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秋

將近5點，外面陽光仍舊強烈?？斓斤堻c時間，餐廳還是一個客人沒有。靜慧側(cè)坐在一張餐桌旁。她店的名字雖然叫“馨妍餐廳”，其實不過是一個擁有五、六張桌子的小酒館。每張桌子配四把椅子，如果客人一伙來的人多，就把桌子臨時拼湊起來。廚師成在后廚歡快地唱著歌，含糊而跑調(diào)，一改往日干活時經(jīng)常懷著的那股怨氣。剛剛喬婭打來電話，她老公去省里開會不在家，讓凱準備幾個菜，來餐廳和他們一起慶生。說會晚一點到，避開就餐的客人。靜慧把喬婭的話傳達給成，成一下子興奮起來，跑到后廚準備。

蒼蠅成雙結(jié)對在餐桌上喧囂，要是平時靜慧早去收銀臺取蒼蠅拍追趕它們了，可今天她懶得動。喬婭的聲音一直在她耳邊回響，細聲細氣，慢條斯理，和她一米七幾的身高不太搭調(diào)。四十年了，她說話的樣子一點沒有改變。

想到喬婭，靜慧在心中總是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今生沒有和她相遇，命運又會如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會離開鄉(xiāng)村到城市來。因為這個，她應該感謝喬婭吧。雖然家鄉(xiāng)現(xiàn)在溫飽不成問題，但也沒發(fā)展起來。每次回鄉(xiāng)，她都不能想像自己和女兒生存在那個封閉狹小的空間。如果當初留在鄉(xiāng)下，等待她命運的大概有這樣幾種可能：一是嫁個老實本分的農(nóng)民，全家靠幾畝薄田地里刨食吃，或許會搞點副業(yè)讓日子過得不那么緊巴；二是嫁個手高眼低、好吃懶做的男人，在開革開放大潮中沒有學到掙錢的本事，反倒染一身吃喝嫖賭的壞習氣，那可就讓她有罪遭了；三是嫁的男人當了包工頭或是搞裝修、運輸發(fā)了財。十里八鄉(xiāng)倒是出了幾個這樣的，卻無一例在外有了小三或包了二奶。靜慧的城市生活雖然過得不怎么順暢，倒也沒讓她感到后悔。

喬婭父親是當年下放到農(nóng)村接受改造的“五七大軍”中的一員。一家人在春節(jié)前夕很急迫的情況下被送到鄉(xiāng)下，沒有房子，喬婭父親帶著兩個兒子住到大隊長家，而喬婭和母親則被安排到靜慧二大爺屋里。二大爺已經(jīng)過世，兒子在外當兵，家里只剩二大娘及二個女兒。靜慧第一次見到喬婭是在二大爺家門前。在一堆沒有安頓好的家具旁，喬婭穿一件黑色連帽毛皮大衣，橙色燈芯絨褲子，手上拿著塊餅干。靜慧像看到外星人一樣盯著她看，后來她知道喬婭穿的是兔毛大衣。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奶奶湊過來摸著喬婭頭上的帽子說：“這丫的頭發(fā)可真好?！膘o慧目光從喬婭那雙十分漂亮的紅色漆皮鞋移到她手中的餅干上。喬婭毫無熱情地小口咬著，細聲細氣對比她大兩歲的靜慧說：“我叫喬婭，你叫什么名字？”靜慧咽著口水，覺得肚子更餓了。旁邊一個看熱鬧的小男孩興奮地指著靜慧說：“她，她是玉鳳?！?/p>

遇到喬婭之前，靜慧是一個沒有一點非分之想的鄉(xiāng)下女孩，名字還叫玉鳳。生活的鄉(xiāng)村山多地少，十分窮困。農(nóng)民在生產(chǎn)合作社忙活一年，刨去口糧也剩不下幾個錢。靜慧父親第一任妻子生下兩個兒子后病死了，娶了靜慧母親生了她和弟弟。家里男孩多，糧食永遠不夠吃，靜慧總是處于一種半饑半餓狀態(tài)。她對富足生活沒有太大的奢求，以為天下所有人家的日子都是這么過的，只不過有些富裕些，比如大隊書記家趁五間大瓦房，能吃飽飯，衣服上的補丁也少一些。

喬婭一家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她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一些人過著她無法想像的生活。在他們的那個世界里，不但吃得飽，而且每頓都是大魚大肉；不但衣服漂亮，人也比鄉(xiāng)下人長得好看。當她看到喬婭外祖母帶著花鏡讀一份喬婭告訴她叫《參考消息》的報紙時，她簡直驚掉了下巴。喬婭母親每天捧著一本書讀已經(jīng)讓她世界觀徹底顛覆。在鄉(xiāng)下，父親那一輩識字的男人都是鳳毛麟角。住外村的小舅所以能干上人人羨慕的大隊會計，就是因為讀過兩年書。

喬婭不以為然，她悄悄告訴靜慧，她外祖母畢業(yè)于北京名牌大學，外祖母的父親去日本留過學，雖然后來參加了革命，但還是被認定歷史有問題。因為這事，組織上讓父親跟母親離婚，父親不愿意，所以這次才受牽連被下放到農(nóng)村。喬婭說的這些靜慧一點也聽不懂，她只知道他們身處的是一個充滿財富的世界。喬婭父母每月工資加起來有三百多塊，這對靜慧來說簡直是天文數(shù)字。她完全想象不出三百多元人民幣的概念，恐怕全大隊勞動力加起來辛辛苦苦干幾個月掙得也不會有這個多吧。因為這里條件艱苦，下放來的知青，家庭條件稍微說過得去的，都跑回城里泡病號了。那些留在鄉(xiāng)下勞作一年的，年終結(jié)算有時連口糧錢都不夠。拼命干的，有時會剩下很少的一點錢，所以知青中有了“趙九分”，“張三分”種種外號。

喬婭一家在鄉(xiāng)下呆三年左右便回城了，據(jù)說喬婭父親回城里又做了大官。同來時一樣，搬家還是兩臺解放牌大卡車，可是喬婭同母親、哥哥卻是坐著靜慧從沒見過的漂亮小轎車離開的。望著車隊在鄉(xiāng)間坑洼不平小路泛起的塵土中遠去，靜慧下了拼死讀書的決心，她有了這樣的覺悟，只有有文化的人才能過上他們那種城里人夢幻般生活。

