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曉
筆法不是某個人創(chuàng)造的,它本來就存在于文字的點畫之中。筆法是一種自然規(guī)律,雖不易體悟,但真實存在。這種規(guī)律,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不以時間的更替為轉移。
只要人使用毛筆為工具,以漢字為創(chuàng)作對象,那么就必須遵循的一種法,稱之為筆法。筆法說到底,是以“中鋒”為主,輔以“側鋒”、“偏鋒”?!瓣庩柌浑x乎中,謂之中鋒”。中鋒最忌拖筆而行,應取其逆勢、澀勢,應特別注重行筆中提按頓挫動作,這樣寫出的線才圓厚有力,邊緣不光而毛,才合于自然中的“屋漏痕”、“錐劃沙”之法。
一個不懂筆法的人,若天分好,就像小孩兒寫字一樣,也會偶有意趣、天趣,但發(fā)揮是不穩(wěn)定的,是偶然性的。
書法藝術能夠融會貫通是難能可貴的。各種書體之間的點畫起收、結構造型、章法形制雖有不同,各有特點,為可變,但其根本筆法:“八面出鋒”之“中鋒”用筆是不變的。北宋蔡襄云:“篆隸真書與行草,俱是一法”。明文徵明亦深諳此理,曾云:“真書血脈貫通,放之便是行草;行草動必有法,整之便是正楷,能書者要是一以貫之”。二公所言“一法”“一以貫之”者即是“八面出鋒”之“中鋒”。
道德經(jīng) 節(jié)錄 35×138cm
書法“意韻”的傳達,點畫為其表現(xiàn)之一。起筆與收筆又關乎點畫的精到與否,故起收筆應盡量書寫到位。到位的表現(xiàn)是:起收筆要有逆鋒與回鋒的動作,這個動作可以是實逆、實回,也可以是虛逆、虛回。實逆、實回,因有跡可尋,好理解掌握。虛逆、虛回則難體悟,這是指是逆鋒、回鋒的空中取勢動作,它的表現(xiàn)很微妙,但不可或缺。
例如寫一橫畫:如果直接順鋒入筆,起筆處墨的形狀為尖狀;收筆也順鋒拖出,收筆處亦為尖狀,這樣寫出的線是“乏韻”的。如果用逆鋒、回鋒同樣寫一尖狀橫畫:起筆由上而左再右行、或由下而左再右行、或由右而左再右行,以取其逆勢;收筆時則不隨意拖出了,而是改變方向提筆上行再左回、或右行提筆而出再左回、或改變方向提筆下行再左回。這樣寫出的線形狀雖然與前面直入筆的線形狀大體相似,但其“韻致”絕不相同。其最要妙處在于:虛逆、虛回的空中無形動作必須要有,且要表達到位。其它點畫的起收筆,筆法大體一致。
點畫之中,若能夠把尖狀筆法悟通用熟,其它或方、或圓、或不規(guī)則狀起收筆則更易于掌握了。
古人小字墨跡中,大多體現(xiàn)的非常到位,可常陳于左右,隨時觀瞻。
米芾云:“無垂不縮,無往不收”,于此是最好的注腳。這句話也被董其昌視為學書之“無上妙法”。
書寫大字與小字,筆法有所不同。三厘米以內(nèi)小字,可不必太注重行筆中的動作,但大字便不同了,若線條中沒有動作,則會空洞無物,失去韻味。
大字用筆妙處不僅在于起收筆,更在于行筆。行筆中須有提、按、遲、速。有提按,線條則有粗細變化、富有彈性;有遲,筆則留得住,以取其樸拙古厚;有速,筆則飛動有勢,以取其飄逸遒美。
古詩二首 40×55cm
又長線中,行筆可有數(shù)次發(fā)力點。發(fā)力點至為關鍵,大凡發(fā)力,必先停頓,以蓄其勢。若停頓時間長,線會有臃滯之弊;若無停頓時間,線則流于浮滑,意思難于傳達。行筆中的發(fā)力點至為重要,需長時間的體悟磨練。能夠較好掌握行筆過程中的發(fā)力點,線條才會呈現(xiàn)出堅挺厚實、一波三折、耐人尋味的意韻,從而傳達出書者的思想與精神境界,引發(fā)人的意外之思,情外之致!
