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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張議潮入朝事暨歸義軍與嗢末的涼州之爭再探

2017-09-06 00:54李宗俊
敦煌研究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涼州

內(nèi)容摘要:沙州歸義軍政權(quán)曾長期致力于控制涼州,由李行素墓志可知,咸通八年,在朝廷的斡旋之下,歸義軍被迫放棄涼州,涼州被嗢末部族所控制。李行素這次單車西使,說服張議潮奉笏入朝,實現(xiàn)了唐中央對歸義軍的羈縻控制,并通過分割涼州而實際削弱了歸義軍,進而利用嗢末勢力實現(xiàn)了掣肘和壓制歸義軍的目的。也許正是因為嗢末具有與吐蕃民族近似的西羌文化特征,以及曾為吐蕃奴部、庶民的身份地位,所以李行素墓志才稱其為“羌”,其主要成員構(gòu)成應與黨項、蘇毗等民族有著緊密的淵源關(guān)系。直至晚唐五代,嗢末始終控制著涼州,強烈影響著河西走廊各部族政權(quán)的局勢。

關(guān)鍵詞:張議潮;嗢末;沙州歸義軍;李行素墓志;涼州

中圖分類號:K24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7)04-0089-09

Zhang Yichaos Detainment in the Tang Empire Capital and the Battle for Liangzhou between the Gui-yi-jun and Wamo Armies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Research Focusing on the Newly Unearthed Epitaph of Li Xingsu and Dunhuang Documents about Zhang Yichao

LI Zongju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anxi 710062)

Abstract: The regime of the Gui-yi-jun army aimed for long-term control of Liangzhou. It can be known from Li Xingsus epitaph that the Gui-yi-jun army was forced to abandon Liangzhou, however, under the mediation of the central government in the 8th year of the Xiantong era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following which Liangzhou was controlled by the Wamo tribe. During this mediation, Li Xingsu persuaded Zhang Yichao to submit to the royal court, which placed the latter under complete control of the central government. Furthermore, the central government then weakened the Gui-yi-jun army by dividing Liangzhou and succeeded in controlling and suppressing their opponent by taking advantage of the martial strength of the local Wamo tribe. The Wamo exhibited characteristics of Xiqiang culture, which is similar to Tibetan culture, and as the Wamo had once been taken as slaves or low-order citizens of Tibetan tribes, it is likely for this reason that Wamo was called “Qiang” in Li Xingsus epitaph. The main structure of Wamo society i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Dangxiang(Tangut)and Supi(Sumpa)tribes. Wamos control of Liangzhou lasted until the lat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and strongly influenced the tribes of the Hexi Corridor.

Keywords: Zhang Yichao; Wamo tribe; Gui-yi-jun; Li Xingsus Epitaph; Liangzhou

晚唐沙州歸義軍史的研究,是敦煌文獻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隨著研究的深入,歸義軍的歷史漸次清晰,但個別問題還是因文獻的闕如而懸而未決。本文利用最新出土的李行素墓志及有關(guān)敦煌文書,就歸義軍首任節(jié)度使張議潮入朝事、晚唐歸義軍與嗢末的涼州之爭及河西政局等予以探討,略陳管見,以就教于方家。

一 張議潮入朝及歸義軍涼州問題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河西各地區(qū)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乃至近百年的吐蕃統(tǒng)治以后,敦煌人張議潮趁吐蕃內(nèi)亂而勢衰之際,聯(lián)合當?shù)馗髯迦嗣衿鹗?,在沙州?qū)逐吐蕃守將,建立起了以漢人為主體的地方政權(quán),恢復了唐朝的正朔。

大中十二年(858)八月,張議潮率蕃漢軍隊七千余人展開了東征涼州的軍事行動。在經(jīng)歷了三年的征討后,咸通二年(861)收復姑臧涼州。對此新舊唐書《宣宗本紀》及《資治通鑒》均有記載,但《資治通鑒》記載為懿宗咸通四年(863)三月“歸義節(jié)度使張義潮奏自將蕃、漢兵七千克復涼州”[1]。今據(jù)敦煌文獻考察,應該是咸通二年(861)為是。敦煌文書S.6342《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就有張議潮上奏朝廷“咸通二年收涼州”語。這個過程,敦煌文獻《張淮深碑》的記載最為詳細明確:

敦煌、晉昌,收復己訖。時當大中二載……次屠張掖、酒泉,攻城野戰(zhàn),不逾星歲,克獲兩州……姑臧雖眾,勍寇堅營,忽見神兵動地而至,無心掉戰(zhàn),有意逃形,奔投星宿嶺南,茍偷生于海畔。我軍乘勝逼逐,虜群畜以川量;掠其郊野,兵糧足而有剩。生擒數(shù)百,使乞命于戈前;魁首斬腰,疆尸染于蓁莽。良圖既遂,攄祖父之沉冤。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余里,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舊。修文獻捷,萬乘忻歡,贊美功臣,良增驚嘆。便馳星使,重賜功勛,甲士春冬,例沾衣賜,轉(zhuǎn)授檢校司空,食實封二百戶……河西創(chuàng)復,猶雜蕃渾,言音不同,羌龍嗢末,雷威慴伏,訓以華風,咸會馴良,軌俗一變,加授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太保咸通八年歸闕之日,河西軍務,封章陳款,總委侄男淮深,令守藩垣。[2]

