的那套破爛西裝,都很像是他曾經(jīng)也穿過的那套。唯一不同的,是2號胳肢窩底下還夾著一個塞得滿滿當當?shù)乃芰衔募?。他能想像,那里面塞滿了各種野雞公司的招聘廣告和2號的求職簡歷。
起先,他稍微有些猶豫不決。自己是不是該這樣做?在被那想要跟別人分享的沖動折磨著自己時,他已經(jīng)分析權衡過所有利弊,包括自己已經(jīng)擁有的這份令他滿意的生活有可能會受到?jīng)_擊和改變。
然而當他看著2號這個年輕人的眼睛,那眼神中緩慢向外淌著的絕望,那種缺乏光彩的木然,那種生命力被一點點從身體內(nèi)抽走的樣子,他認為這一切已經(jīng)與分享和折磨無關了。自己有了責任。
2號抽完了手里的煙,卻仍然站在寫字樓門前,沒有走動??赡?號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里,該做什么。
他覺得,現(xiàn)在是時候走過去跟2號說上幾句了。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與這個城市里的各種陌生人打交道,他知道,在這里沒人拿怪人當回事。如果2號聽進去了自己的話,他就會改變一個人的生活軌跡。如果2號聽不進去他的話,他也不過就是這城市里面又一個怪人而已。
他踱步到2號身邊,掏出了一包煙,拍出一根來遞給2號。2號沒怎么猶豫,木然地接過了煙,點著了。他沒有寒暄。你見過怪人會跟人寒暄的么?他一邊抽著自己手里的煙,一邊給2號講著自己過去一年里的生活。說起來復雜,其實也沒有那么復雜,不過一支煙的功夫,也就講完了。endprint
講完的那一瞬間,他感覺到渾身從未有過的通暢。唇上淡淡的胡茬上,粘著一層白色細碎的冰粒。他不是一個話多的人,話講得多了,會感覺腮幫子疼。他看著茫然無措的2號,笑著伸手抹去粘在胡茬上的冰。他問2號,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試試看,試試看他的生活。
2號從他說完第三句話以后就沒有再吸過煙。一串長長的煙灰掛在2號食指和中指間夾著的那桿煙卷上。重得掛不住了,煙灰自己墜了下來。
帶新人入門,自然是從最簡單最時效的路數(shù)開始。跟著他吃了兩頓五星級酒店的宴會餐以后,2號就基本上手了。接下來,他又幫2號置辦了幾套能用得上的各類工服,教他怎么進入各類工作場合得到不期而遇的工作。2號學起來非???,很快就不需要他再帶著工作了。
讓他頗意外的是,2號實際上是一個非?;顫姷哪贻p人。相比起沉默寡言的他來說,2號幾乎像個小話癆。他一天天看著2號變得開朗、快樂起來,也一天天看著2號干活兒干得比他還得心應手。2號得益于自己利落的嘴皮子,對于需要倚重表達能力的工作總是做得很順利。
有段時間,2號經(jīng)常游蕩在城市各個景點附近,被人叫住就開始充當臨時導游。這份工作挺適合2號的性格,收入也頗豐,一時之間,他覺得2號似乎是想穩(wěn)定下來,把這作為自己的固定工作了。盡管他不會去跟2號表達自己的意見,但不難想像,他的心里有些許失落。但是沒過太久,2號就厭倦了每天都去那里,改換了其他活兒來做。他欣喜地感覺到,2號已經(jīng)跟他一樣,愛上了這樣的生活本身,而不是賺取收入而已。
事情確實變得跟他最初想像的不一樣。卻意外地比他想像得還要好。有時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跟2號會一起找個小飯館邊吃飯喝酒邊交流一天的生活。當2號眉飛色舞地講著自己這一天的奇遇時,他不免煽情地想到,自己真的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吧。這個年輕人原本的生活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給蝕得坑坑洼洼了,失去了光彩。而他,重新把那被蝕的,給打磨光亮。
某種神秘的使命感,像擺脫不掉的命運,罩在了他身上。
他是在每月固定一次的團體聚會上第一次見到47號的。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47號穿了一條淺藍色的布裙子,腳上是一雙刷得發(fā)白但原本是偏棕色的布面球鞋。47號是5號帶著過來的。5號也是個女孩子,是他帶的第一個女孩。雖然他此后沒有太留意過團隊里的性別配比,但他還是注意到,自從5號加入后,團隊里的女性比例大幅上升了。
5號拉著47號走到他面前,指著他對47號說,“這就是1號。一切,都是從他開始的。”隨后,5號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這是47號,我已經(jīng)跟其他人確認過了,排號沒問題?!?/p>
