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亮

中國員工沒有想到，來接他們的竟然是軍艦?！翱匆娮鎳能娕?，那心情和看見普通商船是完全不一樣的！”

“《戰(zhàn)狼Ⅱ》的50多億元票房中，中國軍艦得貢獻了10個億。”一位網友說。影片的一大主題是撤僑，而中國第一次動用軍艦運載撤離僑民的行動，是2015年春天的也門撤僑。一位外交官曾感慨：“經歷了大大小小十幾趟中國在海外公民撤離行動，也門撤僑是最揚眉吐氣的一次?！彪娪吧嫌澈螅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向外交部領事司提出采訪要求，領事司回復：“那就好好講講也門撤僑！”

8月21日，外交部領事司司長郭少春、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常務副主任楊舒、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副主任陳朝陽、時任駐也門亞丁總領館領事馬冀忠等幾位親歷了武裝撤僑行動的外交官，共同向《環(huán)球人物》的廣大讀者回憶了那驚心動魄的275小時。

一盒點心的千里征程

2015年1月，胡塞反政府武裝控制了也門首都薩那，也門總統(tǒng)哈迪被軟禁在薩那總統(tǒng)府。兩個月后，沙特聯(lián)合了10多個阿拉伯國家，對薩那的胡塞武裝實施空襲，也門戰(zhàn)事升級，每一名在也門的中國公民都面臨生命危險。

時任中國駐也門大使館經商處參贊胡要武清楚地記得，那是3月26日，當地時間凌晨2：00（以下如無注明，均為也門時間）過后，沙特聯(lián)軍空襲首都薩那。無數炮彈似乎就在頭頂爆炸，整個房間在震顫。郭少春當時是領事司副司長，他回憶說：“使館館員馬上撤入使館地下室，但中國駐也門大使田琦和主要館領導并沒有撤到地下，因為他們首先想到了在也門還有600多名同胞，他們的安危如何？有沒有傷亡？加上地下室通信條件受限，他們冒著一定的危險，在地上完成應急任務之后，才撤到地下室?！痹诘叵率?，使館工作人員召開會議并做出決定：必須盡快撤離也門的中國公民。

3月26日8：30，田琦向北京外交部匯報：也門首都薩那遭到空襲，中國公民目前處于安全狀態(tài)。

3月26日13：00（北京時間18：00），正在河北邯鄲老家休假的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工作人員寧亞龍，接到北京打來的電話，讓他回京加入撤僑小組。當時，寧亞龍的女朋友帶著在北京買的稻香村點心，隨他回邯鄲見父母。“那是第一次見家長，家里每個人都很興奮?！睂巵嘄堈f。接到任務時，邯鄲天色已黑。父母把點心又塞給寧亞龍，讓他帶回北京，分給加班的同事吃。

3月26日16：30，田琦再次向北京匯報：沙特已經宣布也門全境為禁飛區(qū)?！爱敃r我們提出分批撤離?！碧镧f。外交部立即做出回應：盡快高效撤離中國公民。正在海南出席博鰲亞洲論壇的外交部長王毅說：“我們牽掛著每一個人，我們實際上已經開始了行動，他們很快都會踏上歸途。”

3月26日22：00（北京時間3：00），寧亞龍冒雨開車離開邯鄲，直奔外交部。“進入大門時，天剛剛亮。我到辦公室一看，所有人都在熱火朝天地工作。”郭少春記得，當夜工作人員三班倒，24小時連軸轉。寧亞龍的點心派上了用場，許多整夜沒吃東西的同事囫圇吃了兩口。

3月27日9：00（北京時間14：00），時任外交部領事司司長黃屏主持召開部際協(xié)調會，商討撤僑方案，交通運輸部、軍方等參加。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常務副主任楊舒說：“可選方案并不多，也門的機場已經關閉，陸路交通也很不方便，剛好在亞丁灣有中國的護航軍艦。各單位一碰頭，很快形成共識：動用執(zhí)行力強的軍艦撤僑。這個建議最后提交給習近平主席，并得到他的批準。比起2011年的利比亞撤僑，這次決策很快，為后續(xù)撤離贏得了很多時間?！?/p>