由此可見,咸通二年(861)歸義軍收復姑臧涼州的事實毋庸置疑。其影響和意義重大,涼州位處河西東端咽喉,自古為河西首府,是唐前期涼州都督府及河西節(jié)度使的治所。歸義軍收復涼州后,就可直接與唐朝中央取得聯(lián)系。恰好當時其勢力亦至頂峰,不僅東西道路大開,而且疆域人口大增,正所謂“西盡伊吾,東接靈武,得地四千余里,戶口百萬之家。六郡山河,宛然而舊”。

需要補充的是,咸通二年歸義軍收復涼州,應該得到了唐朝中央的支持和軍事配合。據(jù)《新五代史》卷74及《宋會要輯稿·方域二十一》“西涼府” 條記載,該時期唐政府曾遣鄆州兵2500人前往涼州戍守。敦煌文書P.3715+P.2729+P.5015《歸義軍僧官書儀》中,被歸義軍文人視為唐政府賜予歸義軍的“防秋兵馬”,學界認為應就是指唐政府所派遣的鄆州兵。其實,從大的時代背景來看,張議潮起義暴動絕不是一次孤立事件,而是與吐蕃出現(xiàn)內(nèi)亂之后,唐王朝克復清水,收復三州、七關(guān)這一系列的政治、軍事事件息息相關(guān)。張議潮正是洞悉了當時的唐蕃軍政形勢,抓住了發(fā)動起義的最佳時機。唐朝方面對此也是四道并進,給予了及時聲援和接應,并發(fā)揮了重大作用。早在大中三年(849)七月,唐朝廷已經(jīng)“詔邠寧節(jié)度權(quán)移軍于寧州以應接河西”[1]8039,即要求邠寧節(jié)度轄軍向西北方向開進,而此邠寧節(jié)度接應河西之事應該就是指河西走廊張議潮領(lǐng)導的沙州起義。由此亦見,在張議潮起義暴動以后,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唐朝中央,早在大中三年七月唐朝廷就已經(jīng)出兵接應,并為此做出了相應的系列配合與聲援。只是隨后涼州未下,路途阻隔,具體情況唐朝廷可能一度不是很了解,直至張議潮進呈中央的奏表與圖籍于大中五年(851)送達{1}。

既然大中三年(849)唐軍已經(jīng)逼近河西而配合張議潮在河西的軍事行動,那么,咸通二年(861)歸義軍的涼州軍事行動能得到唐朝中央的軍事配合已成自然之事。而隨后出現(xiàn)在涼州的唐朝“防秋兵馬”,應該就是最初為配合歸義軍收復涼州而派遣的,事后又被留在涼州,協(xié)助歸義軍戍守涼州?!度圃姟肪?7薛逢《涼州詞》“昨夜蕃兵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涼州”之句,就是涼州收復后朝野振奮、詩人欣喜的吟唱。這說明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長安,而唐朝政府在高度關(guān)注之際,與歸義軍互通聲氣,并予以軍事配合也是必然的。

總之,咸通二年(861)歸義軍涼州收復以后,勢力和影響發(fā)展很快,受到唐朝中央的高度重視,正所謂:“修文獻捷,萬乘忻歡,贊美功臣,良增驚嘆。便馳星使,重賜功勛,甲士春冬,例沾衣賜,轉(zhuǎn)授檢校司空,食實封二百戶”。這又是昔日涼州收復后唐朝廷朝野歡慶,以及隨即朝廷下詔褒獎張議潮及歸義軍將士的真實寫照。

歸義軍對涼州收復及其后的詳細史事,因文獻的闕如,學術(shù)界很長時間不是很清楚,有文獻反映唐朝在咸通四年已經(jīng)在涼州設置了涼州節(jié)度使;也有文書反映嗢末部曾控制過涼州,但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具體情況怎樣不甚清楚。另外,涼州收復以后,身為節(jié)度使的張議潮似乎很快就離開了歸義軍,其中的原因又何在?雖然上引文書含蓄委婉地稱:“事有進退,未可安然,須拜龍顏,束身歸闕”,但顯而易見其中必有隱情。學術(shù)界對此已經(jīng)提出質(zhì)疑和推測:“(張)議潮咸通八年二月入朝。議潮二月到長安,正月即須起程,而這時議潮已是69歲高齡,河西正是隆冬季節(jié),議潮不顧年邁,冒嚴寒頂風雪趕往長安,我們認為,這很可能是在迫不得已的形勢下才這樣做的?!盵3] 進而學術(shù)界根據(jù)敦煌文獻的蛛絲馬跡推測,迫使張議潮離開歸義軍入朝的原因應該是唐朝廷對于歸義軍的猜度和羈縻控制{2}。

今結(jié)合晚唐時期的政局形勢來看,以上質(zhì)疑和推測應該都是合理的。在地方藩鎮(zhèn)尾大不掉的情況下,這也是唐朝中央為了羈縻控制他們所慣用的手段,張議潮的入朝亦不例外,應該也是作為人質(zhì)而被羈縻于長安。涼州收復以后,隨著歸義軍勢力的坐大,唐朝廷對其擔心和防范是必然的,但在唐懿宗咸通年間,唐朝中央如果要直接插手河西,強行從歸義軍手中接管涼州,然后迫使張議潮入朝,似乎道義不通,亦力不從心,不大可能。另外,咸通年間,應是歸義軍的勢力已經(jīng)達到巔峰之際,張議潮的威望和權(quán)勢也是如日中天,能令其委身入質(zhì),絕非易事,必有緣由。除此之外,張議潮與其侄張淮深之間是如何完成政權(quán)交替的,是不是真如學界一度揣測的那樣,是因為其叔侄不和而張淮深逼走了張議潮?這一點,在已有文獻中始終沒有明確反映,但從上引張淮深碑對張議潮功績的贊譽及對其地位的推崇,已經(jīng)非常之高,再從張議潮及其兄張議譚先后入質(zhì)中央,相互輔助的事跡看,似乎也絕無此可能。

