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雪欽自稱講話沒有其他領導含蓄，甚至或多或少有點難聽。他批評介休部分干部不作為，“你連老百姓撒尿的問題都解決不好，老百姓還能尿你嗎？”

從2017年6月開始，介休市已先后建立起49個大眾食堂，這也成為當地民眾最贊賞的舉措，“至少實實在在地解決了老人們吃飯的問題”。丁雪欽經常私下到大眾食堂吃飯，發(fā)現(xiàn)問題后立刻把食堂負責人叫出來現(xiàn)場解決。

一年來，丁雪欽用實際行動向當地干部群眾表明，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合格的書記。跟去年不同，在今年舉行的全體干部大會上，丁雪欽談了更多具體工作，發(fā)言內容也沒有在網絡上全部公開。

南方周末記者 聶輝

發(fā)自山西介休

“我們干不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們就干小事，哪怕修一個廁所，能讓老百姓進去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尿，也算是我們替群眾辦了一件實事。”

2016年8月30日，在山西省介休市全市干部大會上，新任市委書記丁雪欽用廣場上沒有公共廁所的事例，直接批評介休部分干部“不做事”。由于講話內容過于直接通俗，丁雪欽也成為引發(fā)熱議的“修廁所書記”。

今年47歲的丁雪欽在調往介休之前，具有6年媒體工作經驗。從政之后，丁雪欽曾任晉中市委副秘書長、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2008年，丁雪欽調到昔陽縣，歷任縣委副書記、縣長、縣委書記。他在昔陽縣一共工作了8年，當地對他的評價是，以“鐵的手段”整頓市場秩序，發(fā)展昔陽經濟，改善了城鄉(xiāng)環(huán)境。

2016年年中，從昔陽縣委書記到介休市委書記，丁雪欽獲得了更大的施展空間，介休作為縣級市，在社會經濟管理和城市建設方面，比“縣”具有更大的自主權。

在丁雪欽發(fā)表“網紅”講話一年后，南方周末記者實地采訪介休當地干部群眾，了解這位“修廁所書記”一年來的執(zhí)政表現(xiàn)。

發(fā)言稿都由自己寫

“一些問題不管你講與不講，說與不說，它是實實在在擺在那里，這如同阿Q頭上的癩瘡疤一樣，不讓動、不讓碰，用幾撮長頭發(fā)蓋住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2016年8月30日，丁雪欽到介休市任市委書記一個多月，第一次在全市干部面前露臉。他身穿白襯衫，頭發(fā)花白，毫不留情面地指出介休存在的問題?！笆姓畺|面投資幾個億建設的后土廟廣場連個公廁都沒有，群眾憋著一泡尿打太極，你怎么能讓他氣沉丹田?！?/p>

講到動情處，丁雪欽放下演講稿，語氣加重，手指輕微地叩擊著桌面。那次全市干部大會匯集了介休市一千多名各級干部，會議內容還通過市電視臺直播。會場內除了丁雪欽的聲音回蕩，只剩下參會人員偶爾發(fā)出的輕聲咳嗽。

每一位參會干部都在會前領到了一份發(fā)言稿，許多人聽著講話時用筆在紙上圈畫著。作為國企領導，益達化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李垣青也參加了會議。他至今仍記得一年前開會時的情景，丁雪欽講話中雖然穿插了很多生動的比喻，但大多是在批評各級領導，場內氣氛壓抑，“臺下沒有一個人私下說話，也沒有一個人敢鼓掌”。

丁雪欽自稱講話沒有其他領導含蓄，甚至或多或少有點難聽。他批評介休部分干部不作為，“你連老百姓撒尿的問題都解決不好，老百姓還能尿你嗎？”語言雖然近乎粗俗，卻也是給人印象最深刻。一年之后，介休人談及丁雪欽，仍愛使用這一個站在百姓立場說話的“金句”。

近兩個小時的講話中，丁雪欽直接批評部分干部“讓當官是毫無怨言，讓干活卻牢騷滿腹”，他要求不想干活的干部把位子讓出來，讓想干活的人來做。他還不時提及介休的政治環(huán)境，稱介休涌動著一股暗流，有那么一些人總想把水攪混，總希望介休出點問題。