他看著47號,47號也看著他。47號看起來并不緊張,也沒有像其他人第一次見到他時那樣興奮,她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他沖她點了點頭,她便也沖他點了點頭。聚會很快變得雜鬧起來,四十幾號人圍坐在一間六十來平米的小屋里,即使每個人都小聲說話,也足以把噪音塞滿整個空間。
他印象中,那天后來他沒有找到機會再跟47號說話。每次聚會時都有太多人要跟他商量,問他的意見,或者需要他來調(diào)解糾紛。
如果要問他,在最初發(fā)展2號3號4號時是否想到了有一天局面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說想到了肯定是假話。不過當2號把13號帶到他面前,問他能不能讓這個兄弟也入伙的時候,他已經(jīng)隱約感覺到,事態(tài)也許漸漸地就會跟自己最初想像的不太一樣了。他從一開始也沒有想過要去掌控什么,就像他為大家開創(chuàng)的這種生活方式一樣,不過就是秉著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
當每次聚會都有超過二十個人來參加以后,開始有人提出來,該是給大家立點規(guī)矩的時候了,不然將來人越來越多,好好的一件事兒可能就要亂套了。這是6號最先提出來的。6號被單位開除前,是做行政管理的。6號多次痛心疾首地跟他講,如果沒有點規(guī)矩是肯定要亂的,自己在以前的單位就深受其害。
他在心底里,是厭惡這些所謂規(guī)則、權威和條條框框的,現(xiàn)在愈發(fā)如此。但出現(xiàn)在聚會上的人越來越多,而大多數(shù)人他并不真的了解,他也確實意識到了如果全憑心意任事態(tài)發(fā)展,最后可能會有危及到自己跟其他人生活的狀況出現(xiàn)。
于是在之后的聚會中,他陸陸續(xù)續(xù)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些規(guī)矩,比如:“工作”過的場所(尤其是宴會和會議),一年內(nèi)不得再去第二次;不得頂替同樣處于困窘境地的人的位置;在同一“工作”場合,如有團隊中兩人及以上同時出現(xiàn),后出現(xiàn)的人必須離開;不得向他人暴露團隊聚會場所,不得暴露團隊人員信息;加入團隊一年以上的人,方有資格發(fā)展新人加入;如遇團隊內(nèi)部糾紛及外部威脅,需在團隊聚會中提出并共同協(xié)商解決……
新的秩序,以他沒太料想過的方式出現(xiàn)了。所有人都很尊重這些規(guī)矩,甚至或公開或私下地不斷建議他增添新的規(guī)矩。他發(fā)覺,規(guī)矩,叫人安心。即便他們已經(jīng)脫離“正常生活”的軌道,創(chuàng)造了屬于他們自己的軌道,大多數(shù)人卻依然需要規(guī)矩和秩序來維持內(nèi)心的安穩(wěn)。
一些人離開了,更多的人加入了。離開的人各有其緣由。有的在偶遇中找到了認為合適自己的“真正的”工作,于是選擇穩(wěn)定下來。有的因為想要結(jié)婚生子,受到伴侶的反對,于是選擇退出,回到茫然無著的求職大軍中。但所有的理由在他看來,不過是對他們這種生活方式的恐懼。
漸漸地,不管是離開,還是加入,他都可以淡然接受。他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可以左右他人的選擇和生活。他最多,也不過是給他們提供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
第一次見到47號的聚會以后,原本他還以為自己跟47號之間,也就不過如此了。畢竟,自打23號以后,他便沒有太多時間和機會再逐一熟悉團隊中的每一個人了。尤其是那些由其他人發(fā)展進來的新人,他大多只是匆匆見過,此后是否再有交集都要看緣分。沒想到,在一些因緣際會中,47號卻逐漸真正走進了他的生活里。
一直以來他都不太有那種與人結(jié)合的渴望。即便在他最孤獨無著的時候,也沒有。并沒有特殊的理由,只是很自然地沒有這種渴望。一次酒后,2號拍著他的肩膀,說這可能是因為他童年的家庭生活不和諧,父母感情不佳造成的。但他抗拒這種程式化的分析解釋。endprint
就像大多數(shù)俗套的言情小說里會寫到的那樣,47號對于他來說,卻是不一樣的。