再者,河西自古為多民族雜居之地,加之經(jīng)過吐蕃近百年的統(tǒng)治,漢文化早已式微,歸義軍政權(quán)要控制河西,必須恩威并用,盡可能地團結(jié)和安撫各民族。上引文書就稱:“河西創(chuàng)復,猶雜蕃渾,言音不同,羌龍嗢末,雷威慴伏,訓以華風?!彪S后,盡管文書稱各民族“咸會馴良,軌俗一變”,張議潮也因之而被唐朝廷加授左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但從史事來看,不久之后原歸義軍轄境似乎是出現(xiàn)了分裂,肅州實際被龍家控制,甘州被回鶻控制,涼州更是由唐朝抑或嗢末控制。這個過程是如何變化的,詳細情況怎樣?這些問題都需要進一步探索。

二 唐李行素墓志所記歸義軍與嗢末的

涼州之爭及張議潮入朝事

唐李行素墓志近年在西安出土,錄文與志文情況的介紹筆者另有撰文[4]。由志文可知,墓主李行素大約生活在中晚唐宣宗、懿宗朝,生前曾長期任職嶺南,先后任唐林州軍州事、當州刺史、藤州刺史、瓊州刺史招討儋耳朱崖五郡事、御史丞邕州節(jié)度副使、容州經(jīng)略招討使檢校右散騎常侍等職務,咸通十年二月二日,薨于邕州普寧郡官署,春秋卌七。任職林州軍州事期間曾親自鎮(zhèn)壓并擒獲浙東海賊裘甫。而《資治通鑒》記載到懿宗咸通五年李行素在任職邕州節(jié)度副使期間的一事跡,可與墓志相印證。該年,南詔率群蠻六萬攻唐邕州,邕州節(jié)度使康承訓自恃兵眾而不設備,唐軍猝不及防,傷亡慘重,危難之際,幸有節(jié)度副使李行素及時搶修的城防工事,才使唐軍避免了全軍覆滅的慘劇,所謂“節(jié)度副使李行素帥眾治壕柵,甫畢,蠻軍已合圍”,后經(jīng)諸將夜間偷襲,砍殺和火燒蠻營,方得蠻軍解圍而去[1]8108-8109。這次戰(zhàn)役之后,墓主因戰(zhàn)功被朝廷加御史大夫,并令其罷鎮(zhèn)來朝任職,后被授太府少卿。而正是在朝廷任太府少卿期間,李行素一度被委任專使出使西涼。他的這次西涼之行,竟然關(guān)涉張議潮入朝事及張議潮歸義軍與嗢末爭奪涼州的史事,具有補史、證史的重要價值。其墓志記曰:

既罷來朝,授太府少卿,未逾月,使西涼州,和斷嗢末羌與張議潮,語議潮執(zhí)笏入覲,奉使稱旨。未及還也,除容州經(jīng)略招討使……面加檢校右散騎常侍……

墓志最后的銘文贊曰:

貳乎長官,單車西涼,慄彼羌股,系羈侯王。[4]

這里明確提及墓主人受朝廷委派出使西涼一事,那么具體時間為哪年呢?唐代所謂“海賊”裘甫反叛及被平息事在唐懿宗咸通元年(860),為其任唐林州軍州事期間,隨之墓主因功受賞,先后又任當州刺史、藤州刺史、瓊州刺史招討儋耳朱崖五郡事,及御史丞邕州節(jié)度副使等職務。其中任邕州節(jié)度副使后,他又因功加御史大夫,隨后,來朝得授太府少卿。這期間應該至少有五六年時間。之后,才有墓主李行素受任專使出使西涼事,后因出使西涼有功,志文稱:“奉使稱旨,未及還也,除容州經(jīng)略招討使……面加檢校右散騎常侍?!闭f明因這次出使完成了使命,他在出使涼州還沒返回長安的路上,再次被任命為容州經(jīng)略招討使而趕赴新職。但是到任不久,志文稱“不幸瘍生于面,以迄捐館”,“以咸通十年二月二日薨于普寧官署,春秋卌七”。如此,李行素出使西涼事應該就發(fā)生在咸通六年至咸通十年之間。而這一時段,正好與敦煌有關(guān)文書所記的張議潮入朝歸闕的時間吻合。前引敦煌文書《張淮深造窟功德碑》明確提及張議潮入朝的時間為咸通八年,稱“太保咸通八年歸闕之日,河西軍務,封章陳款,總委侄男淮深,令守藩垣”。這里的太保就是指曾任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張議潮,咸通十二年薨于長安以后,得朝廷詔贈太保之銜。兩《唐書》及《通鑒》 均記載議潮于咸通八年二月入朝,《通鑒》咸通八年記:“二月,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義潮入朝,以為右神武統(tǒng)軍,命其族子淮深守歸義?!眲t張議潮入朝出發(fā)的時間為咸通八年正月到二月之間。由此進一步說明,李行素出使西涼事就發(fā)生在咸通七年底到八年初之間。