老師很驚奇玉鳳的變化。她總是追在他身后問各種課堂上不懂的問題。開始他還很驚喜，時常表揚她，后來就有點煩。下學后他要喂豬砍柴，還有各種農(nóng)活要忙。而且她問的問題，有些他也回答不上來。靜慧并不是一個頭腦聰明的孩子，但學習成績總是在班上名列前茅。小學畢業(yè)，讀初中要去幾十里地以外，班上大多數(shù)孩子，特別是女孩子，都不再念了，而靜慧卻堅持要讀下去。成績好卻不代表一定就有學上，靜慧父親根本不覺得上學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有什么必要。只是他前妻兩個兒子都只是勉強讀完小學，那個小的看來也不是讀書的料。剛好，那些年他因宅基地糾紛不斷被一個鄰居欺負，而他覺得這鄰居之所以那么霸道完全是因為有個在縣上工作的女婿。他沒指望女兒讀書能有什么出息，但他希望女兒有了文化也能找到個有本事的對象。而且那時讀中學也花費不了幾個錢，住宿還是免費的。靜慧幸運地走上升學之路。

當時鄉(xiāng)村最優(yōu)秀的學生大多選擇考中專，上中師更是大多數(shù)孩子的目標。中師不但不收學雜費，每月還有十幾元的生活補貼。靜慧知道要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也只有這一條路好走。家里條件不可能供她讀高中考大學，就是經(jīng)濟上允許，父親也不會把太多錢花在女孩子讀書上。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她拼了性命，內(nèi)心強烈信念是讓自己和下一代能過上和喬婭家一樣的美好生活。學校住宿條件異常艱苦，幾十個人住在倉庫改造的大房子里，一側(cè)用簾子把很少的幾個女孩子與男生隔開。鄉(xiāng)下孩子都是想改變命運才來讀書的，所以每個人都很拼命。靜慧在這種環(huán)境中愈加刻苦。她成功了，成了全縣百名考上中師的一員。入學前，她央求父親托人把她的名字改了。endprint

進入中師后，靜慧才意識到事情不是她原來想的那樣簡單。依照哪來回哪的原則，畢業(yè)后，她還是回到了故鄉(xiāng)，分配到鄉(xiāng)中心小學任教。學校條件簡陋，工資也不高，拼命讀書卻仍然回到鄉(xiāng)下，她內(nèi)心充滿了絕望與痛苦，但她沒有別的路可走，雖然不是很熱愛這份事業(yè)，但要強不服輸?shù)膫€性還是讓年輕的她努力工作。

在別人眼里，小學老師怎么也是一份體面的職業(yè)。上門提親的人多起來，也有在縣上工作的?？伤嘤H每次都不成功。父親很不高興，覺得她讀書把腦子讀壞了，說些難聽的話。甚至有幾次還動了手。靜慧十分痛苦，覺得沒人理解她。在城里讀書的幾年，雖然連走出校門的機會都不多，但她已經(jīng)愛上了那座城市。每次出去坐公交、逛商場，在城里人面前，她總懷著一種強烈的自卑感，覺得自己身上鄉(xiāng)下人的標簽從來沒有被撕掉過，但越是這樣想要永遠在城市里的欲望卻愈強烈。

教育局抽調(diào)一批優(yōu)秀小學教師到師范學院進修一年。因為是學歷升格，人們打破了腦袋。進修名額在市、縣、鄉(xiāng)有一定比例，像靜慧這樣沒有一點背景的普通鄉(xiāng)村教師是很難入選的，但一場意外讓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有人舉報靜慧所在縣教育部門利用職權(quán)破壞選拔規(guī)則，把應該分配給鄉(xiāng)村教師的名額給了一位縣領導在機關(guān)工作的女兒。事情曝光后，市長作了批示，要求嚴肅查處。市縣相關(guān)人員受到處分，這個名額被暴露在陽光下公開考試選拔，靜慧意外中了簽。

饑餓中突逢天上掉餡餅的狂喜，靜慧重新開始了城市校園生活，這回和前上一次有本質(zhì)區(qū)別。讀中師時她幾乎連坐公交車的錢都沒有，很少出校門?，F(xiàn)在她是帶著工資來進修的，經(jīng)常流連公園湖邊，商業(yè)鬧市。沒有多少錢買東西，她就是愿意一個人在街上閑逛。已沒有人能從外表上判斷出她鄉(xiāng)下人的身份，車水馬龍中，她漸漸融入這個城市。她越來越絕望，進修期只有一年，結(jié)束后她還是要回到鄉(xiāng)村小學，在那間陰暗簡陋的教室里教那些鄉(xiāng)下孩子讀書。

留在城里的唯一可能是在城里找個對象，然后找機會調(diào)到城里來。但這是個極不現(xiàn)實的想法。哪個城里男人會娶在幾百里外工作姿色平平的鄉(xiāng)下女孩做妻子，而且她也沒有認識城里青年的渠道。她每天接觸到的男人除了老師，就只有班上的三個男同學，三個人中兩位已經(jīng)結(jié)婚，唯一單著的靜慧一開始就把他排除在外。那個男同學之所以到現(xiàn)在還沒有女朋友也是因為自身的缺陷，叫凱的男生整個左邊臉上布滿了青黑色胎記。他雖然個子高，身材不錯，但在一些女孩子心中還是把他和身有殘疾的差不多劃上等號。靜慧也覺得他的那張臉確實有些恐怖，私下里和他幾乎沒有來往。凱本身性格也很清高，不太融入同學當中。聽人議論凱雖然長得這樣，但因為家庭條件好找女朋友十分挑剔。家里給他介紹過許多女朋友，都沒有成功。一天幾個同學在教室的一番議論卻讓靜慧夜不能寐。她們說凱父親是教育局一個很有實權(quán)的處長，如果和他搞對象以后會調(diào)到好的學?；虻綑C關(guān)工作也不一定。幾個未婚女孩互相調(diào)笑讓對方去追凱。