姜白石云:“遲以取妍,速以取勁,必先能速,然后為遲。若素不能速而專事遲,則無神氣;若專務速,又多失勢?!?/p>
張旭草書,黃庭豎行書、草書,倪元璐行草書,徐渭行草書表現(xiàn)較為突出,可參閱。
劉熙載云:“凡書要筆筆按,筆筆提”,“書家于‘提’‘按’二字,有相合而無相離,故用筆重處正須飛提,用筆輕處正須實按”。
“提”“按”于書法用筆而言極為重要,行筆過程中,實為提中有按,按中有提,似按非按,似提非提。提按在書寫過程中始終不斷的交替前進,又行筆過程中必須有速度快慢的交替轉換,再輔助運用逆鋒頂紙的筆法以取其澀勢,這樣寫出的線會活潑自然,沉實渾厚,韻味十足而有古意。若用筆只是單一的“提”或“按”,一種速度行筆,寫出的線易呆扳僵化,毫無生氣,而有“描”“畫”之嫌。
“提”“按”用筆于篆隸中容易體悟掌控,于行草書中較難駕馭。這種用筆能力須長時間的磨練,非朝夕而成。就墨跡而言,張旭草書,顏真卿行、楷書,黃山谷行、草書,倪元璐行草書,黃賓虹金文篆書表現(xiàn)較為突出。
書法講究縱橫之勢。
縱勢指字的上下取勢,字形豎長,挺拔飄逸。一行之中,字與字之間縱勢的體現(xiàn)摡有兩種方式:一種為牽絲連綿線的運用,能起到氣韻通貫,神采飛揚的效果。一種為縱筆長線的連綿運用,縱筆直下的長線,技術難度較大,若寫得有力度,運用恰當,可使作品更加豪放俊逸,氣勢恢弘。我們說字中有“眼”(這里指一字之中的精彩之處),若連綿線、縱筆長線運用的好,也會成為整篇作品的“眼”(這里指一篇作品中的精彩之處)。
橫勢指字的左右取勢,筆畫向左右兩側伸展,具體在一字的點畫上是指“橫”“撇”“捺”“豎彎鉤”等,如果運用得體,可增強字的開闊舒展度,使之更加飛揚飄逸。
一般來講,縱向取勢易懂易用,橫向取勢難解難用。這需要多觀古人碑帖,勤加思考、總結、分析、運用。書法技術性很高,又意境深邃,要做到理事圓融、通達無礙,絕非朝夕之事,總之應用心不雜,勤勉自勵,知行合一!
行草書尤其講求筆法的“斷”“連”,筆筆可斷,筆筆可連,也就是說每一筆都要交待清楚,上一筆與下一筆的搭接處皆可提筆斷開,然后將筆鋒調正后又可以接連書寫。
能夠斷得開,書寫速度自然能慢下來,能慢下來點畫易寫得穩(wěn)健沉實?!皵唷庇玫煤?,能夠提得起筆,字的意境才會輕松自然、簡凈空靈。斷筆的訓練,開始時須刻意留心,時間長了自能應用自如。
古詩一首 35×35cm
“連”是指點畫與點畫之間皆可連接、聯(lián)系起來。其表現(xiàn)有“意連”、“牽絲連”、“實連”、“結體連”等方式。王獻之的《中秋帖》,有“一筆書”之稱,是筆筆連的典型代表。
“連”運用得好,可使作品氣運貫通,遒媚飄逸,神采飛揚。連筆的運用,切忌刻意追求,又其行筆速度過快,容易左纏右繞,導致線條浮滑無力,從而生出俗筆。
“斷”“連”在書作中的表現(xiàn)很重要,相互依存,相互應照。不能一味的“斷”,也不能一味的“連”,筆意連綿應是更高一層的追求。“斷”“連”有形跡可尋,然其傳遞的意韻無有窮盡。
書畫藝術中有一種筆法叫做“散鋒”?!吧h”,顧名思義,指的是將筆毫散發(fā)開來,以散毫驅墨的一種筆法,墨在宣紙上的表現(xiàn)為散點式,線條時有枯竭、中斷、割裂,但有別于枯筆,更不同于中鋒、側鋒、偏鋒等筆法。