李行素墓志對于其出使西涼的任務及貢獻說得十分清楚,其一為“和斷嗢末羌與張議潮”。 嗢末,此前不見于記載,而據(jù)史書反映,正是此前不久開始與唐朝建立聯(lián)系,《通鑒》咸通三年有載曰:“是歲,嗢末始入貢?!睂Υ?,正如有學者指出的:“表明它已形成一支獨立的政治力量。嗢末人散處——甘、肅、瓜、沙、河、渭、崛、廓、疊、宕間,但中心區(qū)域在涼州?!盵5]

那么,所謂“和斷” 嗢末羌與張議潮的是什么事呢?過去僅由敦煌文書反映,唐懿宗咸通年間后期,歸義軍應該是已經(jīng)放棄了涼州,過去也僅僅理解為因唐朝中央與歸義軍的涼州之爭而歸義軍被迫放棄。而另由敦煌文書S.6342《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反映,嗢末在張議潮入朝后不久已控制了涼州,還有更多的文書反映,直至晚唐嗢末似乎很長時間都在控制著涼州。則今由此墓志來看,李行素這次代表中央出使西涼州,斡旋“和斷”嗢末羌與張議潮的應該正是對涼州的控制權(quán)。這說明在張議潮入朝之前,歸義軍與嗢末部族曾長時期激烈爭奪涼州,可能勢均力敵,長期勝負難分,唐朝廷只好派專使李行素前去調(diào)節(jié),最后促使雙方“和斷”了事。而這次和斷的結(jié)果上引墓志并未道及,但結(jié)合已有研究來看,應該是自此歸義軍的勢力退出了涼州,而涼州自此被已經(jīng)歸順中央的嗢末政權(quán)長期控制。這又說明歸義軍曾經(jīng)以多年戰(zhàn)爭,艱辛努力,最終于咸通二年(861)收復的姑臧涼州,至遲咸通八年又被迫放棄,實際控制的時間不是很長。尤其從歸義軍被迫主動放棄涼州的事實來看,應該是早在咸通四年涼州節(jié)度使設置之際,嗢末勢力已經(jīng)開始挑戰(zhàn)歸義軍對涼州的實際控制權(quán),至咸通八年歸義軍在軍事上已經(jīng)沒有絕對優(yōu)勢,可見嗢末昔日勢力之大。

另外,從李行素墓志將說服張議潮執(zhí)笏入覲作為其成功出使的功績之一,以及最后的贊文又盛贊其有“系羈侯王”之功句來看,顯然昔日的唐朝廷確實與歸義軍政權(quán)之間存在著微妙的關(guān)系,對歸義軍的日漸強大是充滿著猜忌和憂慮的。墓主李行素這次單車西使,完成的另一個出使任務,就是要軟硬兼施,說服勢力逐漸坐大的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議潮奉笏入朝,這樣就實現(xiàn)了唐朝中央對他的羈縻控制,并通過分割涼州而實際削弱了歸義軍的勢力,從而解除了唐朝中央對張議潮歸義軍政權(quán)的后顧之憂。唐朝廷與歸義軍之間的這種微妙關(guān)系,應該是早在涼州未下之前就已經(jīng)顯露。《通鑒》唐懿宗咸通四年正月下有一條材料,對印證唐朝廷對于歸義軍勢力發(fā)展的復雜心態(tài)很有幫助。其中言:

上游宴無節(jié),左拾遺劉蛻上疏曰:“今西涼筑城,應接未決于與奪;南蠻侵軼,干戈悉在于道途。旬月以來,不為無事。陛下不形憂閔以示遠近,則何以責其死力!望節(jié)娛游,以待遠人乂安,未晚?!备ヂ?。[1] 8103

左拾遺劉蛻這里上疏,其實是直截了當?shù)匾?guī)勸宴樂無度的唐懿宗要留心政事。而此所謂“今西涼筑城,應接未決于與奪”,應該是指剛剛占領(lǐng)涼州的歸義軍,為了加強涼州的防務,對久已破損的涼州城垣及時大規(guī)模修葺加固的同時,及時上表唐朝中央,請求在人力和財力上給予應接支援。但對于是否應接,唐朝廷遲遲猶豫不決。從加強邊疆軍防的角度來說,歸義軍修筑涼州城是好事,及時給予應接和援助應該才是,但唐朝廷為何要遲遲“未決于與奪”呢?這似乎也是鮮明地道出了唐朝中央昔日與張議潮歸義軍政權(quán)既有最初的合作又有隨之對其猜忌防范的微妙關(guān)系,以及最終利用或縱容嗢末勢力對其掣肘壓制的事實。而咸通八年張議潮隨李行素奉笏入朝的原因,又是與李行素的出使及說服有關(guān),與歸義軍當時的處境及其與唐朝中央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有關(guān),應該為張議潮在涼州失手,遭受朝廷猜忌的被動形勢之下,為顧全大局,取信中央,甚至為尋求唐朝廷更大的支持而舍身入質(zhì)的,但應該是與其叔侄之間是否有矛盾無關(guān)。