幾日思量，靜慧開始刻意與凱在路上、食堂、圖書館等場所邂逅，兩個人由陌生到熟絡，相交愉快，不久班上同學知道他們在談戀愛了。凱是個性格內(nèi)向的男孩，雖然表面高冷，內(nèi)心卻十分膽怯脆弱，也許是被女孩子拒絕次數(shù)太多，他很恐懼與女孩子接觸。之所以愿意和靜慧呆在一起是因為她能夠讓他放松，和她在一起，他沒有在其它女孩子面前的那種自卑感，整個人會變得自信活躍。兩人關(guān)系開展得很順利，可凱卻從不提帶靜慧回家去見父母。在靜慧的追問下，他囁嚅著說母親平時對他要求嚴格，自己找的對象恐怕不太能被她接受。他要靜慧給他時間，慢慢做母親工作。靜慧知道他性格小氣而敏感，很容易被惹毛，不敢過于表達自己的急迫心情，可畢業(yè)時間一天天臨近，她焦躁的情緒也越來越強烈。她明白，只要回到鄉(xiāng)下，她和凱的關(guān)系就很難維持。她不得不采取進一步的措施。一天她告訴凱她懷孕了。凱被嚇的半死，才吞吞吐吐說戀愛還沒有跟母親說。一番痛苦的掙扎，凱終于下決心帶靜慧回家。靜慧有思想準備，事情不會那么容易，但她還是低估了凱母親對這件事的反應，她去了三次仍然被拒之門外。靜慧在外面哭訴懇求，她在里面破口大罵。她讓靜慧死了這條心。自己兒子絕不會和一個毫無廉恥的鄉(xiāng)下女人結(jié)婚。她怒斥靜慧不自重不要臉，勾引自己的兒子，把一個好好孩子名聲給徹底敗壞了。

靜慧沒有辦法，去教育機關(guān)找凱的父親哭訴。與凱母親不同，凱的父親很客氣，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卻表示家里事都是妻子作主，她要是不吐口這件事情恐怕很難辦。眼看畢業(yè)時間快到了，靜慧無奈只好破釜沉舟。她向凱發(fā)出最后通牒，如果他家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她就去有關(guān)部門告他們父子。不光是凱讓她未婚先孕這件事，戀愛時，凱向她透露當年考中專他沒有達到分數(shù)線，是父親使用了不正當手段才讓他上了學。這次進修凱的條件也不符合，仍然是走了后門才進來的。這一招果然奏效，也許是害怕影響凱的前程和他父親的地位，他們終于答應了這門婚事。

一家三口進店吃飯，靜慧迎上前陪笑把他們讓到位子上。孩子嚷著要吃鍋包肉。靜慧把點菜的單子送到后廚，成正在專心準備生日宴，看到送上來的菜譜，不耐煩地嘖了下嘴。

靜慧和凱沒有舉辦婚禮，當時靜慧身子已顯懷，未婚先孕在當時還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凱家覺得這實在是一件十分丟臉的婚姻。借口政府反對大操大辦，把親朋好友及凱父親幾個同事部下約到飯店吃了頓飯，沒有讓靜慧參加，凱唯一的妹妹也沒有去。和凱戀愛時，靜慧知道他有一個妹妹，結(jié)婚住在本市，但凱很少提及她。靜慧婚后沒看她回過娘家，聽說只是偶爾把父親約出來見一面。

靜慧婚后便調(diào)到郊區(qū)一所小學教書，表面上也是農(nóng)村小學，卻在城區(qū)邊緣，每天坐公交車上下班很方便。而且不長時間，隨著城市房地產(chǎn)開發(fā)，這所小學所在地變成了真正的城區(qū)。權(quán)力這個東西真是可怕，對靜慧來說終生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想，在凱父親那只不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運作。

為達到自己的目的使用卑劣手段，與凱家人撕破臉皮，靜慧為此深感內(nèi)疚，有為他們做牛做馬贖罪的覺悟?？墒且贿M這個家門，她便意識到自己遠遠低估了在這個家的生存環(huán)境。表面上公公對她算客氣，丈夫也還好。也沒有受到語言上公開的侮辱，但家里每個人都對她視而不見，凱的母親更是從不主動與她搭一句話。沒人關(guān)注她的存在可她卻總覺得背后總有一雙毒辣辣的眼睛在時刻盯著她。婆婆工作的企業(yè)幾年前解體，一直賦閑在家，她對潔凈的要求讓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的靜慧到了不能理解的程度。內(nèi)衣天天換，床單被罩三五天一洗，所有外衣必須脫在玄關(guān)以外。家里沒有洗衣機，婆婆認為那種東西既洗不凈又磨損衣物。雖然生活上種種不適應，靜慧還是努力配合。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刷過的碗會被重新刷過，晾過的衣服又重新出現(xiàn)在陽臺上。后來她被明確告之，每天只洗自己和公公的衣服即可。公公在這個家待遇雖然比她好，但也只是個二等公民。凱的母親一方面十分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另一方面卻又對丈夫的職位特別引以為傲。endprint

不久，靜慧發(fā)現(xiàn)自己用的碗筷被單獨存放，碰過的餐具會被熱水消毒。她再降低身段也覺得人格受到侮辱。她向丈夫哭訴婆婆的過分行為，凱只是沉默。讓她不可思議的是，凱對母親的做法并沒有特別反感，好像母親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靜慧恐懼地意識到婆婆對丈夫的掌控已控入骨髓，與她結(jié)婚可能是凱這輩子唯一一次背叛母親的行為，而他正準備為這個行為終生向母親贖罪。每天早上他從床上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母親的房間，晚上也是母親睡下了才肯過來，婚后靜慧從來沒有一天感覺到丈夫是真正屬于自己的。雖然快要臨產(chǎn)，除檢查身體，靜慧從不請假，總是盡量待在學校里，對回家充滿了恐懼。她把希望寄托在快出生的孩子身上，他們會愛自己的孫輩吧，愛屋及烏，到時他們對她的態(tài)度也應該會有所改變。

當產(chǎn)科醫(yī)院護士向守在產(chǎn)房外凱和家人報告生了個女孩時，婆婆轉(zhuǎn)身離去。整個月子期間，以前很少外出的婆婆每天早出晚歸，沒給她做過一頓飯。后來靜慧才知曉，婆婆當初之所以答應這門親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聽算命先生說她懷的是男孩，將來這個孩子會光宗耀祖。女兒馨妍過完一周歲生日，靜慧在這個家再也堅持不下去了。自己受到的一切她都忍了，但他們對孩子的漠視讓她徹底絕望，特別是凱對母女倆也越來越疏遠，每次從母親房間回來臉色都十分難看，不能忍受孩子一點哭鬧，后來索性借口晚上休息不好，影響第二天工作去母親房間睡了。婆婆嫌公公夜里打鼾早把他攆到客房，母子倆令人不可思議的單獨睡在一個房間。