那次大的團隊聚會之后沒多久,他就在一場規(guī)模小得多的酒局上再次見到了47號。依然是5號帶著她來的。她還是穿著不久前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那身淺藍色的布裙子跟刷得發(fā)白的布面球鞋。那天47號剛剛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獨立工作。大伙兒笑笑鬧鬧地跟她碰杯,祝賀她正式加入這個大家庭。
他觀察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交替浮現(xiàn)出尷尬、欣喜和害羞。而她每次望向他的時候,眼神中都帶著疑問。當他們在一起以后,他對她說,就是她對他的這種疑問,徹底吸引了他。
因為好奇。因為她對他,感到好奇。喜歡一個人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尤其是對于那些容易感到孤獨的人來說。隨隨便便的一個理由都可以讓兩個人彼此喜歡上對方。他渴望的,卻是有個人真的對自己感到好奇,也叫他好奇。
白天,他們出門各自工作。晚上,只要是天不冷得嚇人,他就喜歡牽著她的手,在街邊散步。每路過一個熟悉的地方,他會給她講自己在這里做過的或奇妙或怪異的“工作”,她也會給他講她的。日復一日,他們倆好像兩顆飄浮在城市污濁空氣中的顆粒物,隱形又無處不在。
正是由于他們對彼此具有真正的好奇,渴望去探索彼此的精神世界,于是很快他便已覺察到,她對于他們這樣的生活并不真正接受。而且,她的懷疑和抗拒與日俱增。起先,是一些不易覺察的表情、動作、下意識的身體反應。到后來,她變得不愛出門“撞活兒”,或者一整天都在街頭四處亂走消極怠工。盡管他的收入已經(jīng)可以支撐兩個人的生活,但他也清楚地知道,這件事早晚有個頭。
她終于挑明自己想法的時候,是這個城市里為數(shù)不多溫度適宜的秋日晚上。他牽著她的手,倚坐在一家大酒店底樓的咖啡館門前的欄桿旁。他在給她講自己在這個咖啡館里的某次奇遇。
“我觀察了那個獨自坐在那兒的女人很久,最開始她抓著自己的手機不放,在咖啡館里不停地四處張望。等了很久很久,她開始變得越來越煩躁。到了后來,倒是不煩躁了。但她眼睛里那種絕望,那種無法言說的羞恥,真的叫人看了難受。我走到她身邊,站住沖她笑,她馬上邀請我坐在她對面?!彼呎f著,邊伸手指了指某個座位,示意47號當時他們就坐在那里。
47號點了點頭,神情飄忽,像是在認真聽,又像是魂已經(jīng)不在這兒了。
“那天那個女人跟我聊了很久,大概得有兩個多小時。她還請我吃了挺好的一頓午餐,又喝了咖啡。她給我講她的工作,她喜歡看的電影,她愛吃的甜品,講她是如何被家里人輪流逼著相親,她媽媽如何下了如果今年過年還是一個人就不要回家過春節(jié)的最后通牒。我一直聽著,說些不痛不癢的話。我感覺自己無法安慰她,說什么都安慰不到。即便我真的愿意跟她好,做她的男人,過年陪她回家,甚至最后娶了她,也還是一點安慰不到?!?/p>
聽到這里,她回了回神兒,望著他。又來了,又來了。她眼神里的那種疑問,那種好奇。他把頭扭向那個咖啡館,繼續(xù)講著。
“最后那個女人可能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間了,準備跟我告辭。我很少那么沖動,但那天我沒有忍住。她起身前,我跟她說,其實我不是你以為要等的那個人。沒想到她笑了笑,說,她知道。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有些可笑地企圖最后一次安慰她。我對她說,那個沒有出現(xiàn)的人,錯過了你是他的損失——我沒想到自己情急之中只想到了這么爛俗的一句破話。她又笑了笑,說,誰說不是呢?!?/p>
“你真的覺得,這樣下去靠譜么?”47號突然間就來了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她把自己的手慢慢地從他的手心抽了出來。
“有意思的在這兒呢:她已經(jīng)起身穿衣服準備走了,我能感覺到她一邊穿衣服一邊還有話想跟我說,但始終扭扭捏捏地不敢開口。最后,她已經(jīng)穿好衣服拿好包沒有任何拖延的理由了,才磕磕巴巴地問我,唉,你是那個嗎?我有些不知所措,還是借助她的眼神才反應過來,這兩個半小時里,她一直以為我是個牛郎。不過想想也是,不然哪個人才會無緣無故被女人叫住就停下來陪人吃飯聊天呢?!?/p>
“我知道,你覺得這樣生活挺好的。但我就是……我這段時間老忍不住要琢磨這事兒。你說,我爸媽辛辛苦苦供我讀了四年大學——雖然也不是啥好大學——但我畢業(yè)了就干這種事兒,這真的靠譜么?”