最后確定的撤離時間為3月30日，在西部的荷臺達港和南部的亞丁港同步撤離，先到也門對岸的港口吉布提，再轉程回國。荷臺達港主要對接從首都薩那趕來的僑民，亞丁港主要對接90公里外中國援建水泥廠的員工。方案確定后，大使館和亞丁總領館的外交官們開始聯(lián)系在也門的中國公民及所在單位。

衛(wèi)生間里度過結婚紀念日

3月27日15：00，中國駐亞丁總領館領事、臨時負責人馬冀忠剛剛吃完午飯，準備靠在沙發(fā)上稍事休息，突然聽到硬物撞擊窗戶護欄的聲音。“不會是子彈吧？”馬冀忠心想。

直到第二天早晨，趁著交火間隙，領館雇員走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些子彈頭和炮彈片，證實了馬冀忠的猜測。領館一些窗戶的防護鐵板被流彈擊穿，彈頭散落在樓梯上。當天，馬冀忠獲悉，與中國領館在同一區(qū)域的俄羅斯駐亞丁總領館館舍在人員撤離后被洗劫一空。他和總領館經商室負責人胡海商定，水泥廠員工于中午時分乘車撤離水泥廠，向亞丁集結。但途經公路被當地部落武裝封鎖。后經多方協(xié)調，車隊才得以啟程。

這天中午13：30，馬冀忠剛坐下來準備吃飯，突然聽到幾聲巨響，繼而整座樓開始晃動。后來得知，是老百姓哄搶軍火庫引發(fā)了爆炸，而這座軍火庫距離總領館只有1公里。亞丁的形勢，如同坐在一個火藥桶上。

爆炸聲通過電話線傳到郭少春等人的耳朵里?！皝喍‘敃r的外交官非常少，他們的電話被國內指令和當地求助打爆了。這天，我們正在電話里和馬冀忠談撤離事宜，開著免提，突然聽到轟的一聲。緊接著，那邊就是一片寂靜。我們呼吸都停住了，第一個念頭是：‘他是不是遭遇了不幸？過了大概十幾秒，那邊又傳來他的聲音：‘不好意思，剛剛在離我很近的地方落了一顆炸彈。我一緊張，電話就掉地上了。我們接著說吧?！贝蠹疫@才松了口氣。馬冀忠請示，鑒于亞丁的安全狀況十分糟糕，撤離計劃應提前1天實施，獲得同意。

3月28日18：00，水泥廠的撤離人員到達亞丁?！捌綍r再慢，兩個小時也能到亞丁，那天走了3個小時，車上鴉雀無聲?！彼鄰S經理商建平說。晚上，員工住進酒店。領館特意叮囑大家不要開燈。

這天夜里，為了安全起見，馬冀忠和隨任妻子李紅梅，把床墊搬進了領館大樓的一間沒有臨街窗戶的衛(wèi)生間里。第二天，3月29日，他們在衛(wèi)生間里迎來了結婚23周年紀念日，然而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慶祝。上午11：00，夫妻倆和亞丁撤離人員都到了港口，妻子等待撤回國，馬冀忠則忙著和當地政府協(xié)調撤僑工作。每個人心里都很焦急，但除了海浪的聲音，港口一片寧靜。endprint

3月29日13：46，中國海軍臨沂艦靠泊亞丁港。看見軍艦駛入，安靜的碼頭頓時沸騰了。工人們沒有想到，來接他們的竟是中國軍艦！“看見祖國的軍艦，那心情和看見普通商船是完全不一樣的！”商建平說。軍艦入港后，辦理離境手續(xù)、安檢、登艦一氣呵成，122名撤離人員只用了約40分鐘。之后，臨沂艦載著他們迅速離開了戰(zhàn)火中的也門。“我們徹底放心了，真的可以回家了！”

李紅梅上了艦才知道，丈夫并不和她一起撤離。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副主任陳朝陽回憶說：“她非常憔悴，艦長見狀和她聊了起來。她說：‘我丈夫沒和我一起撤離，今天是我們結婚23周年紀念日。說著說著，眼淚流了出來。艦長說：‘你放心，只要祖國一聲令下，我一定把你丈夫接回來！”