雖然餐廳里已經(jīng)不是很熱，等上菜年輕夫妻還是提出抗議，靜慧走過去打開餐廳內(nèi)唯一的一臺空調(diào)。為了省電，客人少時，她都是盡量不開。孩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提各種問題吸引父母注意，夫妻倆各自低頭玩手機，有一搭沒一搭應付著。很普通三口之家在一起的畫面，對靜慧來說都是一種刺激。對女兒馨妍更是，她從不把目光落到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身上，從小到大也沒有同靜慧談起過有關(guān)父親的話題。

是靜慧主動提出離婚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氣，凱也沒有一點挽留的意思。為了讓她盡早順利離開這個家，不再做出當初為結(jié)婚而威脅他們的事情，他們甚至主動做出犧牲，把公公早年分到的一套房子給了她。房子雖然只有四五十平方，地點也不好，但靜慧很滿足。房子到現(xiàn)在她還住著。

她從沒后悔過離婚，但離婚對靜慧鄉(xiāng)下的父母是一種沉重打擊，她家人、親戚中還沒有離婚的先例。父親不能理解女兒在城里找到條件那么好的丈夫為什么還要離婚，親家在市里是做大官的，他卻沒有從這個婚姻中得到哪怕一丁點的好處。他抱怨早知這樣當初還不如不供女兒讀書，在鄉(xiāng)下隨便找個人嫁了多少還能得到些彩禮，現(xiàn)在卻落得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中抬不起頭來。

靜慧和喬婭重逢是在她們第一次分別二十年之后。公交車上，靜慧看著從前門上車的喬婭一眼便認出了她。她很善于記住人臉，喬婭外貌和小時候沒有大的改變。喬婭也意識到一直有人盯著自己，她望過來，和靜慧目光相對卻沒什么反應。幾站過后，她們在同一站下車。靜慧常常想，如果不是這樣，她們可能會永遠錯過。喬婭向?qū)γ娴穆房谧呷?，靜慧在背后試著叫了一聲喬婭。她茫然四顧，目光最后落在靜慧臉上，遲疑著開口，“對不起，我們認識？”

“我是玉鳳?！膘o慧熱切地回答。喬婭原本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玉鳳？王家砣的玉鳳？”

看得出來喬婭對這次重逢挺高興，雖然也沒有表現(xiàn)得太激動。她說還有事情要辦，有時間兩人再好好聚聚，她留下家里和單位的電話，靜慧也把學校的電話給了她。半個月后，喬婭把靜慧約到一家高級酒店。喬婭晚到一會兒，坐下來從服務員遞給她的厚厚菜譜點了幾個菜，又向服務員要了一瓶紅酒。

多年不見自然要介紹一下彼此情況。靜慧的簡單，在小學教書，離異，一個人和女兒生活。喬婭并沒有追問她離婚的事情，只是好奇她怎么會到城里來生活。她介紹自己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直接參加了工作。她笑言：“我從小不愛學習，這你是知道的。”雖然喬婭頭腦比鄉(xiāng)下孩子聰明，但在讀書上確實十分懶怠。她們從一年級一起讀到三年級，喬婭翹課無數(shù)。喬婭家已經(jīng)從老鄉(xiāng)那兒搬出來，用國家給的建房費蓋了房子，和靜慧家離得不遠，每天一起上下學。學校離家有兩三里地，上學期間，靜慧為她帶過無數(shù)次假條。刮風下雨，天冷天熱，喬婭都會讓靜慧為她請假。請假條是喬婭母親寫在一張左下角帶有美麗凸起圖案，質(zhì)量上乘的信紙上，折疊得十分漂亮。每次靜慧都會好奇地打開來看。所有假條內(nèi)容差不多，開頭是王老師你好，茲有你班學生喬婭今天身體不適（頭痛、肚子痛、感冒、傷風等等），特此請假一天，此致，敬禮！落款是學生喬婭家長某某和日期。喬婭母親的字比她們老師的字漂亮太多。靜慧提起這事，兩人笑了半天。喬婭自我解嘲，回城后學校離家近，她倒是不逃學了，可仍然不用功讀書，還談戀愛。高中畢業(yè)她父親把她安排到一家企業(yè)上班，不久被單位送去讀大學?；楹?，不想在企業(yè)干了，就調(diào)到稅務機關(guān)工作。她現(xiàn)在丈夫并不是高中時的戀愛對象。是她父親老戰(zhàn)友的兒子，在政府機關(guān)工作，他們有一個兒子。

飯吃到一半，穿黑制服的領班帶著幾個服務員進來，問吃的是否滿意，加了菜，送上果盤。加菜放在一只船型餐具上，很夸張的裝飾邊上擺著鎮(zhèn)著冰的幾塊生魚片。領班好像和喬婭很熟。叫喬婭“嫂子”。喬婭客氣地把她們打發(fā)走了。靜慧第一次來這么高級酒店，與凱結(jié)婚期間，他們出去吃飯從不帶她。結(jié)賬時，靜慧還客氣一下，喬婭拿出張卡給服務員，然后在服務員送回的單子上簽了字。菜剩了許多，喬婭沒有讓服務員打包。靜慧返家的路上一直后悔沒有厚臉皮拿回來給女兒吃。

雖然這次見面氣氛很好，也說好了以后會定期相會，但并沒有。喬婭后來打電話約過靜慧兩次，靜慧都借口有事推了。她覺得在喬婭面前她永遠是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鄉(xiāng)下女孩，無論怎么奮斗，也實現(xiàn)不了當初夢想的喬婭家的富貴生活。她忘不了喬婭說自己婚事時那種嬉笑調(diào)侃的語氣。談了一堆戀愛，老大不小卻沒有結(jié)婚對象。父母很少干涉女兒的事情，對她的婚事并不急，倒是喬婭父親老同事的妻子叫她耿姨的找上門來，把喬婭和一個男孩帶到酒店請他們吃了頓飯。結(jié)束時對他們說：“你們倆門當戶對，條件相當，在一起吧?！眴虌I說雖然沒有和那個男孩子一見鐘情，但自己老大不小，戀愛也談煩了，就結(jié)婚了。靜慧想到自己為得到想要的婚姻經(jīng)過怎樣的浴血奮戰(zhàn)，最后又得到什么樣的結(jié)果。人生來是平等的，這果然是句屁話。endprint