他把自己溫暖略微汗?jié)n的手伸向她,她向后縮了一下,他就把手收回來了。
“沒人真的在意其他人,在這座城市里。沒人,真的,在意。慢慢地,連自己也都沒那么在意了?!彼炎约簻嘏睗竦淖笫?,攏在自己同樣潮濕溫暖的右手上。
“有時候你說這些話我真的很愛聽。但也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么。就像咱們現(xiàn)在干的這些事兒。說實話我真不知道成為你原本不是的人有什么樂趣可言。還不是真的成為,只是裝著成為?!彼闪艘豢跉猓坪跏仟剟钭约航K于挑明了這些心里話。“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最后到底想要干嘛?這樣下去能有什么結(jié)果?!?/p>
怪異的毛茸茸的感覺爬上了他的身體,就像這個城市秋夜里常見的毛毛蟲一樣攀了上來。他恍然覺得,從這一瞬間開始,他跟她之間的關系,便不再具有了浪漫色彩,而是變回到了1號與47號。
“我也不想干嘛。似乎也沒有什么結(jié)果。這世界,這座城,bug實在太多了。大的bug,像我們這樣的人只有一聲嘆息,但是小的bug,其實我們可以手動重新配置不是嗎。我想要手動重新配置這個不合理的世界,就是這樣。這大概是屬于像我們這樣的人的新的正義?!?/p>
47號把手伸向了他,在他的手上很客氣地覆了一下。隨后她站起身來自己走了。
他知道,等他回到家,就會發(fā)現(xiàn)47號已經(jīng)帶著自己的東西搬出去了。她會從明天開始重新去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相親、結(jié)婚、生子,為了這個根本不需要她的城市燃燒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但此刻他最在意的已經(jīng)不是這個了。有些東西,在你不逼迫自己去歸納為成形的言辭之前,盡管它也存在,卻不具有自己的身體。當你在某個瞬間——幾乎可以是任何時刻,在任何環(huán)境中——賦予了它具體的形態(tài)后,它竟剎那升華為你靈魂的一部分。
他回想著自己剛才的一番話,明白過來,這便是自己的那一個瞬間。
是啊,手動重新配置。是啊,像我們這樣的人的,新的正義。是啊,是啊是啊。
全新的使命感驅(qū)使他重新看待這一切。他的團隊開始以兩倍、三倍于以前的速度發(fā)展起來。悄無聲息,如水蔓延。
什么“位置”,皆為謊言。被需要著的人們,毫不在意他人的渴望。那些不被需要著的人們,為何不能手動重新配置。
“人們來這兒是為了活,我倒是認為,會在這兒死。”
他偶爾還是會時常想起這句話。到底從哪兒看過這句話來著,死活還是想不起。然而現(xiàn)在想起這句話,已渲染上了不同的色彩。這讀書讀來的話,再好也不過是個開頭。他需要自己來續(xù)上下面的詞。
至于結(jié)尾是什么,還得慢慢等著瞧嘍。
他們悄然擴充著這個城市,開拓著這個城市,也安撫著這個城市。
他逡巡在這城市的各大商場中、各條街道上、各色樓宇間,時而會與自己團隊的人不期而遇。大家并不會打招呼,只是相互點下頭,隨后各自散去。帶著某種心照不宣的神秘感。
這隱秘,叫他感到快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