現(xiàn)代中國山水畫大師傅抱石先生,最擅長散鋒的運用,他以穎異的天姿,開闊的胸襟以及超越的思維,打破了中國畫以線條、筆墨為主旨的格局,大膽運用散鋒筆法,加強了水色交融度,畫面飽滿充盈,真氣內(nèi)含,雄渾沉郁,空靈高遠,營造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意境,從而開創(chuàng)了中國山水畫的新畫風、新境界。
古詩一首 35×35cm
傅抱石先生的散鋒筆法無疑對中國書畫帶來了諸多啟示。在書法中,散鋒筆法在明代之前很少有書家運用,明代徐渭、傅山、倪元璐的作品中偶有表現(xiàn)。當代的書法作品中,尤其是少字大幅作品,為了展廳效果與視覺沖擊力,散鋒筆法才得以應用,但大多處于刻意制作的層面,沒有真正體現(xiàn)出散鋒用筆應有的高度與自然內(nèi)美。
傅抱石先生的散鋒用筆是自然的,是其真性情的流露。我個人以為,散鋒用筆是竭盡全力的,是將書者的浩然之氣通過筆毫深深扎入紙內(nèi)的,是果斷的,毫不猶豫的,只有這樣寫出的字跡才會入木三分、力透紙背、沉實有力、真氣內(nèi)聚、形散而神凝。散鋒若運用的好,能使作品空間闊遠、豪放開張、激情飛揚,更具藝術感染力。
散鋒筆法難度很大,其難度在于,筆法在精熟中寓于沉著痛快,不可思計中煥發(fā)出天真爛漫。散鋒在書法作品中的運用還遠遠不夠,還有待于進一步的探索與嘗試,期望有識之士盡其所能,有所功成。
古人云:“書在有筆墨處,妙在無筆墨處。有處僅存跡象,無處乃能傳神韻。”
“無筆墨處”,人多不察,在于其無形無相。書法家要善于無中生有,虛中寓實?!盁o”指的是作品中的留白、空白處,其中涵蓋字內(nèi)與字外空間的留白、空白。這種“空白”就好比音樂中的旋律“戛然而止”、“中斷”、“間歇”。這種停頓的時間性,給予了人們無限遐想的空間,能使人領悟其中的美妙意境與弦外之音。
中國山水畫最擅長大面積留白,滿紙煙云,飄渺虛無。這種情境把人的思維推向遠方,推向浩瀚無際的時空,因此更能引發(fā)人的情思,進而上升到對人生的感悟與提升。
記得有位先生說過:書法家寫得字太像字了。大概是說書法家太注重筆墨字形抑或是為筆墨所拘,而忽視了“意境”“意韻”的營造與體現(xiàn)。因此,書法家在熟知技法的情況下,應從大處著眼,從整體章法著眼,更多的體悟“虛”“無”的作用,從而使作品煥發(fā)出“真”“有”的妙境。
古詩一首 40×55cm
作品——行草
張春曉臨古 尺寸45×25
書法最要緊的是不能“俗”,要努力脫掉俗氣。俗氣說到底是“心俗”。要多讀古人碑帖,提高開拓眼界;要多讀圣哲之書,涵養(yǎng)氣質胸襟。盡力爭取能讀古文,能懂義理,不能靠釋文,釋文就像人嚼過的甘蔗,會味道大變。
讀書時間長了,自然有書卷之氣、君子之風。若不讀書,腹中空空,字怎么寫也難以免俗,而且越寫得多越俗,這樣下去,會漸漸淪落為書寫“工具”。
書法能不能融會貫通,寫出自己的感覺來,取決于書者對古人碑帖涉獵的多少,這里的“涉獵”不是走馬觀花,泛泛而過,而是能真正的深入進去,探尋到其中的奧髓。入得深,涉獵廣,根基牢,寫出的字才會含蓄有致,意韻無窮。
那么怎樣才能把學過的碑帖融會起來呢?實在來說,這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但必須有一個自覺意識,進步才會快。