她不愿見喬婭還有另一個原因是見面就要吃飯，吃飯就要花錢，也不能總讓喬婭請，而她哪有請客吃飯的閑錢。靜慧一個人帶著孩子在城市生活，日子過得自然清貧，她那點工資和女兒生存都難，還時不時要接濟鄉(xiāng)下的家人。他們沒有一個人體會她的難處，相反卻總是變著花樣開口向家族里唯一有工資收入的靜慧要錢。一個要求達不到，翻臉比翻書還快。開始靜慧還想法子盡量滿足，但不久就發(fā)現(xiàn)那是個無論如何無法填滿的欲望溝壑。她硬下心腸，不再理會他們的要求，很快便背負了白眼狼的罵名，差不多跟兄弟都斷了往來。

三口之家走后，只有一個男人進店吃飯，是店里的?？汀Ｋ裉毂绕饺諄淼耐?，把拉腳的三輪車停在門口。他一年四季穿一家破產(chǎn)企業(yè)的工作服，冬天在外面加一件腌臜的軍大衣。每次來，在一進門的位置坐下。點一盤京醬肉絲和一盤尖椒干豆腐絲，從隨身攜帶的軍用酒壺里喝兩杯白酒，要一碗米飯，拌著菜湯把飯吃掉。靜慧不同于其它小酒館的老板娘，從不和客人嘮家常，哪怕是店里的熟客。她從他每天一個人來吃飯和永遠散發(fā)著難聞氣味衣著，猜想他可能過著單身生活。原來在店里工作的小姑娘極度討厭他，背后叫他京醬豆腐絲，只要他鋪著厚厚破毯子的三輪車出現(xiàn)在門前，她就會怪聲怪氣的向后廚喊這么一嗓子，然后和成低聲各種嘲笑。靜慧每次都加一碟小菜給他，米飯也盛得滿滿的。他從不道謝，只是默默把眼前的食物吃光。

靜慧離婚后，經(jīng)過一段十分艱難的歲月。怎么說靜慧也是那場婚姻的受害者，但靜慧沒有得到絲毫的同情，相反卻讓她在社會倍受指責。凱，一個出身于良好家庭本分正直的青年，被一個懷著不可告人目的的鄉(xiāng)下女教師利用各種手段引誘利用。在她達到自己目的和青年結(jié)婚后，忘恩負義，只圖享受，不知奉獻。結(jié)婚期間，從不做家務，不尊重公婆，還挑撥母子間的關(guān)系，把一個曾經(jīng)幸福美滿的家庭搞得雞飛狗跳，最后拋棄了容貌上有瑕疵的丈夫。靜慧很長一段時間在學校倍受孤立。當初剛調(diào)來時，因為公公的身份，她可沒少受周圍人恭維奉承。幸虧靜慧從小在鄉(xiāng)下被家人呵斥打罵慣了，身心磨練得無比堅強，否則她可能真活不下去了。相反，這種遭遇倒把她骨子里那份堅韌不服輸?shù)奶煨约ぐl(fā)出來。從離開那個家庭時起她就決心活出個樣來給他們看看，她要讓女兒出息。從馨妍出生時起，那個家的人就無視她的存在。離婚后，凱幾乎沒來看過女兒，雖然住在同一個城市，每月那點少得可憐的贍養(yǎng)費卻要通過郵局郵寄。靜慧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讓凱全家為當初對孩子絕情感到痛苦與悔恨。

可現(xiàn)實是殘酷的，有些事情光靠心理上的要強沒有任何意義。要是不離婚，憑凱父親的地位，女兒一定可以進全市最好的學校，可馨妍卻一直就近在一所教學水平很一般的小學讀書，而且靜慧發(fā)現(xiàn)女兒在學習上缺乏天分，雖然很努力，但總是成績平平，將來考上重點中學的可能性不大。按當時政策分數(shù)不夠想進重點就要向?qū)W校交一筆贊助費，那可是一大筆錢，憑靜慧的工資收入根本拿不出。為了女兒，靜慧努力尋找掙錢機會。學校后勤校長是她師范學校同學的堂兄，一直對她比較關(guān)照。在他幫助下，她承包了校園里的小賣店，后來又擴大到學生食堂。她能干肯吃苦，處理問題上也還大氣，生意做得順風順水，很快便徹底脫離教學，專心做起買賣。掙了錢，靜慧才充分體會到金錢的魔力，原先對她不屑一顧、冷言冷語的人，又開始對她笑臉相迎、諂媚巴結(jié)。

有了錢，靜慧并沒有把錢用在改善住房和生活條件上，她掙錢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女兒的教育。社會上正流行學生出國熱，靜慧動了心，按女兒成績反正也考不上重點學校，索性花錢把女兒送到澳洲去讀高中。

成為有錢人，靜慧才第一次覺得自己成為了真正的城里人，她急不可待想在喬婭面前展示自己的新身份，她現(xiàn)在可以在她面前抬頭挺胸做人了?？墒遣恢獮槭裁矗趩虌I面前，卻沒有一次讓她有這種感覺。無論她是窮困的小學教師，還是現(xiàn)在的大款，喬婭對她的態(tài)度從未改變。永遠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淡然慵懶地開著她那輛“0”牌小轎車，偶而來店里蹭頓飯。但絕不吃白食，總帶些水果什么過來，逢年過節(jié)過還會送些魚肉蝦等副食品，說分的或別人送的。喬婭丈夫差不多每晚都有應酬，家里很少開火。喬婭母親過世了，兩個哥哥一個在省城做生意，一個在外地部隊上。父親是離休干部，每月工資現(xiàn)在漲到一萬來塊錢，顧了保姆在家侍候著。原本兄妹說好老人在誰家工資就歸誰，可喬婭兩個嫂子寧可不要這筆可觀的收入，也不愿把老人接過去同住。這讓靜慧不禁想到自己幾個兄弟，每月為給父母的三五十元生活費，隔三差五便打得頭破血流。