據一位熟悉丁雪欽的人士介紹，可能受他6年的媒體工作經歷影響，丁雪欽所有的發(fā)言稿都是自己親自寫，講話內容實在并經常使用比喻和例證。有一次，他與李垣青談及企業(yè)和政府的關系時，丁雪欽就曾將企業(yè)比作為政府下蛋的老母雞，是政府運作的資金來源。

丁雪欽常常語出驚人，到介休二十天，就有人告他的狀，他在介休全體干部面前放言稱，自己到介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誣告是要付出代價的”。

任職昔陽縣委書記時，丁雪欽也常發(fā)火動怒訓人，“傷害”與當地官員的感情，一些局長甚至不敢見他。丁雪欽解釋稱，自己每做一件事也常生一肚子氣，一些干部確實不像話，“有些局長對自己的工作底數連我都不如，一問三不知”。

那次全市干部會議結束后，李垣青收拾好手中的發(fā)言稿，將旁邊干部的那一份也拿了過來，一起裝入文件袋中帶回了廠區(qū)，給工人們傳閱。約談客戶時，李垣青都隨身帶著丁雪欽的發(fā)言稿，“給客戶看，讓他們對我們有信心”。

丁雪欽批評干部作風的講話內容經宣傳部全文發(fā)布后，引起社會熱議，“怒斥”干部的句子被網友大量引用。作為市委書記關注公共廁所修建問題，丁雪欽也被網友戲稱為“修廁所書記”。

私訪大眾食堂找問題

正如他自己批評干部的那些話，民生工程成為丁雪欽在介休工作的第一個著力點，他希望通過民生贏民心，“讓群眾心情舒暢，讓干部威信高漲”。

全市干部大會結束后4天，后土廟廣場的公共廁所修起來了，全市38個公共廁所得到維修改造；大會結束后15天，介休市開通兩條免費公交線路，成為貫穿介休市城區(qū)的兩條中軸線。

新一屆市委領導班子的工作效率超出了許多人的意料。山西介交運業(yè)集團經理武錦錄透露，2016年9月7日開會決定開通免費公交，那時候沒有設置好的站點，也沒有公交車上的標識，臨時制作LED，在車頭打出“免費公交”。規(guī)劃、交警、住建部門全部參加，討論站點設置，直到免費公交開通的前一天還在調整站點。一個星期之內，兩條免費公交開通運營，投入了16輛公交車?！袄先嗽诩覠o事可做，有時就坐著公交車在城區(qū)里逛一逛。”

會議結束后半年內，介休市成立民生事務保障辦公室，設置24小時民生熱線，協(xié)調解決“四供”（供電、供熱、供水、供氣）問題，重大事項第一時間可直接向市委書記丁雪欽匯報。民生事務保障辦公室后來又擴展為民生事務保障服務中心，直屬介休市市委管理。

2017年除夕，介休市城區(qū)大面積停水，民生辦工作人員一天接到六七十個熱線電話，反映停水問題?！八墓眴栴}一直受到介休居民吐槽，這次停水更遭到居民嘲諷，“干部家里平時用的就是純凈水，你們可以用純凈水煮餃子，我們拿什么煮餃子？”民生事務保障服務中心主任王風崗向丁雪欽匯報后，丁雪欽春節(jié)期間守在水源地，協(xié)調供水公司保障春節(jié)用水。

介休市要把80%以上的財力用于民生支出，用民生贏得民心，用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統(tǒng)一清理鄉(xiāng)村環(huán)境。在千人以上的村莊實施“六個一”工程，即：建一個街心公園，建一個紅白議事大廳，建一個大眾食堂，建一個大眾澡堂，建一個幸福大院，建一個群眾活動室。今年6月開始，介休市全市已先后建立起的49個大眾食堂，開始投入使用。

民生事務保障服務中心主任王風崗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考慮到農村孤寡老人做飯不方便，才由市政府投資建設大眾食堂，個體戶申請經營，民生服務中心負責管理。市政府吸收社會資金給予資金補貼，甚至還有社會愛心企業(yè)承包大眾食堂，為村民生活提供便利。