“大使一定把最后一個人送走才登艦”

同一天，為保障薩那撤離人員的安全，田琦大使派出先遣隊“蹚地雷”?！拔覀凂v也門的工作人員，把撤離路線提前走了幾趟，確定有可能會遇到什么困難、阻礙等，提前溝通解決。但凡有風險，我們都不會決定撤離。”楊舒說。

從薩那到荷臺達港的路上，有9個檢查站，守衛(wèi)人員全副武裝?！霸陔x薩那不到30公里的地方有一個檢查站，把我們攔住了。有個人拿槍頂著我的胸口?！睍r任中國駐也門大使館辦公室主任金輝說。他馬上給田琦打電話，田琦立刻給也門政府安全部門負責人打電話，請他通知哨卡放行。每過一個檢查站，金輝等人都把第二天中國要撤離的路線、人數、車輛數、時間詳細告知也方人員。

這天14：00，金輝等人趕到荷臺達港，隨即辦理軍艦入港手續(xù)。“也門政府的人都不來上班了，躲在家里，我們就開車到他們家里找人?！?個小時后，國內終于接到田琦的報告：已拿到軍艦入港許可。綜合各種情況之后，田琦最終決定：最后的撤離時間確定為3月30日早晨7：00。

3月30日凌晨3：00，在亞丁總領館留守的馬冀忠再次被爆炸聲驚醒，他想起了一段往事，寫了一條微信朋友圈：“目送我海軍護衛(wèi)艦緩緩駛去，緊繃了三天兩夜的神經一下得到舒緩。不禁回想起21年前的1994年，同樣發(fā)生內戰(zhàn)，我作為眾多在也門工作的中資公司的一員，搭乘法國撒僑艦艇撤離了也門。依稀記得當年站在甲板上遠眺硝煙彌漫的亞丁港的情形?！倍藭r，中國軍艦已經從亞丁駛出了近14個小時，再過4個小時，薩那的隊伍也要出發(fā)了。在這條朋友圈的最后，他寫道：“此情此景，心中陡然迸發(fā)出強烈的驕傲和自豪?！?/p>

6：50，天蒙蒙亮，薩那使館組織的33輛大車小車，浩浩蕩蕩從中國援建的也門國家大圖書館出發(fā)。為了便于識別，車身上都張貼了中國國旗。負責車輛聯(lián)系工作的是使館最年輕的館員丁夢瑩，當時只有23歲，到也門工作的第二天就遭遇了空襲。她一度竊喜家人對也門情況不了解。但后來從表哥那里得知，爸媽每天都關注著也門新聞，只是怕她惦記才假裝不知道。每次電話里，母親都很平靜，只講些家長里短。后來祖母去世，父母為了不影響她工作，沒有告訴她。她一直在戰(zhàn)火中東奔西走，田琦說：“離我們10米遠的地方就有槍戰(zhàn)，但小姑娘非常勇敢，毫不畏懼?！?/p>

路上的“地雷”已經被“先遣隊”蹚完了。但是當天凌晨，俄羅斯駐亞丁總領館被沙特聯(lián)軍誤炸。好在有人提前把中國在也門工作人員的坐標通報給沙特方面。“我們把沙特外交部、國防部有關人員的號碼表找出來，挨個給他們發(fā)傳真。”中國駐沙特大使館工作人員說。

11：00，車上的449名中國公民全部到達荷臺達港。田琦和中國海軍濰坊艦迅速取得聯(lián)系，確定軍艦進港時間。戰(zhàn)火中撤離，必須爭分奪秒，盡量減少艦等人、人等艦的時間。

中午時分，高懸著國旗的濰坊艦緩緩駛入港口，岸上的人群沸騰了。人們揮舞手中的國旗，放聲呼喊：“感謝祖國！祖國萬歲！”大約25分鐘后，所有撤離人員都登上了軍艦。

經過一夜航行，3月31日5：30，濰坊艦安全抵達吉布提?！扒皟商於紱]睡過好覺，這次在船上是睡得最好的一次。”一名中國公民下艦后說。至此，總計571名中國公民全部安全到達吉布提。但外交官們依然留守在戰(zhàn)火中?！半娪袄?，大使早早地離開指揮崗位，這在現(xiàn)實中是不可能的，大使一定把最后一個人送走才登艦?！睏钍嫘χf。