靜慧自己婚姻受挫折，暗地里希望普天下所有女人都不幸福，尤其是喬婭。喬婭丈夫是政府很有實權(quán)部門的局長。她也曾聽聞喬婭丈夫外面有小三之類的傳言，但從喬婭那里從沒得到過證實。對生活，喬婭沒表現(xiàn)幸福過爆棚，也不怨天尤人。靜慧多年艱難度日，養(yǎng)成所有事物都要用金錢價值來衡量。雖然同喬婭交往不能讓她得到精神上的快樂，但她還是維持了這個友誼。總是能從喬婭那兒得到些物資上的贈予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喬婭是她唯一認識的（凱家除外），同政府部門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有一次她的店因某種問題被工商局查了，要求限期整改，否則就要封店，而整改的內(nèi)容是短期內(nèi)無論如何不可能完成的。她急得發(fā)瘋。店要是開不下去，不要說女兒在國外讀書的費用，母女倆的生活也成了問題。她找到周圍所有覺得能幫上忙的，包括常來店吃飯的客人。問來問去，都說事態(tài)嚴重，恐怕不是花點錢就能解決的。最后她跑去找喬婭，內(nèi)心沒抱太大希望。這么嚴重的事，喬婭能不能幫上忙是一回事，肯不肯幫忙也沒有把握。在她覺得生意前景一片大好，在喬婭面前可沒少帶上成功人士的面具。喬婭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一邊慢慢做著事情，一邊聽她講事情經(jīng)過。靜慧內(nèi)心充斥著不滿與失望，她都火上房了，她還那么心不在焉。喬婭忙完手邊的事情，操起電話打給一個朋友，過了十幾分鐘，朋友回了電話說事情搞定了。靜慧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狂喜與感激的同時，心底里也不自覺地升起一種無來由地的恨意。她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她那有錢人的身份在喬婭那個階層里只不過是個笑話。

靜慧和凱在同一個系統(tǒng)工作，知道對方彼此的消息并不難。離婚一年后，她聽聞凱再婚了，結(jié)婚對象是一名醫(yī)生。靜慧并不意外，和凱戀愛時，凱就一直說母親想讓她找個醫(yī)生做妻子。靜慧心里并不看好這段婚姻，堅信有那樣的婆婆，神仙做她的兒媳也不行。她等著婚姻不利消息傳出，果然沒過多久聽說那個家庭在鬧不愉快。后來，知道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她認為這段婚姻到了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了。她突然有一種同女醫(yī)生見上一面的想法。長期以來她背負的太多，而能夠真正了解真像理解她的恐怕也只有那個女人了。endprint

病房走廊墻上張貼著醫(yī)護人員的簡介，靜慧在里面找到她，很平常的面孔。靜慧叫住路過的護士。護士想了一下說：“鄭醫(yī)生好像今天值夜班?！?/p>

靜慧忙到九點多鐘，又一次去醫(yī)院。走進病房望見到一個女醫(yī)生正在護士站埋頭寫東西。應該是她吧，靜慧站在隔板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女醫(yī)生抬頭瞅了一眼靜慧，低頭繼續(xù)寫東西，口里問靜慧什么事，可能把靜慧當成了患者家屬了。靜慧剛要開口，女醫(yī)生突然抬眼盯著靜慧臉看了一會兒，起身走出護士站，回頭向靜慧示意。她打開一間掛著醫(yī)生值班室牌子設施很簡陋的房間，讓靜慧坐在一張單人床上，自己靠著破舊寫字臺，“我見過你們的畢業(yè)照?！彼币曥o慧，停一下問：“找我什么事？”靜慧不知所措，她咄咄逼人的氣勢已經(jīng)讓靜慧沒有了傾述的欲望。女醫(yī)生仰起下頦，“按理說你有什么事不該找我。”她沉思下，“你是不是想問問我在那個家過得好不好？”

靜慧及女兒身體很少鬧毛病，不太與醫(yī)生打交道，沒有體會過他們說話的尖刻與直率?？粗o慧尷尬的表情，她目光柔和些，“我們搬出去了。我自己有房子。我告訴凱，你可以和我一塊走，也可以留下來跟你媽在一起。和他約定每周去看他媽一次，但不允許他私下里去見他媽。一開始就和他說清楚了，只要違反一次規(guī)定，我們就離婚?！?/p>

靜慧知道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已無話可說，起身告辭，女醫(yī)生在她身后說，“有了女兒后，我勸過過凱，孩子是無辜的，自己的女兒總還是要關(guān)心一下的。可老太太說，絕不可以再沾那個鄉(xiāng)下女人的邊?！?/p>

學校接到上級文件要求取消校園內(nèi)的商業(yè)行為，這是靜慧財路被堵死的第一步。接著老校長退休，新校長上任馬上著手辦的就是撒毀學校與靜慧簽訂的食堂承包協(xié)議。靜慧原來把寶都壓在后勤副校長身上。后勤校長和老校長關(guān)系好。老校長除了教學，其它事都不太關(guān)心。新校長的決定得到全體老師的一致好評和擁護。靜慧長期利用學校資源發(fā)財讓她成了整個教師中的公敵，人人都覺得后勤副校長在她那里得到了巨大的利益，而他們之間不正常的男女關(guān)系早已被傳得沸沸揚揚。靜慧被逼到絕路。讓她重新回到已經(jīng)生疏的教學崗位，每月拿二三千的死工資，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她只好破釜沉舟辭了工作，盤下一家勉強算得上中等規(guī)模的酒店。酒店周邊有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還有幾家企業(yè)。靜慧花力氣做了攻關(guān)，他們招待客人，聚餐等都在靜慧店里。單位領導更是把這兒當食堂，隨時吃飯簽單，飯店生意一度很紅火?？呻S著周邊幾家企業(yè)效益下滑和接著來的廉政風潮，酒店生意一落千丈，最終難以維持，只好低價兌出。靜慧無以維計，盤下今天這個小餐館，以女兒的名字命名為“馨妍餐廳”。餐館在路邊，挨近居民小區(qū)，旁邊還有一所高中。雖然比較辛苦但生意還算可以。但好景不長，隨著城市經(jīng)濟衰落，來餐廳吃飯的客人逐漸減少，更要命的是高中整體搬遷到郊區(qū)，靜慧這個小餐廳也有點開不下去了。