大眾食堂的價格根據所在區(qū)域稍有差異，但差異并不太大。據南方周末記者了解，大眾食堂主要滿足城鄉(xiāng)孤寡老人的吃飯問題，五保戶、低保特困戶每餐只需要1元就可以吃飽，并且有葷菜，其他村民只需要5元錢就可以吃飽。在市區(qū)的兩個大眾食堂價格稍貴，但9塊錢就可以吃到一葷兩素和一湯，仍比市場價格便宜。

建起大眾食堂也成為當地民眾最贊賞的舉措，“至少實實在在地解決了老人們吃飯的問題”。丁雪欽也非常重視大眾食堂的管理，經常私下到大眾食堂吃飯，發(fā)現(xiàn)問題后就把王風崗叫到食堂，把食堂負責人叫出來現(xiàn)場解決。有時，他會帶上王風崗隨機到一個大眾食堂吃飯，查看飯菜價格和衛(wèi)生問題，“事先也不說去哪里，要去做什么”。

書記的風格

除了全體干部大會上對不作為的干部批評之外，丁雪欽在日常生活中的私下走訪，也讓介休很多干部有心理壓力。

據當地一位媒體人透露，2016年全體干部大會之前的第一個月，丁雪欽到介休就開始“微服私訪”，幾乎走遍了介休，對各單位干部作風、市政設施狀況和群眾的意見都比較了解，在講話時才能夠直擊要害。

2016年10月，城關鄉(xiāng)原鄉(xiāng)長楊寶民調任介休市住建局局長，當時他對住建工作尚不熟悉。丁雪欽找他談話時要求：“你先把介休所有的街道走一遍，熟悉介休每一個角落的情況，至少要比我熟悉?！?/p>

作為本地人，楊寶民雖然對介休市的街道路名爛熟于心，但在后來的工作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部分街道巷子的了解還不如這個新來的書記。

從2017年5月20日開始，住建局會同交警大隊降低市區(qū)主要街道路沿石，并對人行道改造，統(tǒng)一劃出290個機動車、非機動車停車位，解決車輛亂停亂放問題。

道路整改過程中，丁雪欽每天早晨6點和楊寶民一起到現(xiàn)場查看施工情況。他對施工質量要求近乎嚴苛，發(fā)現(xiàn)路沿石殘缺，路沿石之間的空隙過大之類的問題，都要求返工。

按照早期規(guī)劃，為方便路邊停車，路沿石下降到7厘米的高度。丁雪欽看到后也不批評楊寶民，“他就問為什么要確定這個高度，你開車的時候，幾厘米高的路沿石才能更方便停車？”經過整改，介休市主要街道路沿石的高度下降到3厘米，機動車可以輕易開上人行道，駛入停車位。

小游園建設也是丁雪欽到介休之后提出的一項民生工程，全市新建20個小游園，丁雪欽走過每一個施工現(xiàn)場，查看施工進展和存在的問題。楊寶民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根據小區(qū)和街道的布置情況不同，小游園的建設規(guī)模也各有不同，但主要是為了方便居民休閑娛樂。所有的小游園都配備有健身器材，兒童游樂器材、休閑椅和公共廁所等設施。

介休市城區(qū)原本規(guī)劃有公共廁所，但由于管理存在漏洞，不少公共廁所被居民改建成了商店等。介休市進行拆違治亂時，恢復了這些公共廁所的功能，同時協(xié)調商場內廁所對外開放，方便居民生活。

丁雪欽到介休工作一年，介休各處顯現(xiàn)出鮮明的風格。介休市彥博路上，六層高的住宅樓外墻上，使用紅漆大面積粉刷，簡筆畫了幾個獎杯做底，用白漆涂寫著粗大的宣傳標語，“我們曾經有過無數輝煌，難道我們還要繼續(xù)窩囊？”在介休市的街道邊，在許多高層建筑的外墻上，都可以見到類似的標語。在介休本地的貼吧中，不少網友上傳宣傳標語圖片評論直呼“霸氣”“直白地令人感到可怕”。