“我在等很重要的電話，你不要再打了”

在也門，中國外交官不僅僅是把最后一個中國人送走，他們走的時候，還帶上了外國公民。4月2日7：00，馬冀忠和胡海乘防彈車駛出亞丁總領館。在經過一個廣場時，馬冀忠發(fā)現(xiàn)馬路對面有一輛坦克的主炮正對著他們?！拔夷X子里當時轟的一下，感覺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讓司機放慢車速，以便讓人分辨出車上的外交牌照。”大約1小時后，他們趕到亞丁港碼頭。又過了兩小時，4天前撤走中國工人的臨沂艦，重新回到亞丁港。馬冀忠、胡海和巴基斯坦、也門、印度、新加坡、意大利、德國、波蘭、英國、加拿大、比利時、埃及等國的225名公民，登上軍艦撤離。郭少春說：“這些外國公民，絕大多數和中方沒有直接利益關聯(lián)。他們的國家不具備調用、租用民航，派遣軍艦去接他們回國的能力，向中國政府提出請求。我們的做法，體現(xiàn)了中國的大國擔當。”

馬冀忠上艦后，給妻子打了分別后的第一個電話：“我們撤出來了！”

也有中國公民在其他國家的幫助下撤離。4月4日，8名中國公民搭乘巴基斯坦軍艦自穆卡蘭港撤離。陳朝陽說：“本來我們是計劃分兩批撤離，后來不斷有突發(fā)狀況。主要人員撤完了，又有中國公民和外國政府陸續(xù)發(fā)出撤離請求?！?/p>

到了4月6日6：30，在確認中國公民都已安全撤離后，田琦率領13名使館留守人員和24名中國留守公民，最后撤離薩那，趕往荷臺達港。“田琦大使在那12天里，手機始終24小時開機，很多親友擔心他，打電話給他，他都說：‘我在等很重要的電話，你不要再打了。他擔負著上千人的安全責任，就怕漏接了一個電話。”陳朝陽說。

在荷臺達港，臨沂艦艦長下艦迎接中國外交官。執(zhí)行任務時，艦長是不能離開軍艦的。但這是護送最后一批撤離人員，艦長上了岸，田琦則給他戴上了也門當地的花環(huán)，以示謝意。

4月6日13：10，即空襲之后275小時，中國海軍臨沂艦搭載最后一批人員駛離荷臺達港。艦上同時還搭載了45名斯里蘭卡公民。也門撤離行動中，中國共協(xié)助15個國家的279名公民安全撤離。許多外國公民在撤離時，手中揮舞著五星紅旗。田琦說：“巴基斯坦大使給我打電話表示感謝，我能聽得出他哭了。”

這場武裝撤僑行動，轟動了國內，各大媒體迅速報道，標題無一不洋溢著自豪：《也門撤僑，祖國永遠是靠山》《也門撤僑， 世界看到中國擔當》《中國“諾亞方舟”的完美行動》……這是一場可以載入史冊的國家行動，遼闊的海洋、閃亮的軍艦、遠去的戰(zhàn)火、緊緊握手的大使和艦長，構成了一個國家的英雄時刻。

轟轟烈烈過后，他們的生活在平靜向前。2017年3月29日，馬冀忠已是中國駐迪拜總領館領事，和妻子李紅梅在迪拜度過了銀婚紀念日?！拔医o她買了一捧花，兒子陪我倆去吃了一頓海鮮大餐?！?017年8月21日，郭少春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當時很高興看到寧亞龍的女朋友理解他的工作，后來也很高興看到他們登記結婚，現(xiàn)在過著幸福的生活。2011年利比亞撤僑35860人，2011年日本撤僑7600人，2015年尼泊爾地震撤僑6000多人……可能一句話、幾個數字就能總結近幾年的撤僑行動，但每個數字背后，都有一群默默奉獻的中國外交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