成是靜慧盤下這個店時雇用的廚師，手藝并不好，靜慧雇用他的最大理由是他工錢要得低。成老家也在鄉(xiāng)下，父母殘疾，還要供兩個弟弟讀書，所以三十好幾了沒有娶上媳婦。店里開始還雇了一個小姑娘，可后來生意清淡就把她辭了。一對單身男女每天十幾個小時相處在一起，雖然有年齡差距，但還是突破防線走到一起。為了省錢，成在后廚雜物間擺放一張單人床。兩人有了關(guān)系后，靜慧也常不回家住在這里。馨妍回國后，怕女兒察覺他們的事情，無論忙到多晚，靜慧還是會回家，這讓成內(nèi)心十分惱火。常常在靜慧的耳邊表達對馨妍的不滿。埋怨孩子多不懂事，沒拿到畢業(yè)證就提前回國，讓靜慧在她身上花的二百來萬都打了水漂，還不顧靜慧內(nèi)心淌血繼續(xù)插刀，“還是人家喬婭層次高看問題準，家里那么有錢有勢，卻不趕時髦，孩子大學畢業(yè)才送到英國名校讀研究生。人家是學金融的，回來找工作月薪一開始就能拿好幾萬?！膘o慧恨不得拿起身邊的剔肉刀割了他的喉嚨。在國外讀書的女兒一直是靜慧努力奮斗的動力，也是對外炫耀的資本，總有好事的食客，問她家里的情況，她沒有讓自己驕傲的老公。“女兒在國外讀書，”每當她這樣回答，總能得到令她顏面有光的回應，而現(xiàn)在這卻成了她內(nèi)心最大的痛點。

馨妍是一個月前回國的。靜慧看她大學將畢業(yè)，同她商量回國到大城市找份工作，她已無力按原計劃供她在國外繼續(xù)讀研究生了。女兒隔了一段時間才告訴她掛科了，暫時畢不了業(yè)。怒火一下子涌到靜慧心頭。她為她在國外讀書生活的費用拼死拼活，受盡苦難，她卻讓自己的功課不及格。她嚴厲斥責女兒，讓她知道現(xiàn)在家里的狀況，如果再不努力只好自己打工賺學費了。沒想到一周后，女兒拉著行李回國了，聲稱再不回澳洲讀書。靜慧被驚得目瞪口呆，拿不到畢業(yè)證書，她連國內(nèi)的高中文憑都沒有，怎么生存。女兒不理她的責問，把自己鎖在臥室，留她一個人在客廳發(fā)狂。靜慧忽然想起前段時間她在路上碰到馨妍留學同學的家長，她拉著靜慧打聽馨妍的情況，靜慧覺得奇怪，兩家孩子在一個學校讀書，租住的房子差不多也在一塊，什么情況問自己孩子不就知道了。女人欲言又止。靜慧急著辦事，沒太往心里去。

靜慧急忙找出電話，同學母親聽到馨妍回國了，才肯透露馨妍經(jīng)常不去上課，整天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里，誰都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這學期學費好像也沒有交。靜慧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事實，沖回家中。馨妍好像早有準備，任靜慧在外面怎么敲也不開門。靜慧在客廳哭喊，追問女兒把交學費的錢弄到哪里去了。如果不交學費，學校會把名單交到移民局，學生鑒證可能會被取消掉。女兒就是不回應。靜慧失去理智，找來斧頭威脅要砸開房門。女兒在里面冷冷地回答，她要那樣做，自己就從窗子跳下去。靜慧害怕了，突然覺得女兒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來。

靜慧怒氣沖沖地回到餐館，當天沒有回家。第二天還是讓成炒了兩個菜給女兒送回去。回國后馨妍幾乎沒有下過樓。靜慧一直做餐飲生意，老是從外面拿些現(xiàn)成的食物回家，雖然馨妍從小能做些家務，但不會做飯。臥室的門仍然關(guān)著，垃圾袋里出現(xiàn)外賣包裝。靜慧心里氣，她倒不讓自己餓著，還浪費錢叫外賣。

臥室意外的沒有上鎖，她推開門，房間里空無一人。靜慧第一個反應是看向窗子。窗戶雖然開著，但紗窗完好，她松了口氣。女兒回來后一直靠墻放著的皮箱不見了，壁柜里少了她的衣物。她撥打手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靜慧想不出女兒能去哪里，想到報警，可馨妍是帶著行李離開的，警察恐怕也不會受理。她實在在想不出女兒會去哪里，馨妍初中畢業(yè)就出國了，沒聽說在國內(nèi)還有聯(lián)系的同學和朋友。靜慧往好里想，女兒或者想通了回澳洲讀書也不一定。她安心了許多。endprint

靜慧決定等幾天看看，聯(lián)系不到女兒就找她在澳洲的同學問問。過去她每天忙于掙錢，馨妍從小就總把她一個人扔在家里。晚間回來時女兒已經(jīng)熟睡，早上還沒起床，馨妍已經(jīng)獨自一個人去上學。因為忙，靜慧也習慣了與女兒不交流，送她出國也是手續(xù)辦得差不多才通知她。她過去一直覺得馨妍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知道母親掙錢辛苦，很少事情讓她操心。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了解女兒。

幾天后靜慧接到母親電話，說馨妍在她那里。靜慧既吃驚又氣憤，想不出女兒怎么會一個人跑到鄉(xiāng)下去。靜慧很少帶女兒回娘家。上次帶她回去看母親，還是三四年前她考上大學回國探親時。母親告訴靜慧，馨妍說要留在她那里，不讓靜慧去找她，她不會和靜慧回去，母親說，馨妍在鄉(xiāng)下生活得很快樂，幫她干農(nóng)活，跟舅舅家女兒上山放蠶、采蘑菇。還說要建一個養(yǎng)雞場。靜慧呵斥母親：“她還是個孩子，哪來的錢建養(yǎng)雞場。”話說到一半咽回去，明白了什么，氣得渾身發(fā)抖。

靜慧沒有去鄉(xiāng)下接女兒，她知道現(xiàn)在去了也是白去，她萬念俱灰。雖然以前她一直活得辛苦，但天空中有一個絢麗彩球，她堅信總有一天那彩球會幻化出無比美好燦爛的果實，讓她后半輩子活得充實幸福?，F(xiàn)在她才知道那空中的不過是一個虛幻的氣球，被戳破了，不留下一點痕跡。