三 嗢末的族屬及其對涼州的控制

前文根據(jù)新出李行素墓志已知,張議潮入朝之前的幾年內(nèi),歸義軍應該是曾與嗢末羌激烈爭奪涼州,但最終在唐朝中央的干涉之下,以所謂的“和斷”了事。隨后歸義軍退出了涼州,節(jié)度使張議潮還被迫入質(zhì)長安,而涼州自此應該是被歸順唐朝中央的嗢末所居。過去學術(shù)界根據(jù)相關(guān)文獻研究,唐政府曾于咸通四年設置了涼州節(jié)度,但對于歸義軍政權(quán)曾與嗢末爭奪涼州的史事卻無從知曉,尤其對于歸義軍退出涼州的真正原因及隨即控制涼州者乃嗢末勢力更是知之甚少。李行素墓志,不僅彌補了文獻之不足,理清了相關(guān)史事,對于嗢末的族屬及晚唐涼州的政局使人有了新的認識。

關(guān)于嗢末,正史及敦煌文獻都有記載,學術(shù)界曾對其族屬、成員組成、出現(xiàn)的時間、遷移及消失的歷史等進行了大量的鉤沉稽考[6][7][8] [9][10] 。今結(jié)合李行素墓志,仍有進一步深究的必要。首先,正史關(guān)于嗢末的記載,《資治通鑒》卷250唐懿宗咸通三年記曰:

是歲(862 年), 嗢末始入貢。嗢末者, 吐蕃之奴號也 。吐蕃每發(fā)兵, 其富室多以奴從,往往一家至數(shù)十人……及論恐熱作亂,奴多無主,遂相糾合為部落,散在甘、肅、瓜、沙、河、渭、岷、廓、迭、宕之間,吐蕃微弱者反依附之。[1] 8101-8102

《新唐書·吐蕃傳》云 :

渾末,亦曰嗢末,吐蕃奴部也。虜法,出師必發(fā)豪室,皆以奴從,平居散處耕牧。及恐熱亂,無所歸,共相嘯合數(shù)千人,以嗢末自號,居甘、肅、瓜、沙、河、渭、岷、廓、迭、宕間,其近蕃牙者最勇,而馬尤良云。[11]

針對以上文獻關(guān)于嗢末名號的由來,王忠先生曾經(jīng)解讀曰:

嗢末或即“gyog”,仆役之意,就其軍中職務而言,吐蕃最小戰(zhàn)斗單位為四人組成,一人為組長,稱祖本(chug-pon)……另一人即為仆役,稱貞嗢(byan-

gyog),炊事兵以下似即嗢末,所謂“奴號”是。[12]

后來,王忠先生對“嗢末”之含義發(fā)表了看法:

公元868年秦州防御使高駢曾招誘嗢末,875年,高駢升任西川節(jié)度使,更積極引嗢末為助,咸通末“竊據(jù)宥州,稱刺史”,后來參與鎮(zhèn)壓黃巢農(nóng)民起義軍立功,“封夏國公,賜姓李”(《新唐書·黨項傳》)的西夏始祖拓跋思恭,疑即嗢末首領(lǐng)。元昊自號嵬名氏,“屬族悉改嵬名”(《宋史》卷 485《夏國傳》)。吳澄《李世安(散術(shù)角得)墓志》又譯嵬名為“于彌”(戴錫章《西夏記》卷首),Nam 語文書稱西夏王為吳瑪(Hu-mar),藏文典籍中亦作“吳瑪”,疑吳瑪、嵬名、于彌與渾末、嗢末皆一聲之轉(zhuǎn),西夏即由嗢末部落發(fā)展而來。[13]

前引王忠先生對于嗢末名號為“仆役”或吐蕃“奴號”的這一解讀應該是正確的,因它不僅與上引《新唐書》與《資治通鑒》分別稱其為“吐蕃奴部也”、“吐蕃之奴號也”的記載是一致的,而且與相關(guān)敦煌文書的記載也是一致的。敦煌文書 S.6342《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為已經(jīng)入質(zhì)長安的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議潮,針對嗢末在咸通年間阻斷涼州交通一事而上的奏表,建議朝廷對其進行有效管控。其中言:

近傳嗢末隔阻往來,累詢北人,皆云不謬。伏以涼州是國家邊界,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隴右陷沒子將。國家棄置不收,變成部落。昨方解辨別(辮),只得撫柔,□□□□□□□使為豺狼荊棘,若□□□□□□□□饋運不充,比于贅疣。

這里,張議潮稱“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隴右陷沒子將,國家棄置不收,變成部落”,不僅說明了嗢末的由來,而且點明了其成員構(gòu)成:該部族本來就是唐朝管轄之下,生活在河西隴右的賦稅子民,只是在安史之亂以后,唐朝政府無暇顧及西疆,吐蕃乘機占領(lǐng)河西隴右以后,這些原唐朝子民才被迫變成了吐蕃奴役之下的“部落”的。則這個部族應該是包括了大量的唐朝將士的子孫,尤其還包括大批原來就生活在唐朝河隴各州縣的黨項、吐谷渾、蘇毗等部族的部分成員。直至吐蕃統(tǒng)治河隴期間,據(jù)敦煌吐蕃文文書 P.T1089《大蕃官吏申請狀》記載,吐蕃涼州節(jié)度使就轄有吐蕃、孫波(蘇毗)、吐谷渾、通頰等部落,其中通頰部落就是由羌(黨項)、漢、吐谷渾等民族組成的。但他們的身份卻一并為昔日備受吐蕃貴族所役使壓榨的奴隸。共同的身份和命運,共同的文化和地域生活,應該是已經(jīng)令他們形成為具有共同的文化和心理認同的部族共同體。而這種共同的文化特征應該就是與吐蕃民族近似的一種文化, 而由李行素墓志稱其為“嗢末羌”或“羌股”,正說明這種文化是一種西羌文化。