推動城鄉(xiāng)環(huán)境整治過程中，丁雪欽親自與介休市繪畫志愿者召開交流會，安排將街頭兩百多個配電箱噴上彩繪。

學校附近的很多配電箱被畫上喜羊羊和唐老鴨等卡通形象，“下學早點回家，別讓媽媽擔心”。在金融路路口的一個配電箱上，畫著柯南的漫畫像，戴著標志性的大眼鏡，斜視著路邊的行人，標語似乎也更有深意：“雖然我近視，但你干的壞事我能看見”。

丁雪欽的工作風格也很“強勢”。益達化工廠幾年前發(fā)生安全事故后，附近村民因擔心污染和安全問題堵住了工廠大門，介休市政府協(xié)調未果。益達化工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李垣青每個月都要去市政府幾次，“像上訪戶一樣要求復產”。丁雪欽到任一個星期，李垣青就找他匯報化工廠狀況，“他很懂行，問的問題很專業(yè)”，從化工廠的規(guī)模到生產和經營狀況，兩個人聊了一個多小時。

丁雪欽在后來的全市干部大會講話中提到，介休市兩家化工企業(yè)因村民堵路停產，決定成立以市長牽頭的化工廠復產工作組，“不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要讓這兩家企業(yè)在9月份恢復生產”。

他講話完沒多久，化工廠復產工作組駐村工作，雖然仍有村民質疑化工廠存在污染問題，但經過耐心細致的解釋和說服工作，2016年9月的最后一天，停產21個月的益達化工廠點火復產。

“為政者僅有‘狠話還遠遠不夠”

2016年丁雪欽那次毫不客氣的講話，給介休各級干部一記當頭棒喝，也給丁雪欽自己形成了壓力。

宣傳部門全文發(fā)布丁雪欽的發(fā)言稿后，丁雪欽一時成了“網紅”。《光明日報》還就此刊發(fā)了一篇評論稱，干部表態(tài)之后更要表率，“為政者僅有‘狠話還遠遠不夠，說過‘狠話之后還得有‘后話，看‘后話”。從此之后，介休官方發(fā)布的發(fā)言稿和直播視頻被悄悄撤下，丁雪欽也拒絕了多家媒體的采訪。

晉中市委組織部負責人曾評價丁雪欽在昔陽縣工作的八年，“勤政務實、真抓實干，推進工作力度大”。務實，也成為很多介休干部對丁雪欽的評價。

據介休市政府一名工作人員透露，丁雪欽在介休工作一年來，很少在市委大樓里辦公，除了開會，他幾乎每天都在各種現(xiàn)場，不少干部要找他必須到現(xiàn)場才行。

丁雪欽也很少讓干部當面給他匯報工作，“電話里能說清的就在電話里說，一句說不清楚就說兩句?！睏顚毭駝偟绞姓ぷ鲿r，甚至有些不習慣新書記的風格，很多次要找他匯報工作，都被要求通過電話匯報。

在2016年調往介休之前的一個月，丁雪欽曾在昔陽縣全縣干部會議上講話，“你就不要說懷才不遇，因為在這個平臺上只有不稱職的干部，沒有施展不出的才華，你有多大的本事就能干成多大的事情?！?/p>

一年來，丁雪欽用實際行動向當地干部群眾表明，他到底是不是一個合格的書記。跟2016年不同，在今年舉行的全體干部大會上，丁雪欽談了更多具體工作，發(fā)言內容也沒有在網絡上全部公開。

介休市房管局開發(fā)的商鋪，供熱管網使用一年之后出現(xiàn)問題，卻讓群眾出錢維修。在2017年的大會上，丁雪欽犀利的講話風格不改，他點名批評房管局：“我說這哪是我們政府所為，和強盜搶劫有什么區(qū)別?！?/p>

不過，針對另一單位的幾個副局長爭奪審批權增加群眾辦事難度問題，丁雪欽給他們留了情面，他只是模糊地使用“張三、李四”等代號批評。“我說這哪是政通，分明是政痛，政務之痛、作風之痛、群眾之痛、干部之痛。”丁雪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