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陳靜++鄭心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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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狼Ⅱ》的大熱帶來了這個問題。無論在自我認知,還是在外部認知里,現(xiàn)代中國依然是溫和內(nèi)斂的氣質(zhì)。冷鋒的橫空出世,似乎有悖于這一認知。然而,尚武二字,從來都是中國氣質(zhì)的主體?!安皇悄撤N身份如武士、俠客、刺客,也不是某些行為如生猛、鹵莽、講義氣、敢拼命,而是一種精神,一種剛健昂揚、積極果敢、有原則、有堅持、不茍且、不委瑣的生活態(tài)度。這樣的精神和態(tài)度是一個國家和民族崛起和振興所必需的。”這是2006年重新出版的梁啟超名作《中國之武士道》前言中的一段話。
中國最早的英雄形象,要義是勇武。這種勇武既在戰(zhàn)場,也在心氣和志向。早期的貴族子弟,從小就接受文武兩方面的訓練,一到他們成年,便以當兵為職業(yè),也看作是自己的榮耀。如今翻看《左傳》《國語》,里面記載的春秋諸國的人物,國君大多能親自出戰(zhàn),國君的子侄兄弟都在習武,首相和大臣也能隨時上戰(zhàn)場。正所謂“出則將,入則相”。
及至酷烈的戰(zhàn)國時期,貴族沒落,那套文武兼修的教育方式行不通了,文武開始分離,習文的去游說,習武的去游俠,各自去成就一番英雄事業(yè)。他們以極大的熱情奔走在七國君主之間,誰接納他們的觀點,他們便為誰拼死效命。文如李悝、商鞅,武如聶政、荊軻,一個個活得極其熱烈。這其中,商鞅的變法又把尚武精神推向了全民。若問秦人誰是英雄?能上陣殺敵,拿著首級換軍功、換爵位的,是英雄;能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的,是英雄。
大一統(tǒng)之后的中國,立刻面臨一個特殊的形勢——北方游牧民族始終在侵擾中原。這就催生了強漢盛唐的武功,“非常之人、非常之事、非常之功”成了英雄的畫像?!稇?zhàn)狼》中作為精神內(nèi)核的那句話,“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就出自漢匈之戰(zhàn)中漢元帝的大將陳湯之口。數(shù)百年開疆拓土的非常之功,無需史家多言,文采風流的詩人們已經(jīng)讓它深入人心。唐代賀知章寫《送人之軍》,“常經(jīng)絕脈塞,復見斷腸流。送子成今別,令人起昔愁。隴云晴半雨,邊草夏先秋。萬里長城寄,無貽漢國憂”,可多么寄望戍邊的男兒像萬里長城一樣抵御外敵,讓大唐不再有后顧之憂。宰相王維寫“風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乜瓷涞裉?,千里暮云平”,皇族遠支子弟李賀寫“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可見那時的文化精英是何等渴望效命疆場,建功立業(yè)。
今天的人們通常認為,兩宋是一個孱弱的時期。這既是因為兩宋從來沒有實現(xiàn)中原故國的大一統(tǒng),也是因為文人士大夫崛起,開始主導國家。但士大夫的風骨也是硬的,他們?yōu)閭鹘y(tǒng)的尚武精神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前有“小范老子”范仲淹文人統(tǒng)兵,抵御西夏來犯,后有“宋末三杰”文天祥、陸秀夫、張世杰在崖山之戰(zhàn)以身殉國。兩宋士大夫強烈的報國情懷,此后成為中國文人一以貫之的精神底色。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常用來自勉的兩句話,一句就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另一句便是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追溯中國民族性格里的英雄氣質(zhì),這種文士風骨也不可或缺。
及至近代,列強的入侵、亡國的危險、三千年未有之衰敗,讓知識分子毫不猶豫地扛起了救亡圖存的重任。梁啟超寫《中國之武士道》,雷海宗寫《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都是在孱弱的中國大聲疾呼尚武精神的回歸。
軍事研究由此蔚然興起。浙江自古以文盛,在近代卻創(chuàng)辦了時間最長的軍事刊物《(浙江)兵事雜志》,此后浙江籍的軍事要人在近代中國脫穎而出,其中就有“近代軍事學之父”蔣百里。他先留日,后留德,歸國后曾任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校長。1931年開始,他集中精力研究中日戰(zhàn)事。1937年,窮盡其一生心血的軍事論著集《國防論》出版,轟動一時,他本人在扉頁上的題詞是:“萬語千言,只是告訴大家一句話,中國是有辦法的!”此書成為抗戰(zhàn)期間國民黨軍隊的戰(zhàn)略指導依據(jù)之一。遺憾的是,蔣百里1938年即病逝,沒有看到自己的理論變成現(xiàn)實。
在日本入侵的危局下,幾乎各個領(lǐng)域的杰出學者都投入軍事研究。地質(zhì)學家丁文江、政治學家張君勱、歷史學家呂思勉、經(jīng)濟學家章乃器、科學家顧毓琇……紛紛做軍事論述。不同于職業(yè)軍人,他們都是文人軍事學者??梢娒褡宓膹团d已成近代知識界的主題與執(zhí)著。
抗戰(zhàn)之后的中國走向了“新的建國”。民族既是在血火中新生,對“武德”的仰慕便成為民心所向。上世紀40年代仰慕迎戰(zhàn)日機的空軍飛行員,50年代仰慕入朝作戰(zhàn)的志愿軍,60年代仰慕浴血邊防的戰(zhàn)士,都是在這條軌跡上行進。與此同時,千年的積弊被徹底拋棄,英雄觀出現(xiàn)了史無前例的變革,“一部《二十四史》,不過是帝王將相的家譜”“人民群眾才是真正的英雄”,平凡人首次獲得英雄的加冕,雷鋒、王進喜、焦裕祿、時傳祥、張秉貴……載起一個紅色時代的記憶。
時至今日,中國走到了最接近民族復興的時刻。最具魅力的中國故事,以一種“超級英雄”的新形式表達了出來。沒錯,冷鋒就是那個“超級英雄”,炮火沖天時指揮撤僑的外交官是“超級英雄”,智商逆天的大國重器設(shè)計師是“超級英雄”,中國就是一個大國,中國就應(yīng)該有屬于自己的“超級英雄”?!爸袊院笠兂梢粋€強國,各方面都要強?!薄疤斓赜⑿蹥?,千秋尚凜然。一個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沒有英雄,一個有前途的國家不能沒有先鋒。”習近平如此言道。我們這一代人的“超級英雄”,他們的內(nèi)核,是三千年來潛藏在民族性格里的尚武的精神和士人的風骨,他們呼應(yīng)的,則是數(shù)十年來大國復興中的英雄夢想和集體認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