其次,就“嗢末”一詞的音義,學術(shù)界亦多有不懈的探索。法國學者石泰安(P.A.Stein)提出“溫(嗢)”為“vbon”或“dbon”的對音,“dbon”為吐谷渾王稱號,為“侄、甥”之義,而“末”為“dbav”的對音,dbav族人是西藏北部游牧部落,于吐蕃占領(lǐng)河隴時期來到了該地。即嗢末是吐谷渾和吐蕃本部韋(dbav )族組成,吐谷渾人在吐蕃國內(nèi)的地位僅次于吐蕃人,吐谷渾王與吐蕃王室聯(lián)姻,曾擔任吐蕃大相dbav 族則系吐蕃本部古老氏族,族中成員曾經(jīng)多次擔任吐蕃大相等高級官員。

近年來,中國學者楊士宏、金雷、陸離等又對“嗢末”一詞的音義做了研究。其中楊士宏先生認為“ 嗢末”即“bod dmag ”的對音,為吐蕃軍之意[14];金雷先生也認為“嗢末”為 dbonpo,即侄、甥之義, 認為吐蕃占領(lǐng)河隴后, 與當?shù)夭孔搴狼跬ɑ椋?這些部族就被稱為 dbon po,即吐蕃之侄、甥。唐宋傳世史籍撰者不了解吐蕃內(nèi)部情況,故而將嗢末稱為吐蕃奴部[15] ;陸離先生進而考證曰:

嗢末即為吐蕃文“vbangs myi”的音譯,“嗢”對應“vbangs”,發(fā)音與安多藏語“vbangs”的發(fā)音相同,其義為“奴部、庶民”;“末”對應“myi”,其義為人。后來吐蕃文“myi”字為“mi”所取代,“vbangs myi”一詞就演變成為現(xiàn)代藏語中的“vbangs mi”了。[16]

比較已有學者的研究,陸離先生的這一考證更為深入,而前面學者有解讀為當時吐蕃的軍或侄、甥之義,盡管與嗢末為吐蕃“奴部、庶民”的身份不盡相符,但引申義也是近似的,語言在特定的語境下或人群中被借用或指代的情況也是常有的事。而且綜合這些解讀,似乎也更加體現(xiàn)出了構(gòu)成該部族的復雜成分與其昔日同吐蕃之間的從屬和奴役關(guān)系,以及其鮮明的西羌文化特征。也許正是因為嗢末具有與吐蕃民族近似的西羌文化特征和曾為吐蕃奴部、庶民的身份地位,所以李行素墓志才稱其為“羌”,其主要成員構(gòu)成應該與黨項、蘇毗等民族有著緊密的淵源關(guān)系。

而前文提及,在咸通二年歸義軍收復涼州以后,消息很快傳至長安,唐朝廷朝野振奮,對此敦煌文書與正史記載都有所反映。詩人薛逢的《涼州詞》“昨夜蕃兵報國仇,沙州都護破涼州”之句,也是很好的反映。但這里所謂“蕃兵”又是何指呢?盡管由敦煌文書我們知道,在張議潮歸義軍中有很多吐渾、黨項、龍家等部族成份,但歸義軍是以漢族為主體的,不應該稱其為“蕃兵”的,這里是否另有特指呢?結(jié)合咸通年間歸義軍與嗢末在涼州的爭奪,咸通三年嗢末始入貢于唐,咸通四年唐朝又設置獨立于歸義軍的涼州節(jié)度使來看,很有可能咸通二年在唐朝支持張議潮攻打吐蕃、奪取涼州的戰(zhàn)斗當中,嗢末就是張議潮或唐朝利用的一股蕃兵。之后,又因這支勢力坐大,又成為唐朝廷利用來牽制和阻礙張議潮歸義軍勢力的力量,咸通四年被授予涼州節(jié)度使者應該就是歸順于唐朝中央的嗢末首領(lǐng)。

需要指出的是,前引王忠先生文認為:根據(jù)元昊自號及其屬族的改名和不同譯名,尤其有關(guān)西夏文獻及藏文典籍中稱西夏王為“吳瑪”,而疑吳瑪 、嵬名、于彌與渾末、嗢末皆一聲之轉(zhuǎn),西夏即由嗢末部落發(fā)展而來。西夏始祖拓跋思恭 ,疑即嗢末首領(lǐng)。今結(jié)合李行素墓志稱嗢末為“羌”和“羌股”,尤其結(jié)合涼州晚唐五代,乃至宋初的地域民族構(gòu)成與歷史沿革來看,早在唐前期,唐朝將大量歸順的黨項、蘇毗、吐谷渾等民族遷移至河隴及朔方諸州,涼州境內(nèi)就有很多,所以王忠先生的這一結(jié)論應該引起學術(shù)界的高度重視才是。