比如說,你臨習過甲骨文、金文、漢隸、魏碑及諸家的行草,都有了一定的深入,并把其中的一二種書體作為主攻方向,這一點很重要,諸體皆精是不可能的,除非是大智慧者。
假如要創(chuàng)作行草作品,能不能把金文中的“屋漏痕”“錐畫沙”的提按中鋒筆法用上,以增加作品的“金石氣”;能不能把漢隸中的一波三折、厚重的筆法用上,以增加作品含蓄敦厚的意韻;能不能把魏碑墓志的頓挫及恣肆筆法用上,以增加作品率真古拙的意趣。再如,你要寫甲骨文、金文,能不能把行草書中有快慢節(jié)奏的筆法及飛白枯筆用上,以增加作品的靈動感,能不能把墓志當中,字的荒率欹側變化用上,以增加作品的趣味性。
學習草書,若直接從古人草書入手,很難取得成就。草書以圓轉為主,時間長了會造成輕滑、飄浮的弊病。
在識草、習草的同時,應更多的臨習金文、漢隸、魏碑。要天天練習,一絲不茍,寫得要慢,起行收要到位,體悟行筆中的提按、駐留,如“錐劃沙”、“屋漏痕”,把提按、頓挫、徐疾等動作融入于血液中,讓身體的肌肉不自覺的形成一種“記憶”。線要沉實,氣力內(nèi)含,這個氣力就好像唱歌兒一樣,要從腹胸之中發(fā)出來,通過臂、腕傳遞到筆端,收筆之后,似乎仍有一種充盈之氣不斷的向外散發(fā)。
金文、漢隸、魏碑,如同人的氣血筋骨,有了氣血筋骨,才能立得住,站得穩(wěn)。因之,要把金文、漢隸、魏碑作為一生的日課,時間長了,寫得多了,自然融會貫通,自成體格,不想成為好的書手都難!
孫過庭云:“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庇衷疲骸安⒉徽娑c畫狼籍;元常不草而使轉縱橫?!边@兩句話是說:楷書以點畫構成形體,以用筆的使轉來表現(xiàn)性情;草書以點畫表現(xiàn)性情,以運筆的使轉來構成形體。張芝不以楷書見長,但其草書處處能見到楷書(此處的楷書不僅指唐楷,亦包括篆隸、魏碑)點畫的起伏、頓挫。鐘繇不擅長草書,而其楷書能處見到草書中使轉縱橫的情致??v橫意為恣肆遒勁,指點畫的筆勢意韻無有不到之處。
戈守智解釋說:“性情者,抑揚頓挫,因以取態(tài)是也。形質謂長短、大小、高下、出入、多寡之間?!?/p>
包世臣解釋說:“蓋點畫力求平直,易成板刻,板刻則謂之無使轉;使轉力求姿態(tài),易入偏軟,偏軟則謂之無點畫。”又說:“點畫寓使轉之中,即性情發(fā)形質之內(nèi)?!?/p>
二位先生的解釋很到位。我們在王羲之的《十七帖》、張旭的《古詩四帖》、黃庭堅的《諸上坐帖》等草書作品中細細品味,可以看得出他們點畫的起、行、收、頓、轉、提、按都交待的很清楚,每個點畫分解開來皆為篆、隸、楷書的筆法。
另外,在書法創(chuàng)作之前,可先臨習幾通古人法帖,以借取古人純凈雅逸、遒勁正大的氣息;或者先在草紙上揮寫一番,使自己的心沉下來,靜下來,以熟悉、調整、感受筆墨的性能。然后再下筆在準備好的宣紙上書寫,這樣會取得比較理想的創(chuàng)作效果。
書法的各種字體皆能相通,因其筆法相通,所以各種風格都可融會嘗試,嘗試之后,一定會有意外的可喜收獲。藝術家的可貴之處在于,能夠以一顆敏銳且善于發(fā)現(xiàn)的慧心,始終在追尋探求一種新奇,一種高雅的奇遇。
書法藝術的靈魂在于出新,但出新又是很難的,如果一個有志于此的人,做不到廣泛涉獵,融會出新的話,大可深入一家,做一個真正的傳承者,也是令人欽佩的。
古詩二首 35×70cm