將近八點鐘，喬婭來了，在店門前泊好車，從車里拎出生日蛋糕和兩瓶紅酒。她的車已經(jīng)從“0牌”變成“8”結(jié)尾的普通牌照，老款本田也換成奧迪A4。她看到店里沒有其它客人很高興，說沒人打擾，可以盡情喝個痛快。成聽到她的聲音從后廚跑出來。喬婭永遠是他最歡迎的客人。她給過他不少衣物。雖然大都是喬婭丈夫和兒子穿過的，但都是八九成新的名牌貨。

喬婭遞給他一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里面是進口名牌打火機。成高興的聲音都變了，說明明是姐的生日，自己卻得了禮物。三個人在挨著吧臺的餐桌上坐下來，菜雖然算不上豐盛，但都是平時喬婭愛吃的。成喝不慣紅酒，從身旁拖過一箱啤酒，和靜慧一起舉杯祝喬婭生日快樂，喬婭呷著紅酒。向靜慧感慨兩人的緣份，說當年自己坐在回城車子里望見抱著弟弟跟汽車奔跑的玉鳳，已經(jīng)在心里默默跟她道別，以為今生不會再相見了。

成問喬婭有沒有想過回當年生活過的鄉(xiāng)下看看?！皼]有?！眴虌I回答得很干脆，語氣帶點平時不常有的嬌嗔，“老鄉(xiāng)可壞了，專門欺負我們這些外來戶。他們覺得我父母掙錢多，好說話，就把一些平時用不著的破磨，破碾子搬來讓我媽買，媽糾纏不過就付錢給他們，這下可好，所有農(nóng)民都跑到我家來賣東西，回城時攢了一院子破爛，沒有用，也搬不走。他們又跑回來把東西都搶走了。”

成雖然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可也聽到父母說過不少當年下放干部的事情。兩個人談的熱烈。剛才客人走后，靜慧把空調(diào)關(guān)了。喬婭怕冷，很少出汗。成卻熱得脫掉上衣。喬婭盯著他裸露的堅實胸膛，一臉壞笑對靜慧低語，“有這個本錢，夜里一定很幸福吧?！彼檬謸踔炖^續(xù)在靜慧耳邊說：“好東西舍不舍得跟我分享一下？”她當然知道靜慧和成的曖昧關(guān)系，明顯是在開玩笑。靜慧臉紅了，成雖然不知他們在說什么，但知道一定與自己有關(guān)，整個人興奮起來。

喬婭笑著說她從小愛肌肉男，總是跟在身體健壯的靜慧大哥屁股后面。靜慧大哥輟學在家除了干農(nóng)活、上山砍柴，就是拎著彈弓滿山遍野打麻雀。喬婭跟他在山上一轉(zhuǎn)就是半天。喬婭感慨靜慧大哥品行端正，雖然她當時年紀小，可靜慧大哥已經(jīng)十五六歲，要是他對她圖謀不軌，她那么喜歡他，說不定也不會反抗，直到現(xiàn)在那大哥還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靜慧聽了苦笑，她沒有告訴喬婭自己大哥因為上山偷獵現(xiàn)在還被關(guān)在牢里，不過這次不是用彈弓而是自制獵槍。

半箱啤酒空了，成還沒有停止的意思，要是往日，靜慧早強行制止了，可今天她卻什么也不想說。喬婭從吧臺取過一碟瓜子邊磕邊看成喝酒。桌上的菜吃得不多，只有一盤涼拌菜已經(jīng)見底。成指著盤子用命令的口吻讓靜慧再去弄些來。他顯然喝高了，平時他是絕不敢用這樣語氣同靜慧講話的。喬婭嗑著瓜子笑看靜慧。靜慧端起盤子去了后廚。

菜是現(xiàn)成的，平時這個活也是靜慧來做。弄好了，靜慧一時不想出去，拿起臺子上成扔在那兒的香煙和一次性打火機，點燃一根。幾年前她學會抽煙，最近為節(jié)約費用戒了。劣質(zhì)煙草的沖勁強烈刺激她的喉嚨，她連忙在旁邊的臺子上把煙熄了。

席間喬婭問她看過今天的晚報沒有。靜慧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沉默地點下頭，喬婭沒再問，轉(zhuǎn)頭繼續(xù)和成調(diào)笑。

今天的晚報介紹了本市幾個高考學子，有高考狀元，也有幾個考試成績優(yōu)異的孩子。其中一篇文章介紹了全市文科第二名，已報考北大的女孩，旁邊還配一張彩色照片。靜慧讀到文章里孩子父親的名字瞬間呆往了，是凱。開始她并沒有看出照片上的凱。他臉上那塊明顯的胎記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

成在外面高聲喊叫，問怎么這么慢！到園子里現(xiàn)摘??？靜慧目光落在墻角一只瓶子上，店里這幾天鬧耗子，那是靜慧昨天去批發(fā)市場專程買來的，還沒來得及用。

成又在催。靜慧從后廚出來。聽喬婭在說：“你知道是什么讓我認清了鄉(xiāng)下人的本質(zhì)？是他們上廁所的方式！學校廁所離教室很遠，記不清是用包米稈還是高粱稈圍起來的。我上學第一天去廁所。完事才發(fā)現(xiàn)沒有帶手紙，急哭了，正好靜慧進來，我讓她去教室?guī)臀夷檬旨?。她愣了半響，折了一根高梁結(jié)子給我。我當時完全鬧不清狀況，后來才知道原來農(nóng)村人都是用這個當手紙的。我當時完全被嚇傻了?！?/p>

成干了杯中的啤酒，“我們用石頭、土垃咔，有時也用磚頭，逮著啥是啥?！眴虌I伏在桌上已笑得喘不過氣來。

靜慧把涼菜落到已經(jīng)吃過的盤子上。

“菜來了?！彼环磩偛拍樕系年幱?，變得開朗明快，“時間不早了，把這菜吃完，我們差不多也該結(jié)束了?！彼f著帶頭吃了一口。

吧臺上方架著的一臺小電視上一個皮褲男正聲嘶力竭唱著：

多少人走著卻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著卻如同死去

多少人愛著卻好似分離

多少人笑著卻滿含淚滴

誰知道我們該去向何處

誰明白生命已變?yōu)楹挝?/p>

是否找個借口繼續(xù)茍活

或是展翅高飛保持憤怒

我該如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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