四 相關(guān)敦煌文書及晚唐河西政局再探

由李行素墓志的相關(guān)記載,已經(jīng)清楚歸義軍涼州的丟失與嗢末勢力有關(guān)。進一步考察晚唐涼州節(jié)度的設置,《新唐書》卷六七《方鎮(zhèn)表四》“河西”條咸通四年載“置涼州節(jié)度,領(lǐng)涼、洮、西、鄯、河、臨六州”?!杜f唐書》卷三十八《地理志》亦云:“上元年后,河西、隴右州郡,悉陷吐蕃。大中、咸通之間,隴右遺黎,始以地圖歸國,又析置節(jié)度……涼州節(jié)度使,治涼州,管西、洮、鄯、臨、河等州?!睂Υ?,有學者已經(jīng)指出:“涼州節(jié)度所領(lǐng)六州中,涼州為歸義軍所收復,而西、鄯、河三州為歸義軍所觀察的范圍。由此可知,涼州節(jié)度的轄區(qū)中有半數(shù)以上本由歸義軍控制或?qū)儆谄溆^察區(qū)域,明顯反映出懿宗君臣力圖削弱歸義軍的努力?!盵17] 確實是這樣。唐政府于大中五年設置歸義軍之際,涼州并沒有納入歸義軍的轄區(qū)。在歸義軍收復涼州后,唐政府仍沒有將涼州劃入其轄區(qū),而是在重筑涼州城及調(diào)派鄆州兵戍守的基礎(chǔ)上,于咸通四年設置涼州節(jié)度。這也說明涼州的收復及吐蕃勢力被徹底趕出河西之際,嗢末勢力就是張議潮歸義軍聯(lián)合和依靠的一支重要力量,也因為這一支力量的強大,歸義軍收復涼州以后,隨即失去了對它的實際控制。巧合的是,正史記載的嗢末來唐朝貢的最早時間又是咸通三年,說明此時嗢末已經(jīng)與唐王朝開始互通聲氣,嗢末的勢力已經(jīng)引起唐朝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成為獨立于歸義軍之外、并能牽制和阻礙歸義軍勢力發(fā)展的重要力量。對于嗢末來說,取得唐王朝的承認和默許也是非常關(guān)鍵的,所以才有其入貢之舉。隨之,咸通四年,唐朝于歸義軍節(jié)度使之外再設涼州節(jié)度,牽制歸義軍的意味十分明顯。到了咸通八年雙方在朝廷專使的斡旋之下和解之際,歸義軍重新奪得涼州的實際控制權(quán)而力不從心了,最終在多種壓力和困難面前只好被迫放棄。

繼續(xù)考察嗢末對于涼州的控制,前引敦煌文書S.6342《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較好地反映了咸通八年以后的涼州情況。下面將鄭炳林先生拼接綴合的S.6342 +Дх.5474v《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并批答》全文轉(zhuǎn)錄如下:

張議潮奏:咸通二年收涼州,今不知卻廢,又雜蕃渾。近傳嗢末隔阻往來,累詢北人,皆云不謬。伏以涼州是國家邊界。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隴右陷沒子將。國家棄置不收,變成部落。昨方解辨別(辮),只得撫柔,□□□□□□□使為豺狼荊棘,若□□□□□□□□饋運不充,比于贅疣。置□□□□□□□棄擲,與獷俗連耕,相率吠堯,犯關(guān)為寇,國家又須誅剪,不可任彼來侵。若征舉兵戈,還撓(擾)州縣。今若廢涼州一境,則自靈武西土,必為毳蒂(幕)所居。比年使州縣辛勤,卻是為羯胡修造。言之可為?。ㄍ矗┫?。今涼州之境,咫尺帝鄉(xiāng),有兵為藩垣,有地為襟帶;扼西戎沖要,為東夏關(guān)防。捉守則內(nèi)有金湯之安,廢指(置)則外無墻塹之固。披圓(圖)可羚(矜),指事足明,不待而言,希留圣鑒。今豈得患欺盜,給放為寇仇?臣恐邊土之人坐見勞弊。臣不可伏匿所知,偷安爵位,俾國家勞侵,忍霄肝(宵旰)憂勤。臣不言,有負于國;言而不用,死亦甘心;噬齊(臍)雖□□經(jīng),祭廟亦彰于唐典。

九月廿五日

敕:涼州朝庭舊地,收復亦甚辛勤,蕃屏邊陲,固不拋棄。但以麴長史申奏,糧料欠□□途,暫見權(quán)宜,亦非久制。近知蕃□狀,不便改移,今已允依,一切仍舊。□推心許國,遂有奏論,念其墾□,深可嘉獎,宜令中書門下宣示。

十月三日召 張

仆射相公中書門下[18]

關(guān)于《張議潮處置涼州進表并批答》的撰寫時間,學界曾多有探究,今結(jié)合李行素墓志來看,鄭炳林先生過去認為只能撰寫于咸通八年入朝以后到咸通十三年病死這一段時間的觀點是正確的[18]99-115 。另外,對于其性質(zhì),筆者亦贊同其文觀點,所謂“文書沒有嚴格按照唐代官府文書的格式書寫,省略掉了很多題頭和落款。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一件晚唐敦煌歸義軍官府檔案的抄本,作為存檔用的”。

從文書的寫作背景來看,咸通八年二月,張議潮被唐政府征召入京。歸義軍被迫放棄了涼州,涼州自此完全被嗢末勢力控制。唐朝廷利用嗢末勢力解除了歸義軍對涼州的控制,也利用嗢末勢力完成了對張議潮歸義軍勢力的牽制。但一如整個晚唐的其他地方藩鎮(zhèn)一樣,作為昔日吐蕃部屬的嗢末部,對于唐朝中央的漠視與跋扈很快就顯露了出來,為此才有張議潮給朝廷的這份上書。這里其實就是上書希望朝廷出兵涼州嗢末,對其實施軍事打擊和有效的行政管控。

從文書的內(nèi)容來看,張議潮所謂“咸通二年收涼州,今不知卻廢,又雜蕃渾。近傳嗢末隔阻往來,累詢北人,皆云不謬”,顯然唐朝中央對于涼州與嗢末的管控是十分有限的,似乎大有已經(jīng)放棄的感覺,不僅任嗢末部族自行控制,又有昔日強大的吐蕃與吐谷渾部族進入雜居。嗢末勢力似乎也十分囂張,在咸通八年與歸義軍和斷以后,至遲咸通十二年前后已經(jīng)開始阻斷東西道路,尋釁滋事。這不僅是對歸義軍的挑釁,也是對唐朝廷的漠視。為此,作者可謂語重心長,首先從嗢末民族來源的角度,建議朝廷不能放棄,“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隴右陷沒子將。國家棄置不收,變成部落。昨方解辨別(辮)……”又從涼州重要戰(zhàn)略地位與昔日為奪取涼州之艱辛的角度,也是明確反對唐朝廷放棄對涼州的經(jīng)營:“比年使州縣辛勤,卻是為羯胡修造。言之可為?。ㄍ矗┫А=駴鲋葜?,咫尺帝鄉(xiāng),有兵為藩垣,有地為襟帶;扼西戎沖要,為東夏關(guān)防。捉守則內(nèi)有金湯之安。”張議潮所言至情至理,拳拳之心溢于言表。但從后面朝廷的批答來看,竟以涼州路途遙遠、用兵糧料難濟為借口,明確答復朝廷已經(jīng)根據(jù)涼州之情況答應了涼州嗢末的一些自專請求,已經(jīng)不便變更,只好以“暫見權(quán)宜”和“亦非久制”之語來搪塞張議潮。究其原因,可能有唐朝中央力不從心的因素,但主要原因可能還是堅持昔日初衷,繼續(xù)以之牽制歸義軍。

嗢末控制涼州的時間應該較長,至晚唐中和年間似乎仍在繼續(xù)。敦煌文書S.389《肅州防戍都狀》與S.2589《中和四年十一月一日肅州防戍都營田康使君縣丞張勝君等狀》[19] 時間銜接,內(nèi)容大體一致,為肅州防戍都給歸義軍節(jié)度使的報告,也是比較完整地保留了關(guān)于晚唐時期嗢末控制涼州的有關(guān)信息。從中可知,至中和四年(884)十一月以前,甘州已經(jīng)是龍家及吐蕃、退渾、通頰、羌等部族多年來共同雜居和駐守的城鎮(zhèn),但因回鶻的強勢侵逼和圍困,迫使龍王與回鶻議和。其中提及城主龍王派使者向涼州嗢末首領(lǐng)請求嗢末派遣三百家以共同防御回鶻一事,可見直至中和四年,涼州仍處在嗢末的控制之下:

先送崔大夫回鶻九人,內(nèi)七人便隨后尋吐蕃蹤亦往向南,二人牽籠嘉麟報去甘州共回鶻和斷事由……其龍王衷私發(fā)遣僧一人,于涼州嗢末首令邊充使。將文書稱:我龍家共回鶻和定已后,恐被回鶻侵凌,甘州事須發(fā)遣嗢末三百家已來同住甘州,似將牢古。如若不來,我甘州便共回鶻為一家,討你嗢末,莫道不報。

另外,敦煌文書 P.3569背《唐光啟三年(887)四月官酒戶馬三娘、龍粉堆牒》中記錄了當時河西各部族派往歸義軍使者的酒帳,其中就有肅州龍家、西州回鶻,以及涼州嗢末等使。另外,P.2141號賬目中也有《兒郎偉》,其中曰:“嗢末送款旌旃,西州上拱(貢)寶馬,焉祁(耆)送納金錢?!边@里,歸義軍政權(quán)將四方前來納貢時首列涼州嗢末,也可反映至唐光啟三年(887)嗢末部族仍然控制著涼州及其勢力之大。

在回鶻勢力進一步衰退之際,河西回鶻一度被吐谷渾與嗢末聯(lián)合打敗,《資治通鑒》僖宗乾符元年(874)記:“初,回鶻屢求冊命,詔遣冊立使郗宗莒詣其國。會回鶻為吐谷渾、嗢末所破,逃遁不知所之?!盵1]8174 由此也可見,至晚唐乾符年間,涼州嗢末勢力仍然很大。

直至天祐三年(906)正月,史書又有記載曰:“壬戌,靈武節(jié)度使韓遜奏吐蕃七千余騎營于宗高谷,將擊嗢末及取涼州?!盵1]8656可見,至唐朝終結(jié)之際,嗢末部族仍然控制著涼州,其間可能歸義軍尤其在張淮深為節(jié)度使期間曾試圖控制過涼州,但時間應該不長,很快涼州再度為嗢末所控制,強烈影響著河西走廊各部族政權(quán)的局勢。而這期間,沙州歸義軍政權(quán)自張議潮入朝以后,其侄張淮深繼掌節(jié)旄,至唐昭宗大順元年(890)歸義軍發(fā)生內(nèi)訌,張淮深一家被殺,此后歸義軍再經(jīng)歷內(nèi)部兵爭,張議潮孫張承奉受擁戴稱節(jié)度使,后又僭號建“西漢金山國”,至后梁乾化四年(914),沙州大族曹仁貴取代了張承奉又進入曹氏歸義軍時期,直至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為西夏所滅亡,在這期間歸義軍勢力逐漸衰退,始終再無控制涼州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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